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还是没能忍住,我一直在向后退,最终我还是妥协了:我问阿方索星期天有没有空,我邀请他和玛丽莎一起出去走走。阿方索很高兴,我们一起去了弗利亚街上的一家披萨店。我打听莉迪亚还有几个孩子的情况,尤其是西罗,然后我问尼诺在忙什么。一提起尼诺,玛丽莎就很烦,她有些不情愿地回答了我。她说尼诺有一段时间发疯了,最后甚至和他父亲打了起来,她最敬爱的父亲觉得他简直没救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得那么不可理喻:他不想再继续学习,他想离开意大利,但后来忽然间他的疯劲儿过去了:他恢复到了之前的样子,又重新开始参加考试。
“那他现在还好吧?”
“就那样吧。”
“他快乐吗?”
“对于他来说,算是快乐吧。”
“他只学习吗?”
“你是想问他是不是有女朋友?”
“才不是,我想说他出不出去玩,他去不去跳舞。”
“我怎么知道?莱农,他总是在外面,现在他迷上了电影、小说和艺术。他很少回家,每次回家就马上和爸爸争论,就是为了激怒他,和他争吵。”
尼诺恢复正常了,我觉得松了一口气,但同时我有一种苦涩的感觉。他现在喜爱电影、小说和艺术?人的变化可真快啊,兴趣和情感的变化居然这么快。以前对于他来说,文学只是辞藻的堆积,只是一系列表面上看起来流畅的语言一句句放在一起,谁的句子多,就可以多堆砌一些。我感觉到自己很愚蠢,我忽视了我喜欢的东西,来适应尼诺喜欢的东西。是的,是的,我应该接受现实,每个人都应该走自己的路。我只希望玛丽莎没有告诉尼诺我们见面了,我打听过他的事情;我也希望阿方索不要和莉拉说起我们的会面。我想,这个夜晚之后,我再也不会提到尼诺和莉拉。
我投入到我的学习中去,我拼命增加学习时间,使自己日日夜夜都很忙碌。那一年,我玩命地学习,甚至有些钻牛角尖,但同时我也接了一些家教,挣了不少钱。我给自己设定了铁一般的纪律:要比小时候的学习方法更加严格。每天的时间都是安排好的,从凌晨起来一直到深夜,像一条直线。在过去因为有莉拉,我有时候会偏离轨道,有一些惊喜和新发现。现在,我要从自己身上发掘所有的潜力。我已经十九岁了,我不能依靠任何人了,我永远也不需要任何人!
高中最后一年的时光飞速地过去了,简直就像一天一样。我整日和天文、地理、几何学还有三角学做斗争,迫不及待地想了解一切,但实际上我很清楚我的基础很薄弱,我没有办法克服这些问题,然而我喜欢尽我所能。我没有时间去电影院?我只记住电影的名字和剧情。我没有去过考古博物馆?我花了半天的时间很快去看了一眼。我从来没有参观过卡波迪蒙特画廊?我去那里待了两个小时,然后离开。总之,我有太多事情要做,马尔蒂里广场上店里的鞋子关我什么事?我从来都没有去过那里。
有时候我会遇到皮诺奇娅,她总是推着费尔南多的小车出来,看得出她已经彻底垮了。我会停下来和她聊几句,漫不经心地听她抱怨里诺、斯特凡诺、莉拉还有吉耀拉,她抱怨所有一切。有时候我会遇到卡门,她也是满腹牢骚,因为自从莉拉离开了新肉食店之后,她就落到了玛丽亚和皮诺奇娅的魔爪之下,我让她发泄了一会儿,让她好好诉说一下对恩佐·斯坎诺的思念之情。她一天一天算着日子,等着恩佐退伍,她说哥哥帕斯卡莱在工地上劳作,还要参加共产党的活动。有时候我会也遇到艾达,她一看到我就开始说莉拉的坏话,但她对斯特凡诺很满意,她提起斯特凡诺的时候,满脸温柔,不仅仅是因为斯特凡诺给她涨工资了,也因为他很勤劳,干活不马虎,对人也很好。艾达总是替斯特凡诺抱不平,说他娶了那样一个对他冷冰冰、恶狠狠的老婆,真是太不应该了。
她告诉我安东尼奥提前退伍了,因为他精神崩溃了。“为什么?”
“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你曾经都让他崩溃过。”
这些话让我很受伤,但我尽量不去想。一个冬日的星期天,我偶然遇到了安东尼奥,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变得奇瘦无比。我对着他笑了一下,等着他停下来和我交谈,但他好像没有看到我,继续向前走了。我叫了他一声,他回过头来,脸上带着一个茫然的微笑。
“你好,莱农。”
“你好,见到你真高兴。”
“我也很高兴。”
“你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
“你不回修理厂上班吗?”
“已经没有位子了。”
“你很能干,可以在别的地方找个工作。”
“不行,假如我的病治不好,我就没办法工作。”
“你得了什么病?”
“害怕。”
他当时的确是这么说的:害怕。在科尔德农斯,有一天夜里他在放哨,他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父亲跟他玩的一个游戏:他父亲用一支笔在左手的五个手指上画上眼睛和嘴,然后他动着这些手指,让这些手指相互交谈,就好像它们是五个小人一样。那是一个非常好玩的游戏,他想起这件事,不禁热泪盈眶。但在那天晚上,在他执勤的时候,他感觉到他父亲的手进入到了他的手上,他觉得自己的每个手指都变成了小人,很小很小,但都很完整,这些小人在笑,在唱歌。他害怕起来,他用手疯狂地拍打岗亭,拍得手都出血了,但他依然觉得那些手指还在唱歌,欢笑,一刻也不停。后来他值完班,去睡觉时才感觉好一些。休息了一下,第二天早上他什么事儿也没有了,但他心里还是很恐惧,担心手的病会复发。实际上他的病还是复发了,越来越频繁,他的手指在白天也会唱起歌,笑起来。后来军队的人觉得他疯了,就把他送到了医生那里。
“现在我是好了,”他说,“但还有可能复发。”
“告诉我怎么可以帮你。”
他想了一下,就好像真的在考虑一些可能,最后他低声说:
“没人能帮我。”
我马上明白:安东尼奥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感情了,我已经完全从他的脑中被清理出去了。那次见面之后,我每个星期天都习惯性地去他的窗下叫他。我们在院子里散步,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直到他说他累了,我们就各自回家。有时候梅丽娜也下楼,化着浓妆,我和安东尼奥还有他母亲会一起走一圈。有时候艾达也下来,我们会走得远一些,但通常都是我们三个在说话,安东尼奥默不作声,后来这就成了一个习惯。我还和安东尼奥一起去参加了尼科拉·斯坎诺的葬礼,尼科拉是那个在我们城区卖菜的小贩,恩佐的父亲,他得了肺炎,忽然就死了,恩佐请假回来的时候,尼科拉已经死了。我和安东尼奥还一起去安慰帕斯卡莱、卡门还有他们的母亲朱塞平娜,因为我们得知了帕斯卡莱的父亲,就是杀死堂·阿奇勒的那个木匠,因为心脏病发作死在了监狱里面。当我们得知卡罗·莱丝塔——那个卖肥皂和日用品的商人在他的地下室里被人打死了,我们也是在一起的。我们谈了很长时间,整个城区都在谈论这件事情,这些闲话有的是事实,有的是残酷的想象,有人说他被打死了还不够,他们还把一个刀片插进了他的鼻子里。有人说这是一个流窜到这里的罪犯干的,那个犯人抢了那天的营业款,杀了人。但后来帕斯卡莱跟我们说,他听说了另一个版本,他觉得可能性更高:卡罗欠索拉拉的钱,因为他好赌,他借了索拉拉母亲的高利贷去还赌债。
“然后呢?”艾达问,她对于男朋友的大胆推论总是有些怀疑。
“他不想给放高利贷的还钱,就被杀了。”
“得了吧,你就知道胡说。”
有可能是帕斯卡莱夸张了,但是首先我们不知道谁杀了卡罗·莱丝塔,其次,出事以后,虽然那个店还是卡罗的妻子和大儿子在经营,但索拉拉用了很少的钱就把那个地下商店,还有里面的所有货物买了下来。
“因为他们慷慨。”艾达说。
“因为他们全是恶棍。”帕斯卡莱说。
关于这件事情,我不记得安东尼奥当时是否做了评论。疾病困扰着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帕斯卡莱的话让他的病情更加严重了,他觉得他身体的失调已经延伸到了整个城区,通过那些恶性事件表现出来。
对于我们来说,最可怕的事情发生在那年春天一个温暖的星期天。那天,我、安东尼奥、帕斯卡莱和艾达在院子里等着卡门,她上楼去拿毛衣了。过了五分钟,卡门从窗口探出头来,对她哥哥喊道:
“帕斯卡莱,我找不见妈妈:家里的厕所从里面反锁了,我叫她,她也不答应。”
帕斯卡莱马上上楼了,他一步两个台阶,我们跟在后面。跑上楼,我们看到卡门焦急地站在厕所门口,帕斯卡莱正在尴尬地敲门,他很有礼貌地一下一下敲着门,但是没人回答。安东尼奥这时候指着门,对他的朋友说:“别担心,我会给你修好的。”他抓住门把手,门把手几乎被拽了下来。
门开了。
朱塞平娜·佩卢索一直是一个非常勤劳、和蔼客气、很有活力,能面对一切挫折的女人。自从她丈夫被关进监狱之后,她从来都没有放弃他。我记得在她丈夫被抓,人们说他杀死了堂·阿奇勒时,她竭尽全力地抗争。四年前的新年夜,她欣然接受了斯特凡诺的邀请,和几个孩子一起去斯特凡诺家里庆祝,她很高兴几个家庭能和好。当她女儿在莉拉的帮助下,在新城区的肉食店开始工作时,她也很幸福。但如今,她丈夫死了,很明显,她厌倦了。短短的几天,她变得瘦小而苍白,失去了以往的活力,瘦成了皮包骨。她把洗手间吊灯的链子取了下来,用一根晾衣服的铁丝穿过固定在天花板上的铁钩,她上吊了!
看到眼前的情景,安东尼奥第一个失声痛哭起来。朱塞平娜的孩子卡门和帕斯卡莱,倒是比他容易平静下来。安东尼奥用惊恐的声音对我说:“你看见了吗,她脚上没有穿袜子,她的指甲很长很长,一只脚的指甲上有刚涂上去的红色指甲油,另一只脚上却什么也没有!”我没注意到这个细节,但是他看到了。他退伍回来之后,尽管精神出了问题,但他觉得自己要像一个男人,他比之前更加确信:遇到危险的时候,他要第一个向前冲,没有恐惧,他会解决任何问题。但他非常脆弱,在经历了这件事之后,有好几个星期,他在家里每个阴暗的角落都会看到朱塞平娜。他的精神状况更加糟糕了。为了帮助他,让他平静下来,我竭尽全力照顾他,连自己的一些事情都忽视了。他是整个城区唯一和我来往比较密切的人,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高考。在朱塞平娜的葬礼上,我隐约看见莉拉在她丈夫身边,她拥抱了抽泣的卡门。她和斯特凡诺送来了一个很大的花圈,紫色的条幅上写着:“卡拉奇夫妇哀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