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隐达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悠闲。他一屁股坐在教委主任的位置上,六年间再也没动过。
关隐达的性子早已熬得不温不火。他从不发脾气,却是说句算句。像教委这种业务机关,领导换来换去,干部却总在里面待着。几十年下来,人际关系难免很复杂。关隐达刚去时,有人建议他整顿一下机关作风,重点解决内部不团结的问题。
关隐达听了只是笑笑。他从来就不相信所谓批评和自我批评的神话。这条被大家奉如圭臬的优良作风太天真了。批评也好,自我批评也好,除了激化或公开矛盾,不会有别的收获。大家也许场面上会讲得漂亮,私下里该怎样还会怎样的。他的看法是,多数时候,公开矛盾,不如回避矛盾。
关隐达的策略是只谈工作,不谈别的。他头次主持机关干部会议,只讲了三十分钟话,就宣布散会。干部觉得奇怪,似乎这样子不像开会。可是干部们很快就发现,关隐达原来是位极干练的领导。他讲话不讲究起承转合,总是硬邦邦几条。他一讲完,各科室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分头落实就是了。关隐达原本很会讲官话的,现在有点返璞归真的意思,很烦那些大话套话。
没多久,教委的干部们竟然发现:机关人际关系好像融洽多了。
有人终于感觉到关隐达的高明,奉承说:“教委机关几十年的老大难问题,关主任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关隐达听了也只是笑笑。他知道问题并没有解决,只是不让它暴露出来。关隐达心想,有个道理是明摆着的,却没人注意。机关干部,再怎么复杂,他们也不敢在工作上乱来。所以只需抓严了工作纪律,该谁干的事就得谁干,这就行了。机关也像一个人,你不让他坏的东西有机会表现,看他坏到哪里去。
教委机关百多干部,都长着张嘴巴。总有几张嘴巴喜欢说话,关隐达的能耐就传得天远。况且他的书法、文才早就名声在外。早年当上县长,又是人大代表硬推上去的。而他如今对待官场又格外的淡泊。种种机缘或因素,都丰富着关隐达在民间的形象。人们说起关隐达,都很敬重。
关隐达并不觉得自己忙,夫人陶陶却老是说:“你四十多岁的人了,身体最重要。”她今天要关隐达吃冬虫夏草,明天又要他吃高丽参。只要听说什么方子补身体,她就会想方设法弄来。上级银行好几次想任命陶陶当市中心支行行长,她都婉谢了。她说自己这辈子没什么大志向,管好丈夫和孩子就足够了。了解她的人都说,只有陶凡的女儿才会这么散淡。儿子通通已上初二,眼看着就要上高中。
最近陶陶又听说,六味地黄丸男人要长年服用,就像女人要长年服用妇科千金片。星期天,她打发丈夫和儿子吃过早饭,就要出门去。交代关隐达:“你管着儿子做作业,我给你买药去。等我回来,再去看爸爸妈妈。”
一家人每周要上桃岭一次,陪老人家吃顿饭。每次都是星期天去,星期六通通学校要补课。关隐达自己是教委主任,一年到头强调不准加重学生课业负担,可是自己儿子照常补课。放假时,严令不准补课。可是学校自有办法。他们化整为零,每次补二十几个学生,还让家长轮流值班,守在教室里。只要上面来人检查,家长就出面纠缠,说补课不关学校的事,都是家长们强烈要求的。他真拿着这事没办法,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门口就有药店,没多久陶陶就回来了。她进屋就说:“这药又不贵,又没副作用。养生药。我买了五十盒。”
“这么多,当饭吃?”关隐达就像很听话的孩子,连说明书都懒得看,只问,“吃几颗?”陶陶抢过药瓶,说:“你怎么开交哟,就像三岁小朋友。”
她怨着丈夫,心里甜蜜而满足。她故意淘气,大声念道:“药物组成,熟地黄、山茱萸,括号,制,牡丹皮、山药、茯苓、泽泻。功能主治,滋阴补肾。用于头晕耳鸣,腰膝酸软,遗精盗汗……”
关隐达忙压着嗓子叫了声:“陶陶!”
陶陶吐吐舌头,笑了起来。通通在里面做作业,关隐达怕孩子听了不好。
“儿子听不懂的。”陶陶继续顽皮,“口服,一次八丸,一日三次。规格,每八丸相当于原药材三克。批准文号……”
关隐达一把夺过药瓶,说:“拜托了,文号就不要念了。我一天到晚看文件,听说文号就条件反射,头痛。”
陶陶倒来温开水,递给关隐达,说:“你还得修炼。你什么时候有老爸那种心态,就自在了。”
关隐达吞下六味地黄丸,说:“老爸能够有个好心态,巴不得。但我总怀疑他的淡泊是做给别人看的。他不把什么都看淡些,又能怎样呢?”
陶陶叹道:“做官一辈子,有什么意思!”
关隐达笑道:“是没有意思。所以人就要想通达些。我见识过省里一些老领导的秘书、司机,想来真是心寒。那些老书记、老省长,当年谁不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很多人削尖了脑袋想钻到他们身边去,哪怕给他们擦屁眼都愿意。他们的秘书、司机,都风光得不得了。如今他们退下来了,就谁也嫌弃了。他们仍然配有秘书和司机。这些秘书、司机就恨自己运气差,等这些老家伙没用了,他们才轮到这份差事。他们当面叫人家某老某老,背地里都叫人家老东西。只要哪个老领导病了,他的秘书、司机就暗自高兴,巴不得人家一命归西,他们就可以解放了。陈副省长快八十岁了,身体还很健旺,他的秘书就成天在外面对别人摇头,说怎么得了,哪天是个头哟!”
陶陶听着很生气,说:“这些老人家自己也不争气,他们的儿女也不争气。我爸爸若是省级干部,他只要退下来,我坚决不要人家配什么司机、秘书。自己儿女天天守着老人家,多好。都是些狼心狗肺的家伙!”
关隐达笑道:“你还真生气了。人没到那步,到那步就会那样的。老领导照样比秘书、比司机、比房子、比车子。他们生病了,有儿女守在医院他们不会满足,宁可让秘书守着。这叫享受待遇。”
陶陶摇头道:“官场真是害人,把人都弄成疯子了。”
关隐达笑笑,不再议论这事了。他想官场就是如此,谁也拿它没办法。关隐达琢磨过孟维周对他称呼的变迁,就很有意思。孟维周刚参加工作那会儿,见了关隐达就叫关兄;过了几年,孟维周当了县委副书记、县委书记,就叫他关老兄了。
“关”和“兄”中间加个“老”字,意思没变,意味却不同了。
关兄是那种刚入仕途的年轻人叫的,显得斯文、拘谨、恭敬。孟维周开始叫关老兄了,老成多了,同关隐达就是平辈之礼。孟维周当上地委领导后,第一次见了关隐达,就直呼老关了。
通通作业完成了,揉着眼睛出了房间。陶陶说:“我们看外公外婆去。”
通通点点头,不多说话。陶陶就说:“儿子你怎么了?比你外公还深沉。”
儿子仍是不说话,面无表情,等着爸爸妈妈叫出门。
关隐达就想儿子让没完没了的作业和考试弄得没朝气了。他摸着儿子的头顶,说:“我们走吧。”
从教委去市委机关要坐两站公共汽车。关隐达体谅司机,星期天一般不用车。却又不想坐公共车,每次都是走着去,只当散步。
路上碰着王洪亮。握了手,关隐达说:“听说你要下海?”
王洪亮说:“关主任消息这么灵通?不是下海,地委派我去企业挂职。”
关隐达就笑笑,说:“你洪亮老弟是什么人物?你是一举一动,万人瞩目啊。好,你们年轻人,还可以好好干一番。”
王洪亮说:“关主任比我才大几岁?就充老大了。我是想就着这个机会,去企业算了。你关主任可要抓住机遇啊。”
关隐达摇头道:“我还有什么机遇可抓?老了。”
两人玩笑几句,握手而别。
陶陶说:“王洪亮是个人物。”
关隐达回道:“是个人物。”
走在街上,关隐达的手机老是响。他便不停地接电话,有的是工作电话,有的是朋友问候。
陶陶说:“你干脆关了电话。”
关隐达说:“市委最近有个新指示,上班时间,部门主要负责人离开办公室,就得开着手机。晚上和周末,不在家里也得开着手机。”
陶陶说:“你们这官也当得真可怜,人身自由都没有了。”
关隐达说:“都因上次星期日,一帮农民到市政府上访。堵了大门,砸了汽车,市委领导要找下面几个部门的头儿,怎么也找不到。孟维周一发火,就下了这么个通知。”
陶陶突然抿嘴而笑,说:“当年有手机就好了,爸爸找你,不用我去跑腿了。”
关隐达笑道:“就搭帮那时候没手机,不然我哪有机会同你来往?天知道你现在是谁的老婆。”
陶陶扯扯儿子,逗他:“那也就没有通通了。”
通通一直在东张西望,根本没听爸爸妈妈在说什么,懵懵懂懂地问:“说什么呀?”
陶陶朝关隐达做了个鬼脸,对儿子说:“妈妈在说那年涨洪水……”
通通抢了话说:“水中漂过来一个木盆,木盆里躺着个小孩,小孩就是通通。讲了一百遍了,没意思。”
关隐达哈哈大笑,说:“现在小孩,都是摔头主义。”
关隐达想起坊间流传的孟维周的段子,说:“有人说,当年手机刚出现时,孟维周还是张兆林的秘书。那时手机贵,两三万块钱一台,地委领导才有资格使用。孟维周有回跟同学聚会,多喝了几口酒,就吐露了自己的远大目标是“三个一”,一台车子、一个秘书、一部手机。”
陶陶笑笑,说:“你不知道,别人把他的三个一完善了,成了五个一工程。”
关隐达说:“我倒没听说过。”
“人家给他加了两个一,一个情人、一笔财富。”陶陶怕儿子听见,轻声说道。
进了地委大院,尽碰着熟人。有些人同他打着招呼,却不太自在。关隐达就知道,他们正像王洪亮说的,是跑到大院里面抓机遇来了。休息日往市委机关跑,能干什么呢?
上了桃岭,沿小路蜿蜒而上,就到了那个幽静的小院。关门闭户的,像是好久没住人了。关隐达每次上岳父家,都感觉这里太冷清了。
陶陶说:“通通,喊外公外婆。”
通通便叫道:“外公,外婆!”
门开了,外婆满面笑容。
“爸爸呢?”陶陶问。
妈妈说:“爸爸睡着。”
陶陶便交代通通小声些,别吵了外公。庭院里有树荫,下面放有小凳。老小几口都坐在外面说话。
陶陶妈说:“他外公最近老是容易瞌睡。一张报纸看不上半页,就困了。晚上又睡不好。老了。”老人家说着就叹了起来。
陶陶忙说:“没事的,爸爸身体算好的。想睡就睡,想活动就活动,别勉强他。”
妈妈摇摇头:“你爸爸脾气犟,听不进我半句话。我要他每天下山去,同老人家一块玩玩。他就是不肯去。最多清早打套太极拳,写两张字。余下时间,守着报纸和电视。”
陶陶宽慰妈妈:“妈你也不要担心。爸爸好静,随他。”
妈妈笑道:“有天我见他吃过早饭,就抱着本书看,心里气他,就逗他。我说老陶,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爸爸认真听着,问什么好消息?我说,你好好读书,会有意外惊喜。你爸爸又问,什么意外惊喜?我说,听说皇帝老子要招驸马了。”
陶陶笑出了眼泪,直问爸爸是什么反应。说笑间,陶凡出来了。陶陶望着爸爸,仍是笑个不停。
陶凡拍拍通通的脑袋,问:“告诉外公,他们笑什么?”
通通调皮道:“外婆说,外公招驸马了。”
陶凡只是笑笑,很慈祥的样子。
关隐达早起身,搬了凳子,招呼陶凡坐下,问:“爸爸身体怎么样?”
“好哩。”陶凡说。
陶陶和妈妈说家常,陶凡和关隐达只是听着。通通坐了会儿,很没意思,就进去看电视,说这会儿有动画片。陶陶就说:“通通怎么得了,都快上高中了,还这么喜欢看动画片。”
关隐达说:“孩子也太辛苦了,该让他轻松一下。”
陶凡始终不说话,望着天边的浮云。他表情漠然,目光有些空洞。也许只有关隐达才知道,陶凡内心其实很孤独。关隐达从来不点破这一层,他同陶陶都没说过,免得她伤心。退下来的老干部,多半都在老干活动中心休闲。那里可以打门球、搓麻将,也可以喝茶聊天。但是陶凡从来没去过那里。他当地委书记时,老干部们多次建议,要修老干活动中心。陶凡不同意,说财政太困难了,缓几年再说。后来他退下来了,张兆林才修了老干活动中心。老干部们现在越是玩得自在,越是声讨陶凡的不开明。他们说要是早些年修成活动中心,我们这些老家伙都会多活几年。
当年陶凡本来有着很好的政声,可是后来人们对他的评价慢慢就变了。关隐达能听见的话就很让人无奈了,那么肯定还有很多更不堪的话他没法听说。人们把陶凡主政那十年,叫做陶凡时代。有些干部很愤然,说陶凡时代,西州没出人。他们说的人,专指大人物,就是张兆林、宋秋山、周一佛这些大干部。都说陶凡自己上不去,也不让别人上去。说要想陶凡提拔个干部,就像要割他的肉。这个也不成熟,那个也太稚嫩,就他陶凡一个人能干。不像张兆林他们,舍得用干部,讲义气,够朋友。好像只有他陶凡襟怀坦白,别人都靠不住。结果怎么样?现在是人家张兆林、宋秋山、周一佛坐在主席台上襟怀坦白,陶凡蹲在家里打瞌睡!
天近黄昏,陶陶帮着妈妈做晚饭去。陶凡起身,四处探寻着。
关隐达问:“爸爸你要什么?”
陶凡说:“我想修修花木。”
“剪子在这里哩。我来弄吧。”关隐达拿来了剪子。
陶凡说:“有两把剪子,我俩一起弄吧。”
两人凑在一起,修剪着中华蚊母盆景。陶凡无意间就会流露出对女婿的信任、需要或是依赖。关隐达早就看出了这点,感觉很温暖,又说不出心酸。
陶凡微微有些气喘,显出力不从心的样子。
关隐达不好过多提醒陶凡保重身体,他知道岳父是不情愿服老的。
陶凡说:“昨天向天富来看了我。”
“哦?向天富这个人不错。”关隐达应道。
向天富是位县委书记,陶凡手上提的副县长。向天富同关隐达私交一直不错,便常来看看陶凡。陶凡像是随意说起,心里其实很高兴。现在几乎没什么人来看望他了。
“舒培德同你还有往来吗?”陶凡随意问道。
关隐达说:“谈不上往来,只是他有时去我家里坐坐。”
陶凡说:“他是个聪明人,生意越做越大。可是偏爱往政界钻,我不喜欢。他当了十多年省政协委员了,也不嫌厌烦!”
关隐达说:“做生意的,有顶红帽子,好办些。他当年没您支持,生意只怕做不得这么大。”
陶凡说:“我也没什么具体支持。多半是他自己拉着虎皮当大旗。”
关隐达叹道:“有人讽刺说,中国的经济学,就是真正的政治经济学。因为政治同经济太密切了。您当年只是替舒培德的图远公司题写了招牌,他的生意就兴旺发达了。他能成为西州头号民营企业家,省政协委员,应该说都搭帮您。一块招牌,竟有如此神奇功效,只有在中国才会发生。”
陶凡说:“事情的经过你都知道,我当时的用意只是为了推动民营企业发展。”
关隐达说:“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如果是现在,哪位领导替企业题写招牌,中间文章就大了。”
陶凡脸色阴了下,不说话了。他不想说得太实了,没意思。最近西州很热闹的事,陶凡也毫不关心。关隐达好像从来没听陶凡提起过孟维周的名字。陶凡当地委书记那会儿,孟维周才大学毕业,跟着张兆林屁颠屁颠地跑,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陶凡心里要是装着孟维周,简直有些滑稽。关隐达也从来不同陶凡提孟维周,免得尴尬。
“隐达,我最近有些相信宿命论了。”陶凡突然停了手,没头没脑地说。
关隐达问:“为什么呢?”
陶凡说:“可能是老了吧。我回忆自己经过的很多事情,看似偶然,其实都是必然。我当年用干部时,心里隐约感觉有的人不太对劲,想往上爬就贴着你。但是又想,我是为国家任用干部,又不是为自己培养门生,就放下这些念头。后来果然印证了我当时的感觉。有些人,品质就是不行。”
关隐达插言道:“人上一百,各样各色。”
陶凡接着说:“现在一想,好像干什么事,都有种神秘的预兆。再比如,当年你参加地委办书法比赛,写了首张孝祥的词,《念奴娇·洞庭青草》。我就想小伙子怎么选了这首词呢?这可是贬官的牢骚之作啊!张孝祥是故作旷达,其实满腹苦衷。后来你不怎么顺,在县里调来调去好多年,同古时候的贬官差不多。我就想起这事来了,心想未必冥冥之中有什么主宰着人类?”
关隐达笑道:“我现在不是很好吗?我扎扎实实干自己分内的工作,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也没有别的野心了。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谋生。”
陶凡点头说:“淡一点好。但人生就是一张纸,一捅破,就什么意思也没有了。你吃的是国家俸禄,就得好好儿替老百姓办事。什么叫事业?现在这些人,只把头上的官帽子看作事业。”
关隐达没想到陶凡今天会讲这些话。老人家退下来多年了,从来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也许人越老,心里就越落寞,过去很多事情都涌来眼前了。
妈妈喊吃饭了。翁婿俩洗了手,回屋里去。陶凡每餐都喝杯黄酒,关隐达也陪着喝上一杯。陶陶已说过多次了,要请个保姆照顾爸爸妈妈,可老人就是不肯要。陶凡退下来后,只想清净些,就把保姆都辞掉了。
吃过晚饭,稍坐会儿,陶陶就说要回去了。她每次都想多陪老人说说话,可通通得学习,只好早早动身。出了小院,关隐达说:“走大路吧。”
他猜走小路说不定就会碰着下山来拜码头的。尽是熟人,见着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