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残破的客车行驶在仲秋的山原。原上一片肃杀,土地裸露着,死一般的沉寂,树木光秃秃伸展着,在湛蓝的天幕间书写着绝望。车上好几个人在呕吐,呕吐得最厉害的是方梦白。发现女儿正在发烧时,她已经拍出了给彭陵野的电报,也买好了车票,并且车站的广播里正在播报进站消息。前往灵远的车一个星期才只有这么一趟,错过今天,就得等一个星期。她以为女儿只是受凉感冒,狠了狠心,爬上了车。
方子衿看着怀中的女儿。方梦白刚刚吐过,整个脸白得像一张纸。女儿正在发高烧,额头烫人,嘴大张着,胸部急剧地起伏,喉咙里像有什么堵住一般,风箱一样扯着呼呼的响声。方子衿的心都碎了,她想,女儿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她真的不想活了。她不明白这个世道到底是怎么了,自己受了这么多的罪不说,孩子也要跟着自己受罪。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她心里有无数为什么,不知道该向哪里发问。
破车经过两天的颠簸,终于轰轰隆隆开进了车站。方子衿心里唯一的期望,就是下车时能第一眼看到彭陵野。她抱着已经昏迷的女儿下车,四处看看,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她已经顾不得许多了,连车顶上的行李都顾不上,抱着女儿就往县医院狂奔。上车时,司机好心地帮她将被子、箱子一类东西放上了车顶,此刻见她只顾着往外跑,追着她喊:喂,同志,你的行李忘拿了。她一边跑一边说,司机同志,我女儿昏过去了,我要送她去医院,求你帮个忙,帮我把行李搬下来。
车站和医院间的距离不短,方子衿一路狂奔。女儿毕竟八岁了,几十斤的重量,跑了四五百米之后,她已经浑身无力,双腿发抖,无力支撑身体,摔在地上。她知道自己不能躺下,否则,女儿可能没命了。她强撑着爬起来,继续向前冲。冲出几十米,再一次摔倒在地。不知这样摔了多少次,速度是越来越慢。她的身上已经粘满了街道上的灰尘树叶,这些灰尘和汗水混在一起,令她面目全非。不知道第几次摔下去时,她的力量已经无法令自己站起同时将女儿抱起。她知道自己不能停,就算是爬,也要爬到医院去。
有一个男人走过来,对她说,你怎么啦?她汗水和着泪水说,我女儿昏过去了,要立即送医院抢救。男人二话不说,一把从她怀里抱过方梦白,向前跑去。跑了两步才想起她,转过头来看,见她刚刚艰难地支撑起自己。他放慢了脚步,问她,你知道医院怎么去吗?她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说,求你快点,我会去。
虽然不用抱女儿,毕竟力气已经耗尽。方子衿竭尽全力向前跑,速度十分慢。到了医院门口,她几乎无法再跑了,浑身一软,再次扑倒在地。她支撑起来,用手的力量抓住能够抓到的所有东西,使得自己的身体向前挪动。医院门口很多人,全都站下来,以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她顾不得那么多,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向医院门口爬过去。
方子衿爬到急诊室门口,听到一个男人在大声地发脾气。她爬过去,扶着门框站起来,看到那个男人抱着她的女儿,正和一名护士大声争吵。男人说,你们怎么当医生的?人命关天,你们就这样儿戏?你们院长呢?把你们院长叫来。护士说,医院都在政治学习,政治学习是大事,谁敢缺席?男人说,政治学习也要救人啦,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是毛主席的指示,你们医院门口不是贴着大标语吗?护士说,这个我不知道,政治学习是上面定的,你问上面去。
方子衿认识面前这个护士,姓伍。她原有痛经病,上次来巡回医疗的时候方子衿给她开了几剂中药,不光治好了她的痛经,而且月经期也正常了。她对姓伍的护士说,小伍,你不认识我了?姓伍的护士瞥了方子衿一眼,眼皮一翻,说你是谁呀,我应该认识你吗?方子衿急了,一下子跪在她的面前,说小伍,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女儿,快给她打氧好不好?姓伍的护士说,你说打氧就打氧的?打不打氧,要医生说了算。方子衿说,小伍我求你好不好?我是从宁昌调来的妇产科大夫方子衿,只要你救了我的女儿,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姓伍的护士猛地愣了一下,认真看了她一眼,说,你是子衿姐?你怎么这个样子了?方子衿说,别说这个了,快点给我孩子打氧吧。姓伍的护士态度大变,让那个男人将孩子放在床上,她自己跑出去推进了氧气瓶,又叫了一个护士来帮忙。
书记兼院长王文胜听说此事后,立即赶过来。王文胜问候了方子衿一句,立即去看她的女儿。方子衿全副身心扑在自己的女儿身上,竟然不知道那个送孩子来的男人什么时候走了,她连感谢的话,都没说上一句。
看到女儿的情况已经稳定,方子衿才跟院长一起去院长办公室,给彭陵野打了一个电话。她说,陵野是我,你没有收到我的电报吗?彭陵野嗯嗯啊啊了几句,不说收到也不说没收到,问她,你在哪里?她说,我在医院。彭陵野听了这句话似乎很生气,说你不先回家去医院做么事?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吗?方子衿不想刚来就和他吵架,耐着性子说,不是的,发生了一点特殊情况。不待她说完,他打断了她,说你不要找借口了。算了,不和你争了。我还有事,你自己回家吧。说过之后,挂断了电话。
方子衿愣在那里,强忍着眼泪才没有流出来。
当初胡之彦对她说,彭陵野是想利用她调进宁昌才和她结婚的,她完全不相信。接着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胡之彦喝安眠药自杀送到医院急救,李淑芬借助这次事件发动了一场针对方子衿的战争。李淑芬在卫生厅、教育厅以及医学院大闹,说方子衿勾引胡之彦,两人有了暧昧关系,她是无法容忍才跑到医院去闹了一场,方子衿却抓住这次事件倒打一耙,一方面向各方面施加压力,要求组织上处分李淑芬,另一方面,给胡之彦施加压力,要他和李淑芬离婚然后娶方子衿。奇怪的是,这种无稽之谈,竟然有人相信,整个系统都开始同情李淑芬,方子衿倒成了洪水猛兽。不仅如此,学院政工科一次又一次找她谈话,了解她和胡之彦的关系,让她写一份又一份情况汇报。方子衿对此一概否认,学院政工科认为她不老实,向组织隐瞒了事实真相,给她开了半个月的学习班。每个月学院都要组织两三次批斗会,批斗的对象五花八门。尤其是毛主席关于阶级斗争论述发表之后,批斗会更加频繁,不仅学院开,各个系也开。每次召开这类的批斗会,政工科都通知方子衿去站台。
胡之彦自杀事件之初,吴丽敏是坚决站在方子衿这边的。她认为胡之彦根本就不是真心想自杀,而是做给方子衿看的,是他的一种手段。吴丽敏得出这种结论的依据是,胡之彦选择了一个女儿带着几个同学在家做作业的机会喝安眠药,他的女儿很早就发现了这一情况,只是这孩子脑子不太聪明,以为父亲睡了,没有理会。后来,方子衿一次又一次被拉去陪斗,吴丽敏开始意识到,如果和她继续保持密切来往,定会影响自己的政治前途,便开始和她疏远。而彭陵野不仅不理解她关怀她,反而怪她得罪了胡之彦和李淑芬,将自己调动的事给误了。
恰在此时,李淑芬抓住一次机会,一脚将方子衿永远地踢出了自己的视线。
新中国建立后,医学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尤其是在困扰多年的流行疾病防治方面,成果卓著。作为医生,方子衿很清楚,建国之初,有四大疾病严重威胁着人们的生存。天花、肺结核、小儿骨髓灰质炎以及血吸虫病,每年都夺去数以十万计的生命。虽说根治这些流行病有赖于医学的突破,但如果没有一个对人民负责的政府,没有切实可行的医疗措施和手段,那也是枉然。拿血吸虫病为例。这种病为害中国由来已久,历朝历代均束手无策。新中国成立后,毛主席发出号召“一定要消灭血吸虫”,政府制定了一个全面根治综合治理的方案。在这一方案指导下,全国掀起一次灭钉螺的群众高潮,各省市成立灭螺指挥部,带领灭螺突击队和医疗队深入疫区。经过几年的奋斗,血吸虫病被基本消灭。毛主席激动得彻夜难眠,写下两首著名的诗篇,大赞“借问瘟神何所往,纸船明烛照天烧”。同时,毛主席还作出批示,指示医疗机构不要老是呆在大城市,应该到最需要的地方去,主动送医送药下乡。
为此,省卫生厅多次开会研究落实措施,最初的设想,是将巡回医疗作为一项长期制度坚持下去,让省里所有的医生轮流参加巡回医疗队。正在这时候,李淑芬提出一项建议,她说,毛主席不是号召医务工作者和医疗机构不要老是呆在大城市吗?巡回医疗要搞,同时,我们能不能向基层充实一部分医务工作者?比如将省城各大医疗机构的主治以及主任一级专家,下放一些。在此基础上,省卫生厅提出一个医学专家下放方案,采取自愿报名的方法,由省城抽调一部分医务工作者充实地区以及县市一级医疗机构,再由地区以及县市抽调一部分人充实公社。
卫生厅以为,只要发出号召,肯定报名者云集。建国初期,政通人和,但凡政府有号召,民众踊跃,一呼百应。但五十年代后期,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自一九五七年反右之后,接下来又是大炼钢铁“大跃进”。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中苏关系恶化,苏联撤走专家,威逼中国还债,与此同时,“大跃进”的后果显露,连续几年大饥荒,日子越过越艰难。人们开始明白,越到基层越苦,自上而下,形同流放,且永无翻身之日。政府不愿看到这种现象,开始在幕后做党团员的思想工作,鼓动一些党团员报名。有人下去了,再没有上来的机会。同样的事情一再发生,人们自然不肯再信,主动报名者越来越少。
省卫生厅急得一连开了多天会议。李淑芬再次提出建议,将那些出身不是太好的,夫妻一方在下面的以及走白专道路的典型以组织名义调下去。省卫生厅接受了这一建议。李淑芬提出的三大条件,方子衿全都符合。方子衿甚至可以肯定,李淑芬所提出的建议,其实就是要将她从省城赶到下面去。
得知这一消息,方子衿如五雷轰顶。她去找卫生厅和教育厅,人家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她。孤苦无依时,她希望得到来自丈夫的情感支持,去邮局打长途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彭陵野。那时,她抱着话筒,感觉就像抱着彭陵野,也像是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绳索。然而,当她对着话筒痛哭失声的时候,电话线的另一端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过了不知多长时间,电话中传来了忙音,对方将电话挂断了。她突然想起胡之彦说的那些话,猛然惊醒。难怪彭陵野会挂断她的电话,难怪他不到车站接她母女。她以为到了灵远,自己就是回家了。现在才知道,那个家只是彭陵野的家,而不是自己和女儿的家。无论如何,她不能住到他家去,否则,将来会有受不尽的苦。
王文胜见她神情有些异样,以为她在担心女儿,劝她不用担心,孩子主要是因为风寒感冒,加上晕车又缺氧,肺部受了影响。好在可以用青霉素,病情应该可以很快控制。又突然想起她的组织关系,说,你的行李呢?先把组织关系办了吧。
方子衿这才想起自己的行李还在车站,心中大急。王文胜是个非常和蔼的领导和长者,对她说,别急,车站我们熟,我派个人去拿回来。正说着,有一名医院的干部进来向王文胜报告说,刚才车站有一位姓卢的司机把方医生的行李送来了。方子衿打开行李,拿出调令交给王文胜,趁机向他提出要房子。王文胜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说房子医院里有,我给你两间吧。房子差点,先凑合一下,以后有了更好的房子,我一定优先考虑你。
女儿的病情没有完全控制,当天晚上,方子衿陪着女儿在病房里睡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照顾女儿吃过早餐,她去看房子。房子在医院的最后面。还没有到达房子,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方子衿就感到心中一凉。那房子太破旧了,下半截是石头砌成的,上半截是土坯,盖着黑色的瓦。墙已经很残破,瓦则更破,还有那些窗户,没一扇好的。越往前走,她心中的沮丧越重,就像是透心的严寒紧紧地包着一般,浑身都是凉的。看清自己那两间房的门时,她已经无力抬动双腿了。门是木质的,吕字形门框,上下用两块木板镶着,涂上红色的油漆那种。可现在,下面的木板基本上没有了,上面的也已经破了,油漆剥落。一些鸡呀狗呀鼠呀什么的,通过破了的门钻来钻去。门的两边,堆着一些不知从哪里来的枯草,上面满是鸡屎猪粪。
虽然失望,毕竟是自己住的地方。她弯下身去,想将那些枯草弄走将门打开,顿时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方子衿连忙用一只手去捏住鼻子,用另一只手去抓那些草。费了老大的劲,终于将门前清洁了。她想找地方洗手,转身看看,见这排房子的尽头有一个水池,池子边有一只水龙头。她走过去,伸手去拧龙头,发现那龙头太长时间没用,已经生锈,根本拧不开。她不得不去前面一排房子前洗了手,再回到自己的房前,掏出钥匙打开门。
往里面一看,她再一次天旋地转。房间里有很多老鼠,打开门的那一瞬间,老鼠们惊慌失措,四处逃散,甚至有两只慌不择径,从她的脚边逃出门去,吓得她惨叫连连。房间的面积不算小,一间有二十来平米,中间没有隔墙。两间都是单独的,没有门相通,只有一扇门通向外面。前后各有一扇窗子,前面的窗子还算大,后面的窗子极小。墙上批的灰已经大面积剥落,灰一块黑一块白一块的,孩子们在上面画得乱七八糟。地上铺满了各种动物的粪便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杂草,墙上布满了蛛网,天上没有天花板,可以看到房梁,梁上吊满了扬尘,像是一些黑色的树挂。墙根下有无数的鼠洞,每一只洞边都堆着很大一堆积土。因为窗子没有玻璃,风从一扇窗口进来,在房间里打几个旋儿,又从另一个窗口出去。寒风裹挟着积尘,在房间里漫舞,那些杂草也就翩然而动,诉说着一种苍凉意境。
要在这里安顿下来,需要置办多少物品?床没有,锅碗瓢盆没有,炉灶没有,甚至连最简单的油灯什么的都没有。一个再差的家,也得有几百块钱的家当吧。她哪里去弄这些钱来建立这个家?她没有人可依靠,一切都得靠自己。
她离开房子,先回病房看了一下女儿。女儿在输液,已经睡着了。她又去了医护办公室,自己的行李放在那里。她翻找半天,换上一套破旧的衣服,又顺手拿了一条毛巾,转身去了医院后勤科,借了一些工具,水桶竹竿扫帚铁锹什么的。她将这些工具捆扎在一起,用铁锹挑着,返回房子。
首先,她得将房间简单地清理一下,里面的各种粪便太多,干的湿的都有,还有厚厚的灰尘、零乱的草。为了不使清理时扬起的灰尘太多,她先往房间里洒水。从前面一排房子里提水到这里,有接近一百米的距离,这对她不算什么。麻烦在于她洒了五桶水,那些灰尘还仍然是灰尘。灰尘实在太多太厚,水洒少了,留在上面的只是一些湿迹,如果洒得太多,成泥了。她不得不放弃洒水的念头,拿出毛巾,将自己的头包了,将口捂了,用竹竿绑上扫帚,开始清理屋顶上的扬尘。那扬尘也不知怎么上去的,吊成一挂一挂的,每挂落下来,就是黑黑的一团。然后拿起大大的竹扫帚往外扫那些灰,顿时灰雾飞扬,满屋子迷蒙。将两间房稍稍清理完,她满身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
干完这两件事,接下来就得对付那些老鼠。她拿着簸箕,到外面捡了许多石头,大的小的都有,一点点填进那些鼠洞里,又挖来一些土,将那些鼠洞填平,挥起锹,将新土夯实。她想,该死的老鼠,我将你们的洞堵了,看你们还能不能到我家来捣乱。
正在填老鼠洞的时候,王文胜来了。他说,这些事哪里是你做的?让陵野请几天假回来帮你呀。他指着墙然后又指着窗子说,这墙该重新批一下档,再刷一层灰。还有那窗户,没有玻璃怎么成?冬天就要到了,这里的北风你是没有领教过,像刀子一样,能将人的肉刮下来。还有那门,怎么也得修一修。这样吧,我让人给你运两车沙两包水泥来,再给你一些木料。
方子衿觉得自己好无助。她来到这里,原是想依靠彭陵野的,他是她法律上的丈夫。可是,她一踏上这片土地就猛然醒了,知道这个自认为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原来是最不可依靠的。那一瞬间,她想到了远在天边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的白长山,想到了对自己一往情深多少年来一直在暗中帮着她和女儿的陆秋生。离开宁昌的时候,她走得很突然,走得悄无声息,甚至都没有向陆秋生告别。他如果找不到自己,不知会怎样?她也想到了自己的老师余珊瑶,她就在这个县里,在那个自己异常陌生的农场。当初,余珊瑶被流放到这里的时候,会不会比自己更无助?
她犹豫再三,还是向王文胜提出请求。她说,王院长,你在这里熟,能不能帮我请一个木工?对了,要打灶,还要接水管到屋里。这些事我都不晓得么办,你能不能帮我找个人?工钱我来出。王文胜不解地看着她,说你怎么舍近求远?陵野是灵远县城的一个人物,朋友多得很,只要他出一句声,就能招几十个人来,不用一天就干完了。上次你们医疗队住的那地方你记得吧?开始比这里还差,就是他一句话,一个星期天就整成那样了。
方子衿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犹豫了,跟着王院长一起去办公室,给彭陵野打电话。方子衿说,陵野,是我。彭陵野不待她说完,顿时大声地斥问,你还知道打个电话?昨天晚上你去哪里了?她想说自己在医院照顾方梦白,孩子病了。可刚说了我在医院四个字,彭陵野就暴跳如雷,说医院医院,你只知道医院,除了医院你还知道什么?方子衿耐着性子听他在那一端大喊大叫,直到他语气稍歇,她才说医院给她分了两间房子,问他能不能找几个人修整一下。彭陵野愣了一下,似乎需要时间对此事作一个判断。他在充分判断之后说,好吧,不过我现在没时间,过几天吧。方子衿说,那怎么行?我得有地方住呀。彭陵野说,你怎么没地方住了?这些年,我难道住露天的?方子衿说,你最好明天找几个人弄一弄吧。彭陵野一下子火了,说你让弄就弄?你以为你是谁呀?彭陵野冲着电话一阵咆哮,方子衿握着话筒呆在那里。
王院长坐在旁边,感觉他们谈话的语气不对,抬起头来看着方子衿,见她的脸色不好,眉毛皱在一起,嘴唇紧紧地抿着,鼻子一会儿向左歪一会儿向右歪。他正想劝说她几句,却发现两滴清泪突然从她的眼眶溢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滑落。她抓着话筒站在那里,除了眼泪的滑落,再看不到一点动作。王文胜等了半天,知道电话的另一端肯定是挂上了,向她挥了挥手,似乎想说点什么。再一想,怎样劝都不太适合,便从她手里接过话筒挂上,说,小方,别急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一起来想办法。
经过这一番折腾,方子衿更加明确地看清了一个事实,自己当初嫁给彭陵野错得太远了。无论如何,她不能住到彭家去,即使心力交瘁,她也得将家安下来。将病房里的女儿料理过后,她再一次来到自己的房子。打开门一看,昨天费了老大辛苦填上的那些老鼠洞,今天已经面目全非,刚填的新土再一次被刨了出来,房间里又出现了许多个大小不同的洞。她站在那里,心中对这些老鼠充满了恼恨,真想找个地方痛哭一场。在这个世界上,人欺负她不说,连这些小小的老鼠也欺负她,而她竟然无能为力。她知道自己面临一场和老鼠的战争,她希望这些可恶的老鼠跳出来和她战斗,那时,她将不再怕它们,她会挥舞手中的铁锹,将它们一个人打得血肉模糊,肢残体缺。然而,她甚至不知道该怎样打这场战争,狡猾的老鼠们躲在暗处和她周旋,别说是正面和它们战斗,就是连它们的影子都捞不到。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身边有人说话了,问她为什么站在这里发呆。她转身看了一眼,见是王文胜。他的身边跟着两个人,那两个人推着两架板车,车上堆满了许多东西。方子衿指着那些老鼠洞说,这些该死的老鼠,我恨死它们了。王文胜摆了摆手说,你把人家的家给填了,人家当然要找你算账。方子衿说,王院长,我都气死了,你还有心开玩笑。王院长说,扒开了好,我还担心它们不全扒开呢。说过之后,转身对那两个工人说,你们开始干活吧。他指着木工说,这两扇门还有窗户,你看怎么修一下。然后又转向泥瓦工说,你过来,我们来筹划一下。
方子衿站在那里,看着王文胜指挥泥瓦工,在这里搭一个水池,这里打灶,最好是两个灶,一个烧柴一个烧煤。他又转向方子衿,问她这样行吧?一个灶恐怕不行,煤供应不足,一个月的煤票不够用。冬天来了,家里有孩子要烤火,那就更不够了。所以,还是烧柴好,既省钱又省事。方子衿心里充满了感激,说我也不知道该么办,院长你说怎样就怎样好了。此前她一直对王文胜的印象不是太好,觉得他没什么男子气,婆婆妈妈的,话特别多而且特别碎。现在才意识到,这样的男人心细,考虑问题周到,会体贴人。
向两个工人交代完毕,王文胜转向方子衿,说,现在我们一起来对付这些小家伙。他从板车上拿下一只袋子和一只线手套,对方子衿说,里面装的是老鼠药,你往每一个洞里放一把,剩下的,放到外面去,明天,这些老鼠就不会来烦你了。
方子衿戴上手套,抓起老鼠药放进洞里。她心里怨恨着这些老鼠,或者说怨恨着所有该怨恨的。那隐藏在心底的怨恨经过了长时间的发酵,此时终于有了发泄对象。王文胜叫她往每个老鼠洞里放一把拌了老鼠药的稻谷,她却放了两把,还嫌不够解恨,又加小半把。王文胜见她这种放法,说小方,这不行,一个洞就一两只老鼠,你放太多就浪费了。而且,外面老鼠更多,你全放洞里了,外面就没了。
王文胜的方法果然有效。方子衿还担心总会有些漏网之鱼,可隔了一晚再来看的时候,面前的一切令她想起白长山描述过的大战后景象,虽然没有残阳如血,没有弹痕遍地,没有残砖颓瓦,却也尸体横陈,触目惊心。
忙了五天,总算将这个家清得像个样子。床是打借条从医院借来的三张病床,里面用两张拼成一张大床,外面摆一张小床,中间拉上一道布帘。王文胜也不知怎么向医院职工说的,竟发动各家各户给她捐助,这家给了一只碗,那家给一张凳子。自然,人家好东西新东西不会拿出来,碗是补过的,凳子是缺腿的,玻璃是残破的,筷子是长短不齐的。好在王文胜找来的这两个工人手艺很好,修一修整一整,拼凑成一个家了。
自己来灵远已经六天,彭陵野竟然不闻不问。对于此事,方子衿不敢想,想起来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现在她也没什么好想的,只盼着女儿的病快点好,自己在这里立下根来。没有男人没有爱又怎样?她自己一样可以生存,可以撑持这个家,可以把女儿教育成人。她将刚刚安顿好的家最后清理一遍,心想,明天可以上班了。王院长对自己如此照顾,不就因为她是省里来的名医吗?她如果不好好工作,对不住院长的一片良苦用心。
恰在此时,王文胜风风火火地跑来,人还没进门,声音已经传来了。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惊慌,失去了平常那种温柔细碎,像砂子打磨过,有些沙哑。他大声地叫道,小方,小方你在吗?快跟我去急诊室。方子衿冲出门,问他出了么事。王文胜说救命,快。她顾不得锁上门,跟着王文胜向前跑。原来,妇产科昨天半夜接了一个待产妇,今天清晨产门全部打开时,才知道是逆生,脚先出来了。这种情况,如果在大医院,肯定要剖宫,可县医院条件不够,有手术室却没有医生,这类手术不敢做。妇产科那个姓梁的摘帽右派只好人工接生,岂知孩子刚刚出来,产妇便大出血。医院采取惯常的止血措施,却一点效果都没有。眼看产妇快不行了,王文胜急得没法,才跑来请方子衿去救命。
方子衿见到面前的情景时,有些发昏。产妇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上半身穿着一件单衣,下半身完全赤裸着。在她的身下,是一大摊血,旁边有一床白色的棉被,已经是血迹斑斑。一名男医生将双手压在产妇的胸部,一下又一下猛压。他甚至没来得及取下沾满血的医用手套。王文胜见状问道,情况怎么样?那名做心脏按摩的医生冲他摆了摆头。王文胜急了,大声叫道,快打强心针呀。医生说已经打过,没有用。方子衿站在那里,看着满地的鲜血和那张白得像纸一样的脸,心中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按理说,产妇在医院里,抢救及时是可以止住血的。
医生又进行了一番努力,不得不向院长宣布,患者已经死亡。他的话音刚落,急诊室里传来一阵绝望的哭声。方子衿以为是病人家属,心中颇为怪异,病人家属怎么进这里来了?转头看时,发现哭声是梁医生发出的。她刚才一直蹲在急诊室的角落里,方子衿进来时没有见到她。听到患者死亡的消息,她浑身一软,坐到了地上,撕肝裂肺地大哭起来。听到里面的哭声,死者家属在外面坐不住了,一下子冲进来,抓住院长问他老婆怎样了。院长只好告诉他真实情况,请他节哀顺变。死者的丈夫愣了那么几秒,突然像疯了一般冲向在屋角大哭的梁医生,对她拳打脚踢,说她是杀人凶手。
这一闹,医院便乱了起来。方子衿不熟悉情况,觉得留下来也不能起作用,而且还要去看望女儿,因此在乱成一团糟的时候悄然离去。
正式上班的第一天,方子衿先去了一趟院长办公室。王文胜在那里唉声叹气,话也突然少了。方子衿说自己今天上班,他只是应了一声,似乎完全没有听懂她所说的意思。方子衿退出来,向其他同事打听,才知道昨天那个死者的丈夫向县公安局报了案,县公安局得知梁医生是一名摘帽右派,认定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派人将她抓走了,据说有可能定为谋杀罪。方子衿在心中大叫一声,这不可能,医生没有不想治好病人的。何况,即使梁医生操作失当造成大出血,按常规采取紧急处理,是可以止血的。最终产妇出血不止而死,应该是技术以外的原因。
来到诊室,见门口围了一大圈人,人们在那里议论纷纷。有人因为没有医生而大发牢骚,有人说起梁医生被公安局抓走的事,所有人便围在一起问情况。方子衿经过时,听到一些议论。她原本对此不感兴趣,后来听说其中一个人和死者是邻居,便停下来听了几句。
那个女人说,唉,你们不知道,她可真是惨呀。刚生下来就没了妈,她父亲一个人带着她和两个哥哥。他大哥在十八岁的时候,和人打架,被打死了。二哥呢,好不容易到了二十二岁,准备结婚了。结婚要家具呀,没有钱买,就进山去偷,被守林人发现。他舍不得丢下树,扛在肩上逃,一脚踩空,被那棵树压死了。她算是结了婚,头一胎生了个儿子,后来一直都没有怀孕。儿子养到三岁,被他老公一巴掌打死了。
方子衿隐约觉得这个女人所说的事里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起了心要多问几句。她走进诊室,打开柜门,拿出白大褂穿上,检查了一下听诊器压舌板体温表什么的,在椅子上坐下来。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要往桌子前面一坐,将听诊器往胸前一挂,她就能忘掉一切。哪怕丈夫不来见她,哪怕女儿躺在医院里。此时的她既不是母亲也不是妻子,而是所有病人的医生。一个兢兢业业医术相当不错的医生。
轮到那个妇女来看病了。她看一眼病历,知道对方名叫刘玉霞,三十三岁,已婚。她问哪里不舒服?刘玉霞说,双乳胀痛,胸闷,头晕,恶心。方子衿再问,有这种症状多长时间了?刘玉霞说,以前每次要来月经前,都会发胀,但很少痛。最近一年多老是觉得痛,特别是这半年来,不来月经的时候也痛。问她生过孩子没有,她有些难为情地说,不知怎么回事,结婚十几年了,一直都没有怀上。方子衿令她将衣服解开,露出双乳,然后进行指检。刘玉霞的双乳很大,而且下垂。一般乳房大的女人,得乳腺疾病的可能比小乳房女人大得多。
方子衿一边按着刘玉霞的乳房,一边和她聊天。她说,我刚才听到你和别人在谈昨天死去的那个女人,你和她很熟?刘玉霞说,是啊,我们的娘家是同一个大队,她在一生产队我在二生产队。出嫁后,我们又是邻居,男人都是农机厂的。方子衿说,你刚才说她还有个儿子?刘玉霞说,是有个儿子,不过一年前已经死了,被她男人一巴掌打死了。刘玉霞介绍说,那天她老公喝多了酒,回家遇到儿子哭闹,顺手就是一巴掌。儿子被打倒在地,头磕在地面的石头上,当时也没什么事,不久就叫头昏,大人也没怎么在意,不料第二天就昏倒了,送到县医院的时候,人已经快不行了。恰好遇到医院政治学习,半天找不到医生,眼睁睁看着儿子死了。那时,这个人就恨死了县医院,只是自己失手打死儿子,找不到医院什么把柄,才隐忍未发。这次妻子在县医院死去,替她接生的又是一个摘帽右派,他自然不肯放过。
方子衿觉得这个女人说的情况非常重要,这里面肯定有更为复杂的原因。她迅速在脑中搜索了一下,很快冒出一个病名:血友病。血友病患者因为缺乏某种凝血因子,一旦出血就很难止住。如果能证实她的几个亲人都是因为出血不止而死,那么就可以肯定,这次事故与医院关系不大,更与梁医生无关。
方子衿一直想找机会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王文胜,可是病人太多,走不开。到了下班时间她赶到院长办公室,王文胜已经离开了。她返回病房,陪在女儿身边,一直到午夜女儿睡着了,才拖着疲惫离开医院,向新的家走去。想到要回家,她的心泛起一阵凉意。自己从省会来到这个偏远小城,不就是为了家而来的?然而,现在这能算是家吗?命运为什么不让她嫁给白长山呢?
走到家门口,掏钥匙开门,发现门口黑洞洞的,大门敞开。方子衿大吃一惊,转身想逃,刚退几步,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恨意。她想,自己从省城来到这里,彭陵野欺负她,老鼠欺负她,现在连贼都欺负她了。她这一生与人为善,凡事都自己先退一步,到头来得到了什么?无论如何,这次她不想退了,以后也不退了,该争的,她一定要争。如果那个贼还躲在她家里,她就要像当年余珊瑶老师那样,和贼斗上一场。这样想时,她倒是将生死置之度外,没有了怯意,反倒是一股豪气冲天而起。
她蹑手蹑脚走到门前,仔细听了听,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她慢慢往里面走,进入房间,还是没有声音。她想,会不会是自己出门时忘了锁,风把门吹开了?她走进去,站在房子的中间,停了一下,努力适应里面的黑暗,认真看了看,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一阵风吹过,外面树枝刮着窗子,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她突然觉得那也许是躲在自己身后的人,顿时毛骨悚然,全身发抖。过了好一刻,她才明白那是秋风的声音。
她摸出洋火,掏出一根划燃,找到油灯。说是油灯,其实是王文胜临时帮她做的,用一只墨水瓶再配上一只铁的酒瓶盖,盖子上钻个孔,穿一根捻子。方子衿将洋火头就到捻子上,火苗在捻子上蹿了蹿,突然在她的手指上咬了一口。她猛地一缩手,最后一点火星向下飘落,留下一条弯弯曲曲的青烟。她将手指头含在口里吮了几吮,再次摸出洋火,划了一根,点燃油灯。她伸出手把油灯擒起来,转过身,在房间里照了照。房间里有几只烟头,空气中有一股没有散尽的烟味。烟味很淡,应该是一两个小时前留下的。
她擒着灯走进被布帘隔出的里间,猛见自己的床上躺着一个人,发出轻微的鼾声。她只觉得脑袋一炸,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是自己走错了房间?还是面前这个人走错了房间?她努力镇定自己,小心地走到床前,举着灯,弯下腰来看。现在看清楚了,床上躺着的这个人是彭陵野。
如果说此时方子衿的心情还算平静的话,当再次回到门前时,她的心情就异常狂躁起来。她就觉得奇怪,自己早晨出门的时候,明明把门锁好了,他没有钥匙是怎么进来的?用油灯往门上一照,立即看明白了,他是用脚踹开门而不是用普通方法进来的。门板原本就不结实,在他的淫威之下,破了一大块。他可真能,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方子衿端着油灯站在那里,胸脯一起一伏。她一再告诫自己,第一次见面,别闹得不愉快,忍一忍算了。她独自忍了几分钟,心情才稍稍平复了些,端着油灯到隔壁洗了身子,回到这边屋,反闩了门。将油灯搁在窗台上,脱了衣服,躺进被子里。彭陵野是光着身子躺着的,占了整个床。她将他往里面推了推,没想到推醒了他。
他睁开眼看她,见她穿着睡衣,有些恼怒,说:“穿那么多做么事?脱,快脱。”
她知道他要做什么,心中正不得趣呢,说:“今天太晚了。明天吧。”
彭陵野说:“扯淡,快脱。”
方子衿知道不能违抗,一边脱衣服一边问:“你洗过没有?”
彭陵野不耐烦,嫌她动作慢了,翻身而起,几下将她身上的衣服脱了,抱紧她,将她压在身上。
方子衿更加不得趣,说:“你身上有一股味,快去洗一洗。”
彭陵野骂了一声,粗暴地分开她的双腿,将身子贴上去。
一大早从床上爬起来,方子衿匆匆刷牙洗脸,拿把梳子在头上搔几下,去食堂买了一些早点,给彭陵野留下一半,将另一半提着出了门。赶到医院病房,女儿刚刚醒来。她照顾女儿洗了,母女俩一起吃早餐。女儿整天一个人呆在病房里,非常孤独,见到母亲,有说不完的话。她想念以前的小朋友,想念吴丽敏阿姨家的哥哥,尤其是想上学,觉得学校里小朋友多,大家在一起好玩。现在躺在医院里,每天看着窗外,窗外只有一棵枯树,树上有几片没有落尽的树叶。她说,她数过了,树叶共有三十三片。前天还有四十一片的,昨天有几只麻雀在树上打架,结果打落了三片,还有几片是什么时候掉的,她没有注意到。
早晨上班前去找王院长,才知道他作为省级劳动模范,到宁昌开劳模大会去了。方子衿人生地不熟,明知梁医生有冤,却不知该找什么人,只好耐心等王文胜归来。女儿出院后,因为身体虚弱,暂时在家静养。彭陵野并不常回来,但凡回家,除了做那事,他什么事都不做,和方子衿以及女儿也没什么话说。方子衿懒得理会,只求日子平安地过着。除了梁医生的事,方子衿心里还有两件事放不下,一是长途汽车站那个司机,一是那个帮她将女儿送到医院的男人,她感人家的恩,一心想找到他们。
有点时间,方子衿便去了汽车站,向车站领导谈起那天的事,说自己准备送一封感谢信,却不知道那个司机的名字。车站党支部书记说,我们车站只有一个姓卢的司机,叫卢瑞国。不过,他是我们车站的捣蛋大王,和人吵架打架有他的份,做好事肯定没他的份,不可能是他。方子衿说,你把他叫来问一问不就清楚了?书记说,今天他出车了,要到晚上才回。
她要了卢师傅家住址,准备登门拜访。临去前,她去了一趟商店,在副食柜前转来转去,犹豫了很久。最初她想送烟,给男人送烟是比较适合的。可买烟需要烟票,她的烟票全被彭陵野拿走了。何况一包烟拿不出手,至少也得两包。一角多钱一包的烟,同样拿不出手,怎么也得二角一包的圆球。两包就是四角钱,太贵了。最后,她看中了芝麻饼,五分钱一个,买五个是两角五分,这份礼物不轻不重。
晚上去了卢师傅家,正是那天的司机。二十七岁的小伙子,还没有结婚,和父母住在一起。他们接到那五个饼子,千恩万谢,又说卢瑞国工作好几年了,这是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卢瑞国还记得方子衿女儿的病,问起情况。方子衿说,多谢你帮了我,我女儿现在已经出院了,在家休养,过几天就可以上学了。他的父母听说方子衿是县医院刚调来的妇产科医生,知道她一定认识很多年轻姑娘,就让方子衿帮儿子介绍对象。方子衿说好哇,有空的时候,你常去我们医院看看,医生护士,你看中了谁,告诉我,大姐帮你们牵线搭桥。
自此之后,一旦有时间,卢瑞国便往县医院跑。方子衿看的是妇产科,常常要女人宽衣解带,他自然不便留在那里,往往只是见上一面,轻描淡写地聊上几句。卢瑞国嘴很甜,一口一个姐地叫。休息的时候,他会跑到方子衿家,帮她干些重活,反倒是将彭陵野应该承担的一些家务接过去了。卢国瑞的父母待方子衿非常好,将方梦白当成自己的孙女一般,吃住常常在他们家。自然,这都是后话。
听说王文胜从省城回来,方子衿第一时间找到他。听了她的话,王文胜非常兴奋,问她,你肯定吗?方子衿说,我觉得那个患者的话是可信的,她没有必要说假话。不过,是不是这样,得公安部门做法医鉴定。王文胜立即拿出纸笔,说你再说一遍,说详细点,我要记下来。方子衿详细地讲了一遍,也将自己的看法提出来。王文胜记完之后,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太好了,我现在就去公安局,有什么情况,回来我再告诉你。
中午,王文胜回来了,看神情就知道很不乐观。方子衿问,情况怎么样?王文胜一改平常多话的习惯,凝重地摆了摆头,说已经定罪了,反革命杀人罪。方子衿吓了一大跳,这个罪名是要杀头的。她说,你没有说死者可能患有血友病?王文胜说,没用,他们说梁玉秋已经承认了。
方子衿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屈打成招。她说王院长,你是院长,这件事不仅关系到一个人的生命,而且关系到我们医院的声誉,不能就这样算了。你应该去找县委或者县府,向他们反映这件事。王文胜显得畏畏缩缩。方子衿说,王院长,这件事你不能退。你是一院之长,如果退了,今后我们医院就有吃不完的官司了。何况,这件事人命关天,无论如何,也得替自己的医生讨个公道。王文胜嗫嚅半天,说会将这件事向县委反映,但公安局权力太大,县委怕也说不上他们的话,只能是尽人事了。
过了两天,方子衿正在上班,副院长突然找到她,对她说王院长刚刚从县政府打来电话,让她快到政府去一趟找杜副县长。方子衿略一愣,问是什么事。副院长说可能是因为那次医疗事故的事。
方子衿放下手里的活,赶到县政府。县政府办公楼是一幢两层楼,杜副县长的办公室在二楼,小间办公室旁边一间几十平米的会议室。方子衿探头进去,见里面坐着四五个人,她一眼认出的是王文胜。王文胜向她招手说,小方,快进来,杜副县长正等你呢。里面一个三十来岁风度翩翩的男子站起来,笑着对她说,原来是你呀,欢迎欢迎。方子衿认真看了一眼,心中一阵大喜,这个杜副县长竟然是那天送女儿去医院的男人,自己到处打听他,却不料他是副县长。她有些激动地说是你呀,上次还没谢谢你呢。王文胜大为惊奇,问,你们以前就认识?方子衿把上次的事说了一遍,杜伟峰也说,那时他刚刚调来灵远,想了解一下情况,在县城里乱转,结果碰上了这么件事。
闲话几句,坐下来引入正题。杜伟峰说,子衿同志,有关梁玉秋一案的情况,我想听听你的看法。方子衿在路上已经想好了,于是从医学方面谈起。她说,形象地说,女人的子宫就像一只气球。气球吹得越大,就越薄。女人的子宫也是如此,妊娠令子宫胀大,越到后期,子宫壁就越薄。接生的时候,如果用人力纠正胎位,确实是非常危险,稍有差错,便可能使子宫壁破裂,造成大出血。产后大出血,有相当一部分就是因为子宫壁破裂。在大医院,遇到这种难产的个案,通常都是施行剖宫手术。因为县医院不具备手术条件,才不得不采取人工正体位的方法。从另一种意义上说,发生了这种不幸,如果抢救及时,采取其他方法止住流血,也不至于会发生死亡事故。方子衿说,她仔细地查过医案,从始至终,她不认为处置有什么不当。如果正常情况,这样处置是不会出问题的。
杜伟峰问,那么,你认为问题出在哪里?
方子衿非常肯定地说,刚开始,我也不明白。后来听到一个患者谈到死者家里的一些事,我才突然明白过来,问题出在死者本身,也就是死者的遗传基因上面。死者很可能患有一种遗传性疾病,即血友病。人的血液中带有很多因子,其中有几种凝血因子。有了这种凝血因子,只要人体非正常出血,在很短的时间内,凝血因子便能令血凝固,从而止住出血。血友病患者先天缺乏这类凝血因子,一旦非正常出血便很难凝固,所以往往出血不止。一般来说,外部出血比较容易处理,仅仅只是比正常人失血多一些而已,血友病患者,最危险的是内出血。内出血一是隐蔽,不容易被发现,二是比外出血更难止住。我怀疑,死者的儿子之所以死亡,就是因为内出血没有及时处治。至于这位死者,最初生产的时候,已经出血较长时间,只不过被误认为是正常出血,没有引起重视。后来发现出血不止,再采取措施,也只是常规措施,并没有迅速取得效果。要查清死者是否患有凝血因子先天缺乏,只要进行一次医学鉴定就可以。但是,死者已经埋了,开棺显然不合时宜。但是,血友病是遗传性疾病,她有这种病,估计她的孩子也一定有,可以对她的孩子进行鉴定。
分别时,杜伟峰握着方子衿的手,对她说,他相信她的医学知识,也相信她作为一个医务工作者的责任感和正义感。这件案子,他会立即向县委汇报,请他们相信党,相信组织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那时,方子衿非常乐观地认为,这件事肯定解决了。
然而仅仅一周之后,王文胜告诉她,县公安局不肯复查。方子衿一下子愣了,问他,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县委出面也解决不了?这是明显的错案,为什么得不到纠正?王文胜沮丧地说,公安局有独立办案权,县委和政府无法指挥他们,只有建议权。如果复审结果证明他们办了冤案错案,就得有人为此负责。没有人愿意承担这样的责任。
方子衿拍案而起,说不行,我找杜副县长去。王文胜觉得这根本不起作用,只会给杜副县长增加麻烦。他说,算了,我们尽力了就行了。杜副县长刚来,在这里没什么根基,说话的分量不足。方子衿说,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没有地方说理。如果找县里不行,我就去地区,去省公安厅。
方子衿在县政府门口被卫兵拦住了。她说我找杜副县长。卫兵问她,是否和杜副县长约好的,她说没有。卫兵说,那我不能放你进去。她说我有非常重要的工作找杜副县长汇报。卫兵不答,伸出一只手来。方子衿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说,你既然是来联系工作的,那一定有介绍信。你把介绍信给我看看,然后到办公室登记,由办公室根据你要办的事,给你作出安排。
她没有介绍信,结果被卫兵拒之门外。
第二天,她托卢瑞国的妈妈照顾女儿,自己去地区。在地区公安处门口,同样被卫兵拦下了,人家见她没有介绍信,将她划入上访者之列,指着院门外的一扇小门说,你去那里吧。
门口,有一个断腿的男人带着个十来岁的女孩坐在地上,胸前挂着块牌子,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字。方子衿看了一眼他双腿下包着的厚厚的胶皮,以及父女俩那又破又脏的衣服,心中充满了怜意。方子衿见前面有些人排队,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便仔细看了看上面的文字。硬纸板的上面写着“千古奇冤”四个大字,接着是题头,“求告青天大老爷”七个字加一个冒号。正文写得半文半白,说明作者是读过书的。
这个断腿的男人名叫刘文正,是某个她完全不了解的公社的社员。这个公社的党委书记陈法真,原是土改队的队长。土改时,陈法真见刘文正的老婆漂亮温柔,能歌善舞,顿起色心,先是说服她参加土改队,后来又对她动手动脚。她发现陈法真不怀好意,毅然离开土改队。陈法真恼羞成怒,将他的家庭成分定为地主。实际上,他家只有不到二十亩地,全都是自己种,甚至连短工都不曾请过。刘文正全家数次找陈法真诉说,陈法真不仅不听,反而对其家人百般凌辱,公开对他老婆说,如果依了他,一切好说,如若不依,就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陈法真的淫欲没有得到满足,变本加厉整治刘家,他们将刘文正的父亲活活打死,却说成是畏罪自杀。
土改复查,县里认为他家的成分确实划错了,改划为中农。可陈法真手握大权,硬是将他家的成分改成富农。刘文正兄弟不服,多年来一直上访,每次上访之后,其上访材料都转到陈法真的手中,陈法真便指挥公社的民兵对他们兄弟一顿毒打。同时,陈法真将陈文正和哥哥抓进四清学习班,并趁刘家男人不在的机会,强奸了他的老婆。她的老婆无路可走,只得和他离婚,同陈法真过起了姘居生活。刘文正难忍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一再上告。一次去县城告状时,因为精神恍惚,出了车祸,他的双腿被汽车压断。
许多上访者在围观,对刘文正的遭遇充满同情。大家七嘴八舌,问起他上访的情况。他说他先后去过县里、地区、省里,全都不起作用。无论走到哪里,人家还是把他的上访材料转到公社,结果转到了他的仇人手里。那些人说,你去北京告呀。他说他倒是想上北京,可是没有钱。正说着,一名哨兵过来了,端着枪将他往外轰。人家说,你不能这样,他也是来上访的。哨兵说,我在执行首长的命令,你们有意见,找首长说去。
房子里面被一堵墙隔着,有一扇门和一扇窗户同外间相通。那扇门紧紧关闭,一直都不曾开过。那扇窗户倒是开的,里面坐着两个年轻女人,穿着公安制服在聊天。到了方子衿,女人眼也不抬扔给她一份表格,说你填在上面。方子衿说,我不是为了自己的事情,而是来反映情况的。女人说那也一样,你填在上面吧。方子衿想解释,才刚刚开口,女人就打断了她,说你怎么这么啰唆?你看外面那么多人,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啰唆,我们还工作吗?方子衿很想说,你这同志,态度怎么这样?又怕吵起来人家不拿她的事当事,只好忍了,在一旁填好表,交给那个女人。女人看都没看,往文件夹中一夹,说你回去等消息吧。方子衿不甘心,问什么时候能有消息,女人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又指着那个文件夹和另外几个文件夹说,你没看到吗?这么多都是信访材料,领导得看呀。方子衿还想再问,女人已经不耐烦了,说,没看到后面那么多人站队吗?地区公安处又不是为你一个人开的。走开走开。
回家等了几天,没有等到地区公安处的答复,倒是等到了杜伟峰。
那天彭陵野恰好在家,吃完晚饭后坐门口抽烟,方子衿在厨房里洗碗,一面辅导女儿做作业。彭陵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热情而又谦恭。他说,哎哟,杜书记,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后来,彭陵野跑进厨房,十分激动地对她说快点去,杜书记来看你了。方子衿莫名其妙,说哪个杜书记?彭陵野说,县委杜书记呀,杜伟峰书记。方子衿也有点着忙,立即洗手擦手,同时说不是杜副县长吗?啥时候变成杜书记了?彭陵野小声地说,杜书记刚下来,不太好安排,所以挂的是副县长,但实际上,是要安排他当常务副书记的,主管组织。
方子衿回到正房,杜伟峰站起来,主动伸出手要和她相握。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和他握了。她想该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还是杜伟峰打破了彼此的尴尬,对她说,我听说你去过地区公安处?方子衿以为地区公安处有处理意见下来了,心中一喜,正要问起此事,却被彭陵野打断了。彭陵野吩咐给杜书记倒茶。倒了茶坐下来,这个话题已经岔开,杜伟峰问她,听王院长说,你去找过我?方子衿说,是啊,哨兵拦着不让我进去。杜伟峰说,这样,下次你去之前,先给我打个电话。你拿纸笔来,我把电话号码写给你。彭陵野异常主动,说你们聊,我去拿。杜伟峰写好电话号码,彭陵野拿走了。
杜伟峰说知道她非常关心梁玉秋一案,其实,他也一样,为此,他和县里几位主要领导谈过。几次县委常委开会,他都想提出这件事,但没有机会。他已经分别找过县公安局和检察院的几位领导,他们私下里不好驳他的面子,至少在一段时间里,不会将这件案子交给法院。就算交了,法院也可以发还重审。只是如此一来,会加深公安和法院之间的矛盾,县委在工作上就会更加被动一些。
谈话结束,方子衿送杜伟峰离开,彭陵野第一次对方子衿的客人异常主动,陪着一直送出好远。返回的路上,彭陵野问她,你么时候认识杜书记的?方子衿根本不想和他说话,简单地说来报到的那天,梦白病了,她抱不动,他看到了,帮了她一把。彭陵野说,下次你见到他的时候,能不能对他提一提我的事情?方子衿不解,提你的么事?彭陵野说,我当副科长的事呀。我都干这么多年了,怎么说也该提一提了吧。方子衿第一次发现彭陵野原来是一个有强烈官欲的人,非常吃惊。彭陵野继续说,杜书记主管组织,全县的干部提拔都由他负责,只要他肯出面说句话,下面肯定跑断腿。方子衿说,要说你自己去说,这种话我说不出口。彭陵野一下子火了,说你到底有没有我这个老公呀,别人的事,你倒是热心。
还没有到家,两人吵了起来。方子衿不想吵,到了家门口,先自进了厨房,准备将没有洗完的锅碗洗完。彭陵野意犹未尽,跟进来说,这件事你不要再掺和了。方子衿放下手中的活,转身出门进门,到了房间。彭陵野再次跟进来,想说的话尚没有说出,方子衿又一次出门进门,到了厨房。如此几次,彭陵野有些烦了,也深知她的性格,不吵了,只是说,哪天我们一起去看看杜书记吧。方子衿已经完全明白彭陵野想去看杜伟峰的目的,应了两个字:随便。于是一场战争以奇特的方式开始又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结束。
日子就像一本没有印字的书,每翻一页都是苍白。
一九六五年就这么过去了,彭陵野几次提议一起去拜访杜伟峰,方子衿总是以事忙推脱。后来,彭陵野不再提起,方子衿也懒得过问。元旦这天,彭陵野没有来,一大早,方子衿出门买了点肉,和女儿在家里包饺子。母女有说有笑欢欢喜喜,不料突然走进来四名警察,领头的一个方子衿认识,是派出所的所长,姓严。紧跟的那个高个子是片警,姓张。她去上户口的时候,见过这两个人。当时他们对她挺客气挺热情,现在见到他们,方子衿自然堆上满脸的热情,主动招呼说,哟,严所长和张同志呀,今天是阳历年呀,你们还忙?张片警似乎想说点什么,嘴角动了动,没有出声。严所长一脸的严峻,是那种在所有国营商店粮店菜场以及机关单位随处可见的招牌表情,有点像多年后从陕西临潼出土的古文物兵马俑。看到这副表情,方子衿顿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严所长说,把你的户口本拿出来,查一下户口。方子衿从箱子里将户口簿翻出来,交到严所长手里。其实,这一程序完全没有必要,她的户口才上了多长时间?上面的内容,严所长一清二楚。更何况,户口上的内容,派出所都有底子,有必要查吗?严所长看了看户口簿,方子衿怀疑他根本没有认真看,而是一切成竹在胸。他说,你家出身地主?方子衿纠正说,不是地主,是自由职业者兼地主。严所长说那也没什么不同嘛。方子衿要解释这种不同,他根本不听,转身对张警官说,这里是你的片,怎么你不知道有一个地主成分的?方子衿说我们不是地主,是自由职业者兼地主。严所长的脸往下一拉,说自由职业者兼地主不是地主了吗?那你说,书记兼局长,他就不是局长了?方子衿被说得哑口无言。
严所长也不想和她多说,只是对张警官说,以后盯紧点,有事的时候,别漏了这一家。
他们离开后,方子衿呆坐在那里,女儿一再想让她开心起来,又是叫她包饺子,又是给她讲故事,结果都是枉然。她在想,土改时划成分是有明确规定的,自由职业者就是自由职业者,兼地主虽然比自由职业者成分差了一截,但和地主还是有天壤之别的。严所长以前对自己态度还可以,今天为什么是这种态度?这里面一定有缘故。其实,这个原因昭然若揭,都因为她去地区公安处上访,惹恼了县公安局的某个当权派。
方子衿感到,这是一场斗争,自己如果不胜,今后的日子将会更难。地区公安处既然解决不了问题,她决定去省城。既为梁医生,也为自己。县城的休息时间和省城不同,不是休星期天,而是一个月休四天,到春节时,她就有半个多月的假期,加上春节假,她可以休二十天以上。此前,她和白长山在通信中还谈着这些假期,她说,她既不想在灵远过春节,宁昌也没有亲人,她想干脆春节要求值班算了。白长山说,不如你到白河来过春节吧,带着梦白一起来,到白河来看雪。方子衿说,我倒是想,可去白河,那得多少钱呀。卖了自己都不够路费。白长山说,路费的事你不用考虑,我寄钱给你。方子衿还真想去看看,这一辈子,就算不能和白长山在一起,只要能看他一眼,她也死心了。然而,自己刚刚从宁昌来到灵远,这些年积攒的一点钱全都花在搬家上了,花他的钱北上,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元旦的事,让方子衿突然下定决心带女儿回宁昌过春节,去看看吴丽敏夫妇,顺便也去看看陆秋生。
一个星期后,方子衿带着女儿到了吴丽敏家。
吴丽敏还住在以前的房子里,比以前更破更乱更脏了,里面弥漫着一股樟脑味、蟑螂味、尿臊味、老鼠屎味混杂在一起的气味。这就是都市味,许多人迷恋着这种气味,死活都不肯离去。方子衿闻着这种气味过了好几年孤独寂寞的日子,终于有一天可以离开的时候,以为从此获得了解脱,却不料比这种气味更令人难以忍受的东西太多。
吴丽敏面向她坐着,怀里抱着梦白,夸赞了一番干女儿越长越俊,越来越可爱了。吴丽敏的大儿子喻学东已经十四岁,唇上有胡髭长出来了,见了方子衿,只是像大姑娘一般羞羞地叫了一声二妈,就出门了。方子衿说,这孩子长大了。吴丽敏说,是啊。去年已经梦遗了。方梦白转向吴丽敏,问道,二妈,什么叫梦遗?两个母亲一下子愣住了,半天不出声。吴丽敏拿话岔开,说你还不知道吧?那个女人在卫生厅的日子不好过。
方子衿自然知道她指的是李淑芬。吴丽敏继续说,她在卫生厅干了几年,就想提正处长,找了很多人,最主要的当然是找文大姐。可她仗着有文大姐在背后支持,十分嚣张,得罪了不少人。大家知道她在跑官,就联名告她。后来文大姐一死,她失去了靠山,几个厅长都不喜欢她,不仅没有让她升职,连办公室副主任也不给她了。
“文大姐死了?怎么死的?”这个消息让方子衿吃了一惊。那一瞬间,她甚至想到余珊瑶云开见日了。转而一想,那又怎么样?周昕若心里早已经没有了她,而她呢?如今已经面目全非。人生,守得云开并不一定就真能见到月明。同时,她又想到自己。自己是否能够守到老天开眼的那一日?
“是心脏病突发。”吴丽敏说,“因为一个人住在省委招待所里,第二天早晨服务员发现时,已经僵硬了。”
方子衿来宁昌前曾去农场看余珊瑶,也是考虑回到宁昌时,一定要去拜访周昕若。毕竟他是自己的老领导,对自己有恩。可在那儿听说余珊瑶过得很不好,她倒不好去见周昕若了。话题扯到这上面,她便随口问起他。吴丽敏说,省里早就有意要重用周昕若,可文大姐一直在那里梗着。文大姐一死,一个月不到,周昕若就到省委当副秘书长去了。
方梦白见两个妈妈只顾着说话不理自己,颇有些不甘心,再一次问:“妈妈,什么是梦遗啊?”
方子衿没想到女儿如此执著,说,我和你二妈在这里说正事,你捣什么乱?去,找哥哥姐姐们玩去。吴丽敏也立即叫来自己最小的女儿,让她带方梦白去玩。
次日一早,留女儿在吴丽敏家,方子衿独自跨上吴丽敏的脚踏车,去寻陆秋生。刚到巷口,见陆秋生戴着一顶崭新的蓝帽子,穿一套新的蓝色工作服,手上套着一对白色袖笼,推着一辆崭新的凤凰脚踏车迎面而来。方子衿一边叫哥一边停车下来,陆秋生没料到是叫他,已经骑了过去,大概觉得声音熟,调过头来看,才认出她。陆秋生推着脚踏车,走到她的面前。
她问:“哥,你这是上哪儿?”
陆秋生说:“去上班。”
方子衿心中一喜,说:“哥,你上班了?在哪儿上班?”
陆秋生说:“在烟厂。”
陆秋生将方子衿领进家里,让她在家里等自己,他去找人代自己的班,一会儿就回来。
方子衿站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看着里面的一切,心中有一种要落泪的辛酸。这是一个没有女人的家,甚至不能算是一个家,只是一个窝。墙上挂满了蛛网,墙面被油烟熏得黑糊糊的。就那么十来平米的一间房,靠里墙用两张木凳架几块木板,摆了一张床,被子衣物胡乱地堆放在床上。门边的屋角里放着一口缸灶,上面的一口锅,已经破了一道口子。缸灶旁边,用断砖垒了灶台,碗和筷子摆在上面。门的另一边,有一个水池,池边还安置了一口水缸,大概是缺水时用。房子中间摆了一张桌子,那张桌子似乎是陆秋生自己的手艺,桌面是用几块不规则不同颜色的木板钉在一起的,接缝一个比一个大。桌脚用四根小圆木加大铁钉连在一起,没有一条腿是直的。房间里有三张凳子,如果那也算是凳子的话。有两张用两块木块上面钉了一块木板,第三张却是一只绕线圈的筒子。
走到水龙头前试了试,有水。方子衿找出搓板、棒槌、肥皂,放进水池里,又找到房间里所有的衣服,也不管是干净的还是脏的,全都扔进水池里,开始洗进来。
一个多钟头后,陆秋生回来了,见她在帮自己大扫除,连忙上来制止她。方子衿说,你要是不想让我洗,就给我找个嫂子。听她这样一说,陆秋生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方子衿说,哥,你怎么去烟厂上班了?陆秋生说,这事都是周昕若帮的忙。这几年,从中央到地方,领导班子有些变动,一些知识型领导得到了重用。陆鸣泉自从调北京后,一直都是第九副部长第八副书记,从来都没有得到重用。但去年升了第一副部长,省里的班子也大多是他以前的老战友,加上周昕若当了省委副秘书长,给烟厂党委书记打了个招呼,事情就办成了。
陆秋生蹲下来,向身边看看,见那一条腿的凳子离自己不远,伸手抓过来,塞进屁股底下坐了。他坐稳了身子,从身上掏出一小张纸,在手上捻了几下,拈成两端跷起的形状。接着又去身上摸了几把,摸出四个烟蒂,用三只手指拈着,慢慢地搓动,让烟丝一根一根落在纸上。他的动作非常熟练,没多一会儿,捻成了一支烟,再掏出打火机,啪啪拨动几下,点燃烟,吱地吸了一口。他说,其实还没我修鞋好,多自由,收入也高。方子衿说,怎么说,都是一份正式工作。陆秋生盯着方子衿的后背,看着那随着搓衣而滚动着的弧线,有些发呆。他说,以前我是国家干部,行政十八级。现在只不过是一个三级工。方子衿没有回头,在搓板上搓着他的一条短裤。她说,就算是二级工,那也比以前强。是铁饭碗,生老病死都有保障。跟余珊瑶相比,你强到天上去了。
陆秋生略愣了一下,说,余珊瑶?你见到余珊瑶了?她怎么样?
方子衿并没有见到余珊瑶,在农场听别人说了她出卖身体换食物的事,她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她。现在说到这个,她突然心潮起伏,语气却平淡得她自己都吃惊。她说,她现在只有一件事,就是活着。只要能让她活着,让她干什么都成。说过这一句,她停了。她确实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她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可他一直都没开口,而是在卷第二支烟。她说,烟不是么好东西,你少抽点。陆秋生嘴角撇动了一下,用两只手指夹住刚捻好的烟,放在面前认真地看了看,说,它是我的伴。
她停下来,过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着他,说,哥,你还是找个伴吧。
他很坚决地将手中的烟晃了晃,说,我有伴,我有它就够了。
方子衿还想说什么,又觉得所有的语言都苍白。她有资格说吗?如果爱着一个人,那么,就用自己的一生去默默地爱,这可能是唯一正确的路。当初她如果像陆秋生这样明白这样坚定,自己的人生,或许就不会这么多波折,就不会这么累吧。和自己比一比,他倒是走得异常清醒明白的一个人。她又一次想起曾多少次在脑子里回转的同一个问题:当初,如果嫁给了他,结果会是怎样?有这一份情,自己一生该知足了吧。
陆秋生抽完了第二根烟,突然站起来向外走。她见他竟然不向自己说一句,忍不住冲着已经走到外面的他喊道,你去哪里?他说,我去买点菜回来。
反正这一天自己也没事,方子衿不考虑做饭,一心帮他做大扫除,甚至不管他晚上是否睡棉絮,把他的被子也拆下来洗了。陆秋生买了菜回来,在缸灶里做饭菜。方子衿不时离开水池,到门的另一边观摩一两眼。真没料到,陆秋生即使不是一个好厨师,至少也是一个做家常菜的高手,煎鱼的手段比方子衿可是高明得多。
到了下午,方子衿才谈起在灵远的事。对于自己的事,她只是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反倒是梁玉秋的事,成了她的重点。她将整个过程说了,又说,这就是她回宁昌的原因。她想让他帮忙出出主意,这事到底应该怎么办。
陆秋生义愤填膺,脱口大骂,这帮混蛋,好好一个国家,被他们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方子衿吓了一大跳,说你轻点,别人听到又是麻烦。
陆秋生不说话了,再一次卷烟抽烟,直到将这支烟抽完,才再一次开口。他说,杨维华虽然是公安,且是局长,可他只是宁昌市的一个区分局局长,不在一条线上。我觉得应该直接找周叔叔。如果他肯出面,这件事肯定会不一样。
被陆秋生一句话点醒,方子衿顿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同时又觉得为难,自己无法见到周昕若呀。陆秋生翻了半天,从床下翻出一个小本子。这小本子和他身上那些用来卷烟的纸,成了他家里难得一见的与文有关之物。他说,我这里有他家的电话,从来没有用过,你拿去吧。
吴丽敏作为附属医院重要领导,家里配有分机。方子衿当晚一次又一次给周昕若家打电话,直到很晚,才总算有人接了。周昕若一下子听出了方子衿的声音,从语气可以听出,对于接到这个电话,他是既意外又高兴。他说,小方呀,好久没你的消息了。对了,你还在医学院吗?她说她已经不在医学院了,被调到下面的灵远去了。他哦了一声,大概是担心她要求他帮助把自己再调上来。她已经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这一点,立即说,周校长,我给你打电话,不是为了这个。而是我们医院有一件案子,涉及一个人的生命。我想,你能不能安排个时间接见一下我?周昕若沉吟片刻,问,这个人和你是什么关系?方子衿说,我是一个医生,她也是一个医生。我活着,她可能快死了。是被处决,而且因为一桩很可能是冤案的医疗事故。
那边沉默了。方子衿觉得,周昕若虽然显得很高兴,可对她的信任是有保留的。他或许在对她的信誉进行评估,才会有这一段沉默吧。她实在无法弄懂,是因为地位的悬殊造成了他们之间没有信任基础,还是因为社会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五十年代人与人之间的那种融洽,是再也难以见到了。
她不知周昕若对自己信誉评估的结果,最终他还是答应了见面的请求,他请她明天上午给他的办公室打个电话,他的秘书会告诉她具体安排的时间。第二天给他的办公室打电话,得到的回答是,秘书长下午要参加省委的一个会议,晚上还有一个宴会。他想安排晚上的时间,但不能肯定。请她下午五点左右再打个电话去问问。下午再打电话的时候,周昕若的秘书让她晚上在家等着,如果有时间,他会派车去接她。
安排起来麻烦,见面倒是异常顺利,晚上八点刚过,吴丽敏家门前出现了一辆灰色伏尔加牌轿车,方子衿坐着这辆车到了周昕若家里。周昕若住的是别墅,上下两层,沙发上全都蒙着白布,里面一尘不染。方子衿独自在他家里坐了一个多小时,他才匆匆赶回来。几年时间,周昕若已经是满头白发,精神倒是异常饱满。他拿出一个水果盘送到她的面前,说随便吃点,这些东西在外面不容易吃到。方子衿拿起一颗糖,剥掉塞进嘴里。周昕若又给她沏了一杯茶,也给自己的茶杯里续了水。
他在她面前坐下来,说,吃呀,别客气。方子衿想不客气都不可能,毕竟,他们之间曾经有过那么多的过去。周昕若主动提起了那些过去。他说,当时她拿着陆鸣泉的信到医学院来找他,他觉得她应该学音乐舞蹈或者绘画,不应该学医。他有一种偏见,觉得学医的女人应该是那种有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的。可她看上去那么年轻美丽,就像是仙女一样。这样的女人应该学艺术才对。趁着这个机会,她向他道歉,表示以前自己太年轻太幼稚,很不懂事,做了一些伤害他和余老师的事。
提到余珊瑶,她顿时觉得失言,立即打住。周昕若也沉默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们都觉得尴尬。
周昕若倒是很坦然,问她,昨天在电话里,你说你调去灵远了?见到她了?
方子衿无法对他说明那一切,只好说因为太忙,黑河林场又远,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去。
周昕若显然理解这一点。转换了话题,问她,说说你的那件事吧。
方子衿将事情的经过从头至尾,详细地说了一遍,然后说,如果我不知道这件事,我可以不闻不问。但我既然遇到了,又觉得这件案子有明显的疑点,如果不过问,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宁。她讲述到一半时,周昕若抓过面前的大中华,点起一支,然后站起来,在房间里走动。她以为他要做什么事,便停下来。他转过身,面向她说,不要停,继续讲。在讲述整件事的过程中,他一直不停地走着,也一直不停地抽烟。他的烟瘾很大,一支接着一支。不多一会儿,房间里便充满了浓浓的烟味。
方子衿讲完了,他还没有停下来,继续在房间里踱步,直到将手中的那根烟抽完,走到茶几前拿烟,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他走进里面的房间拿了一盒新的出来,点起一支之后才说,小方同志,感谢你。刚说了这一句,又立刻停住了。方子衿坐在那里,看周昕若一直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她直觉这件事给他带来了很大冲击,有的话,当着她的面却不好说。反正目的已经达到,坐了一会儿,她起身告辞。
临别前,周昕若告诉方子衿,将详细情况写成一份材料交给他,这件事,他会慎重处理的。
送她出门时,她感到周昕若有话想对她说,她一直等待他说出来,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开口。她有一种预感,他要说的话,一定与余珊瑶有关。她甚至坚信这一点,他这一辈子,永远都不可能从心中将余珊瑶赶走。爱是一颗种子,只要埋进心中,它就会悄然滋长。
过完春节,方子衿带着女儿离开宁昌返回灵远时,天气似乎已经昭示了这个春天的不平常。那天阴沉沉的,没有风,只是干冷。车上的人说,今年这天气,整个冬天没正正经经下一场雪,今年的麦子算是完了。也有人说,怕就怕倒春寒一场紧接着一场,农谚不是说过吗?小雪不见雪,大雪满天飞。可今年邪乎,不仅小雪没有雪,大雪也没有,那么所有的雪,一定是集中在春天了,那还不要了庄稼的命?
晚上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半夜便觉得特别冷。她一次又一次爬起来,给女儿加被子。到了第二天早晨,打开门一看,恍然大悟,难怪昨晚那么冷,大雪已经给世界披上了一床厚厚的银被。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像无数白色蝴蝶,翩翩地扑向大地。上半夜气温高,雪刚落下来便融化了,雪水顺着树往下流,又被寒气凝固成冰,让树枝上挂满了冰凌。昨天还能看到门前树上绽出的新苞,褐色中点染着淡淡的绿,恣意张扬。现在,树干已经被冰和雪包裹,这些新芽,也都包裹在凛冽的寒冷之中。
方子衿踏着雪去上班,同事见了面,问候语由吃了没改成了年过得好吧?然后客气地作答,年在你家呀。接下来就是有关雪的话题了,说这场雪真够猛的,要是在冬里就好了。接着答,春天里有这么一场雪也不错,只是别下太长时间就行。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所有人的情绪都受了雪的影响,话也少了,都是被这雪弄的。可人长着嘴,不说话难受,于是有人说,这老天怎么也不积点善德?都下整上午了,该够了。也有人说,不知又是谁作了孽,把天老爷给得罪了,雪下得这么猛。今年这麦子,还能收吗?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谁不怕天?天不稳,许多人的胃就难受。
下午雪虽然小了,桃花大的雪瓣变成了野山花那么大,却没有停,又起了三四级的风,天更加冷下来。地下的积雪已经两尺多厚,别说是车子行走,人走都困难。方子衿在诊室里呆了足足一个下午,连一个病人都没有。下午四点钟,王文胜通知说,这样的天气,大概是没什么人来了,别在这里耗,急诊的留下来,其余的早点回家暖和去吧。
第二天,雪已经有一米多厚,门已经被封住了。方子衿拿过一把锹,将门前的雪铲走。铲出三米见方的一块,返回家中,对还睡在床上的女儿说,梦白,妈上班去了。今天雪还没停,太冷了,你就不要起床了。女儿说,不行呀,过两天就要开学了,我的寒假作业还没做完呢。方子衿说,那这样吧,我先去上班。你安心在家里睡。十点左右,我回来喊你。
走出门,脚往雪上踩去,雪就往下陷,都没膝盖了,还踩不稳。整个世界,除了医院里的同事,再见不到活物,连那些老鼠麻雀,也都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彼此见了面,不再是与吃有关也不再是与年有关,而是说,唉,这雪下的。进入医院大门,猛地跺脚,将脚上鞋上的雪跺掉,实在粘在裤腿上的,便弯下腰来拍。进入诊室,第一件事便是生炉子。不生炉子不行,病人来检查,不是乳腺病就是生殖器病,都得宽衣解带。这么冷的天,零下十几度呢,没有炉火,没病倒是冻出病来了。
炉子生好了,却没有人来看病,大家围在几间有火的诊室里闲聊天。
方子衿最反对把时间耗在这些无益的事情上面,彼此在一起说张家长李家短,无聊至极。可是,全国各类机构都是如此,你如果独自呆在诊室里看书学业务,立即就有许多高帽子向你飞来,说你好出风头,或者说你业务挂帅,走白专道路,或者说你假清高,不肯联系群众。她不喜欢这样一种方式,却也不得不同流合污。
看看表,快到十点了。她想,再过五分钟,我就回家叫女儿起床。
恰在此时,广播喇叭响起来,王文胜声嘶力竭的声音给所有人的头上投下一道阴影。王文胜叫道: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全体人员,于三分钟内赶到挂号厅集合,逾期不到者,给以行政记过处分。
这个通知的语气实在太特别,前所未有。大家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跑回各自的诊室,抓了棉外套向外跑。跑到挂号大厅,见医院的几位领导已经站在那里。人到齐后,王文胜开始讲话。他说,刚刚接到县委紧急通知,郊区红星公社王家峡子大队王家峡子生产队发生雪灾,全县各行政单位要紧急组织突击救灾队赶到现场救灾,尤其是县医院,除了留必需的急诊人员,其余所有医护人员,必须迅速赶到救灾现场,对所有伤病员进行抢救。
王文胜平时蔫不拉叽的一个人,此时却像一个指挥若定的大将军。他将所有成员分成四个组一个指挥所。一个担架组,负责抬救伤员;一个医疗组,负责对抢救出来的伤员进行救治;一个护理组,负责配合医生工作;一个后勤组,负责支持前面三个组的工作。同时还要留下几个人,负责在医院善后,主要是安顿好突击队员的家。
他的话两分钟不到就讲完了,大家分头去准备,五分钟后回到这里集中出发。方子衿自然想到过躺在家里的女儿。可现在情况紧急,她根本顾不上,回到诊室,往药箱里塞了听诊器、体温表、注射器、针灸等东西,背起便向外跑,第一个站在了王文胜身边。
队伍集合好后,王文胜一声令下,大家出发。红星公社在县城的北面,离县城北门约十里路,旧名叫十里亭。雪太厚,汽车无法行驶,只能靠双脚涉雪,一脚踩下去,就是一个深深的坑,竟然探不到地面的泥,因此,雪虽然被踩过,仍然是白色。最初,王文胜还让大家唱歌,于是,大家唱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十分豪气。可仅仅唱完这首歌,不再唱了。王文胜要求再唱,方子衿喘着气说,王院长,这样不行,你看大家喘得厉害,再唱歌,走不到红星公社了。
北门路上有很多人在扫雪,路况转好。扫雪的都是一些居委会的老头子老太太们,路边插着各种各样的旗子,上面标着各个居委会的名称,红旗在路上猎猎招展,倒是热火朝天。路上的队伍一波接着一波,喊着号子排着队向前慢跑,每支队伍前面均有青年突击队的旗子。出了北门,扫雪队伍跟不上,雪又厚了起来,而且城外的雪比城里更厚,虽然被前面的队伍踩踏,中间有了一条路,可雪经历许多人的体温之后有所融化,融化成水后又立即结成冰,路面变得滑了,每走一步,都要付出比平常多出几倍的体力。通往十里亭的是一条山路,逶迤盘旋,高低起伏。前面的队伍经过时,虽然将雪踩实了,可路滑坡高,后面的队伍,行走更加困难。县医院的队伍负重比别的队伍大,体力消耗也大,接近十里亭时,已经无法直立行走,大家均双脚双手并用,在路上往前爬。过了十里亭,山势绵延,没有大路可通,行走更加困难。沿途还有比他们更难的,许多人将一些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大包推着在雪里滚动。下坡倒是容易,大家一齐喊一二三,猛地用力一推,那东西就顺着山势往下滚。可是上山的时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难以移动那么几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