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俊、费保、狄成被吕太守用计监了,使人打合要三千银子方肯释放。童威讨了信,对倪云、高青、童猛说道:“吕太守要三千银子,我这里尽数凑上不过二千,限十日内兑足,少这一千银子哪里得来?我寻思一个计较,除非用旧时伎俩,方才可得。我同兄弟到苏州界上去,倪、高两位同湖州界上去冲塘,或者撞个大本钱客商,就可完局了。”三人依计,各驾一个船,藏着器械,五七个渔丁操舟,五更开船,分路而去。
重威、童猛的船从木读收港,过了苏州,偶撞见乐和、花公子的船,装着箱笼衣包,知道有些油水,故此如飞赶来。到宝带桥赶着,跳过来,拔刀要砍,谁知却是乐和。两边相见了,把船带着一帆风,回到消夏湾上岸。童威、童猛与二位恭人见过礼,说道:“二位嫂嫂请进里面,自有内眷陪奉。”费保、倪云娘子接进。童威问乐和向来踪迹,乐和把从前的事细说了一遍。如今要到杭州安顿恭人、公子,不想会着你哥哥两个。又问李大哥怎的不见,童威叹口气道:“咳,不知我们怎么样,撞出来便是奸党作对。自从征方腊回来,李大哥明晓得虽建功劳,决无好收场。诈称疯疾,别了宋公明,向与四个好汉太湖小结义,一同住下。水庄上地面卑湿,移到消夏湾,打些鱼,吃些酒,图个散诞罢了。谁知马迹山有个丁自燮,是进士出身,做到廉访使。为人刻薄贪污,与常州府的太守吕志球同年。那贼胚是福建人,两个镶了局害人。那太湖是三州百姓的养生之路,道是他的放生湖,不许捉捕。若要打鱼,必要领他的字号水牌,不拘大小渔船,捕得鱼来他要平分。我们也有四个罛船,偏不去领他字号水牌,与他家人闹了一场。他设个计,广放花灯,哄我们进城。李俊大哥要看灯,我力阻不住。元宵那夜,进城看灯,在酒楼上吃酒,被他拿了。费保、狄成和李大哥监往牢里,要扭做阮小七、李应一党,解上东京。若有一万银子便放,没奈何只得应承了三千,这里尽数凑来,还少一千。孔目处用了银子,宽限如今,已又两个月了。没设法,只得从新做旧时道路,不想天幸遇着你。我等尽是粗人,不晓计较,乐哥,你是个伶俐人,怎地救出他们便好?花家嫂嫂不消到杭州,这消夏湾尽好,不妨同住。”说罢,摆出夜饭。
正吃间,倪云、高青回来了,与乐和、花公子各通姓名,各见通礼。倪云道:“我二人到湖州东塘,有一起贩纱罗的客人,搬得三四百匹纱罗,也准折得银子。你弟兄得采么?”童威道:“刚赶得一个船,却是自家弟兄,请得花家嫂嫂在里面。我这乐哥聪明不过,要他算计救他们出来。”高青道:“有何计策?”乐和沉思了一会,笑道:“已有个极妙的招数了。要凑足银子,不打紧。花家嫂嫂有些积蓄,将来就勾,只是偏没有得给他!今晚且安歇了,明早要两个大船,整顿到常州去。”众人不知何故。
五更起身,乐和道:“今日要借重花公子一行。”公子道:“小侄年轻不谙事,不知去作何干?”乐和道:“我教你言语,假装做王黼的公子王朝恩的兄弟,如此如此。”童威、童猛扮做家丁,乐和自己充了虞侯,倪云、高青做伴当跟随,身边各藏暗器。到城外停船,雇一乘四人抬的大轿,花公子换了华服坐了。乐和手执双红全帖,竟进府门迎宾馆中坐下,叫门上听事的传帖。吕太守知道,连忙出来见礼送座。吕太守看那花公子丰姿俊雅,如粉雕玉琢,礼数优闲,自然是清华贵胄。茶罢开谈道:“令尊少宰公在京师参谒,极蒙优礼。令见老台臺忝在属下,上元送些薄仪,愧不成礼。今又承老世翁枉驾,不胜荣幸。且不知几时出京的?”花公子恭身答道:“晚辈向同家兄在建康肄业,家严称台下是名公之裔,斗山文望,叫备薄贽拜在门下。今随奉家母天竺进香,经过贵郡,枢谒龙门,先瞻芝字,以慰积诚。”吕太守见说要拜门下,喜出望外,不唯难得这样玉笋班门生,自此又得夤缘权要。谦逊道:“不材樗栎下品,何敢屈尊?不知太夫人鸾軿亦在敝治,有失俟候,万罪,万罪!尊寓在何处?暂屈行旌,薄设请教。少顷遣拙荆袛候太夫人。”花公子道:“若不鄙弃,待进香回来,趋侍绛帐,不敢过叨。”起身作别,吕太守送出府门,三揖上轿,回到船中,乐和道:“那厮来答拜,如此如此,依计而行。”
不多时,吕太守果然双铺兵开路,两首清道旗,许多执事仪从。到马头上,不见有大座船,正要访问,花公子早先上岸,致谢道:“小舟窄隘,况有家母在内,不敢有劳!”吕太守即忙下了轿,笑吟吟携着花公子的手,逊至接官亭上,分宾主作了揖。正要送座,那童威、童猛捱到太守身边,说时迟,那时快,把太守袍口封住。倪云、高青飕的一声,拔出短刀,明晃晃的架在太守颈上,喝道:“你这害百姓的贼!还是要死要活?”太守吓得魂消胆丧,三十个牙齿捉对儿相打,再挣不出一个字,战兢兢抖着。衙役要上前救护,见锋快的白刃凑着颈上,恐害了太守性命,只好袖手傍观。看的百姓拥上千馀,又惊又笑、乐和道:“吕太守,你不要慌。我等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是梁山泊上好汉。你为什么拿李俊、费保、狄成监禁,要许他三千银子?好好的即刻送出来,饶你性命!若然道半个‘不’字,有一个人近前,教你身上搠百十来个透明窟窿!”吕太守要性命,连声的答应道:“好汉不要动手。就送!就送!”唤书吏、皂快即刻到监里取李俊等三人来。
无半顿饭时,三个送到了。李俊见拿住太守,围绕许多人,又见乐和指手划脚的说,反不知头脑,呆呆的立着,吕太守道:“好汉三位已送到了,放了下官罢。”乐和道:“还未!不要性急。那太湖是百姓的活路,怎么与巴山蛇连手出告示,做了放生湖,要领他字号水牌,平分鱼利,私自起税。我弟兄们不忿,与百姓做主,你又阴谋诡计,拿住监禁,诈掯三千银子。银子现有在这里,却没得与你!你剥削百姓的许多财物,拿出来送三千与我们,方才饶你!”太守道:“出告示做放生湖,是下官不合误听了。私起鱼税,设计拿好汉们,都是了乡绅的主意。既要银子,只得取来。”又唤书吏、皂快到街里尽数拿来。奶奶见说,慌了手脚,连忙搬出几十封。乐和叫送到船内,吕太守哀求道:“恐失官箴,好汉放手罢。”乐和道:“性命便饶你。只是那丁自燮气他不过,要同去和他对明白了,方才放你。若不放心,叫众行役一同随去便了。”吕太守没奈何,只得唤众役齐到船中。倪云、高青还紧紧帮住。离郡城三十里、便是太湖,拽起风帆,不消半日,到了马迹山下。乐和自己扮做衙役,先去报知,说本府太爷来拜。
却好这日是丁自燮的生日,在家里庆寿,见太尊到来,便道:“承吕公祖这等美意,不过是散生日,他怎么得知,亲自来贺?又是哪个多嘴的!”忙换冠带相迎,亲朋都躲在厢房内看,众口欣欣称羡。乐和原叫敲锣开路,摆列仪从上岸,却无轿子。童威、童猛、倪云、高青原拥在身边,步行到门前。丁自燮鞠躬迎进,揖罢,坐下。丁自燮称谢道:“治弟母难之日,因在制中,不便设宴。怎劳老公祖远步玉趾,反不安之极。”吕太守因芒刺在背,又不知是他生辰,不好回答,勉强的道:“小弟此来,不晓得年见华诞,因有几句话要对明,故此轻造。”丁自燮笑道:“有什话?敢屈大驾!那李俊等前件作速勒限,教他完纳,不可过纵。”李俊、费保、狄成也藏械立在旁边,丁自燮却不认得。三个听他说了,那火直冲出泥丸宫,足有千丈多高,哪里按捺得定,把丁自燮劈胸扭住道:“我李俊正来交纳银子!”费保、狄成两口短刀早向衣底抽出,丁自燮面如土色,魂不附体道:“怎么说?”李俊骂道:“怎么说!你这蛀国害民的活强盗!你占着太湖,抽百姓的私税;扎诈我们银子,今日你与吕太守当面对明!”丁自燮见势头凶恶,双膝跪下,说道:“总是该死!只凭好汉怎么,只留下这条草命罢。”李俊道:“我们不要怎么,只剥你巴山蛇的皮!”丁自燮只是磕头讨饶。乐和道:“要杀你只似杀猪狗一般,恐污了刀!饶便饶你,单要依三件事。”丁自燮道:“莫说三件,就是三十件,也依得!”乐和道:“你做官贪的赃与平日诈人的财物,共有几多,尽数说出来!若隐藏一些儿,就剁做十段!”丁自燮道:“不多,约有十余万两,有簿籍登记,不敢隐匿。”乐和道:“我们不要分毫。今年荒歉,百姓完纳不起,入了官,代阖郡作了秋粮。”叫搬出来摆在厅上,乐和道:“吕太守,你唤书吏写下百来张告示,各处张挂,说丁自燮代纳秋粮之故。”就叫书吏纳纸领状,吕太守用印签押,这是一件了。又问道:“你仓中有多少米谷?”丁自燮道:“有三千多斗。”乐和道:“可唤附近居民并各佃户来,你毕竟一向刻剥他们的,分散与他,这是二件了。第三件,太湖不许霸占假做放生湖!大小渔船抽过的税,都要加倍还他。你今要改过自新,若再不悛,早要早取,晚要晚取,决放不过了!”丁自燮又磕头致谢。乐和道:“吕太守,你回去也要改过做好官,爱惜百姓,上报朝廷。若蹈前辙,亦不轻恕!你两个送我回船。”倪云、高青扯了吕太守,费保、狄成揪了丁自燮到船中,扬帆而去。到半路抛在荻洲上,乘风去了。那吕太守、丁自燮惊了半晌,互相埋怨,自有船远远尾着,载了回去不题。名贤有诗叹息道:
为富由来是不仁,可怜象齿自焚身。
林反肯持公道,愧煞临刑金谷人。
却说李俊等一行人回至消夏湾,李俊拜谢乐和道:“兄弟,全亏了你!怎地能得到此?”乐和道:“小弟在王都尉家做陪堂,倒也安乐。闻得姐夫孙立与阮小七不知为什事闹了登州,我恐怕连累,潜出府门,要到建康访一个姓柳的朋友。在客店遇见郭京,是东京道士出身,有人荐与王黼的儿子王宣慰处,他要我同去,因权且容身。清明佳节,王宣慰到燕子矶游春,那郭京见了花、秦二嫂嫂和这花公子,陡起不良之心。彼时我不认得,他瞒了我,领一队兵,只说奉圣旨拿梁山泊馀党解上东京,把他母子软禁,要说合花知寨令妹与王宣慰做偏房,秦恭人矢死不从。我晓得了,用计救出,思量到杭州居住。在宝带桥会着童威,说大哥有难,吕太守要三千银子才肯释放。童威又说吕太守是闽人,我晓得他的毛病,就有计了,借花公子这丰姿去诱他。又说是王黼的小公子,拜做门生,将势利歆动,他果然落了圈套。他来答拜,叫弟兄们封住袍口,将利刃架在颈上,如单刀赴会的故事。料他要性命,决不敢违拗,反要他三千银子,教做陪了夫人又折兵。”李俊大喜道:“不料兄弟有此奇谋,只是那丁自燮,恨不曾杀得他!”乐和道:“那丁自燮是第二个黄文焕,若杀了,到便宜了他。那贪吝人的财物,如身上肉一般不舍得,把他一生苦挣的东西一朝分散,苦不可言,胜如千刀万割。又替贫民纳了秋粮,分给佃户,赔还渔税,又做了许多美事。他虽奸狡,也是三品命官,若杀了他,事体弄得大了,所以这般施行。”
李俊拍手称妙,请出二位恭人相见,说道:“公子这般长成,又脱了我这难,真为可喜!”花恭人道:“这孩子也有些志气,父亲在日,取名花逢春。可怜母子孤茕,又被奸人所算,若无乐叔叔,不知怎的了!如今全仗列位伯叔教诲。”李俊道:“不劳嫂嫂嘱付。现放李俊在此,必要同做一番事业。”当下宰了猪羊,赛谢神明,众弟兄庆贺饮酒。乐和道:“李大哥,还有句话讲。那吕太守、丁廉访受了这场亏必要复仇,我们也要防备。”费保道:“不防。这消夏湾聚合将来有三五百渔丁,众弟兄在此,他若来时,杀他片甲不留!这太湖有八百里水面,七十二峰,钱粮广有。招军买马,拼做个大战场。”乐和道:“太湖虽然空阔,却是一块绝地。在里头做事业的,再没有好结果。若把各处溇港塞住,苏、湖、常三郡兵会剿,那渔丁不经战阵的,怎么用得?况洞庭两山沿湖百姓,都是殷富守本业的,岂肯顺从?要防民变,决使不得。”童威道:“不若再上梁山,重兴霸业。”乐和道:“梁山泊兴旺过一番,地气不能盛了。宋公明费许多心机,才招聚得一百八人,死的死,散的散。时移物换,哪里还兴得?况且路途遥远,带着家眷走,各处关津有阻,急切也不能到。”李俊道:“乐兄这议论甚是有理。那厮们惊魂未定,就要报复,这三五日也不能就来。感谢得神明保佑,众兄弟同心协力脱了此难,今夜且尽欢吃酒,明日从长计较。”大家开怀畅饮,酩酊而散。
李俊到床上再睡不着,到三更天气,正待合眼,只见一个黄巾力士,手执令旗叫道:“李大王,星主在山寨里,专等相会,差我来请,作速前去!”李俊披衣起来道:“备了船只渡湖。”力士催促道:“不消船只,自有飞骑在此。”李俊走出门,力士扶上一条大黑蟒,有十丈多长,金鳞闪烁,两目如炬,骑在背上腾空而去。耳边但听得波涛之声,如流星掣电,竟到梁山泊忠义堂前歇下。看那忠义堂比旧日气象不同,却是金钉玉户,琉璃鸳瓦,高卷珠帘,香喷瑞兽。上面灯烛煌煌,看见宋公明幞头蟒服,坐在中间。左边是吴学究,右边花知寨,都降阶相迎。施礼罢说道:“兄弟,我在天宫甚是安乐,因念旧居,长与众弟兄在此相会。我被奸臣所鸩,不得全终,你前程远大,不比我福薄,后半段事业要你主持。你须要替天行道,存心忠义,一如我所为,方得皇天保佑。我有四句诗,后来应验,你牢记着:念道:
金鳌背上起蛟龙,徼外山川气象雄。
罡煞算来存一半,尽朝玉阙享皇封。”
李俊听了诗句,不解其意,正要详问,只见黑旋风李逵手措双斧,奔上堂来,大叫道:“李俊!你好欺人。怎来会哥哥,不来看我?”把手一推,惊觉醒来,却是南柯一梦。残灯未灭,天色黎明。唤起众人,诉说梦中之事,念着诗句,一字不忘。想起“金鳌背上”四字,又与石板字句相同,未审主何吉凶。乐和道:“宋公明英灵不昧,故托梦与兄长。骑坐黑蟒背上腾空而去,变化之象。力士称呼大王,定有好处。我想起来,昨夜算计不通,终不然困守此地?宋公明显圣说‘徼外山川气象雄’,必然使我们到海外去别寻事业。”李俊道:“正合我意。前日在缥缈峰赏雪,见一声霹雳,飞下一块火,寻看时,得一石板,也有四个字,是一样的,至今供在神座内。”叫取来与乐和看了,道:“我当初听得说书的讲,一个虬髯公,因太原有了真主,难以争衡,去做了扶馀国王。这个我也不敢望,那海中多有荒岛,兄弟们都服水性的,不如出海再作区处,不要在这里与那班小人计较了。”众人齐声道是。就把四个罛船装好了,选二百多个精壮渔丁,扮做客商。收拾家资,载了人眷。其时正是三月望夜,烧了纸。黄昏月明如昼,开了船,出了吴淞江,野水漫漫,并无阻隔。到得海口,把船停泊,再定去向。
李俊、乐和登了海岸,望那海拍天无际,白浪翻空,寒烟漠漠,积气弥弥,不辨东西,哪分昼夜。李俊看了有些忧疑起来,说道:“这般无边岸的所在,哪有可居之地?”乐和道:“今日阴晦,景色凄凉。那天气晴明,岛屿历历可见,定有好去处,不必忧心。只不知那罛船出得洋么?”见有个老叟拾螺狮,乐和叫声老丈,问道:“那开洋的船,要几多大?”老叟道:“倒不论大小,只要打造得合式。”乐和指停泊的罛船道:“这般船可去得么?”老叟一看摇头道:“底平梢阔,经不得风浪。到大洋里颠不上几颠,就完帐了。客官,你看澳里竖着樯桅的两个海船,是出洋的。”李俊、乐和举头一看,果有两个船泊在哪里。李俊道:“一时少算计,那出洋的船只要打造起来,几时得成?进退两难,如何是好!”乐和沉吟了一会,笑道:“大哥放心,有极好的两个船在这里送我们出大洋,不须顾忌!”李俊道:“又来取笑。这海滨并无相识,哪里有船送我们出洋?”乐和叠着指头说出来。有分教;蛟龙得雨飞天外,虎豹依山踞穴中。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李俊将入海矣!此回轻轻递下。倘杀太守廉访阖门良贱,便兴兵追捕,笔墨拖沓,终无已时。不如将吕太守倒赃饶命,愚民沾不费之急,丁自燮感不杀之恩,不烦一兵,不折一矢。见机即进,得手即止,使李俊得从容问渡,一帆无恙。乐和肯留馀地,正是作者之不肯犯手,也是文章家识轻重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