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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女奇缘》第二十五回何小姐证明守宫砂安老爷讽诵列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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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证明守宫砂 安老爷讽诵列女传

这回书接着上回,表的是邓家父女不远千里而来,要给安公子、何小姐联姻。见安老爷替姑娘给她的父母何大翁、何夫人立了家庙,叫她接续香烟。姑娘喜出望外,一时感激欢欣,五体投地。邓九公见她这番光景,是发于至性,自己正在急于成全她的终身大事,更兼受了安老爷、安太太的重托,便要趁今日这个机缘作个牵丝的月老,料姑娘情随性转,事无不成。不想才得开口,姑娘便说出“此话休提,免得搅散了今日这个道场,枉了他老夫妻的一片深心,坏了我师徒三年义气。”这几句话来。这话要照姑娘平日性子,大约还不是这等说法。这是安老爷、安太太一年的水磨工夫,才陶溶得姑娘这等幽娴贞静;又兼看着九公有个师徒分际,褚大娘子有个姐妹情肠,才得这样款款而谈。其实按俗话,这也就叫作“翻了”。这一翻,安老爷、安太太为着自己的事,自然不好说话。张太太是不会调停。褚大娘子虽是善谈,看了看今日这局面,姑娘这来头,不是连玩带笑便过得去的,只说了一句:“妹妹,请不要着急,听我父亲慢慢的讲。”此外就是张老和褚一官两个人,早到厢房和公子攀谈去了。安老爷见这位大媒才拿起一把蒲扇来,就抡圆里碰了这等一个大钉子,生怕卸了场,误了事,只得说道:“姑娘,论理这话我却不好多言。只是你也莫怪了九公,他的来意正为着你师徒的义气,我夫妻的深心,不要搅散了今日这个道场,所以才提到这句话。”

安老爷这一开口,原想姑娘心高气傲,不耐烦去详细领会邓九公的意思,所以先把他这三句开场话儿作了一个破题,好往下讲出个所以然来。那知此刻的姑娘不是青云山和安老爷初次相见的姑娘了。方才听安老爷说了这几句,便说道:“伯父,不必往下再谈了,这话我都明白。请听我说:人生在世,含情负性,岂同草木无知?自从你我三家在青云山庄初会,直到如今,一年之久。承伯父母的深恩,我师傅和这褚家姐姐的厚意,那一时,那一事,那个去处,那个情节,不是要保全我的性命,成就我的终身!我便是铁石心肠,也该知感恩情,诸事听命。无奈我心里有难以告人的一段苦楚,虽是伯父母善体人情,一时也体不到此,事已至此,我也不得不说了。想我自从十六岁才有知识,便遭了纪献唐那贼为他那贼子纪成文求婚的一桩岔事,以至父亲持正拒婚,触恼那贼,丧了性命。我见父亲负屈含冤,都因我的婚姻而起;我从那日便打了个终身守志,永远不出闺门的主意,好给父亲争这口气。谁知那纪贼万恶滔天,既逼死我父亲,还放我母女不过,所以我才设法着人送了父亲灵柩回京,我自己便保着母亲,逃到山东地面。听说这九公老人家是一位年高有德的诚实君子、血性英雄,我才去投奔他。为的是靠他这年纪声名替我女孩儿家作一个证明师傅,好叫世人知我母女不是来历不明。及至到了那座青云山栖身,我既不能靠着十个指头趁些银钱,换些柴担斗米;又不肯舍着这条身子作人奴婢,看人眉高眼低,却叫我把什么奉养老母?论我所能的就是我那把单刀,无法只得就这条路上,我母女苟且图个生活。及至走了这条路,说不得风尘肮脏,龙蛇混杂,已就大不是女孩儿家的身分了。纵说我这个心,心无可愧,见得天地鬼神,我这条身子尚未分明,就难免世人议论。因此我一到青云山庄,便禀明母亲,焚香告天,对天设誓,永不适人。请我母亲在我这右臂上点了一点守宫砂,好容我单人独骑,夜去明来,趁几文没主儿的银钱,供给母亲的薪水。这是我明心的实据,并非空口的报辞。此地并无外人,我这师傅是九十岁的人了,便是伯父。你待我的恩情,也抵得个生身父母,不妨请看。”姑娘一方说着,一面便把袖子高高的掳起,请大家验明。果见她那只右胳膊上,点着指顶大、旋圆笔正的一点鲜红朱砂印记,深深透人皮肉腠理,凭怎么样的擦抹盥洗,也不褪一些颜色。

当下邓九公父女和张太太以至那些仆妇丫鬟看了,都不解是怎么一个讲究。只有安老夫妻心里明白,看着不禁又惊又喜,又疼又爱。你道他这番惊喜疼爱,从何而来?原来他老夫妻看准姑娘的性情纯正,心地光明,虽是埋没风尘,倒象形迹诡秘,其实信得她这朵妙法莲花出污泥而不染,真有个磨而不磷、涅而不缁的光景。只是要娶到家来,作个媳妇,世上这般双瞳如豆、一时迷山的人,以至糊涂下人,又有几个深明大义的呢?心里未尝不虑到日后有个人说长道短,众口难辞。只是他二老是一片仁厚心肠,感念姑娘救了自己的儿子,延了安家的宗祀,大处着眼,便不忍吹求到此。如今见姑娘小小年纪,早存了这般苦志深心,他老夫妻更觉出于意料之外,不禁四目相关,点头赞叹。不过这番赞叹,把姑娘个婉转拒婚的心思益发作成了他老夫妻的求亲张本。这便叫:“事由天定,岂在人为?”玉凤姑娘证明她那点守宫砂后,依然放好袖子,褪进手去,对安老爷、安太太说道:“我这番举动,也就如古人的卧薪尝胆、吞炭漆身一般。原想等终了母亲的天年,雪了父亲的大恨,我把这口气也交还太空,便算完了这生的事业。那时叫世人知我冰清玉洁,来去分明。也原谅我这不守闺门,是出于万分无奈,不曾玷厚门庭。不想母亲故后,正待去报父仇,也是天不绝人,便遇见你这义重恩深的伯父伯母和我师傅父女两人,同心合意费了无限精神,成全得我何玉凤祸转为福,死里求生,合葬双亲,重归故土。便是俗话也道:‘得个猫儿狗儿识温存。’我何玉凤那时若一定不跟你二位老人家回京,便是不识温存,不如畜类。所以我才预先说明,到京葬亲之后,只求伯父你给我寻座小小的庙儿,近着我父母的坟茔,息影偷生,完成素志。如今承伯父不枉了我栖身庙宇这话,特特的给我父母立了这座家庙,不但我身有所归,便是我的双亲也神有所托。这是一片良工苦心,这才叫作‘义重如山,恩深似海’。便算你二位老人家念我搭救你家公子那点微劳,也足足的报过来了。至于人世‘姻缘’两字,久已与我何玉凤无干。便是谕旨纶音,也须原谅个‘人各有志’,更不必再讲到你令郎公子身上了。想来伯父母该可怜我这苦情,不疑我是推卸。”

姑娘这段话,说了个知甘苦,近情理,并且说得心平气和,委屈婉转,迥不是前番在青云山那输理不输嘴、输嘴不输气的女子。要照这等看起来,敢是今日安老夫妻、邓家母女四人作的这桩事,竟大大的有些欠斟酌?从来问名纳采,古体昭昭,便是爱亲作亲吧,也得循乎礼法,岂有趁人家有事宗庙的这天,大家伙子挤在一处,当面鼓,对面锣,就和人家本人儿嘈嘈说起亲来的?便是段小说,也就作得无礼,何况是桩实事!然而细按下去,却也有个道理。安老爷当日的本意,只要保重这位姑娘,给她立命安身,好完她的终身大事;这段姻缘,并不曾打算到公子身上。因邓九公父女一向心热,定要给公子联姻,成就这段如花美满的姻缘。再加上媳妇张金凤因姑娘当日给她作成这段良缘,奉着这等二位恩情备至的翁姑,伴着这等一个才貌双全的夫婿,饮水思源,打算自己当日受了八两,此时定要还她半斤;她当日种的是瓜,此时断不肯还她豆子。今生一定要和她花开并蒂,蚌孕双珠,才得心满意足。在安老夫妻也非不知,此刻事事给她办得完全,将她聘到别家,才是公心,娶到自家,便成私见。转念一想,既要成全她,到底与其聘到别家,万一弄得有始无终,莫如娶到我家,转觉可期一劳永逸。所以才大家意见和同,计议停当,只在今日须是如此如此。然则他四位之中,如安老爷的学问见识,安太太的精神操持,邓九公的阅历,褚大娘子的伶俐,岂不深知姑娘的性儿,怎的就肯这等冒冒失失的提将起来?这也有个原故:在邓家父女一边,是服定了安老爷了,觉得我这把弟,我那二叔的本领,慢说一个十三妹,就让捆上十个十三妹,也不怕弄她不转;在安老夫妻这边,是见姑娘在青云山庄经了那番开导,在船上又受了一路的温存,到家里更经了一年的涵养,近来看姑娘那举止言谈,早把冷森森的一团秋气化成了和蔼蔼的满面春风,认定了姑娘是个性情中人,所以也把性情来感动她。给她父母安葬,便叫公子扶榇代劳。给她父母立祠,也叫公子捧牌代劳。料想她性动情移,断无不肯俯就之理。再经邓九公年高有德,出来作这个大媒,姑娘纵然不便一诺千金,一定是两心相印。到了两心相印,只要姑娘眼皮儿一低,腮颊儿一热,含羞不语,这门亲事就算定规了。至于姑娘当日在青云山庄,因她父亲为她的姻事,含冤负屈,焚香告天,臂上刺了守宫砂,对天设誓,永不适人的这个隐情,便是佟舅太太和她同床睡了将及一年,她的乳母丫头贴身服侍她更衣洗浴,尚且不知!这安老夫妻、邓家父女四位怎的晓得?所以弄到这边邓老头儿,才拿起那把冰斧来,一斧子就碰在钉子上卷了刃了。那边安老先生见风头不顾,正待破釜沉舟,讲一篇彻底澄清的大道理,将作了个破题儿,又早被姑娘接过话来?滔滔不断的一套,把他四位凑起来二百多周儿,商议了将及一年的一个透鲜的招儿,说了个隔肠如见。安老爷听罢,心里暗道:“这姑娘的见解,虽说愚忠愚孝,其实可敬可怜。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场中,断无中止的理。治病寻源,全在痛亲而不知慰亲,守志而不知继志,所以才把个见识弄左了。要不急脉缓受,且把邓老的话撇开,先治她这个病源,只怕越说越左。”因向姑娘叹了一声,说道:“姑娘,你这片至诚,我却影也不知,无怪你方才拒绝九公。如今九公这话且作缓商。但是你这番举动虽不失儿女孝心,却不合伦常至理。经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坤定而后地平天成;女大须嫁,男大须婚,男女别而后夫义妇顺。’这是大圣大贤的大经大法,不同那愚夫愚妇的愚孝愚忠。何况古人明明道着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又道:‘女子,从人者也。’你这永不适人的主见,我窃以为断断不可。你是个名门闺秀,也曾读过诗书。你这就《史鉴》上几个眼前的有名女子看去,讲孝女,如汉淳于思的女儿缇萦,上书救父;郑义忠的妻子卢氏,冒刃卫姑。讲贤女,如晋陶侃的母亲湛氏,截发留宾;周岂页的母亲李氏,具馔供客。讲烈女,如朝重成的女儿玖英,保身投粪;张叔明的妹子陈仲妇,遇贼投崖。讲节女,如五代时王凝的妻子李氏,持斧断臂;李汉曹文叔的妻子,引刀割鼻。讲才女,如汉班固的妻子曹大家,续成汉史;蔡邕的女儿文姬,腾写赐书。讲杰女,如韩夫人的助夫破虏,木兰的代父从军;以至戴良之女练裳竹笱,梁鸿之妻裙布荆钗,也称得贤女。这班人,才、德、贤、孝、节、烈、智、勇无般不有,只不曾听见个父死含冤,终身不嫁的。这是什么原故?也不过为着伦常所关,必君臣、父子、夫妇三纲不绝,才得高、曾、祖、父、身、子、孙、曾、元,九伦不败。假若永不适人,岂不先于伦常有碍!”

安老爷这一套老说学话儿,算起来话到尽头儿了。无论她怎样说他迂腐,想要驳他,却一个字驳他不倒。姑娘一听,也知安老爷是一团化解自己的意思,无如她的主意是已拿定了,丝毫不用一点盛气凌人的口吻,只淡淡的笑道:“伯父讲的这些话,怎生不曾听得。在这班人以前,又有那一个人作过这些事?想也是从他作起。这永不适人,便从我何玉凤作起,又有何不可!”

读者,著书者曾经听见老辈说过一句阅历话:“越是京城首善之地,越不出息。”只看这位姑娘,才在此京城住了几天儿,不是她从前那丁是丁、卯是卯的行径,已经学会了皮子了。岂知眼前这桩事,她只顾一闹皮子,可只怕安老爷就难受了。安老爷料着姑娘不受这话,定有一番雄辩高谈,看她怎的说法,再和她说到本地风光,设法擒题。不想姑娘闹了个皮子,渐渐儿的受了,自己倒出乎意外,一时抓不着话茬儿。

邓九公旁边一看急了。你道他因甚的着急?他此来本是一片血心,这头儿要惠顾把弟,那头儿要成全徒弟,再不料一开口,先受了那么几句厌话,闹了个两头儿都对不住,算是栽了个悬梁子的大筋斗。这一栽,他觉得比当日在人众子里,裁在海马周三跟前,还露着砢碜。只羞得他那张老脸紫里透红,红里透紫,两眼圆睁,满头大汗,把帽子往下推了一推,两只手不住的往下掳汗。及至听安老爷接上话来。料着安老爷定有几句吃紧的话,问得住姑娘。不想安老爷不过和她闹了会子之乎者也,倒背了有大半本《列女传》,渐渐的话有些钉不住姑娘,这不是前番青云山的样子了。再照这么闹会子文诌诌,大事不散了吗?因此他不容安老爷往下分说,便向玉凤姑娘道:“姑娘,你这话不是这么说。俗话说得好,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是个娘儿们,没这一辈子不出嫁的。再说这桩事,也不是一天儿半天儿的话了,我实告诉你说罢。”说着他便把他和安老爷当日笔谈的那天,他女儿怎的忽然提亲,他怎的立刻就要作媒,安老爷怎的料定姑娘不肯,恐致误事,拦他先莫提起,且等姑娘到京服满之后,再看机会的话,一直说到他父女今日怎的特来作媒,向玉凤姑娘告诉了一遍。告诉完了,重新又叫声姑娘说:“你瞧,凭他怎么样师傅,比你晒日头阳儿看三屋儿也多经过七十多年了。师傅的话没错的,无论你当日通天焚香罚的是什么重誓,都应在师傅身上了,你说好不好?你只依着师傅这话,就算给师傅圆上这个脸了。”

一段话说了个乱糟糟,驴唇不对马嘴,更来的不着。更把个褚大娘子急得搓手,忙拦他说:“你老人家不要着急。这可是急不来的事,事宽则圆。”越是那等拦他,他还是把一肚子话,象倒桶儿的都倒出来。

玉凤姑娘一听,心里一想,照那样说起来,这又不是青云山假西宾的样子,我索性被他们当面装了去了吗?看这局面,连张家夫妻母女三人,只怕也通同一气。别人犹可,我只恨张金凤这个小人儿没良心。当日我在深山古庙,给她联姻,我是何等开心见诚的待她;今日的事,怎的她连个信儿也不先透给我?更可气的是我那干娘,跟了我将及一年,时刻不离,可巧今日有事不在跟前,剩了我一个人儿,叫我和他们怎生打这个交道!心里越想越气,才待要翻,又转念一想,使不得;便算是他们都是有心算计我,安伯父、安伯母二位老人家,好不容易才把我母女死的活的护送回乡。况且我父亲的灵柩,人家放在自己的坟上,守护了这几年了。难道他从那时候就算计我来着不成?何况人家为我父母立茔安葬、盖祠奉祀,是何等恩情,岂可一笔抹倒?就是我这师傅,不辞年高路远,拖男带女而来,他也是为我好。更何况今日,我既有了这座祠堂,这里便是我的家了,自我无礼,断断不可!还用好言和他们讲理,凭他万语千言,只买不转我一个不就结了。

姑娘主意已定。她便把一脸怒容强变作一团冷笑,向邓九公道:“师傅,你老人家怎的只知顾你的脸面,不知顾我的心迹。人各有志,不可相强。即如我安伯父方才的话,岂不是万人驳不动的大道理。但是一个人存了这片心,说了这句话,岂可丝毫摇动?假如我这心、我这话可以摇动,当日我救这位公子的时候,在悦来店也曾和他共坐长谈,在能仁寺也曾和他深更独对。那时我便学了那班才子佳人的故套,自订终身,又谁来管我。我为甚么把眼前姻缘,双手送给个萍水相逢、素昧平生的张金凤?只这一节,便是我提笔画押的一件亲供,众人有目共照的一面镜子,师傅你就再不必絮叨了。”邓九公道:“照姑娘你这么说起来,我们爷儿今日大远的跑了来干甚么来了?”

老头儿这句话来的更乏。书里表过的,这邓九公虽是粗豪,却也是个久经大敌的老手,怎生会说出这等一句没气力的话来?原来他这里还忙着一桩事。他此来打算说成了姑娘这桩事,还有一分阔礼满箱,此时忙在这里,秘而不宜,要等亲事说成,当面一送,显这么大大的一个好看儿。不想这话越说越远,就急出这句乏力的话了。

姑娘听了这话,倒不见怪,只说道:“你老人家,今日算来看我,我也领情;算为我父母的事,我更领情。要说为方才这句话来的,我不但不领情,还要怪你老人家的大错。”邓九公哈哈大笑道:“师傅错了,师傅错了!取你师傅的胡子好不好?”姑娘道:“我这话从何说起?你老人家和我相处,到底比我这伯父伯母在先;吃紧的地方儿,你老人家不帮我说句话儿罢了,怎的倒拿我在人家跟前送起人情来,这岂不大错?再说今日这局面,也不是说这句话的日子,怎么就把你老人家急得这样钦此钦遵,倒像非立刻施行不可。你老人家也该想想:便是我不曾有对天设誓,永不适人的这节事,这话先有五不可行。”

褚大娘子才要答话,安老爷是听了半日,好容易捉着姑娘一个缝子,不可撒手了,连忙问道:“姑娘,你倒是那五不可行?”姑娘道:“第一,无父母之命不可行;第二,无媒妁之言不可行;三,无庚帖;四,无红定,更不可行;到了第五,我伶仃一身,寄人篱下,没有寸丝片纸的陪送,尤其不可行。纵说五件都有,这话从我一个立誓永不适人的人来说,正是和金刚让座,对石佛谈禅,再也妄想弄得圆通,说得明白了。”安老爷道:“姑娘,你须知那金刚也有个不忍,石佛也有时点头,何说你说的这五桩,桩桩皆有!”因指着他父母的神龛道:“你看,这岂不是你父母之命?”又指着邓家父女和张亲家太太道:“你看,这岂不是你媒妁之言。你要问你的庚帖,只问我老夫妻。你要问你的红定,却只问你的父母。至于陪送姑娘,你有的不多,却也不到得并无寸丝片纸,待我来说与你听。”安老爷这话,就如对策一样,才不过作了个策帽儿,还不曾一条条对起来呢!姑娘听了,先就有些不耐烦。邓九公又在一旁拍手道:“好哇!好哇!我看姑娘这还说甚么?”安太太恐怕姑娘着恼,便拉着她的手说:“不要着急,慢慢儿说着,就有个头绪了。”褚大娘子说:“正是这话。好妹子,只记着我当日和你说的‘老家儿说话,再没错的’那句话。还是老家儿怎么说,我们怎么依着。”

姑娘一看这光景,你一言,我一语,是要齐下虎牢关的来派了。她倒也不着急,也不动气,反笑了笑说道:“伯父不必讲了。你二位老人家,从五更头说到此时也该乏了。我师傅和褚大姐姐大远的来到这里,也着实辛苦了。竟请伯父、张亲家爹,陪了我师傅和褚大姐夫前边坐去。我同伯母和妈妈,也陪了褚大姐姐到房内说些闲话。你我大家离了这个所在,揭过这篇儿去,方才的话再也休提。如不见谅,我总括儿说一句:‘泰山可撼,北斗可移’,我这条心、这句话,万不能改!我言尽于此,更不再谈,凭你大家万语千言,却莫怪我不答一字。”说着,只见她退了两步。果然照褚大娘子前番说的那光景,把小眼儿一搭撒,小脸儿一括搭,小腮膀子儿一鼓,抄着两只手,在桌儿边一靠,凭你是谁,凭你是怎样和她说着,再也休想她开一开口。这事可糟了,糟很了!糟得没底儿了!

原来今日这桩事果然说成,不是还有个十天八天、三月两月起耽搁,只因安老爷一愁姑娘难于说话,二愁姑娘夜长梦多;果然一言为定,那问名纳采、行聘送妆,都在今日这一天、即在今日酉时,便要迎娶过门了。此刻这虽是怎等一个清净坛场,前头早巳结彩悬灯、排筵设宴,吹鼓手、厨茶房、傧相伴娘、家人仆妇,一个个擦拳磨掌,吊胆提心的,只等姑娘一句话应了声,立刻就要鼓乐喧天,欢声匝地,连那顶八人猩红喜轿也早已亮在前面正房当院子了。安老爷、安太太虽不曾请得外家,也有好几位得意门生,同心至好,以至近些的亲友本家,都衣冠齐楚的在前边张罗,候着贺喜。不想姑娘这个当儿,拿出那老不言语的看家本事来。请问这种情形,叫安老爷一家怎生见人?邓、褚两家怎的回去?便是张老夫妻,那逢山朝顶,见庙磕头和一年三百六十日的白斋,那天才是完了愿?至于安公子空空搭了几个月的嘴,今日之下,把只煮熟的鸭子飞了,又叫张金凤怎生对他的玉郎?又叫何玉凤此后怎的往下再处?你道糟也不糟?那可就叫作整本的“糟女传”,还讲甚么《儿女英雄传》呢!不过,安水心先生是何等心胸本领,岂有想不到此,不防这一着的道理。然则何不一开口,就照在青云山口似悬河的那派谈锋,也不愁姑娘不低首下心的诚服首肯,又和她皮松肉紧的谈了一会子道学,又指东说西的打了会子闷葫芦呢?这便叫作“呈游谈易,发庄论难”。当日在青云山,是先要笼络往这姑娘,不得不用些权术;今日在此地,是定要成全这姑娘,不得不用些正经。既讲到权术、正经,见一切诙谐话,俳优话,比喻话,影射话,都用不着。再说安老爷本是个端方厚重的长者,才一时坐在堂前,就要作姑娘的阿翁了。一片慈祥,虽望着姑娘心回意转,却绝不肯逼得姑娘理屈词穷。他心里却早有了个成算。及至见姑娘话完告退,不作一声,他便使两眼望着太太道:“太太,你听姑娘终改不了这本来至性。你我倒枉用了这番妄想痴心,这便怎样才好?”安太太似笑非笑、似叹非叹的应了一声,老夫妻两个,四只眼睛一齐望着媳妇张金凤。张金凤见公婆递过眼色来,便越众出班的道:“今日这事,算我家一桩大事。公婆父母都在前头,再说九公和褚大姐姐是客,又专为这事而来,却没媳妇说话的分儿。但是我姐姐的性格儿,我知道她是:肯的,不用人求;她果然不肯,求也无益。公公,不必往下再说了。依着我姐姐的话,真个陪九公到前面坐去,让媳妇问问姐姐。或者我姐姐还有甚么不得已的苦衷,说不出的私话,也未可知。我们女孩儿对女孩儿没个碍口难说。婆婆和妈妈在这里陪着褚大姐姐,也好谈谈这一年不见的闲话儿,不必费心劳神,这事完全责成在媳妇身上,公婆你想如何?”安太太就先说:“你小人儿家,可有多大能耐呢?要作这么大事,你能吗?”安老爷摇着头道:“媳妇,你看我两个老人家,处在这要进不能、要退不可的去处,得你来接过我们这个担子去,我们岂不愿意。但是这桩事的责任太重,你却比不得我同九公:我两个作不成,大家不过说一句这事想的不仔细,谋的不周全。你一个作不成,有等知道的,道是你姐姐的心热;有等不知道的,道你本就不能尽心,不曾着力,有意败事,无意成功。倘被亲友中传语开去,你小小年纪,这个名儿却怎生担得起!”他翁媳两个,这阵真话儿假说着,假话儿真说着,也不知是他家搭就了的伏地扣子,唉!也不知是那燕北闲人因张金凤从第七回出名,直到第二十五回,虽是逐回的露面登场,总不为作到她的正传文章,写得出色。如今且不去管它。何玉凤先听得张姑娘说她“但是肯的,不必人求;果然不肯,求也无益”,不觉暗喜道:“到底还是她知道我些甘苦。”及至听她说倒也不劳公婆父母,也不用褚大娘,只把这事责成在她身上这些话,又不禁转喜为怒起来,暗道:“好个小张金凤,难道连你也要和我作对不成?果然如此,可算你猴儿拉着小人儿坏肠子了!少停你不奈何我便罢,你少要奈何我;一奈何我,也顾不得哪叫情哪叫义,我要不起根发脚把你我从能仁寺见面起的情由,都给你当着人抖搂出来,问你个明明白白,我白闯出个十三妹来了。”想罢,依然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张金凤分明看见姑娘那番神情,只不在意,她依然答应公婆道:“媳妇岂不知公婆这层怜惜媳妇的心,只是九公同褚大姐姐和姐姐说,姐姐尚不容;公婆和姐姐说,姐姐又何能容。我爹妈在此,更不能说。例有个能说会道的舅母呢,今日偏又不在这里。媳妇若再袖手旁观,难道真个的今日这桩事就这样罢了不成?慢说媳妇受些冤枉谈论,便触怒了姐姐,随姐姐怎样,媳妇也甘心情愿。公公只管安坐前厅,再听消息,让媳妇去求姐姐。幸而说得成,不敢领公婆的赏赐;万一不成,再受公婆的责罚。”安老爷听到这里,只和太太说了声:“太太,我们也只得如此。”说完,拉了邓九公,头也不回,竟自去了。何玉凤看了,越想越气,她在那里梗着小脖颈儿,撑着一个小鼻翅儿,挺着腰板儿,双手扶定着膝盖头,匹马单枪,只等张金凤过来说话,打算等她一开口,先给她个下马威。那知人家不过来,只见她站在当地,向那群婆儿丫头说:“你们是听住了热闹儿了,褚大奶奶和二位太太的茶也不知道换一换,烟也不装一袋,也该给姑娘倒杯茶来。”众人听了,忙着分去倒茶。倒了茶来,她便先端了碗茶,亲自捧到姑娘跟前说:“姐姐,喝点茶罢。”姑娘欲待不理,想了一想,这是在自己家祠堂里,礼上真说不过去,没奈何站起身来,学了人家一句,说了六个大字道:“多礼我不敢当。”张金凤也只作个不理会,回身便向褚大娘子装了袋烟,褚大娘子道:“妹子,请坐罢。怎么只是劳动起你来了?”张姑娘笑道:“我到你家,你怎么服侍我来着呢?”说着,又给婆婆递了袋烟。安太太一手接烟袋,只扬着脸,皱着眉,望着她长出气。张姑娘但低头微笑,然后才给她母亲装烟,不过给她母亲装烟,却不在那儿等烟抽着了。只见她用小手子擦干净了烟袋嘴儿,闪着身子,把烟袋锅儿靠在左边,烟袋嘴儿让在右边,用着弯胸伏背的那等递法儿。她装好烟,却用左手拿着烟袋,右手拿着香火说:“你老人家自己点罢。”原来并不是她姑奶奶的脾气,亲家太太那根烟袋,实在又辣又臭,恶歹的难抽。只见那张太太愁眉苦脸的向她道:“姑奶奶,你别闹了。你道,这还有甚么心肠抽这烟呢?”张金凤道:“妈,不吃会子烟,这亲就说成了?就让你老人家再许三百六十天的不动烟火,不成还是不成啊!”说得褚大娘子和太太掩口而笑。姑娘听了,益发不受用。又听安太太吩咐道:“你们也给你大奶奶装袋烟儿。”因和张金凤道:“你有甚么话,只管坐在那里和姐姐说。”张金凤答应一声过去,便挨着玉凤姑娘坐好。恰好华妈妈送上一碗茶来,张姑娘接过茶来,一面喝着,一面目不转睛的看着那碗里的茶打量主意。

霎时喝完了茶,柳条儿又装上烟来,因见太太在上面坐着,她便隐着烟袋,递给她家大奶奶。张姑娘接过来,不敢当着婆婆公然就抽烟儿,便顺在身旁,回过身去,抽了两口,又扭了头,喷净了口里的烟,便把烟袋递给跟人,暗暗的摇摇头说:“不要了。”从来造就人材,是天下第一件难事,不过一个北村里的怯闺女,怎的到了安太太手里才得一年,就会把她调理到如此。

张姑娘正待说话,只听婆婆那里吩咐晋升女人道:“你告诉院子里听差的那几个小厮,此时无事,先叫他们出去,等用着再叫。他们那里是听差,都贪着听热闹儿呢!就连你们也可以换替着在这里伺候,那供桌上的蜡尽了,先不用换呢。大家答应了一声,忙去传话。张姑娘这才把身子向玉凤姑娘斜签着坐了,未经开口,先和容悦色低声下气的叫了声:“姐姐。”只见姑娘把眼皮儿往上一闪,冰冷的一副面孔,问道:“怎么样?”只看第一句,这亲就不象个说的成的样子了。张金凤道:“姐姐,我可敢怎么样呢?我只劝姐姐先消消气儿。妹子另有几句肺腑之谈,要和姐姐从长细讲。”正是:

千红万紫着花木,先听莺声上柳条。

至于张金凤和何玉凤怎样开谈?这亲事到底说得成也不成?在下回书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