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驶过了黄沙,山水渐渐美丽起来。有的地方一泓碧水,几树灌木,背后衬着青灰色的远山,令人错认为杭州。只是不见垂柳。行近桂林,山形忽然奇特。远望似犬齿,又如盆景中的假山石。我疑心这些山是桂林人用人工砌造起来的。不然,造物者当初一定在这地方闲玩过。他把石头一块块堆积起来,堆成了这奇丽的一圈。后人就在这圈子内建设起桂林城来。
进北门,只见宽广而萧条的市街,和穿灰色布制服的行人。我以为这是市梢,这些是壮丁。谁知直到市中心的中南街,老是宽广萧条的市街和灰色布制服的行人。才知道桂林市街并不繁华,桂林服装一概朴素。穿灰色布制服的,大都是公务人员。后来听人说:这种制服每套不过桂币八元,即法币四元。自省主席以下,桂林公务人员一律穿这种制服。我身上穿的也是灰色衣服,不过是质料较细的中山装。这套中山装是在长沙时由朋友介绍到一所熟识的服装店去定制的。最初老板很客气,拿出一种衣料来,说每套法币四十元,等于桂林制服十套。我不要,说只要十来块钱的。老板的脸孔立刻变色,连我的朋友都弄得没趣。结果定了现在这一套,计法币九元,等于桂林制服二又四分之一套。然而我穿着并不发现二又四分之一倍的功用,反而感觉惭愧:我一个人消耗了二又四分之一个人的衣服!
舍馆未定,先住旅馆。一问价,极普通单铺房间每天三元,普通客饭每客六角。我最初心中吓了一跳。这么高的生活程度,来日如何过去?后来才知道这是桂币的数目,法币只合半数。即房间每天一元五角,还有八折,即一元二角;客饭则每客三角。初到桂林这一天,为了桂币与法币的折算,我们受了许多麻烦,且闹了不少笑话。因为买物打对折习惯了,后来对于别的数目字也打起对折来。有人问旅馆茶房,这里到良丰多少路?茶房回答说四十里。那人便道:“那么只有二十里了!”有人问一杭州人,到桂林多少时日了。杭州人答说三个月。那人便道:“那么你来了一个半月了!”后来大家故意说笑,看见日历上写着六月廿四,故意说道:“那么照我们算,今天是三月十二,总理逝世纪念!”租定了三间平屋,租金每月五十八元,照我们算就是二十九元。这租价比杭州贵,比上海廉。但是家徒四壁,毫无一件家具,倒是一大问题。我想租用。早来桂林的朋友忠告我,这里没有家具出租,只有买竹器,倒是价廉物美。我就跟他到竹器店。店甚陋,并无家具样子给你看,但见几个工人在那里忙着削竹。一问,床,桌,椅,凳,书架,大菜台……都会做。我们定制了十二人的用具,竹床,竹桌,竹椅,竹凳,应有尽有,共费法币三十余元。在上海,这一笔钱只能买一只沙发,而且不是顶上的。在这里我又替养尊处优的人惭愧。他们一人用的坐具就耗了十二人用的全套家具,他们一人用的全套家具应抵一百二十人的所费。他们对于人类社会的贡献,是否一百二十倍于常人呢?我家未毁时,家具本来粗陋,此种惭愧较少。现在用竹器,也觉得很满足。为了急用,我们分好几处竹器店定制。交涉中,我惊骇于广西民风的朴节。他们为了约期不误,情愿回报生意,不愿欺骗搪塞。三天以后,我们十二人的用具已送到。三间平屋里到处是竹,我们仿佛是“竹器时代”的人了。
我初进旅馆时,凭在楼窗栏上闲眺,看见楼下有一个青年走过,他穿着一件白布短衫,背脊上画一个黑色的大圈。又有一个人走过,也穿着白衣服,背脊上画着许多黑点,好似米派的山水画。“这是什么呢?”我心中很奇怪。问了早来桂林的朋友,才知道这两个是违犯防空禁令的人。桂林空袭,抗战以来共只三五次。以前不曾投弹。最近六月十五日的一次,敌人在城外数里的飞机场旁投下数弹,死七人,伤数人。此后桂林防空甚严,六月廿一日起,每日上午六时至下午五时半,路上行人不准穿白色或红色的衣服。违犯者由警察用墨水笔在其人背上画一圆圈,或乱点一下,据人说有时画一个乌龟。我到桂林这一天是六月廿四,命令才下了三天,市民尚未习惯,我所见的两人,便是违犯了这禁令而被处罚的。在这禽兽逼人的时代,防空与其过宽,孰若过严。但桂林的白衣禁令,真是过严了。因为桂林的空防已经办得很周到,为任何别的都市所不及。他们城外四周是奇形的石山,山下有广大的洞——天然防空壕。桂林当局办得很周密。他们估计各山洞的容量,调查各街巷住民人口数,依照路程远近,指定空袭时某街巷的住民避入某山洞。画了地图,到处张贴,使住民各自认明自己所属的山洞,空袭时可有藏身之地。假使人人遵行的话,敌机来时,桂林的全体市民都安居在山洞中。无论他们丢了几百个重磅炸弹,也只能破坏我们几间旧房子,不得毁伤中国人的一根汗毛。我所住的地方,指定的避难所为老人洞。我来桂林已六天。天气炎热,人事繁忙,敌机不来,还没有游玩山洞的机会。下次敌机来时,我可到老人洞去游玩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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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8年6月30日作于桂林。原载《子恺近作散文集》(鲁益图书馆1941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