我住居上海,前后共有三十多年了。往日常常感到上海生活特点之一,是出门无相识,街上成千成万的都是陌路人。如果遇见一个相识的人,当作一件怪事。这和乡间完全相反:在乡间,例如我在故乡石门湾,出门遇见的个个是熟人。倘有一只陌生面孔,一定被十目所视,大家研究这个外来人是谁。
我虽然有时爱好上海生活,取其行动很自由,不必同人打招呼,衣冠不整也无妨,正如曼殊所云:“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然而常常嫌恶上海生活,觉得太冷酷,有“茫茫人海,藐藐孤舟”之感。
然而这是往日的情况。近几年来,上海与我的关系变更了:出门常常遇见认识我的人,和我谈话,甚至变成朋友。有种种事实为证:
有一次我坐三轮车,那驾车人在路上问我:“贵姓?”我说:“姓丰。”他说:“这个姓很少。我所知道的只有一个老画家丰子恺。”我问他:“你何以知道丰子恺?”他说:“我常在报上看到他的画。”我向他说穿了,他就在途中买册子要我画,又和我交换通信地址,变成了朋友。我曾经特写一篇短文,叙述此事。
有一次我上剃头店,那理发师对我看看说:“你老先生的相貌很像画家丰子恺呢。”我问他何以认识丰子恺,他说常在报纸杂志上看到我的照片。我也就说穿了,他很惊奇,仿佛以为我是不该剃头的。从此我们就成了相识。
有一次我自己上邮局寄挂号信。挂号信上必须写明发信人姓名。那邮局职员见了,便告诉邻桌的人,一传二,二传三,弄得柜台里面所有的职员都看我,有的还和我谈话。我去寄信,仿佛去访问朋友。
有一次我上咖啡馆吃冰淇淋。几个穿白制服的服务员聚在一角里向我指点窥探,低声议论。我觉得很奇怪。后来一个服务员走过来问我:“你是不是丰子恺老先生?”我承认了。他就得意洋洋地向他的同事们说:“我说是,果然没认错!我在报纸上看见过相片的。”以后我就常到这店里去吃东西,有人相识,就觉温暖,仿佛在家里吃。
再举一例吧:有一次我带了一个孩子到附近食品店买糖果,照例有一个店员因报纸上的照片而认识了我。他的一个同事不认识我,他便怪他:“你不看报吗?”这一天我多买了些糖果,摸出钱包来一看,钞票不够付了,便要求他减少些货物,因为钱带得不多,下次再来买。这店员说:“不妨不妨,下次补付吧。”我觉得不好意思。另一人说:“我们替你送去,向家中取款吧。”我觉得好,便把门牌号码告诉他。我带了孩子又在别处走走,回家时东西早已送到了。
好了,不该再啰唆了。总之,近年来上海对我的关系变更了。我住在这七百万人口的大都市里,仿佛住在故乡石门湾的小镇上,不再有“茫茫人海,藐藐孤舟”之感了。
这变更的原因何在?很明显的: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识字,都看报,都读杂志,因此认识我的人多起来了。我的画和文和照片登在报纸杂志上,并非近来开始,已有三四十年了。何以从前在上海滩上“芒鞋破钵无人识”呢?就为了车夫、店员等人大都不看报,不读杂志,甚至不识字。而解放以来,扫除文盲,提倡文化,一般人的知识都大大提高,因此认识我的人多起来了。
这在我是一种新的欢喜。乘这新年将到之时记录下来,以助新年佳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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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写于196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