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后第二天,按照省清理整顿公司领导小组的部署,整顿办开始进行彻底清查皮包公司的工作,整顿办检查组分赴各地(市)县(区),检查全省企业政企分开和取缔皮包公司的情况。
第一批派出了四个检查组,分赴乌山、武乡、临州和北门四地(市)。
检查组到了地方上,对外公布举报电话并接待群众来访,立时又成为了冀东省内的新闻热点。
在检查组派出去几天后,陆铮亲自下去看了看检查组的工作情况,对于派驻乌山的检查组,陆铮也没有刻意绕门而过,当然,他这次下去,并没有向地方上通告。
陆铮下北门时,是整顿办派出检查组半个月之后的事情。
北门地区位于冀东东南内陆,是冀东最不发达的地区之一,刚刚地市合并,而且虽说整个北门经济不甚发达,但近年来,北门市区高楼大厦同样窜起了很多,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北门市委市政府办公楼,刚刚竣工不久的十二层大楼,极为气派豪华。
陆铮坐在虎子开的车里,从市政府前大街经过时,见到这座办公楼就禁不住多看了几眼。
来到北门的检查组住在工人文化宫宾馆,共五名成员,带队的组长为体改办经济管理体制处副处长谭存恒,他同时也是整顿办综合组的副组长。
老谭一直在省直机关工作,身上机关味道很浓,在地方上干部面前喜欢摆谱,听说来北门第一天便同北门市委常委、组织部部长兼市委秘书长刘平州闹得有些不愉快。
要说老谭不过副处级官员,而刘平州在北门地市合并前可是长期担任北门县的一把手,从北门县委书记到北门升格为不设区的省辖市(副厅级)的北门市委书记,刘平州在这个位子上干了十多年,现今虽然因为兼任市委秘书长的职务不可避免要接来送往,但多年一把手的经历自然使得他霸气十足,老谭是省直部门下来的检查组组长不假,但毕竟级别不高,莫说在刘平州面前摆架子,只怕便是说几句不中听的话,刘平州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
老谭偏偏又好摆个谱什么的,这样两个人撞到一起,便如火星撞地球一般,虽然肯定都克制,但闹些不愉快也不足为奇。
检查组住在工人文化宫宾馆五楼,505套房为临时办公室和接待室,陆铮在里面转了一圈,也没见有上访的群众。
进了套房里间,老谭说了一嘴:“市里也有人住了进来,就在咱们隔壁,也没给咱们信儿。”
陆铮点点头,其实这是必然的。
腰间呼机突然响了起来,陆铮看了看号,微微一怔,是乌山的电话号码。
陆铮拿起电话拨号时,老谭等人就避去了外间。
传呼是白素娥打来的,怯怯地问叔叔在不在家,她说知道叔叔年前年后忙,现在整月都过去了,她想过来看看叔叔,还有她父亲和小霜的父亲都想跟着来。
陆铮就笑:“你怎么过来啊?开车么?”倒是知道,白素娥买了辆小汽车,是卫香秀撺掇的,不然,她还真不敢花红利卡里的钱。
白素娥小声的,怯怯的嗯了一声,买了辆小轿车对于她来说自然是天大的事,就怕叔叔不喜欢。
陆铮琢磨了下,说道:“我在外地呢,估计明天回省城,你难得回趟家休假,就好好在家待着吧,这样,你父亲在旁边没?电话给他,我说两句。”对小娥的父亲白大壮,陆铮印象还是挺好的。
“我爸爸不在,二叔在旁边呢……”白素娥话还没说完,电话好像就被抢了过去,话筒里传来白二强谄媚的声音:“您,您老人家找我大哥啊?”
陆铮一阵无奈,不想自己升格为“老人家”了,不过想来,白二强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具体的工作,应该只知道,官做得不小吧。
不过白二强虽然势利的不行,毕竟是白小霜的父亲,陆铮只好笑着说:“二叔,你身体挺壮的吧?过年好啊。”说着话更觉有些挠头,这辈分,还真够乱的。
白二强谄笑着:“过年好过年好。”陪着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铮又问:“小霜最近有信吗?”
白二强忙道:“有,有,过年回不来,写了好长一封信呢,您,您……,这丫头,也给您写信了吧?她要敢不给您写信,我回头打死她!”
其实,也怨不得白二强称呼陆铮为“老人家”,现在的老白家,真的起来了,白素娥成了空姐,而且,还买了小卧车,看来空姐的工作还真像传说的一样,钱都赚海了。白小霜就更莫提了,在年前,经导师推荐,公派去了美国留学,美国留学生,整个青龙都没听说过啊。
在青龙老家整个郭庄乡,都没有能和老白家比的,而这一切,都是电话里这位“老人家”所赐。
白二强对这一点,自然清楚得很,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小霜个性越来越强,好像也不如小娥会讨人欢心,再等以后翅膀硬了,不跟着电话里这位大人物了,那老白家可就完了。
白二强也不知道女儿和电话里这位年轻高官关系到了哪个程度,感觉上没到多亲密的程度,现在他最希望的就是,赶紧想办法叫女儿真的跟了陆铮。
“好了,二叔啊,我这还有点事,咱们以后再聊?”陆铮听着外间有些乱,而且越来越嘈杂。
白二强忙答应两声,等陆铮把电话挂了好久,他才小心翼翼放下了电话。
陆铮到了外间,却见一个农妇打扮的女人正往地下跪,检查组的组员小张和小王慌忙的搀扶,嘴里解释着:“大嫂,我们真不管这个,你这事情啊,我们也没办法,你要上访的话,就去市里的信访局……”
小张和小王虽然搀起了农妇两条胳膊,但她却说什么也不肯起来,两条腿乱蹬,哭着喊,但却听不清她喊什么,只能听到“冤枉”什么的。
小金连忙去关了门,免得被人看到,影响不好。
陆铮问道:“怎么回事?”
老谭很有些挠头,无奈的将一叠纸笺递给陆铮,说:“这是她带来的上访材料。”
陆铮接过翻看,申诉材料上,正文第一行字写的是“我叫康敏红……”,字迹倒也清秀,条理也很清楚,陆铮便往下看,原来在三年前,这个农妇的新婚丈夫与同村承包鱼塘的一户人家发生矛盾,其丈夫便在一天晚上弄了很多杂草扔进了对方鱼塘里,铁锨也不小心落了进去,谁知道几天后,对方鱼塘大批鱼儿死亡,经鉴定是被投了农药,后来水抽干后,找到了她丈夫的铁锨,就这样,她丈夫被起诉判刑,以破坏生产经营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赔偿鱼塘主王振兴经济损失一万六千余元。
两年前,这个叫康敏红的农妇无意中得知,原来当初投农药的是同村一个叫王小勇的地痞,王小勇在外地作案被抓,曾经招认他因为嫉恨报复王振兴而往他鱼塘里投农药的事情,王小勇在冀南犯的案,当时,冀南方面公安机关还曾经来人核实。
但是,康敏红的丈夫迟迟得不到案件复查的消息,康敏红找了本地公安、检察院和法院,得到的答复却是这个案子没有判错,至于王小勇,已经因为轮奸杀人被判处死刑,他的口供也不能再采信。
如此,康敏红便走上了上访之路,这两年来,她去过市信访局、省信访局,也去过北京,很快便成了本地重点盯防的上访户,更曾经被关进市看守所关了半年。
看着申诉材料里她在看守所遭遇的种种非人待遇,陆铮微微蹙眉,想了想,对老谭使个眼色,“这样吧,你问问她具体的情况。”
那边农妇还在声嘶力竭的喊,拼命挣扎着闹,小张和小王有点按不住他,额头都开始冒汗。
老谭做个手势,说:“好了好了,放下来吧。”又对那农妇道:“你也别闹了,跟我说说吧,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小张和小王松了手,农妇便瘫坐在地上,嘶哑的嗓子含混的喊着什么,手乱抓乱挠,好一会儿,好像才明白老谭说什么,然后,就开始抹泪。
陆铮心里轻轻叹口气,其实上访了几年甚至十几年的上访户,因为长期看不到光明,心理倍感压抑,更可能遭遇地方截访部门的粗暴对待,日积月累,只怕精神上,或多或少,都会出问题,最起码,会变得很偏执,甚至,完全不再信任政府工作人员的话。
小张扶她坐到了椅子上,又给递了杯水,在领导面前,态度好的出奇。
康敏红抹着泪说:“谢谢。”其实仔细看看得出,康敏红年纪并不大,或许也就二十出头,面容姣好,只是披头散发的加之衣服脏,才显得她很老气。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有个好心人告诉我有省里来的调查组,我才来找你们反映问题,我现在,能来市里都不容易。”康敏红,眼泪汪汪地看着老谭,她自然没注意老谭和陆铮之间的对话,以为老谭才是这里的大领导。
老谭咳嗽一声,说:“你又哭又闹得也解决不了问题,是不是?而且我们是来检查整顿公司情况的检查组,按理说不该接待你,也不是不想管事赶你走。”
康敏红红着眼睛说:“我什么都不懂,我就知道,你们是省里的领导,肯定能帮我,你们,你们能见到省长吗?能把我们家大徐的冤案告诉他吗?”说起话来,康敏红倒是斯斯文文的,和刚才又哭又闹的泼妇就好像两个人。
听了她的话,老谭哑然失笑,心说你这点小事还用得着麻烦省长?
康敏红轻轻叹口气,说:“我知道,你心里肯定笑话我呢,可是我们家大徐的案子,只有省里的大官能给他翻案。”
老谭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康敏红凄然道:“您不知道,王振兴去年喝酒喝多了跟人说过,他说王小勇吃了枪子了,家里穷的没有二两棒子面,要改判了,他鱼塘的损失找谁要去?王振兴以前就和我们大徐有矛盾,整天欺负大徐他们家,现在,就是死不松口了。他叔叔叫王福平,是以前我们镇上的书记,现在我们镇归郊区管,他升了郊区的区长,够的人可宽了,听说市领导他都认识。王振兴就是仗着他叔叔,一直横行霸道的,谁也不敢惹他。”
陆铮在旁听着,又翻起了那份申诉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