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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死而爱》第三章 还敢再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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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癌症于人意味着什么?医生的手术刀切去癌症肿块的同时也让人完好的身体留下永远的疤痕,医生一针一线密密缝合伤口的同时,人的所有自信统统也被那一针一线打上了无数的结。

手术后,我的身体永远地失去了肛门,只能带着一个人工大便袋生活,有时散发出臭味,我无比厌恶自己的身体,但又前所未有地渴望爱。

当我彻底断绝了和坦坦的父亲云的关系,我就成了患过晚期癌症的单身女人。

带着伤疤和残疾的身体,我还敢再爱吗?

我走进了柏林社交舞厅。

经历了戈尔德。

经历了亨德瑞克。

厌恶自己的身体

当我从大手术中醒来之后,医生告诉我,为了保全我年轻的生命,为了杜绝癌症的复发,我的肛门被彻底切除了,这意味着,我只有一个人造肛门了。

人造肛门是什么?即使在我手术之后的那段时间,我自己也不清楚,而且我也不愿意搞清楚。当我躺在病床上的头几天,我任由护士摆弄我的身体,我处在一种对自己的身体漠然、不愿多想,甚至放弃的状态。

几天过后,当我的身体有所恢复,当我的意志也重新恢复,当护士把我从床头扶起来,对我说:“黄女士,从今天起,您要看看我怎样为您处理您的人造肛门了,您要自己开始学习清洁您自己的身体啦。”我勉强地支起我的身体,猛然间,我看到一个红嫩嫩的造口,我像被人重击了一下,有一种窒息感,但是我心里已经跟自己交代过很多遍了,要认命,我必须面对今后的自己,因此我没有叫出声,也没有倒下去,我只是无助地看向护士。

护士正温和并坚定地看着我,并不给我软弱的机会。她开始帮我清洁造口,我被自己身体散发的那种气味呛得别过头去。接下来的几天,我仍然不能适应自己的造口,护士开始边教我怎样处理造口,边轻声说:“黄女士,这是您自己的身体啊,您要自己适应它,而我只会帮您在医院的这段时间,只有您将和自己的造口相处一辈子。”

又过了几天,我问护士:“这样的人造肛门能保持多久?”其实我的心底已经不得不开始接受这个伤口,而且又极其害怕和关心这个人造肛门到底能使用多久。当我变老的时候,它将是什么样子?

护士和气地宽慰我:“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您要自己开始适应它,您动过大手术,和常人不一样了,但是如果您调整好自己了,我也认识像您一样情况的人,几十年后还带着人造肛门活着到老。”

患过晚期癌症动过两次大手术又留下伤口的人怎样生活?怎样面对自己的身体?我曾经在电视里看到失去双手的人怎样用脚指头织布,用脚吃饭。生命是奇迹,就像我现在几乎每天流着血,生活该怎样前行?

如今,我又彻底断绝了和坦坦的父亲云的关系,我就成了患癌症后的单亲母亲。

我断绝了与云这个身体的所有联系,这个和我在一夜之中创造了一个生命的身体、这个我上手术台前血流满床仍然爱过的身体,这个我病后重新为之开放、更屈辱相依的身体。断绝了与云这个身体的所有联系,我迷茫,充满恐惧与脆弱。我的身体上交叉着两把大枷锁:一把是自然的,从成为母亲的那一刻起,我感到身体具有前所未有的排他性,任何其他男人的靠近都会让我感到玷污了自己、儿子以及儿子的父亲,儿子的出生让我的身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只想与儿子的父亲相连;另一把是人为的大锁,由于患过癌症,做过大手术,身体被缝住了,身上有刀疤,更难再向新的陌生身体开放。至于除了这两把大枷锁之外我心灵的创伤有多深多重,那种失去云又失去妹妹的双重断臂感,我觉得唯一可以去度量它的砝码就是自己的价值观、自己的做人底线、自己的力度和勇气。如果我自己冲不出那个我的理智已经认为没有任何价值去固守的魔圈,那只能表明那个创伤苦海无边,我被窒息了、淹死了。人作为动物即使被迫以身饲虎的时候也会有强烈的求生欲望,人如果还有精神,他就会自我选择,他的精神越强烈,自我的选择性就越强烈。

人生漫漫而求索,身有宝灯心自明。我在中国南方看过湖上飘色,天黑了,飘色船行进在湖中,静静的,连船行的水声都听不见。最先飘过来的是一盏灯,静立船头的娘娘手中稳稳地托着一盏灯,面如宝莲,身直如松,功力自在体内,湖面的那一方亮了,不用看,船身自在行走。

人生在很多时候,那盏在悲剧中仍然追求自我完美的灯熄灭了,整个人像一艘黑洞洞的船行进在黑沉沉的海中,若不幸触礁,则彻底毁灭。若是保留自身的功力,奋力重新点燃那盏灯,生命之船将重新驶上生命的绿洲。

一个人总有几副面孔。

有的人善于几副面孔、有的人乐于几副面孔,有的人不知不觉呈现几副面孔,有的人无可奈何扮演几副面孔。

一个女人,大凡从痛经开始,经历恋爱、堕胎、结婚、离婚、生子……她的人生如同川剧变脸,自己倒成为看变脸的观众,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各种变数与手法,最原始的面孔已经唰唰唰被多重面孔盖过。

16岁走进北京最好的大学,初恋即尝到堕胎的滋味,那个年代,顶着护士多少有些鄙夷的眼光,下了手术台,我顾不得身体的疼痛就飞奔向他。好在不久,身体的痛就消失了,但岁月毫无意识的梦中却数次出现一个腾空的小生命,飘忽不定,向我诉说一种幽幽的依恋,成为心中永远的痛。后来出国留学,渐渐放开身心,嫁入德国知识富裕家庭,却始终难以满足于小资太太的碌碌无为,跨国婚姻终究破裂……唰唰唰,人生已经变过多重面孔,我始终还懵懵懂懂。直至我患了晚期癌症,半年内经受了三次手术,然后接受化疗、放疗……比身体的灾难还要深得多的另一个人生炼狱接踵而来——患了晚期癌症后,我又成了单亲妈妈。

多年以后,我认定,我的真正人生,是从我断绝和云的关系的那一刻开始的,是从患晚期癌症后成为单亲妈妈开始的。

在患晚期癌症之后,我依然选择了自尊与自由,我想挣脱那些枷锁,不甘深陷于那种脆弱,我想战胜那种恐惧,我想寻找一点前行的光亮。

柏林社交舞厅

柏林有个“社交咖啡舞厅”,是有名的成人社交场所。我曾经和前夫吉姆去过一次。

“社交咖啡舞厅”的追逐游戏是通过“桌子电话”来进行的,每张桌子上都有“桌子电话”,所有来咖啡厅的单身男女都时常随意地绕桌子,眼睛不经意地漫过座上客,若是看上了一位,就默默地记下“桌子电话”旁插着的桌号。不久,幸运者的桌子电话就会轻轻地响起来,电话内容绝对只有通话的两人知道。“社交咖啡舞厅”的追逐原则跟着咖啡厅舞台下的银光转筒走:银光筒上显示“女士挑选”,女士请男士跳舞,男士不能拒绝。显示“男士挑选”,男士优先请女士跳舞,女士有权拒绝。每张桌子上还有精美的卡片,上面诚恳建议:男士若恳请女士,可去咖啡厅服务处订一枝玫瑰赠予女士表达心意,此时女士则不应再拒绝邀请。

当年我走进咖啡厅时,感觉气氛果真很不一般,男人们个个西装革履,女士们个个闪闪发光、香气四溢。我感觉自己什么都差档次,衣着差档次,化妆品差档次,钱包里的分量肯定更差了不止好几档,最后甚至连年龄也差档,因为一眼望去,咖啡厅的座位上几乎都是胸有成竹的中年男人和线条成熟的中年女人。

五年过去了。

舞厅门帘依旧。

五年前,我有一个爱我的丈夫,然而我和他没走过文化背景的差异,更没能走过命运的坎坷;短短激情中出现了云,我和他生了一个儿子,梦想着一同奋斗,做中德文化活动,但是儿子出生不久,云就回中国开公司挣钱去了,我和云其实针尖对麦芒,水火难容。如今我既失去了丈夫,也失去了云,我心性依旧,甚至心性更高。只是我的身体不再依旧,我不能再像当年那样,穿着低腰露肚脐的牛仔裤,以青春压倒全场进入。心灵上的伤口可以掩饰,身体上的伤口穿低腰裙裤就掩饰不住了,但是我小心翼翼穿上了在北京做的那身新舞服,特意设计的斜线遮住了我的伤口,并让仍完好的一边腰部若隐若现。

踏进舞厅,我目不斜视地穿过整个大厅,我知道其实可能根本没有人注意我,但我依然很紧张。做母亲之后我很少参加社交活动了,患病之后更几乎很少出门,发生了云和妹妹的事情之后,我更觉得连面对一些老熟人都很难,我的身体和心灵除去工作和儿子其实是深深封闭着的。现在,面对一个陌生的社交场合,我内心很紧张,穿过大厅之后,我一级一级往休息座椅的高处走,走到最高处,坐下了。

我没有欲望,准确地说,是没有力量一进舞厅就跳舞,因为从家里出来、走进舞厅、形单影只一级一级穿过很多对舞伴的身边走到舞厅的最高处,我所有的勇气和力气都耗尽了。我静静地、默默地坐在舞场的最高处,内心很感激没有人注意我,我能心情恬静地听着音乐、望着舞池里的一对对舞伴。看来连卖酒水的侍者都不指望从我这里挣小费,他在我座位的前后左右各个方向穿梭,就是没有到我的桌子边问我喝点什么。一个晚上听听音乐、看看跳舞对我来说就够了。一个多小时后,我连水都没有喝一口,径直穿过舞场离开了社交舞厅,我感觉放松了,从音乐和舞蹈中我获得了力量、获得了愉悦。

我还会再来,我对自己说。

亨德瑞克

几天之后,我再次走进舞厅,我不再那么紧张了,依旧坐在最高处的位子上。一位男士来请我跳舞,我马上答应了,很想快点感受一下这个久违的舞池。那位男士基本只会一二、一二地走着,舞步实在没有任何感觉可言,我礼貌地和他跳了几曲,建议回座位,那位男士绅士地陪我回到我的座位,完全自行其是,他叫来跑堂,支付了我桌子上已经点了的一杯饮料,然后又给了跑堂20欧元,吩咐跑堂那是供我继续点饮料喝的,然后礼貌地离开了。第一位男士刚离开,又一位男士过来请我跳舞,我的眼睛亮了,因为在舞池里我已经看到这位男士了,他跳得不错,可惜是搂着别的女人,而我却和前面那位男士踩着没有感觉的步子。音乐声中,我与这个新舞伴互道了彼此的名字——亨德瑞克和梅。

几曲之后,亨德瑞克陪我回到座位,他带着一点点诡异的表情问:“可以和你坐一会儿吗?”我诚恳地欢迎他,因为很想和他继续跳舞。亨德瑞克坐定,叫来跑堂,为自己要了一杯饮料,他看我还剩下半杯饮料,低声补了一句:“你也再来一杯?”“谢谢,我还有。”我低声回答。亨德瑞克的声音又继续轻悠悠飘进我的耳朵:“刚才和你跳舞的那位为你付账啦?”“他一定要付。”我好像辩解似的轻声答,我感觉到自己的脸有一点发烧。

我发窘的神态看来正在亨德瑞克的期待当中,因为亨德瑞克笑了,是那种达到目的之后有点得意的笑,又是一种放松释然的笑,好像把他刚来时的一点点诡异都冲洗掉了。他安慰般地对我说:“亲爱的女士,不用担心,我向你担保,到这儿来的所有人都只是想跳舞放松,即使为你付了账也不是为了性,不会像无赖一样纠缠你,你没有任何危险。哈哈!前面和你跳舞的男人我认识,他来这儿好几年了,他就那样,因为舞跳得不怎么样,就乐于为舞伴付账,但不是为所有的女人付账啊,得是他感觉好的,想感谢的,哈哈!”

不知是由于道出了熟人的隐私还是感觉到了我的窘意,亨德瑞克有点兴奋得意,他的手自然地搭在沙发背上,离我很近。说也奇怪,我跳舞时和舞伴勾肩搭背都觉得自然,现在跳完了舞,亨德瑞克坐得离我不远,手又快搭到我肩上了,亨德瑞克看上去百分百放松自然,我心里却有点不自然。我不讨厌亨德瑞克,我在亨德瑞克的哈哈大笑中努力克服自己的那些难为情,我体会到亨德瑞克那种微微强势的姿态。在德国,我常常遇到男人这种微微强势的姿态,大部分时候他们是善意的。面对我这么一位东方女子,如果我不由自主地显现了窘态、怯意,德国人,尤其是德国男士们,很乐于表示点什么、解释点什么、分析点什么、帮助点什么,而如果我在继续交往的过程中表现出不错的理解力,那男士们就更来劲了。那天我努力放松自己,我好奇地问亨德瑞克:“看你对舞厅的人都熟悉,那你来这儿跳舞时间不短了吧?”

“哈,几十年了!”亨德瑞克大笑,“梅,我可以抽支烟吗?就一支,而且很淡的。”我点头同意,鼓励他说下去。

他点着了烟,轻轻地吸了一口,却吐出一口长长的烟圈:“从我17岁开始,我就来这儿跳舞了。”

看到我惊讶的表情,亨德瑞克朝我又挪近了点,舒展地笑着:“从17岁开始我就打着领带来这儿跳舞了,可不是几十年了吗?我喜欢这儿。”亨德瑞克很干脆地说我喜欢这儿的时候,也很干脆优雅地弹了下烟灰,然后继续说,“尊贵的女士,出于礼貌,我不便问你的年龄,但是我应该能猜到,因为你的年龄写在你的脸上、你的手上、你的身体上,刚才我对着你的脸、握着你的手和你的身体一起跳过舞了。”亨德瑞克漫不经心地朝我的脖颈和薄薄的舞服又望了一眼,我敏感地想着这是不是有点轻薄。

亨德瑞克继续舒展地笑着,他的声音又恢复了诡秘,带着磁性,飘进我的耳朵:“还有,梅,你是亚洲女人,亚洲女人都显得年轻,你的实际年龄比你看上去大一些!?”

我看着亨德瑞克,无语,下意识地保护自己。亨德瑞克抽完了那支烟,把手伸向我:“走,梅,我们继续跳舞去。”我解放似的马上站起来跟着走。舞池中亨德瑞克带着我旋转到乐池边,向乐队的主唱点头致意,然后绕着舞池转大圈,再转到月池前,音乐变成了恰恰,两个人又面对面扭上了,这样不停地跳了一个来小时,手术后我从没有这样剧烈运动过,我感到一阵一阵的晕眩和眼睛发黑,但是碰上亨德瑞克兴奋的目光,我不能停止也不愿意停止。直到乐队宣布休息了,我谢过亨德瑞克马上离开了舞厅,我感到双腿发软,跳舞的时候在旋律与节奏中,如同一个上了发条的钟,自动地走着,终于停下来了,才感觉我脚步踉跄。

原来我的体质这么差了!我心里又惊又怕。

几天后,我又去跳舞,看到亨德瑞克站在吧台边和人聊天,吧台那里基本是男人的世界,我和他打了一个招呼又走到舞厅最高处我的老位子上。有两个男人来找我跳舞,都只会一二、一二地摇摆,我实在觉得有点无聊,就径直去吧台找亨德瑞克,亨德瑞克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饮料,转身和我旋进了舞池。

“梅,以前我在舞厅好像没有看到过你。”

“五年前我来过一次,然后就是现在。”

“那你何时学的跳舞?”

“几十年前!”我说这几个单词时尽量模仿亨德瑞克上次说他几十年前就进舞场时的得意语调,亨德瑞克感觉到了,大笑:“好啊,梅,你才来这个舞厅几次,已经老练了不少。你今天的气色比上次好,你还开始吹牛了。”

我正色道:“你说你17岁开始在这里跳舞我相信。你知道,中国有人十一二岁就上大学,你信吗?就是神童、天才!我小学、中学总共上了九年半就毕业了,不像在德国需要悠悠闲闲上学13年。我在中国16岁就到北京上大学了,上了大学我就开始学跳舞,比你开始学跳舞早一年,距现在几十年了,你算算,你说过你能猜准我的年龄,信不信就由你啦!”

亨德瑞克脸上立即满是诚恳的歉意。

“哦,梅!我相信你。怪不得你舞跳得这么好。”亨德瑞克马上想起了什么,“哈,梅,中国很神秘。我在日本工作过一年,回德国时路过上海和香港停留了一个星期,可惜没有到过北京,我当时应该多在中国看看。”说着亨德瑞克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他牵着我的手出了舞池,把我送回座位,坐到我身边,要了饮料,拿出一支烟:“和上次一样,就一支,行吗?”

亨德瑞克点上了烟,吐出长长一圈,眼光闪亮,脸上显出藏宝卖宝人般的神秘:“梅,我在日本工作时,读了一些关于日本的书,可惜很少读关于中国的书,但是关于中国,前不久我读到一本英文书,Wild Swans."

“中文书名叫《鸿》,作者叫张绒,她生活在英国。”我立马接口说。

“对,对,就是这本书,很显然你也读过。”亨德瑞克看上去真的很高兴我也读过这本书,但同时也表现出一丝藏宝人卖宝不成的遗憾:他好不容易读过一本关于中国的书,看来在我面前也没有什么可谈的了。我察觉到了,后悔自己嘴太快不给人家留施展空间,我马上热情地提问:“你对书中的哪些部分最感兴趣?”

这时,乐队奏起了一段旋律,亨德瑞克的蓝灰色大眼睛望着我,他突然恶作剧似的撩开桌布,看着我的双脚说:“书的开头我最惊讶的就是密斯张描写她的奶奶缠莲花小脚,中国的女人那时真的都缠脚吗?是真的觉得缠脚漂亮,还是想以小脚讨好男人?啊哈,我要看看,梅是不是也是莲花小脚,我要带着梅像美丽的莲蓬一样旋转。”

亨德瑞克拉着我飞也似的进了舞池。

我的裙子飞得真的像莲蓬,我的双脚则像莲蓬上的花朵。我的身体在随着亨德瑞克起舞,脑子却想到别的:张绒的书在德国、在欧洲,在整个西方世界真是很成功。我自己买这本书就是我的博士生导师米特教授推荐的,他比我还先读过这本书。我的博士生导师是学院高级知识分子,但是亨德瑞克是工程技术人员,他们都读过这本书,可见这本书的传播程度,很多德国人都是通过这样的书来了解中国历史和当代中国的。

那晚,我跳到精疲力竭,却感到无边的痛快,回到家我吻了睡熟的儿子好几下:妈妈有力气了,妈妈又活了,为了你,妈妈要健康快活地活下去。

从那以后,我经常去舞厅跳舞,既可以锻炼身体又可以排解心里的痛苦。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亨德瑞克不再找别的女人跳舞了,只和我跳舞;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亨德瑞克和我不再眷恋“社交舞厅”了,我们总是跳一个小时左右就默契地步出舞厅,在康德大街和哈登伯格大街之间的小道上漫步聊天,深夜两个人还会钻进雪茄吧里喝上一杯。这个世界连锁的雪茄吧里全是来自哈瓦那的雪茄,亨德瑞克会抽上一支,沉浸在雪茄的享受中,我则边听音乐,边放眼欣赏法国式优雅和略带哈瓦那南美风情的摆设。无论是听音乐还是欣赏摆设,我的眼睛都会偶尔瞟一眼对面的电影院,1998年春天,云曾在电影院放映过电影《火烧圆明园》,那是柏林的中国人第一次在正规公开的大电影院里放中国影片,很多人都去看过。和云在一起时,我和中国的联系紧密了,如今没有了云,中国又遥远了。和吉姆离婚后,我好像在德国没有了根,那亨德瑞克呢,他算什么呢?亨德瑞克此时正吐着雪茄烟圈,他问:“梅,你在想什么?想中国吗?其实我和亚洲有缘,我在日本工作过,到过中国,我还娶过一个韩国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