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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女奇缘》第九回怜同病解橐赠黄金识良缘横刀联佳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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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怜同病解橐赠黄金 识良缘横刀联佳偶

这回书紧接上回,讲的是十三妹向安公子、张金凤并张老夫妻,把以往的原由来历,交代明白,迈步出门,朝外就走。安公子一见慌了,只慌得手足无措,却又不好上前相拦;张老夫妻二人更是没了主意,也只得说姑娘不要忙。只有张金凤乖觉,她见十三妹才把话说完,掖上那把雁翎宝刀,头也不回,抬身就走;她便连忙抢了两步,抢到十三妹面前,回身迎头一跪,双手抱住十三妹两腿说:“姐姐那里去,你此时是去不得的了哟!”安公子同张老夫妻见了,便也一同上前围着不放。十三妹道:“这又奇了!你们的事,是已弄清楚了,我的话也交代明白了,你们如何还不放我去?”张金凤道:“我是断断不放姐姐去的。”十三妹道:“既如此,你且起来。”张金凤双手紧抱,把脸靠住了那姑娘的腿,赖住不动说:“要姐姐说了不去,我才起来。”十三妹用手把她扶起说:“你且起来,我才说去不去的话。”说着,扶起张金凤;大家重复归座。只见十三妹笑向大家,指着张老夫妻道:“你二位老人家罢了!你们两个枉有那等个聪明样子,怎么也恁般呆气。你们道我真个要去么?你看这等的深更半夜,古庙荒山,虽说救了你两家性命,这个所在被我闹得血溅长空,尸横遍地,请问就这样撂下走了,叫你们两家四个无依无靠的人,怎么处呢?就便你们等到天明,各自逃生,大路上也难免有人盘问,这岂不是没救成你们,倒害了你们么?就算我是个冒失鬼,闹了个烟雾尘天,一概不管,甩手走了;你们想想炕上那个黄包袱,我就这等含含糊糊的丢下不成。就算我也丢下不要了,你们只看墙上我的这张弹弓,我这张弹弓,是铜胎铁背,镂银砾金,打一百二十步开外,不同寻常兵器;从我祖父手里,传流到今,算个传家至宝!我从十二岁用起,至今不曾离手,难道我肯丢下它不成?”张金凤道:“既如此,姐姐为何忽然说要去呢?”十三妹道:“一则看看你二人的心思;二则试试你二人的胆量;三则咱们今日这桩公案,情节过繁,话白过多,万一日后有人编起书来这回书找不着个结扣,回儿太长。因此我方才说完了话,便站起来要走,作个收场,好让那作书的借此歇歇笔墨,读书的藉此休养目力。你们听听,有理无理?”十三妹说明这段话,不但当时在场的大家听了,把心放下,就连现在读书的也都说有理。

安公子经了这一番喧闹,又听了这半日长谈,早把那黄布包袱,忘在九霄云外;如今因十三妹提着,他才想起。连忙爬起到炕上,双手抱起来,送到十三妹跟前,放在桌儿上说:“姑娘,这是你交给我看守着的那个包袱,我听你说要紧,方才闹得那等乱哄哄的,我只怕有些失闪,如今幸而无事,原包交还,姑娘收明了。”姑娘道:“借重费神,只是我不领情;这东西与我无干,却是你的。”安公子诧异道:“这分明是姑娘方才交给我的,怎生说是我的东西起来?”十三妹道:“你听我说,方才在店里的时候,你不说你令尊太爷的官项,须得五千余金,才能无事么?如今你囊中正得二千数百两,才有一半;听起来老人家又是位一尘不染,两袖皆空的;世情如纸,只有锦上添花,谁肯雪中送炭,那一半又向那里弄去?万一一时不得措手,后任催得紧,上司逼得严,依然不得了事。那时岂不连你这一半的万苦千辛,也前功尽弃?所以今日晌午,我在悦来店出去,去走一趟,就是为此。我从店中别后,便忙忙的先到家中,把今晚不得早回的原由,禀过母亲,一面换了行囊,就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找着我提的那位老英雄,要暂借他三千金,了你这桩大事。若论这位英雄的家当,慢说三千金,就是三万金,他一时也还拿得出来;若论他同我的义气,莫讲三万金,便是三十万金,他也甘心情愿,我也可用得他的。所以听见我说‘借’字,就立刻照数的盘出来,问我送到那里。我说:‘不要遣人运送,给我捆载停妥,就捎在我驴儿上带去罢!’倒亏他的老成见识,说道:‘这三千两银子,通共也不过二百来金,不怕带不了去;但是东西狼哐,路上走着,也未免触眼。’因问我:‘还是本地用,远地用?如本地用,有现成的县城里字号票子;远路用,有现成的黄金,带着岂不简便些?’我听他说得有理,就用了他二百两足色黄金,大约也够三千两光景了。”说着,解开包袱,又把两封纸包拆开,只见包着二百两同泰号朱印上色叶金。安公子还不曾答话,那张老看了说:“这样值钱的东西,二百二百的帮人,真可少见;又想得这样周到,姑娘,你不要是个菩萨转世罢!”张老婆儿一旁观了,也不住的点头咂嘴,说道:“只听说金子是件宝贝,镀个冠簪儿啊,丁香儿啊,还得好些钱呢!敢是真有这么大包的,你看看黄澄蹬的怪爱人儿哪!阿弥陀佛!”

张金凤虽是个乡村女子,却天生得不落小家气象,且此时一心只有十三妹姐姐,余事都不在心上,不过远远的看了一看,暗暗的敬服十三妹,略无多言。只有安公子承这位十三妹姑娘,保了资财,救了性命,安了父母,已是喜出望外;如今又见她这番深情厚意,婉转成全,又是欢欣,又是感激。想起自己一时的不达时务,还把她当作个歹人看待,又加上了一层懊悔,一层羞愧,只管满面是笑,不觉得那两行眼泪,就如泉涌一般,流得满面啼痕。只听他抽抽噎噎的向那姑娘道:“姑娘,我安骥真无话可说了。自古道:‘大恩当谢。’此时我倒不能说那些客套虚文,只是我安骥有数的七尺之躯,你叫我今世如何答报。”说着,便呜呜的哭起来。张老夫妻看了,也不住的在一旁擦眼抹泪,连张金凤也不觉滴下泪来。十三妹道:“大家不必如此。公子你且也住悲啼,不须介意。要知天下的资财,原是天下公共的,不过有这口气在,替天地流通这桩东西。说这是你的,那是我的,到头来究竟是谁的?只求个现在取之有名,用之得当就是了。花用得当,万金也不算虚花;用得不当,一文也叫作枉费。即如这三千金,成全了你的一片孝心,老人家的半世清名,这就不叫作虚花枉费;不但授者心安,受者心安,连那银子都算不枉生在天地间了。何况这几两银子,我原说一月必还,又不是白用他的;这一月之内,自有那没主儿的钱送上门来,替你还他,连我也不过作个知情担保的中人。这手来,那手去,你又何必这等较量锱铢?”安公子听了,只好领受收好。

再讲那十三妹这番解囊赠金,又了却一桩心事,便要商议打发他两家男女上路的话。只是看看这四个人之中,一个是瘦怯怯的书生,一个是娇滴滴的女子;那张老夫妻虽然年纪大些,又是一对乡愚,经了这番大难,个个吓得神魂不定,坐立不安,这上路的事情,一时从何商议;想了一想,便对大家说道:“如今诸事已妥,就该计议到你们的上路了;但是要计议大事,先得定了心神,才得周到细密。如今我要不先把你们的心安了,神定了,就说万言,也是无益。大约此时你们心里,第一件,怕这一院子死和尚;第二件,怕有外人来闯破这场人命官司,性命关连;第三件,惹了这场大祸便走了,日后破案,也难免挂误。我告诉你们,这三件事都不要紧。人生在世,不过仗着天地的一口气;及至死了,是个忠臣孝子,义夫节妇,超出轮回,这口气便去成神;是个平凡人,这口气再人轮回,便去作鬼。到了这班混帐和尚,人死灯灭,就想作个鬼也不能。这是第一桩不必怕。再说到这个地方,我方才表过的,前是高山;后是旷野,远无村,近无邻,这样深更半夜,绝没人来,就便这和尚再有些伙党找了来,仗我这口刀,多了不能,有个三五百人儿,还抵得住了,这是第二桩不必怕。至于虑到日后的错误官司,我若见不透日后的怎样收场,也不肯作眼前的这番事业,这是第三桩不必怕。这话不是空谈得的,少一时自然要还你们一个凭据,可不知你们四位信得及,信不及?”张老听了,先说道:“姑娘的话,岂有个不信的咧;不过怕来个人儿撞见,闹饥荒。鬼可怕他怎的呀!我们作庄稼的,到了青苗在地的时候,那一夜不到地里守庄稼去,谁见有个鬼哪!”安公子接着说道:“是啊!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以二气言,则鬼者阴之灵也,神者阳之灵也;以二气言,则至而圣者为神,返而归者为鬼,其实一物而已。怕他则甚?怕他则甚?只是姑娘到底怎样打发我们上路?”十三妹也没功夫和他掉那酸文,说道:“你且不要忙。如今你们为难的事,是都结了,我此刻却有件为难的事,要求你诸位。”话未说完,安公子先跳起来道:“姑娘,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只管说,慢讲‘上山捉虎,下海擒龙’,就是‘赴汤滔火,碎骨粉身’,我安龙媒此时都敢替你去作。”那十三妹把眼皮儿挑了一挑,说道:“如此好极了!你就先把这一院子死和尚,给我背开。”安公子听了,皱着眉,咧着嘴,摇着头道:“这桩事却难!”十三妹道:“既这样,可作什么事儿呢?”因回头向张老夫妻道:“这事得求你二位老人家。”张老道:“这背死尸,小老几却也来不得的呢!”姑娘笑道:“岂有此理?难道咱们还管给他打扫地方么?”那老婆儿问道:“到底作什么呀?”姑娘道:“我从晌午起,闹到这时候儿了,但如今便再有这等的五六十里路,我还赶得来,就再有这等的二三十和尚,我也送得了。不过我从今早饭后到此时,水火没沾唇,我可饿不起了。想来你们四位,未必不饿。”那老婆儿道:“哎!这大半日,谁见个黄汤辣水来咧!但是这早晚那里摸个馍馍饼子去呢?”姑娘道:“不用买。我方才到厨房里,见那煮的现成的肉,现成的饭,想来是那班和尚的消夜儿。咱们何不替他吃了,也算一场功德。”张老夫妻听了道:“这敢情好。”说着,趁着月色,老两口儿连忙到厨房里去整顿。到了厨房,见那灯也待暗了,火也待乏了,便去剔亮了灯,通开了火。果见那连二灶上靠着一个锅子,那头煮着一蹄肘子,又是两只肥鸡;大砂锅里的饭,因坐住汤罐口上,还是热腾腾的;笼屉里又盖着一屉馒头。那桌子上调和作料,一应俱全。二人正在那里打点,只见安公子也跑来帮着抓挠。张老儿道:“公子,小心着烫了手,你去等着吃去罢。”安公子看看没处下手,只得走开。才走到正房,十三妹便问道:“你又作什么来了?”安公子道:“那里用不着我。”十三妹道:“我看人家那样大年纪,都在那里张罗,你难道连剥个蒜也不会么?”安公子道:“剥蒜我会。”说着,忙忙又跑了去。十三妹见他三人都往厨房去了,便拉了张金凤的手,来到西间炕上坐下。方才慢慢的问她几岁上留的头,几岁上裹的脚,学过活计不成,有了婆家没有,问了半天。怎奈那十三妹只管一长一短的问,那张金凤只有口里勉强支应的分儿,却紧皱双眉,一句也说不出来。十三妹心中纳闷,说:“妹子,你如今祸退身安,正该欢喜,怎么倒发起怔来!”这句话一问,那张金凤越发脸上青黄不退,索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起来,把个十三妹急得拉着她问道:“你不是吓着了,气着了,心里不舒服呀?”张金凤只是摇头。十三妹纳了半天的闷儿,忽然明白了说:“我的姑奶奶,你不是耍撒尿哇?”张金凤听了这话,才说道:“可不是,只是此刻怎得哪里有个净桶才好。”十三妹说道:“这么大人了,要撒溺到底说呀,怎么憋着不言语呢?还这么凿四方眼儿,一定要使个净桶。请问一个和尚庙,可哪里给你找马桶去,快跟了我来罢!”说着,搀着张姑娘至口东里间,替她四处一找,一时也拢不出个撒溺的家伙来;一眼看见那和尚的洗脸盆在盆架上儿放着,里头还有半盆洗脸水。十三妹姑娘连忙拿到房门口儿,泼在那院子里,进来便把那洗脸盆,放在靠床沿跟前,催着她小解。张金凤见了,这才忙忙的袖手进去,解下裙子,褪了中衣,用外面长衣盖沿,然后蹲下去,鸦雀无声的小解。一时完事,因问十三妹道:“姐姐不方便方便么?”十三妹道:“真个的我也要撒一泡了。”因低头看了一看,见那脸盆里,张姑娘的一泡溺,不差什么就装满了,她便伸手端起来,也泼在院子里,重新拿进房来小解。这位姑娘的小解法,就与张金凤姑娘大不相同了。浑身上下,本就只一件短袄,一条裤子,莫说裙子,连件长衣也不曾穿着。只见她双手拉下中衣,还不曾蹲好,就哗啦啦锵啷啷的撒将起来。张金凤从旁看着,心里暗暗的说道:“看她俏生生的这两条腿几,雪白粉嫩同我一般,怎么会有这样的武艺,这样的气力,真也令人纳罕。”说话间,十三妹站起整理中衣,张金凤便要去倒那盆子。十三妹道:“那还倒它作什么呀?给它放在盆架儿上罢!”这十三妹既是一位正气不过的侠女,作者为何这等唐突她起来。读者,须知这也并非唐突。一则这位姑娘生性豪爽,一片天真,从不会学那小家子女,遮遮掩掩,扭扭捏捏;二则两个女孩儿在一处,本没什么避讳;三则姑娘的这泡溺,大约也是憋急了。这叫作“风火事儿,斯文不来”。

且说那张金凤整好衣裙,仍同十三妹回到西间坐下。此时气儿也缓过来了,脸儿也有红似白的了。两个人才掩上房门,一问一答的谈起心来。谈到婆家那里,张姑娘又低了头含羞不语。十三妹道:“这男婚女嫁,是人生大礼;世上这些女孩儿,可臊的是什么?我本就不懂。好妹妹,我是个急性子人,你有话爽爽快快的说,不许呕我。”张金凤只得红着脸说了一句:“还没有呢!”十三妹道:“我问你一句话,可不怕你思量。我听见说你们居乡的人儿,都是从小儿就说婆家,还有十一二岁就给人家童养去的,怎么妹妹的大事还没定呢?”张金凤道:“这也有个缘故。只因我爹妈膝下无儿,想要招赘,又因我叔叔临危再三嘱咐说,一定要拣一个读书种子。因此还不曾定。”十三妹道:“哎哟,这乡村地方儿,可那里去找个真读书种子呢?就有也不过是个平常乡愚,如何消受得妹妹你起?”说着,低头想了一想,又道:“妹子既如此,姐姐给你做个媒,提一门亲如何?”张金凤听了,低下头去,又不言语。十三妹站起来,拍着她的肩膀几说:“不许害羞,说罢!”张金凤悄声道:“姐姐叫我怎样个说法,此时爹妈是什么样的心绪,妹子是什么样的时运,况这路途之中,那里还提得到此?”十三妹道:“你这话我听出来了,想是不知我说的是个什么人家儿,什么人物儿。我索性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要给你提的,就是方才你见的这个安公子。你瞧瞧门户儿,模样儿,人品儿,心地儿,大约也还配得上妹妹罢!”这张金凤,再也想不到十三妹提的,就是眼前这个人,霎时间羞得她面起红云,眉含春色,要坐不好,要躲不好,只得扭过头去。怎当得十三妹定要问她个牙白口清,急得无法,说道:“姐姐,这事要爹妈作主,怎生只管问起妹子来?”十三妹道:“自然要他二位老人家作主,何消说得;只是我先要问你个愿意不愿意。”

那张金凤此时被十三妹磨的,也不知嘴里是酸是甜,心里是悲是喜,只觉得胸口里象小鹿儿一般突突的乱跳,紧咬着牙,始终一声儿不言语,倒把个十三妹呕得没法儿了,因说道:“我看这句话,大约是问不出来了,你瞧我也认得几个字儿。”说着,走到堂屋里,把那桌子上茶壶里的茶,倒了半碗过来,蘸着那茶,在炕桌上写了两行字。张金凤偷眼一看,只见写的,一行是“愿意”两个字,一行是“不愿意”三个字。只听十三妹笑道:“妹妹来罢!你要愿意,就把那‘不愿意’三个字抹了去,留‘愿意’两个字;你要不愿意,就把那‘愿意’两个字抹了去,留‘不愿意’三个字。这没什么为难的了罢。”说着,便去拉张金凤的手。张姑娘那里肯伸出手来去抹那字,只是怎禁得十三妹的劲大,被拉不过,只得随手一阵的乱抹,不想可巧恰恰的把那‘不’字抹了去。十三妹嘻嘻的笑道:“哦!单把个‘不’字抹去了,这分明是愿意,是不是?果然如此,好极了。这件事交给姐姐,保管你称心如意。”

这张金凤姑娘,被十三妹缠磨了半日,脸上虽然的十分下不来,心上却是二十分的过不去,只在这过不去的上头,不免又生出一段疑惑来。读者!你道这是什么缘故?这张金凤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她心里想着:“要论安公子的才貌品学,自然不必讲是个上等人物了;尤其难得的是,眼见他的相貌,耳听他的言谈;见他相貌端正,就可知他的性情;听他言谈儒雅,就可知他的学问,更与那传说风闻的不同。虽然如此,一个人既作了个女孩儿,这条身子,比精金美玉还尊贵!纵然遇见潘安、子建一流人物,也只好发乎情,止乎礼。但是止乎礼,是人人有法儿的;要说不准发乎情,虽是圣贤仙佛,也没法儿;所苦的是个‘情’字儿,虽到海枯石烂,也只好搁在心里,断断说不出口来。便是女孩儿家不识羞,说出口来,这事也不是求得人的,也不是旁人包办得来的。不想今日无端的萍水相逢,碰见了这个十三妹,第一件先从泥里救了我的性命;第二件便从意外算到我的终身,这等才貌双全的一个安公子,她还恐怕我有个不愿意,要问我个牙白口清,还不许不说。这个人心地的厚,肠子的热,也算到了头儿了。只是她也是个女孩儿。俗话说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若说照安公子这等人物,她还看不入眼,这眼界也就太高了,不是情理;若说她既看得入眼,这心就同枯木死灰,丝毫不动,这心地也就太冷了,更不是情理;若是一样的动心,把这等终身要紧的大事,百年难遇的良缘,倒放开自己,双手送给我这样一个初次见面、旁不相干的张金凤,尤其不是情理;这段缘故,叫人实在不能不疑!莫非她心里有这段姻缘,自己不好开口,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先说定了我的事,然后好借重我爹妈,给她作个月下老人,联成一床三好,也说不定;若果如此,我不但不好辜负她这番美意,更得体贴她这片苦心,才报得过她来。只是我怎么个问法儿呢!”

这张姑娘只管如此心问口、口问心的一番盘算,脸上那种为难的样子,比方才憋着那泡溺,还露着为难,忍不住赶着十三妹,叫了一声姐姐,说道:“姐姐,妹子虽则念了几年书,也知道古往今来的几个人物,几桩公案,这里有一个故典,心里始终不得明白,要请教姐姐。”十三妹早听出她话里有话,笑问道:“你且说来我听。”张金凤道:“记得那《大乘经》上讲的,我佛未成佛以前,在深山参修正果,见那虎饿了,便割下自己的肉来喂虎;见那鹰饿了,便刳出自己的肠子来喂鹰。果然如此,那我佛的慈悲,真算得爱及飞禽走兽了;只是他自己不顾他自己的皮肉肝肠,这是个什么意思?”读者,这一句话,要问一村姑蠢妇,那自然一世也莫明其妙。这十三妹,本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她那聪明,正和张金凤针锋相对,听了这话,冷笑了一声,接着叹了一口气,说:“妹子,你可记得《汉书》有两句话道的最好,道是:‘可为知者道,难为俗人言。’你我虽是倾盖之交,你也算得我一个知已了,但是作姐姐的心事,更自不同。只可为自己道,难为知者言。慢说眼前这样的美满良缘,大约这人世上的‘姻缘’两字,今生与我无分。”

张金凤听了这段话,更加狐疑,还要往下问,只听安公子在院子里说道:“呼!呼!好烫!快开门。”说着,只见他捧着一盘子热腾腾的馒头,推门放在桌子上。她姐妹两个就连忙把话掩住不提。紧接着张老夫妻把煮的肘子、肥鸡,连饭锅、小菜、酱油、蒜片、饭碗、匙、箸,分作二三趟,都搬运了来,分作两桌。安公子同张老在堂屋地桌上;张金凤母女同十三妹在西间炕桌上。张老又把菜刀案板也拿来,把那肘子切作两盘。十三妹道:“那两只鸡不用切了,咱们撕了吃罢。”安公子听见,就要下手去撕。十三妹想起他那两只手,是方才撤溺整理裤裆的,连忙拦他道:“你那两只手算了罢。”安公子听了说:“等我洗洗去。”说着,跑到东屋里,在那洗脸盆里就洗。十三妹嚷道:“用不着你多事。你不用在那盆里洗手。”安公子说:“不怕水不凉,这是我刚才擦脸的,还温和呢!”把个张金凤急得又是含羞,又是要笑,只得掉过头去。十三妹丝毫不在意,如同没事人一般,只说了一句:“你就洗了手,我也不准你动。”

说话间,那张老婆儿已经把两只肥鸡,撕了两盘子放好。他老两口子,饿了一天,各各饱餐一顿;张姑娘、安公子也吃了些;只有十三妹姑娘风卷残云,吃了七个馒头,还找补了四碗半饭,方才放下筷子道:“得了,我这肚子里是一点儿不为难了。我们打仗啊,上路啊,商量罢。”张老道:“等我把家伙先拣下去,归着归着。”十三妹道:“还管他归着家伙吗?你老人家倒是泡壶茶来罢。”张老一面去泡茶,安公子帮着张老婆儿,忙着把家伙都撤去,都堆在廊下。一时茶来了,大家嗽口喝茶。张姑娘同母亲方才在窗台儿上,各人找着自己的烟荷包烟袋,吃了一袋烟,大家照旧在堂屋里归座已毕。十三妹对众人说道:“饭儿是吃在肚子里了,上路的主意,我也有了,就是得先和你两家商量。你两家四位里头,一边是到下路去的,一边是到上路去的。两头儿都得我护送,我纵有天大的本事,我可不会分身法儿,我先护送你们那一头儿好?”安公子道:“姑娘先许的送我,自然送了我去。”十三妹道:“这是你的主意。人家爷儿三个呢?在这庙里饿着,等人命官司!”安公子道:“不然,他有爷儿三个,还怕路上没照应不成?”十三妹道:“梦话,这里弄了这样一个还未完,自然得趁天不亮走,半夜里难免不撞着歹人;即或幸而无事,你瞧这爷儿三个,老的老,少的少,男的男,女的女,露头露脑,走到大路上,算一群逃难的,还是算一群拍花的呢?遇见个眼明手快作公的,有个不盘问的吗?一盘问有个不出岔儿的吗?你算是没事了;你也想想这句话,说得出口呀!”说毕,也不和他再谈,回头向着张老夫妻说:“你二位老人家的意思怎么样?”三人还未及答言,张金凤是个有心思的,她可把正话儿反说着,便对十三妹道:“姐姐原是为救安公子而来,如今自然送佛送到西天。我爷儿三个,托安公子的一点福星,蒙姐姐救了性命,已经是万分之幸,不见得此去再有什么意外的事;即或有事,这也是命中造定,真个的叫姐姐管我们一辈子不成?”十三妹也不答言,又回转头来向着安公子道:“你听听人家这个说话,你听着脸上也下得来呀!心里也过得去么!”把个安公子问得诺诺连声,不敢回答。只见十三妹欠身离座,向张老夫妻道:“这桩事,须得你二位老人家作主。要得安然无事,除非把你两家合成一家,我一个人儿就好照顾了。”张老道:“怎么合成一家呢?”十三妹道:“如今且把上路的话搁起。我的意思,要先给我这妹妹提门亲,给你二位老人家招赘个女婿,可不知你二位愿意不愿意?”张金凤听了,站起来就走。十三妹离座,一把拉住,按在身旁坐下说:“不许跑。”把个张姑娘羞得无地自容,坐又不安,走又不能,只听她父亲说道:“姑娘,我一家子的性命,都是你给的。你说什么,有个不愿意的?只是这个地方,这个时候,那里去说亲去呀?”十三妹道:“远不在千里,近只在目前”因指着安公子道:“就是他,你二位相看相看,中意不中意?”张老跳起来说:“姑娘,这是哪里话,他是个官宦人家,我是个乡老儿,怎么攀配得起?罪过!罪过!”十三妹道:“这话你们不用管,只说愿意不愿意!”张老听了,瞅着老婆儿,老婆儿瞅着女儿。

一时老两口儿,大不得主意起来。十三妹道:“不用问你们姑娘。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愿意不愿意,由不得她作主。”老婆儿道:“好!还怕不好吗,只是俺们拿什么赔送呢?”十三妹道:“这话你们也不必管,就只成不成的一句话,不用犹疑。”张老心里估量了半日,说道:“姑娘,这话这么说罢,我们父母俩是千肯万肯的,可是倒踏门儿的女婿,我们才敢应声儿呢!再这话也得问问安公子。”十三妹道:“这事在我。”因含笑先拍了张金凤一把,说:“姑奶奶,我喝定了你的谢媒茶了。”这才叫了声安公子,说道:“你大概没什么推辞罢!”谁想安公子起初见这位姑娘,且不商量上路,百忙里要给张金凤说亲,已经觉得离奇;及至听见说到自己身上,更加诧异。心里一想:“这可又是件糟事。我从幼儿的毛病儿,见个生眼儿的娘儿们,就没说话先脸红;再要听见说媳妇儿,那更了不得了。今日同这二位厮混了半日,好容易脸不红了,这时候忽然又给说起媳妇来;就说媳妇儿也罢,也有这样当面鼓、对面锣的说亲的吗?这位媒人的脾气儿,还带着是不容人说话,这可怎么好?我看这事,比方才那和尚让酒还累赘。”这少爷正在那里心里为难,听十三妹如此一问,他赶紧站起,连连的摆手说:“姑娘,这事断断不可。”十三妹道:“哦,不可!想是你嫌我这妹妹丑?”安公子道:“非也,从来娶妻娶德,选妾选色。那战国的齐宜王,也曾娶过无盐;蜀汉的诸葛武侯,也曾娶过黄承彦之女,都是奇丑无对的,究竟这二位淑女相夫,这一个作英主,那一个作贤相,丑又何妨。况且这张家姑娘,是何等的天人相貌,那里还说得到个‘丑’字,不为此。”十三妹道:“既不为此,想来是你嫌我这妹妹穷?”安公子道:“更非也,自古道,‘浊富莫如清贫。’我夫子也曾说过:‘富贵贫贱,皆须以道得之。’这‘贫’、‘富’二字,原是市井小人的见识,岂是君子谈得的?穷又何妨,也不为此。”十三妹道:“也不为此,想来是你嫌我这妹妹家里没根基?”安公子道:“尤其非也。姑娘你这等一位高明人,难道连那‘瑶草无尘根’的这句话,也不晓得?这‘根基’两个字,不在门庭家世上讲,要在心地品行上讲的。你只看张家姑娘这等的玉洁冰清,可是没根基的人做得来的?不为此,不为此。”十三妹道:“你这话我听出来了,一定是你已经定下亲事了。这又何妨!象你这等的世家,三妻四妾的尽有,也没有什么断断不可的去处呀!”安公子急得摇头道:“不曾不曾,我并不曾定下亲事。”十三妹笑道:“你不曾定亲,问着你,你那也非也,这也非也。尽着飞来飞去,可把我飞晕了,倒是你自己说说罢!”安公子才说道:“姑娘,我安骥此番抛弃功名,折变产业,离乡背井,冒风冲雨,为着何来?为的是父亲身在缧绁之中。我早到一日,老人家早安一日。不想我这途中忽然的主仆分离,到此地又险些儿性命不保。若不亏姑娘赶来搭救我,虽死也作了不孝之鬼。如今得了残生,又承姑娘的厚赠,恨不得立刻就飞到父亲跟前才好,那里还有闲功夫作这等没要紧的勾当?况且父亲待我虽然百般爱惜,教训起来却是十分严厉。今日这桩事,不等禀明而行,万一日后父亲有个不然起来,我何以处张金凤姑娘,又何以对姑娘呢?姑娘,这事断断不可。”十三妹听安公子的话,说得有里有面,近情近理,待要驳他,一时却驳不倒,无如此时,自己是骑着老虎过海,可真下不来了,只得勉强冷笑一声,说:“我的少爷,你这可是看鼓儿词看邪了。你大概就把这个叫作‘临阵收妻,你听我告诉你,你要说为老人家的事,如今银子是有了,我既说过保你个人财无恙,骨肉重逢,这话自然要说到那里,作到那里。你要说定亲这件,倒没要紧,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况且俗语说的,‘过了这个村儿,没这个店儿。’你要再找我妹妹这么一个人儿,只怕声遍天下,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你要说虑到老人家日后有个不允,据我听你讲起你家太爷的光景来,一定是一位品学兼优,阅历通达的老辈,断不象你这样固执不通。慢说见了我妹妹这等德言工貌的全才,就听见我这等的痴傻呆呆的作事,都没个不允的理,你可放心。况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了,只有成的理,没有破的理,你以为可,也是这样定了,你以为不可,也是这样定了,你可知些进退。”

张老夫妻一旁看了,自然不好答话。张金凤更是万分的作难:不想死心眼儿的,遇着死心眼儿的了。只见安公子气昂昂的高声说道:“姑娘不可如此。‘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我安骥宁可负了姑娘,作个无义人,终不敢背了父命,作个不孝子。这事断断不能从命!”十三妹听了,登时两道蛾眉一竖,说:“不信你就讲这等决裂的话!很好,你既不能从命,我也不敢承情,算我年轻好事,冒失糊涂。我是没得说了,只怕有个主见,你倒未必和讲他的过去。”安公子道:“凭他什么主儿,难道还好强人所难不成?便是这事,我也不妨和他去讲。”十三妹听了这话,满脸怒容,便不答话,一伸手往桌子上拿起那把雁翎宝刀来,在灯前一摆说:“就是我这把刀要问问你,这事到底是可呢,是不可?还是断断不可?”说话间,只见她单臂一扬,把刀往上一举,扑了安公子去,对准顶门往下就砍。这正是:

信有云鬟称月老,何妨白刃代红丝。

至于安公子性命如何?下回书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