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九号,礼拜六,今天是张青天三十四岁生日。
第一次,上班时间张青天心神不宁,因为爱人贺红梅打来电话,今天晚上生日要在她娘家过了,因为小舅子刚刚从南方回来,贺老爹和贺老妈要今晚团团圆圆吃顿饭,要贺红梅夫妻带着小外孙女也一起过来,贺红梅一向孝顺,自然答应。
可是贺家,现在张青天每次去都感觉是一种煎熬,度日如年,尤其是这两年,丈人和丈母娘几乎见到他就唠叨个没完,说他这里怎么不好那里怎么不好,白瞎了红梅这么好的媳妇,甚至又提起当年的事,丈母娘长吁短叹的说,当年就该狠下心拦住红梅,要死要活的怎么样?一辈子的事,那时候下狠心的话,现在红梅肯定能找个比青天强十倍的。
这话不是当着张青天说,但张青天无意中听到了在厨房丈母娘和老丈人的对话,这才知道,原来当年这桩婚事丈母娘是不同意的,怪不得那时候来贺家,丈母娘一直不冷不热的,本来还以为丈母娘的人就这样呢,后来有了小姑爷,丈母娘特别疼小姑爷,整天嘘寒问暖的,还以为因为红梅的妹妹是老小,一直得宠,丈母娘爱屋及乌呢。
到那天,张青天才知道了真正的原委。
想想也怨不得丈母娘给自己白眼,想想贺家的情况,张青天也不禁有些气馁。
老贺家两女一子,爱人贺红梅是大姐,小舅子贺云亮脑瓜子特别转的开,最开始干个体户就成了人人羡慕的万元户,后来便去了南方,听说发了大财,还在南方成了家,听说对方是个能干的富婆,云亮开的车都是二十多万的桑塔纳。
小妹贺红菊,在酒精厂上班,小姑爷蔡博金,年纪轻轻,就被提了路南区政府办公室主任,听说,还有希望在这次换届更进一步,晋升副区长或者区委办主任。
而且蔡博金这人好像特别吃得开,方方面面都能够上,能力很强,小日子操持的红红火火的。
对这点,张青天有些担心,还在蔡博金任路南区政府办副主任时,张青天曾经语重心长的和他谈过,再怎么着不能违背党员干部的原则,开始,蔡博金还虚心受教,可后来丈母娘听烦了,每次他一说这个话题,丈母娘就冷嘲热讽一通,等后来蔡博金升任区政府办主任,丈母娘更是经常挖苦张青天,要张青天跟着人家小蔡好好学习怎么进步。
比起小舅子和小妹,张青天家里便显得寒酸多了,虽然都是国家干部,但工资不高,加之现在乌山讲究上私立幼儿园,贺红梅别的事情都依张青天,到了女儿的事情上,说什么都自己拿主意送女儿进了一家口碑比较好的私立幼儿园,如此,两口子的日子过的更是拮据。
每次老丈人和丈母娘看到自己拿去的礼品果盒脸色就出奇的难看。
这个家,张青天是实在不愿意去,虽然感觉,自己这个想法挺对不起红梅的。
眼看就到了下班时间,张青天叹口气,不管怎样,今天也要过去,就当一种磨砺吧。
可是,不管如何心中坦荡,去了贺家,看着小姑爷得宠的样子,心里,总是比得慌。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走进来的是一位头发花白但精神饱满的老干部,副局长康五根。
张青天慌忙站起来,“康局,您有事吧?”
陆主席去北京开会去了,“全国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陆主席是今年全国财政系统45名先进工作者之一,乌山市财政局也获得全国财政系统先进集体称号,这与今年物价闯关乌山财政系统的突出表现有关,本来按惯例应该年底评选的先进集体和个人,也因为今年金融物价的大波动被匆匆提前到了八月份。
陆主席去北京前,委托了康五根临时主持全局日常工作。
张青天同康五根接触不多,但对这位两袖清风的老干部一向很敬重,站起身迎上来,忙着给康局长倒茶。
康五根笑着摆了摆手,说:“甭忙了,刚刚接到组织部办公室的电话,叫你过去一趟。”康五根同时也兼任局人事处处长,人事关系工作,同市委组织部和人事局对口。
张青天怔了下,组织部办公室?怎么会突然找自己?又要调动自己的工作?可没听陆主席说过啊。
康五根笑了笑,“别瞎琢磨了,是好事!快去吧!任部长等着你呢。”说着话,很亲切地拍了拍张青天的背。
任部长?那就是市委组织部任忠华部长了?
张青天更是百思不得其解,怎么的也轮不到任部长来跟自己谈工作吧?
……
给爱人单位打电话,没人接听,想来爱人下了班,正在回家的路上,张青天无奈,只好匆匆下楼。
却不想,楼下等了辆面包车,司机小王说是康局长安排的,接送他去市委大院。
张青天心下感激,虽说这也是公事,但除了执行公务,他还是第一次有车接车送。
有了专车,就显得快了许多,二十多分钟后,面包车便驶入了市委大院,看起来市委大院的警卫对这辆挂着财政局公务车牌的车辆很熟,一路放行。
张青天匆匆上楼,来到了四楼组织部办公室,一位姓曾的干部甚是友善的接待了他,匆匆领着他来到了组织部长办公室门前,路上还笑着问陆主席身体好不好之类的客气话,听起来,好像陆主席挺看重他一样。
张青天问了下他的名字,这名干部就喜笑颜开,跟张青天说他叫“曾江”,请张主任帮他问候“陆主席身体好”等等。
等敲响了任部长办公室的门,这位曾姓干部就脸色严肃起来,再不说笑。
张青天远远的见过任部长几次,但今天的任部长,好像特别和蔼,亲自引他坐了沙发,还给倒了一杯热水,慌得张青天忙不迭地站起连声说谢谢。
“青天啊,我早就知道你!官声一直很好啊!”任忠华笑眯眯的坐在了张青天对面。
张青天忙谦逊了几句。
任忠华就摆摆手,笑着说:“好了,时间不早了,我就不转弯抹角了,是这样,组织上经过慎重考虑,决定提名你为市财局的副局长候选人,我呢,一直对你印象就不错,不过是这样,按照组织程序,部里还会对你进行考核,而且呢,现在开始,又有个民主评测的内容,你要做好准备,不能组织上想你进步,你却倒在同志们的手里啊!”说着,任忠华就笑。
张青天怔了下,提副局长?这,自己可真的从来没有想过。
虽然江海燕走后,一直有消息说局里会从内部提拔一名干部担任副局,但毕竟只是流言,陆主席,也从来没跟自己透过相关的话风。
怎么就要提自己了?
“青天,你要好好干,别辜负我的期望啊!”看着张青天有些迷茫的模样不像是作伪,任忠华也微觉诧异,怎么这个小黑子看来毫不知情?事先没收到风?真是好生蹊跷。
张青天这时才回神,忙说:“是,我一定不会辜负组织上和任部长的期望,认真工作,努力提高。”
虽然听任部长话里的意思,倒好似自己这个副局长候选人是他提名一样,但张青天自然心知肚明,组织干部谈话都这种口吻,看来任部长也不能免俗。
至于自己这个副局长,除了陆主席,还有谁会帮自己争取?旁人没必要,也没有这种能力,总不能真的是书记市长点名破格提拔,现实是,这种可能性为零。
从任忠华的办公室出来,张青天心里仍是百般滋味,陆主席做任何事情都是雷厉风行,从来就没有靠说的,包括用自己,每次,都没跟自己通过气,换第二个领导,又怎会不提前打招呼显提携之情?而自己所做的事,陆主席应该都看在眼里,他呢,也在做他认为他自己该做的事。
跟着这样的领导,是何其幸哉?
下了楼,看到司机小王和面包车还在等着,张青天便过去讲,自己回家,坐公交即可,不用他送了。
小王知道这位张主任脾气,也不勉强,打火起车而去。
张青天出了市委大院,看了看表,第一次,跑到了公交站台旁,伸胳膊拦了辆的士,人生三十多个年头,这是张青天第一次打车。
尽管如此,张青天赶到贺家的时候人家已经开饭了,其实,刚刚七点钟,显然,没有刻意等他。
客厅里放着圆桌,饭菜很丰盛,螃蟹、皮皮虾,脂厚膏肥,飘着浓浓的海鲜香。
小舅子贺云亮说话都带港粤腔了,脖子上挂的粗粗的大金链子看起来怕也有斤八两重。
妹夫蔡博金和小妹贺红菊都在,看来妹夫开始发福了,脸比上次见面胖了一圈,此时矜持的笑着,越来越有领导的味道。
张青天惯例坐在了爱人身侧的角落,问了老两口“爸妈好。”便不再吭声。
贺红梅脸色不怎么好看,这时便对女儿小蕾蕾说:“去,把爸爸的生日蛋糕拿来,给爸爸唱生日歌。”以前不争是不争,但今天是青天的生日,都已经跟爸妈说了,可满老贺家,全没当回事,还是该开饭开饭,谁也没说等等青天。
看着小蕾蕾那身白纱裙,贺红菊笑道:“姐,蕾蕾的裙子真漂亮,是仿的国外牌子吧?可手工看来不错,看着挺精致的,怎么也得二三十吧?”
贺红梅沉着脸说:“这是蕾蕾生日青天他们局的大局长送的礼物,国外牌子,三百多。”以前从来不跟家里说这些事,也不想争什么,但今天,贺红梅出奇的火大。
三百多?贺红菊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
蔡博金却马上关切的看过来,问道:“青天他们局的大局长?陆铮?”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青天”代替了“姐夫”的称呼。
贺红梅点点头,“嗯,陆主席。”
蔡博金有些狐疑地说:“真的假的,要真的话,青天啊,你看来有戏啊,不过做人还是要灵活点,要会掌握领导心思,你要能活泛点,也不至于在检查办蹉跎快半年了吧?”在蔡博金看来,检查办毕竟是临时机构,每季度检查时各单位调配干部充实力量,平时大概就是干坐着,要权没权,要钱没钱,张青天被弄去这么个机构,分明就是被闲置了。
张青天嗯了声,也没说什么。
贺红梅今天听着蔡博金的说教却异常刺耳,说道:“小蔡,你姐夫是陆主席亲自点名要过去的,我跟你说,陆主席喜欢的就是你姐夫不奉承不拍马这点,你呢?听说王少强现在麻烦不小,你以前可是他的左右手,没沾边吧?”
蔡博金脸色立时尴尬起来,说:“这话说的,有我什么事啊?我就伺候领导的。再说了,外面都是瞎传,王区长不是那样人。”
贺红梅冷笑两声:“不是那样人么?”
贺老妈对着贺红梅瞪起了眼睛:“有你这么咒家里人的吗?你今天吃枪药了咋的?越大越不懂事!都跟你们家青天学的,我就说,嫁鸡随鸡,你现在啊,也成了茅坑里的石头了!”
本来听母亲训斥,贺红梅就不吭声了,可听到后面的话,贺红梅却禁不住梗起脖子:“妈,我家青天怎么了?就这么不入你法眼?!要我说,他比你小姑爷强一百倍,正直善良,嫁给他,我踏实!”
张青天急忙在桌下拉贺红梅衣袖,低声说:“好了,别说了,全家吃个饭,忍忍就过去你,你干嘛?”又在贺红梅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说:“今天都是喜事,别为了我闹的家里不开心。”
贺红梅脸露喜色:“真的?”见张青天脸色郑重的缓缓点头,贺红梅惊喜的叫了一声,抱住张青天,就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
那边贺老妈怔了怔,就开始抹泪了,“看,养大姑娘有什么用,嫁出去,就不认识亲妈了,我是爱唠叨,可还不是为了你们好,我这是何苦来……”
贺红菊忙在旁边劝,又埋怨贺红梅:“大姐你看你,你干什么你?这么气咱妈?!”
贺云亮也劝,贺红梅最后无奈地说了两句软话,贺老妈的撞天屈才慢慢止歇。
贺红梅这时候就从闺女小蕾蕾手里接过蛋糕,笑孜孜往桌上一放,说:“妈,你不一直说我们家青天没出息么?今天就给您老人家报个喜,青天马上就提副处级了,而且,是实职,财政局副局长。”
贺老妈却是嗤之以鼻:“什么副局长不副局长的,你这个宝贝对象,就是干副市长说话也不管个屁用。”
贺云亮却是急忙说:“妈,你别瞎说!”
蔡博金正咬的螃蟹腿“吧嗒”一声掉桌上,不可思议的看向张青天。
贺老妈见到儿子和小女婿这等神情,这才感觉,好像大姑爷这个副局长很了不得。
“姐夫,那个什么,这么大的喜事,我得敬你一杯。”说着话,蔡博金就急忙找杯子找酒,他知道贺红梅和张青天都是特别有准的人,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靠谱就乱说,再有那位陆大主席送礼物给小蕾蕾过生日,本还以为就是陆大主席关心局里干部的一种客套,牌子真假难说,现在看来,是对姐夫很看重啊。
贺老妈惊讶地看着突然对张青天毕恭毕敬的小姑爷,突然就觉得这个世界不怎么真实,自己,不是在做梦吧?
大姑爷,难道真是时来运转,像以前姑娘说的一样,非池中之物,一遇风云便化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