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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画》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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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怀镜说:“是不是让小熊也去一下?他刚当这个驻荆办主任,想熟悉一下领导同志。”

方明远说:“还是算了吧。这人我们还不太了解。他以后有事要找皮市长,你让他先同我联系吧。”

“好吧,我同他说。”朱怀镜说。

到了皮市长家门前,朱方二人下了车。小熊和两位姑娘也下了车。朱怀镜过去把小熊拉到一边,说:“小熊,你今天就不进去了算了,人去多了不太好。今后你有事要找皮市长,就先同我联系吧。”小熊点点头,表示感谢,又过去同方明远握握手,打个招呼说:“方处长,对不起,我就不进去了。”

朱方二位就领着小马去了。向师傅搂着一箱秦宫春走在后面。一敲门,门就开了。开门的是位小伙子,叫道:“方处长好。”方明远一边进屋,一边介绍说:“这是朱处长,这是皮市长二公子,皮勇。”皮勇就同朱怀镜握手道好。向师傅却不用皮勇招呼,搬着纸箱子就进里屋去了,像他自家的人。

皮勇招呼几位在客厅坐下,倒好了茶,就叫:“爸爸,方处长他们来了。”

皮市长应了声,一会儿就从书房里出来了。皮市长穿着睡衣,一看就是刚洗过澡,头发油光水亮。皮市长同大家一一握手,口上好好着。坐下之后,皮市长看了眼小马,说:“小姑娘蛮精神嘛!贵姓?”

“免贵姓马。请皮市长多批评。”小马红着脸说。

皮市长哈哈一笑,说:“这要不得,小马你这么客气,要不得。今后我们天天在一起生活,就是一家人了,这么客客气气怎么行?我们不会把你当客,你也不要把自己当客啊!”

小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低着头捏衣角。朱怀镜解围说:“小马你就像在家里一样。刚才方处长同你说过的,皮市长最平易近人了。”

说着话,皮市长的夫人出来了,头上还包着浴巾。方明远欠欠身子,说:“王姨好!”

朱怀镜也忙起一下身,说:“王姨好!”

王姨笑着应了好好,却望着朱怀镜问:“这位不太见过!”

方明远刚要介绍,皮市长说了:“这位是我们办公厅综合处副处长小朱。小伙子在下面当过副县长,很不错的。”

朱怀镜忙感谢道:“都是领导关心。”

朱怀镜当然知道,这位王姨就是大名鼎鼎的国运公司总裁王云仪。平时在电视里偶尔也看见过她,印象中她是个很高大的女人,今天见了真人,发现她其实也只是个中等个子,显得有些富态。也许是因为电视里的她总是特写镜头的缘故。国运公司是荆都最大的一家外贸公司,这几年效益很不错。王云仪的名气在荆都盖过一般的市级领导。当年她任市商业局局长时,皮市长还只是市经委的一位副处长。那时他不论走到哪里,人家一介绍,都说他是商业局王局长的爱人。皮市长近十来年却上得很快,几乎两三年就是一个台阶。

王姨同朱方二位客套完了,才打量起小马来,问小马多大了,读过多少书,家里都有哪些人,现在县里的经济条件还好吗,刚来荆都生活习惯吗。小马一一答了。王姨点点头,说:“蛮好。小马你就随便吧。”

王姨再同朱方二位说了几句话,就说带小马去看看房间,收拾一下。

王姨带小马进去了。皮勇也进去,同司机在另一个屋子说话。皮市长一脸慈祥,笑眯眯地望着朱怀镜,却什么也不说,只是一手优雅地敲着皮沙发。朱怀镜迎着这种温暖的眼光,心里有些发毛了。他想找句什么话说说,可是越着急越不知说什么才好。好半天,皮市长缓声问道:“小朱在下面是分管什么的?”

朱怀镜因为紧张,一时不知皮市长问的是他在哪里的情况。但他还算镇定,只迟疑一瞬,就明白这是问他在县里的工作,就说:“管过一年教育,两年财贸。”

皮市长点点头,说:“哦哦,好好。”皮市长又不说话了。

朱怀镜这时不便转眼过去望方明远,只感觉他也是这么笑眯眯地望着皮市长。他是皮市长多年的秘书了,也许早习惯这位领导的微笑。想象得出,他俩平时单独在一起,可能也没有什么话说,多数时候就这么毫无意义,又似乎很有内容地相互微笑着。

这时电话响了,皮市长接了,喂了一声,再说:“哦哦,好好,我在家。”

朱怀镜知道有人要来了,就望望方明远。方明远也正转眼征询他的意思。方明远会意,转脸对皮市长说:“皮市长,我们就告辞了,打搅您了。朱处长今晚还要加班,我硬拉他来的。”

皮市长起身,握着朱怀镜的手,说:“这一段辛苦你们了。以后有空就来玩吧。小方,你要带小朱来啊。”

朱方二人点着头,口上连连说好。快到门口了,皮市长说:“小朱,听说你有位朋友很有功夫,是个奇人?”

朱怀镜忙说:“有这么位朋友,但奇不奇,要首长您见过了才算数。哪天皮市长有空,我带他来见见?”

皮市长点点头,说:“好吧。”

司机听得这边响动,也就出来了。三人一出门,就见上门的客人已到门口。来的是两个男人,手里提着个大包。他们好像认得方明远,但也只是相互点点头,不多说什么。

出门之后,朱怀镜问:“认得?”

“认得。”方明远轻声答道。

见方明远低着头,朱怀镜意识到自己刚才不该问这话。但问了就问了,以后老练些吧。可他自己心里还是觉得别扭,就无话找话,问:“皮市长有几个小孩?”

方明远说:“两个,都是儿子。老大皮杰,自己开着公司。这是老二,倒是很爱读书的,马上要去美国留学去了。”

听方明远这口气,老大皮杰真的是个公子哥儿。朱怀镜早听说过,皮杰在荆都有些霸道,常弄出些让他老子脸上不好过的事情来。朱怀镜不再多问,只是哦了声。

方明远到了小车边,站住了,说:“怀镜,柳秘书长那里,我就不去算了。”

“好吧,您请回吧。我也送去就回,还要加班。”朱怀镜便伸手同方明远握了握。这时一阵寒风吹来,朱怀镜感觉背膛冷飕飕的。他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叫皮市长那么慈祥地望了会儿,背上早汗湿了。

两人才分手,方明远又叫住朱怀镜,拉他到一边,轻声说:“还有这个意思,你同小熊他们讲讲,请他们不要在外面说这事。领导家里请个家庭服务员,这本是最平常的事情。百姓能请,领导也能请,是不是?皮市长说了,他们家会比照社会上的标准,并且略高于外面的标准,发给她工资。至于县里怎么样给她发工资,那是县里的事情。请她们只有一条好处,素质高些,免得出问题。领导家的服务员不好请啊。拜托你一定同小熊他们讲清楚这个道理,不要到外面说这事。你想想,这事到外面一传,肯定就会出怪,到头来会有人说,送了女人,还要送秦宫春。”

灰暗的路灯下,朱怀镜见方明远的眼色意味深长。两人便相视而笑,握着手很理解地摇了摇。

朱怀镜上车看看手表,才八点多一点,不算太晚。柳秘书长也住在院子里,朱怀镜知道他的房子,却从未去过。又怕万一走错了门,弄得尴尬,就说去办公室打个电话。小熊说他有手机,打手机吧。

电话一打过去,正好柳秘书长接了,客气道:“欢迎欢迎。”

朱怀镜问:“柳秘书长您是住三楼吧?”

“对对,三楼。你来过吗?”柳秘书长说。

朱怀镜知道去他家的人很多,到底谁去过谁没去过,他不一定记得清,就说他去过的,但他有个坏毛病,不太记地方。朱怀镜心里清楚,领导平时也许并不在意你去没去过他家里,但一时想起你连他家门槛都没踏过,只怕心里对你就有折扣了。

小熊接过手机,说:“朱处长,你连手机都不搞一部,太不方便了。”

朱怀镜笑笑,说:“我们不同你下面啊,要求严得很哩!只有厅局领导以上才配手机,我没这个资格啊!”

小熊说:“是啊,你们上级领导廉洁些。现在下面,就连乡里领导都配手机了。”

朱怀镜却转移了话题,说:“这几年通讯事业发展很快,是个好事啊!我在县里那会儿,还是摇把电话。直到我离开那年,才通上程控电话。你看这才几年,就开通手机了。”

小熊说:“县里的通讯事业有今天,同你那几年的工作也是分不开的啊!我回去向领导汇报,搞部大哥大你用。”

小熊到底是县里来的干部,喜欢把手机叫做大哥大。这都是广东人的叫法,有些土气。荆都人只说手机,或移动电话。朱怀镜听小熊说要给他弄部手机,心里自然欢喜,嘴上却说:“这不行,这不行。”

小熊说:“怎么不行?我当驻荆办主任,肯定经常有事要请示您。您工作又忙,不可能时时刻刻坐在办公室,找您不好找。给您买一部手机,也是支持我的工作啊。我一定向领导汇报,就当是我驻荆办的工作电话。本来就是这个意思嘛!这事还望朱处长支持。”

朱怀镜口上仍是说这不行,心里却想这小熊当驻荆办主任只怕是把好手。小伙子能说会道,要你接受礼物,倒成了让你帮忙的事了。

说着话就到了柳秘书长楼下了。朱怀镜对司机说:“麻烦你等一下,我们三个人进去算了。”

司机玩笑道:“好好,又不是打架,不用去这么多人。”

朱怀镜敲了门,柳秘书长把门拉开了。三人点头微笑着进去了。朱怀镜进屋,就见客厅的沙发上蜷着一个中年女人,旁边有一辆轮椅。柳秘书长向那女人介绍说:“这位是我们综合处的朱处长。”却不介绍那女人。朱怀镜见这情势,就猜到她肯定是柳秘书长的夫人。不知她姓什么,不好称呼,就点头道好。小熊把秦宫春放在角落里,过来寒暄。朱怀镜把他和小伍介绍给柳秘书长夫妇。大家这才坐下说话。

柳秘书长对小伍说:“小伍,今后就会麻烦你了。余姨身体不太好,你会很辛苦的。”

小伍说:“没关系的,领导多指教就是。”

朱怀镜说:“小伍你在这里工作不是一天两天,就不要太客气了,莫要左领导,右领导的。”

柳秘书长笑着说:“怀镜说的正是。小伍你就喊我们叔叔、姨姨就是了。”

这时,朱怀镜见余姨瞥一眼角落的秦宫春,脸色就不太好了。柳秘书长望了眼夫人,说:“你是不是要去休息了?我陪他们说会儿话。”

朱怀镜见状,忙说:“也不早了,我们改天再来看望你们吧。我们告辞了。小伍,你要安心工作啊!”

小伍应道:“请朱处长放心。”

柳秘书长起身,同朱怀镜和小熊一一握手,送至门口,微笑着说声好走,拉开了门。朱怀镜出了门,又回头说道:“再见,柳秘书长再见!”却见柳秘书长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轻轻关了门。

朱怀镜一脑子糊涂,不明白柳秘书长为什么门里门外两副面孔,是不是自己哪个地方不得体?他同小熊在荆园宾馆大厅里分了手,佯装上楼。却只到二楼就打了转,步行去了玉琴那里。他轻轻拿出钥匙开门,怕惊动对门单元的人。这时,他猛然明白刚才柳秘书长为什么一下子脸色变了。原来自己出门后就不该再说话,应该一声不响地走了。

这天下午,朱怀镜打电话给香妹,说想回来吃晚饭。香妹半嗔着,说他是不是在宾馆吃得太油腻了,想回来换换胃口?朱怀镜喊冤,说人家好心好意想回来陪你吃餐饭,你还不领情。香妹就笑了起来,说你真的只是想回来陪我吃饭?没有你陪,我饭往鼻子里塞进去了?朱怀镜知道她这是说什么意思了,就只是对着电话打哈哈。

下了班,刘仲夏说要回去,朱怀镜正好也要回去,两人就一同坐车回政府大院。刘仲夏同朱怀镜开玩笑,说:“怀镜,你毕竟是在下面当过副县长的,很懂得官场三昧,注定是当大领导的料子。”

朱怀镜不知刘仲夏今天怎么突然说起这种话来,忙摆手,说:“刘处长,您这么说,我就钻地无缝了。我不知您这是表扬我呢,还是批评我?”

刘仲夏哈哈一笑,说:“怎么是批评呢?我说的是真话啊!”

朱怀镜也就只好玩笑道:“您这话我真的理解不透。越是领导的话,越是思想含量大,三言两语,往往抵过一本书。我说个笑话,我们县里原来有个南下干部,说话开口就是他妈的。刚解放那会儿,南下干部的威信很高,不论说句什么话,下面的人都觉得他说得很有水平。有次这位领导作报告,往台上一坐,一句话都没说,开腔就是京腔京韵的一句他妈的。台下听报告的马上就相互交流体会了,说这句他妈的骂得很有水平,骂得很及时,骂得很正确。”

刘仲夏听了,笑得摇头晃脑,半天才说:“怀镜真有您的,您这才是骂了人还叫人半天摸不着门。”

很快就到了。先到朱怀镜楼下,刘仲夏玩笑道:“您要注意资源的可持续利用,不要掠夺性开发啊。”

朱怀镜回敬说:“您要细水长流才是,不然资源要枯竭的。”

香妹听得朱怀镜开门进来,笑着从厨房出来了,说:“我们家老爷回来了?”

琪琪扑上来喊爸爸。朱怀镜亲亲儿子,问他在家是不是天天做寒假作业。琪琪说天天做。琪琪学校已放了寒假了。朱怀镜逗完孩子,就去厨房,问要不要帮忙。香妹说不要你来凑热闹了,你去洗手吧,饭菜都弄好了。香妹把菜端了上来,有香菇炖乌鸡、煎水豆腐,还有朱怀镜最喜欢吃的酸辣椒炒猪大肠,另有一盘炒菠菜。

朱怀镜见了酸辣椒炒猪大肠就来口水,忍不住用手先抓了一片吃。香妹拿筷子敲他的手,说:“你也没有个当老子的相,琪琪就跟着你学坏了,也喜欢拿手抓菜吃。”

坐下来吃饭,朱怀镜半是玩笑,半是感叹地说:“唉,余生也贱,山珍海味不爱吃,偏爱吃这上不得大雅之堂的猪大肠。就看这点,只怕是个没出息的人。”

香妹却说:“你没有出息还好些。现在你还不算顶有出息,我三天两头都见不了你的影子,等你有了大出息,那更加不得了啦。”

朱怀镜望着香妹,嬉皮笑脸地说:“你真的不希望我有出息?自古可是夫贵妻荣啊。”

香妹说:“你有没有出息,又不是我说了算。我只是担心,你真成了大人物,成天这里视察,那里指示,怎好叫人家给你做酸辣椒炒大肠吃?你得装斯文啊!”

朱怀镜笑了起来,说:“你莫真以为吃猪大肠就有辱斯文哩,猪大肠可是上过皇家菜谱的高贵菜哩。楚怀王有两好,一好细腰,二好猪大肠。广东有出地方名戏,唱的就是楚怀王,什么‘楚怀王,餐餐芽菜煮大肠’。”

香妹就瞟着他说:“你还想要细腰?”

朱怀镜笑着说:“就让你钻空子了。我只说喜欢猪大肠,没说还要细腰啊!你的腰就够细了,我还哪里找去?”

香妹脸就红了,娇声娇气地说:“我就不相信你们男人,男人没有不花心的。”

朱怀镜就有意逗她,说:“是啊,自古有云,不嫖不赌,不算好手。”

香妹望望儿子,朝朱怀镜眨了眼睛,说:“你多说些鬼话,又不顾谁在场。”

一家人刚吃完饭,四毛敲门进来了,点了头说:“姐夫回来了?”

“嗯,坐吧,吃饭了吗?”朱怀镜问。

四毛说吃了吃了,就坐了下来。四毛在朱怀镜面前总有些拘谨,坐在那里就搓脚摸手的。四毛已在行政处的维修队上班,韩长兴还给他安排了一间房子,三餐都在机关食堂吃。香妹说让他在家里吃算了,他说还是在食堂吃,又不是一天两天。

朱怀镜见四毛那紧张的样子,就主动同他说话,问他在那里做事还行吗,工资怎么样。四毛就显得高兴了,说:“行,行,工资是做一天三十块,有紧急任务晚上加班就另加工资,还行。”

朱怀镜就说:“那不错嘛!你一个月就有一千多块钱工资了,比我的工资高多了。”

四毛低头笑了起来,说:“我给妈妈写信回去了,说姐姐、姐夫给我找的事很好,又轻松,又赚钱。”

朱怀镜懂四毛这话的意思。乡下人不习惯开口闭口就说谢谢你了,但他说写信回去摆你们的好,就是曲折地表示了谢意。

香妹去厨房洗刷了出来,陪四毛坐了一会儿,就望了望朱怀镜。朱怀镜一时不明白她的眼神,也望着她。香妹见男人不懂她的意思,就白他一眼。四毛说话眼珠子不太敢望人的,朱怀镜两口子打哑谜他懵然不知。香妹没法子,只得说:“四毛,你没事就看看电视,我和你姐夫有事还要出去一下。”

四毛忙抬起头,说:“没事没事,啊不不,我走了算了。”

香妹就说:“没事的,你坐吧……那你走?随便来玩啊。”

四毛走了,香妹关了门就抿着嘴巴笑了起来。琪琪在他自己房间做作业,他两人就搂着温存起来。朱怀镜见女人亲着亲着就喘了起来,他便抱了她往房里去。

两人亲热完了,躺在床上说话。朱怀镜说最近皮市长和柳秘书长对他不错,看样子自己也许会有出头之日了。香妹伏在他的肩头,半天不说什么,只听他一个人说。任朱怀镜说了好一会儿,香妹才说:“你来这里都三年多了,一直没有人在意你,就让你当个要死不活有职无权的副处长。这回他们怎么就一下子发善心了?”

“也许是运气来了吧。俗话说得好,阎王爷打发你一包糠,不怕你半夜三更喊天光。相反呢,人的运气一来,门板挡都挡不了。”朱怀镜说着就有些得意起来。他想自己这份得意,也只有在老婆面前才可流露一下,而在外人面前是万万不可这样的。尤其在官场,更应表现出得而不喜,失而不忧,宠辱不惊。一得意就喜不自禁,人家一下就看扁你了。不过朱怀镜也清楚,他的这种被领导赏识的感受,实在是叫他自己放大了。但不管怎么样,他认定这是一次机遇,他应趁热打铁,让领导更加了解自己,或者说穿了就是同领导搞得更近乎一些。这么一个大机关,你能让高层领导的目光投向你,在你身上多注视一瞬,就是很不错的了。

香妹说还是起来吧,等会儿琪琪要问作业的。两人就穿衣服起床。香妹问:“你今晚不去了吧。”

朱怀镜略一迟疑,说:“不去了。”

两人仍去了客厅,坐在沙发上说话。香妹脸上还洇着潮红,很动人。朱怀镜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蛋儿。香妹娇媚一笑,说:“我当然巴不得你能早一天出头。不说别的,回到乌县去,你脸上也好看些,你家里大人也觉得脸上有光些。”

朱怀镜颇为感叹,说:“是啊,我们好像活来活去都是为了人家在活,都是活给人家看的。喂,我想同你商量件事。”

朱怀镜说到这里,却不马上说是什么事,只望着香妹。香妹圆着眼睛望了他,问:“什么大事这么郑重其事?”

“当然是大事,非得你同意不可。”朱怀镜仍不说是什么事。

“你说呀!我平时什么事不是依你的?你是一家之主啊。”香妹说。

朱怀镜起身倒了杯茶,慢慢地喝了好半天,才说:“皮市长的二儿子皮勇,马上要去美国留学,我想送个礼给他。”

香妹说:“要送送就是,你说送什么呀?”

朱怀镜叹了声,说:“照说,像这个层次的人物,送礼我们是送不起的。但我想必须花血本,送就送他个印象深刻,不然,钱就等于丢在水里了。”

香妹眼睁睁望着他,说:“我们只有这么厚的底子,你说这礼要重到什么样子?”

朱怀镜低下头,躲过香妹的目光,说:“我想过了,什么礼物都不合适,就送两万块钱算了。”

香妹嘴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拢,只知摇头。她摇了好一会儿头,才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们有几个两万?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朱怀镜站了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走着。他走了一会儿,站在客厅中间,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像是发表演说:“不管你同意不同意,你先听我说说。我的为人,你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从不曾在谁面前低三下四过,从没有去拍过谁的马屁。我刚三十岁就当上副县长,一是运气,二是自己的能耐。那会儿不同,那是在乌县那个小地方,正是俗话说的,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再说那是过去几年的事,可如今世风变化太快,你在官场上就不能再是全靠本事吃饭了。就是现在的乌县,也不再是那时的乌县了。我来这里三年多了,我忍耐了三年,等待了三年,观察了三年,也痛苦和矛盾了三年。三年啊,人一辈子有几个三年?这三年中我越看越清楚,再也不能抱着自己过去认定的那一套处世方法了,那样只能毁掉自己的一生。我也想过,不是自己没本事,而是没人在乎你的本事。我不去同领导套近乎,也不是我目无官长,而是长官无目。这三年中,我时时感到不平甚至愤慨的,就是认为长官无目,总幻想哪位有眼光的领导有一天慧眼识才,赏识我,重用我。我越是这样想,就越不愿主动同领导接近,心里带着一股气。这已近乎一种病态心理了。你是把自己的命运赌在他们的个人道德水平上,这是很危险的事情。你幻想他们道德完善,良心发现,太可笑了。我可以告诉你,这三年中你别看我成天笑呵呵的,我是有苦放在心里啊。越是在热闹的地方,我越是感到寂寞难耐;睡着了,在梦境里似乎还清醒些,一醒来就浑浑噩噩懵懵懂懂了。”

香妹本是很认真听他说话的,这会儿却扑哧一笑,说:“我起初越听越觉得你像个思想家。可刚才又听你说在热闹的地方就寂寞,醒来了就睡着了,我又觉得你快成哲学家了。”

朱怀镜苦脸一笑,说:“我没有心思同你开玩笑,我是认真同你探讨这个问题。”

听朱怀镜这么一说,香妹也认真起来,说:“你不是说皮市长和柳秘书长开始看重你了吗?这就行了嘛!”

朱怀镜说:“你不在官场,没法了解官场的微妙之处啊!这最多只能说明他们开始注意你了,这远远不够啊!说白了,你还得有投资。现在玩得活的,是那些手中有权支配国家钱财的人。他们用国家的钱,结私人的缘;靠私人的缘,挣手中的权;再又用手中的权,捞国家的钱。如此循环,权钱双丰。可我处于这个位置,就只好忍痛舍财,用自己的血本去投资了。”

香妹听了反倒害怕起来,说:“你说得这么惊险,我越加不敢让你去送了。你这么做,我宁可不让你当官。胆子太大了,总有一天会出事的。你莫怪我说晦气的话,你要是这么当了官,又是这么个心态去处世,万一翻了船,就倒霉了。”

朱怀镜忙说:“我今天是敞开了同你说这事,但你别把我看得太坏了。我就是当了个什么官,也不会像现在有些人那么忘乎所以,大捞一气的。我这人不管怎么样,做人还会把握一条底线的。不过你说到有些人捞得太多了,被抓了,就倒了霉。你这说法犯了个逻辑错误。他们不是被抓了就倒霉了,而是倒霉了才被抓了。人不倒霉,再怎么着,都平安无事。可是人一倒霉,你再怎么谨小慎微,都会出事。这就是俗话说的,人不行时盐生蛆。”

两人就这么争论了好久,也没有个结果。这时琪琪出来问作业,朱怀镜耐心教了他。琪琪问完作业进去了,香妹说:“我想象不出,拿着两万块钱给人家送去,怎么进门?怎么开口?万一碰上个拒礼不收的,岂不落得没脸面?”

朱怀镜笑笑,说:“你担心的也是我过去长期想不通的。我过去也常常想,就算送礼,也该合乎中国人的传统习惯,先要找个由头,譬如人家有什么红白喜事呀,或是人家帮了你什么忙呀,然后就是要考虑买个什么合适的礼品呀,再就是既然是送礼,就该有个礼尚往来呀!总不该老是你给人家送呀!可是现在你还守着这一套,就让人家笑话了。你按这个规矩去送礼,说不定就让人家义正辞严地批评一顿。‘你这是干什么?上面三令五申要搞廉政建设,你这是干什么?’你这就等于给人家提供机会当廉政模范了。说到底现在送礼,一不需要理由。千条理万条理,送是硬道理。二不要送货物。这样货那样货,钱是硬通货。你到上面有些部门去办事,送钱是习以为常的事。他们办公桌的抽屉通常是半拉开着,你只用把票子往里一丢,什么话也不可以说,再把报告往桌上一放,走人就是了。”

香妹说:“你说得这么玄乎?按你这意思,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了?”

朱怀镜说:“那也不能这么说,我刚才说了,好人一定有,而且好人硬比坏人多。但我不知道谁是坏人,也不能指望谁是好人。我只想让你同意,取两万块钱给我。”

香妹想了想,无可奈何的样子,叹道:“好吧。我知道你的个性,不答应你是过不了关的。反正这钱也是取之于民,那就用之于官吧。不对,照说这是骗之于国,用之于官。”

朱怀镜看看门,似乎外面有人偷听似的,向香妹飞了个眼色,说:“别说那么多没用的话,听起来好不舒服的。你明天上午就取来给我吧。”

朱怀镜吃过早饭,出门赶到宾馆去。远远地就见大门口聚着许多人。他猜一定又是上访的群众了。走近一看,又见武警同一名中年男子在厮扭,抢着那人的照相机。朱怀镜一来见多了这种场面,再说他也不便围观,望了一眼就转身往外走。可他刚一转身,觉得这人好面熟。再回头一望,发现那位被武警扭住的人竟是曾俚。他傻眼了。这些武警不认识他,他无法上前帮曾俚解围。他心里急得不行,但他真的想不出办法,不如趁曾俚没有看见他赶快走了算了。这时,他看见了保卫处的魏处长正在那里说服群众,忙上前去把魏处长拉到一边说:“那个人是我的同学,荆都民声报的记者。请你帮个忙,把他交给我吧。”

魏处长让这事弄得焦头烂额,脸色自然不太好,说:“你这同学也真是的,拍什么照?好吧,你的同学,就不为难他了,你带他走吧。但他得把胶卷留下。”

魏处长过去一说,那位武警就放了曾俚,还了他的相机。朱怀镜忙上前拍了他的肩膀。曾俚一回头,有些吃惊。朱怀镜拉着他进了大院。魏处长过来,拿过曾俚的相机,取下胶卷,一言不发地走了。曾俚就又睁圆了眼睛,想嚷的样子。朱怀镜拉拉他,说:“算了算了,去我办公室消消气吧。”

两人进了办公室,相对着坐下来。朱怀镜这才注意打量一下这位老同学。曾俚穿的是件不太合体的西装,没系领带,面色有些发黑,显得憔悴。他朝朱怀镜苦笑一声,说:“唉,没想到我俩这么多年没见面,今天竟然这么见面了。真好像演戏啊。”

朱怀镜说:“你呀,还是老脾气。今天这样的事,你凑什么热闹?你就是拍了照,国内哪家报刊敢发这样的新闻?”

曾俚神色凝重起来,说:“发表什么新闻?谁还有这种发表欲?发个豆腐块新闻,不就一二十块钱的稿费吗?我可怜的是这些上访的群众,只是想拍下来,没想过要拿这照片怎么样。真是荒唐,哪本王法上规定不准拍这种照片?”

朱怀镜指着曾俚摇摇头,说:“你呀!就是这样,什么法不法?你的毛病就是不切实际。现实就是现实,你早该明白这一点了,我的老同学呀!”

曾俚望着朱怀镜奇怪地笑着,说:“你们啊,就知道讲现实。让我生气的也就是这种现实。”

听曾俚说到“你们”,朱怀镜感觉很不是味道,似乎两人中间隔着什么。毕竟又是同学,不必计较。他想说些轻松的话,让曾俚不再愤然,便以叙旧的口气说道:“老同学好长时间没来荆都了吧?有什么感觉?”

“感觉很糟。”曾俚冷冷地说。

朱怀镜说:“你指的是什么感觉?我倒觉得,最近十多年,荆都变化很大,越来越像座有品位的现代城市了。”

曾俚说:“没错,高楼大厦多了,现代气息浓了。物质的进步我不否认,但我却感觉这座城市的精神在萎缩。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充斥着腐败、虚荣、丑恶。”

朱怀镜笑道:“曾俚,你太偏激了。”

曾俚说:“说个例子。我记得我二十岁那年第一次来荆都,在几条旅游线路的公共车上,还可以听到乘务员用外语报站名,我们走到哪里都不敢随地吐痰。现在呢?公共车上只能听到鸟语一样的荆都话,你在大街上小便只怕都没人管你。”

朱怀镜说:“曾俚你不觉得你在偷换概念吗?”

曾俚回答:“不,我没有偷换概念。一个城市的文明程度,是它内在精神的反映。一个充满不良精神的城市,你不能指望那里的人们循规蹈矩。”

朱怀镜想曾俚也许是刚才受了刺激才如此偏激吧,他还得急着赶去宾馆,只好同曾俚分别,说下次约在一起好好叙叙。他见曾俚好像不想走大门,就同他从侧门出去。朱怀镜问他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在这里了。曾俚说他从外面采访回来,刚下火车,正好路过。

两人在外面分手时,说好过几天再聚一下。来了一辆的士,朱怀镜硬要让曾俚先走。曾俚也不客气,扬扬手先上车走了。朱怀镜等了一会儿,再拦了辆的士。

回到宾馆,大家已在集体讨论《政府工作报告》了。朱怀镜听着这干巴巴的文字,觉得很没有意思。他心里不太平静,脑海里总是曾俚那张脸,真诚而固执,沧桑而落魄。可是当时,眼看着这样一位老同学陷入困境,自己竟想一走了之!他想,尽管这个地球上有五十几亿人,却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心里冒出过这种自私的念头。可他自己知道,也够折磨人的了。类似的心灵隐秘多起来,他就不再是他,只是一张臭皮囊了。

朱怀镜靠在沙发上,突然注意起这些同事来。同事们在一起,面子上自然是很友好的。大家都受过高等教育,满腹学问,尽管时不时开些粗俗的玩笑,基本上还是温文尔雅的。他记得有位同事发过奇想,发明一种技术,可以洞穿人的心灵。他想如果有一天,真的出现了这么一种技术,人世间将会是无边的黑暗,世界的末日真的就到来了。

想到这些,朱怀镜很是感慨。可他感慨了一会儿,也就心头释然了。他想人心大抵如此,不必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心存块垒。

吃过中饭,他想回家去取钱。心里又惦着玉琴,就在大厅里挂了电话去。玉琴问他昨晚哪里去了,电话也不打一个。他说没办法,昨晚来了几位领导看望他们。完了之后,领导有兴趣留下来玩扑克,他就只好奉陪了。大家都在场,不好打电话。

朱怀镜回到家里,香妹和儿子已吃了中饭,坐在那里翻连环画。朱怀镜是一年四季都要午睡的,同她娘儿俩说了几句话,就去了卧室。香妹不说起钱的事,他就不好问。他想香妹也知道他是回来取钱的,但一进门就问钱也不太好。他刚脱了衣,香妹进来了,坐在床沿上,说:“钱取来了,在那柜里。”香妹说完就出去了,脸上不太好过。朱怀镜明白,香妹到底还是舍不得这两万块钱。

朱怀镜躺下,却眼睁睁地睡不着,就起来取了那两万块钱来。全是百元票子,拿在手上抛了抛,并不怎么沉。他把钱放进床头的皮夹克口袋里,也并不显得鼓鼓囊囊。

朱怀镜仔细想过,还是选个皮市长不在家的日子上他家去,把钱送到他夫人王姨手上妥当些。他想不出理由,只是总觉得把钱当面送到皮市长那里不太好。可这几天皮市长一直在家开会,没有出去。朱怀镜左胸边的口袋里就成天装着那两万块钱。这钱并不沉,却压得他一天也不得安宁。

终于等到皮市长下基层了,晚上朱怀镜就去了皮市长家里。只有王姨和小马在家。王姨很客气,忙叫小马倒茶。小马也不似刚来时那么拘束了,为他倒了茶,还知坐下来同他说话。三个人坐了一会儿,朱怀镜对小马说:“小马请你进去一下行吗?我同王姨有个话要说。”

王姨也说:“小马你去吧,你去看看衣服洗得怎么样了。”

小马一走,王姨便微笑着,很关切地问道:“小朱有什么大事?老皮不在家,你有事同我讲一样的。”

朱怀镜难免有些紧张,便镇定着笑笑,喝了口茶,似乎想用茶将胸口冲得舒缓些。茶水果然见效,他平静些了,就说:“皮市长对我一向很关心,我非常感谢。小皮要去美国留学,这是大好事,值得庆贺啊!我想表示一下祝贺的意思,王姨您就千万别客气。”

朱怀镜说着就伸手掏了钱出来,往王姨手上放。王姨忙摆手,不肯接,只说:“小朱你这么客气就不好了。算了算了,我们表示感谢了。”

朱怀镜就说:“王姨,我只是想表示一下祝贺,您讲客气,我就不好出门了。”

王姨这才接了,说:“小朱,您硬是这么蛮,我暂时收了。老皮回来要是骂人,就不怪我了。”

朱怀镜笑道:“王姨,皮市长面前就请您多说几句话,他对我们要求很严的。这只是我的心意。”

王姨说声小朱先坐坐,就拿着钱进去了。一会儿再出来,同他说话。王姨很体贴人,问朱怀镜今年多大岁数了,爱人在哪里上班,小孩多大了,男孩还是女孩。朱怀镜一一答了。王姨便说:“不错,小朱不错。老皮对年轻人是很关心的,你好好干吧。”

朱怀镜便点头不已。王姨毕竟是多年的领导干部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很让人觉得熨帖。坐了一会儿,朱怀镜觉得应该走了,就起身告辞。王姨留他再坐坐,他说也不早了,下次再来看您吧。王姨叫他等一下,就进里屋去了。好一会儿,王姨提着个大塑料袋出来了,说:“小朱,你这么客气,我很不好意思。这是一套新西装,也不怎么高档,金利来的,你莫嫌弃,拿去穿吧。”

朱怀镜忙双手往外推,说:“不行,不行,我受不了这么重的礼啊!”

王姨就佯作生气,板起脸说:“你这孩子,讲什么客气?拿着吧。”

听王姨说到你这孩子,朱怀镜心头怦然一动,觉得特别温暖。他不好再说什么,就千恩万谢地接了西装。

王姨就高兴起来,说:“你就在这里试,看是不是合身,不合身的话,我明天叫人去换换。”

朱怀镜就脱下皮夹克,王姨替他取出西装。这是一套铁灰色西装,朱怀镜穿上正好不肥不瘦。王姨围着他扯扯衣角,提提领子,就像他自己的母亲。

“很好,很好,很标致嘛!”王姨很是满意。

朱怀镜脱下西装,王姨替他小心地叠好,放进塑料袋里,说:“小朱今后要随便些,有空来玩就是。”

朱怀镜出来,先回到家里。香妹问他提着什么好东西,这么喜滋滋的。他就把塑料袋提得高高的,让香妹看看塑料袋上的金利来字样。

香妹知道他没钱买这么贵的西装,只问:“哪来的?”

朱怀镜笑道:“皮市长送的。”

香妹就问:“你今天去了他家?”

“去了。”朱怀镜说。

香妹却重重叹了一声,说:“两万块钱,换了这么套西装,你还这么兴高采烈。”

朱怀镜有些扫兴,说:“你别老记着那两万块钱好不好?道理我都同你说了。再说人家皮市长夫妇还算讲礼的,知道礼尚往来。按说,他们这个层次的领导,谁同你礼尚往来?”

见他有些生气了,香妹就不说这事了。两人聊了些别的,朱怀镜起身,说要去宾馆。香妹也不说什么,只说你去吧。朱怀镜就提着西装站了起来。香妹笑了,说他买新衣服从来不过夜的,就像小孩子。他说衣服到了手上就穿嘛,还要放着干吗?

他出门直接去了玉琴那里。玉琴见他提了件高级西装,忙接过来,拿出来看了看。朱怀镜挨着玉琴坐下,这才发现塑料袋里还有一条领带,也是金利来的。玉琴不问这西装是哪来的,也不问是多少钱买的,只说很好。

朱怀镜忍不住,自己说了:“我刚到皮市长家里有事,他夫人就拿了这套西装送我。不然我哪舍得买这么贵的衣服。”

玉琴说:“这太贵重了,她怎么舍得送?”

朱怀镜笑道:“你也傻了。他们哪会花钱去买这衣服?肯定也是人家送的。估计他们家没人穿得,就送我做了人情。但不管怎么说,也要人家肯送你做这人情啊!皮市长夫妇还是很讲感情、很有人情味的。”

玉琴说今天他们宾馆分了些柑橘,美国进口的,味道真的不错。她说着就起身去给他拿柑橘。玉琴穿着件粉红色睡衣,头发扭成一个松松的结垂着。见玉琴这模样,朱怀镜心里有什么辘辘地一滚,就激动了起来。也许是喝了秦宫春的缘故,这一段他特别容易来事。玉琴拿了柑橘来,还没坐下,就被他一把抱住,说:“先让我吃吃你吧,什么进口水果,都没有我玉琴的味道好。”

第二天,朱怀镜穿着这套新西装去了宾馆。同事们见了,围着他看热闹,都说这西装不错。朱怀镜只是谦虚:“哪里哪里,一般水平。”刘仲夏过后去他房间商量事情,又说起他的西装。朱怀镜就轻声道:“皮市长送的,我哪舍得买这么贵的衣服。半年的工资,还要不吃不喝,才够买这套衣服啊!”

刘仲夏不太自然地笑了起来,说不出什么,口上只哦哦着。

朱怀镜又低声玩笑道:“这也肯定是人家孝敬他老人家的。他送给我,可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啊!”

刘仲夏也就笑笑,又哦了几声,突然感到便急,捂着肚子说想上厕所了。朱怀镜心里暗自发笑。心想这刘仲夏一定是见皮市长这么赏识他,便妒火攻心,分泌失调了。

刘仲夏走了不久,乌县驻荆办主任小熊来电话,说手机的事已弄好了,他马上送来。朱怀镜没办法的样子,只好说谢谢了。没多久,小熊就敲门进来了。小熊样子很殷勤,笑嘻嘻地从包里取出手机,递给朱怀镜。

小熊说:“这是目前最好的,摩托罗拉。手机换代快,您先用着吧,到时候有更好的,再换就是。电话费您不用管,我们按月结账。县里给了我政策,我用活就是了。”

朱怀镜赞赏道:“你们张书记会用人啊!派你任这个驻荆办主任,最合适不过了。小熊,好好干吧,你们张书记,我们是老同事了,我最了解他,他是最关心人的。”

小熊说:“还要靠您在张书记面前为我多美言啊。”

“这个自然。我这人也是很爱才的,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我最喜欢了。”其实朱怀镜比小熊大不了几岁,可他说起话来却像个长者。没有办法,他在小熊面前是领导。

小熊坐了一会儿,说声不多打扰,就走了。朱怀镜这就拿起手机,同玉琴通了电话。他说:“朋友给我送了部手机,我想第一个电话应打给你。”

玉琴就笑了起来,说:“看你得意的样子,像个小孩子。”

朱怀镜佯作生气,说:“你真是麻木,人家这是时刻想着你啊!你却来取笑我!”

玉琴就轻声道:“傻瓜,我自然高兴啊!”

朱怀镜听玉琴这声音,便知道她身边有人,就不多说什么了,只告诉了他的手机号码。他想再挂一个电话,却一时想不起要给谁挂。想了半天想起了李明溪,就挂了过去。却半天没有人接。突然想起这疯子是不是去北京了,也不见他把给柳秘书长作的画送来。这么久电话也没打一个来,真是个疯子!一会儿心里又感叹起来:自己想起要打电话,却一时想不起几个人来。自己的朋友也太少了,活在这世上也太孤独了!原先只有李明溪,现在有了玉琴。对了,还有曾俚,也是可以说说真心话的。除此之外,就没有别人了。

这天上午,敲定《政府工作报告》初稿。谷秘书长和柳秘书长亲自到场。谷秘书长只是向大家表示了慰问,说大家这一段辛苦了。他说还有个会要参加,就不留下来同大家一块儿定稿子了。

柳秘书长留了下来,听刘仲夏一字一句念着报告。柳秘书长也是写材料出身的,文字上很内行,边听边提修改意见。刘仲夏就随时停下来,等两位科长按柳秘书长的意见修改了,他再接着念。这样,不到十一点,刘仲夏念完了,初稿也就定了。刘秘书长的所谓定稿也只是初步定稿,最后得向市长定了才算数。

定完稿,柳秘书长不马上走,同大家一块儿说话,气氛很好。大家少不了要恭维柳秘书长笔杆子过硬,文字经了他的手,就是不一样。柳秘书长只是摆手,说哪里哪里。

这时,服务员送来了今天的报纸,一份《人民日报》,一份《荆都日报》,柳秘书长和刘仲夏就各看一份。其他的人没有报纸看,又不好走开,就干巴巴地望着两位看报。报纸上正好刊登了全国人大会上的《政府工作报告》,柳秘书长浏览了一遍,说:“这里开头说的是‘请各位代表审议,请各位政协委员及其他列席人士提出意见’,我们也按照上面的提法,把‘列席人员’改成‘列席人士’吧。”

于是又把“人员”改作“人士”,这才最后定稿了。柳秘书长说辛苦各位了,就起身要走。刘仲夏请柳秘书长吃了中饭再走,他说还有应酬,谢谢了。

大家起身目送柳秘书长。刘仲夏送柳秘书长到门口,执手握别。朱怀镜不好越位,只站在刘仲夏身后微笑。柳秘书长在走廊里同大家挥挥手,转过身去。可他才走了几步,又回头叫朱怀镜,招了招手。朱怀镜就上前去,问柳秘书长有什么指示。柳秘书长一手搭在朱怀镜的肩上,继续朝前走了一会儿,才说:“怀镜,上次你带去的秦宫春,效果不错。我原来不相信,都没用过。这次一用,真不错,精神好多了。”

朱怀镜会意,说:“我再弄几箱来吧。”

柳秘书长说:“那就拜托你。多少钱一箱?我得自己付钱啊。要不我先拿两百块钱给你?”

柳秘书长说着就掏口袋。朱怀镜忙拉着柳秘书长的手,说:“不急不急,柳秘书长您莫太认真了。”柳秘书长就侧过脸望望他,随和地笑笑。该说的事说好了,没有别的话题。柳秘书长只顾昂首挺胸,不紧不慢地走着。朱怀镜停下来也不是,跟着走也不是,很是尴尬。他想干脆送到电梯口算了。可柳秘书长却不走电梯,而是走楼梯。朱怀镜又只好随他下楼梯。幸好只是在三楼,很快就下楼了。司机在大厅等着,见了柳秘书长,忙过来问是不是走。

朱怀镜便送柳秘书长到小车边,为他拉开了车门。柳秘书长样子斯文地钻了进去,不望朱怀镜,口上只含含糊糊,不知所云地好好着。朱怀镜替他关了车门,又不得不隔着车玻璃招手说再见。

电梯里只有朱怀镜一个人,他便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想着柳秘书长走路的步态,再联想他说的将“人员”改作“人士”,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幽默。是不是走路不讲究步态的就是“人员”,而踱着方步的就是“人士”了呢?

朱怀镜上楼去了自己房间,不久刘仲夏过来说:“报告初稿定了,人马是不是撤了?”

朱怀镜笑着说:“这由您定啊。”

两人便商量,大家再在这里住一晚,明天一早就退房。他俩正说着,朱怀镜的手机响了,原来是方明远打来的。方明远说皮市长想今天晚上见见袁小奇。

朱怀镜有意问:“皮市长回来了?几点钟?晚上九点,好好。八号楼见吧。”

刘仲夏耳朵竖得老长,却只当什么也没听见。等朱怀镜接完电话,他就没事似的说:“开饭时间差不多了吧,下去吃饭去吗?走走,下去!”

朱怀镜同刘仲夏并肩下楼,边走边挂了宋达清的手机:“喂,老宋吗?我朱怀镜,对对。上次讲的那个事,定在今天晚上。”

老宋说:“是吗?好好!你有没有空?是不是出来我俩聚聚?我俩好长时间不在一起吃饭了。”

朱怀镜说:“算了吧,我正往餐厅走哩,马上就吃饭了。”

老宋说:“荆园的口味我清楚,天天在那里吃没什么味道,出来吧,我马上来接你。”

朱怀镜迟疑片刻,说:“你硬要这么客气,那好吧。我在大厅等你。不过今天就不要请别人了,你明白我意思吗?”

朱怀镜收起手机,很抱歉又很难受的样子,朝刘仲夏摇摇头。刘仲夏玩笑道:“有人请你吃饭还这么痛苦?”朱怀镜仍是无可奈何地摇头。

朱怀镜在大厅里等了一会儿,宋达清开着车来了,一下车,老远就伸出手来。朱怀镜却故作大气,手同他松松地握着,脸上却笑得很客气。手上是冷,脸上是热,让宋达清琢磨去吧。宋达清却是态度恭敬,握着他的手使劲摇了几下。

上了车,宋达清问去哪里。朱怀镜说随你找个地方吧,今天我请客。宋达清忙说哪有你请客的道理。朱怀镜说既然是朋友,就不要讲个你我了。

两人一路礼让着,就到了厦门海鲜楼。宋达清说:“吃海鲜怎么样?”

“行行,就吃海鲜吧。”朱怀镜应道。他心里其实有些打鼓。荆都的海鲜贵得吓人,自己掏钱没有几个人光顾。但他心里确实想请请宋达清,因为四毛的事全搭帮他出面说话,才了结得那么好。

两人选了个位置坐下,小姐就递了菜谱来。这里的老板宋达清也不认识,他只请朱怀镜点菜。朱怀镜就谦让。两人推了一回,朱怀镜就说:“我点就我点吧。反正说好了,今天我请。”他便点了基围虾、海蟹、香螺、牡蛎等。点罢又问宋达清:“你吃海鲜喜欢怎么吃?按荆都的做法,不是辣就是麻,我不喜欢。不如就用清水煮了,只放少许盐。然后上些作料放在一边,喜欢怎么吃就蘸什么吃。”宋达清说这样也好。服务小姐却说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做过海鲜,只怕大师傅做不出。宋达清就撑不住风度了,瞪了眼说:“笨蛋!清水煮海鲜还要技术?你是怕不知怎么收费吧?我一身是肉,由你宰!”他说着就撸了撸袖子,露出瘦精精的膀子。

小姐见他是位警察,再不敢多说什么,只道对不起,脸上勉强挂着微笑。又问要什么酒水。宋达清就说:“是不是喝点白酒?”朱怀镜说:“啤酒吧,下午要上班哩。”小姐转身走开时,嘴巴动了几下。宋达清见了,就叫住小姐,问:“你还嚷!你嚷什么?”

小姐忙回过身来低头赔不是,说没有嚷。朱怀镜就笑笑,说:“老宋你温柔些啊,小姐嘛!”说罢就挥手让小姐进去。

宋达清低声说道:“谁知道她是小姐还是什么姐!等老子哪天抓住了就知道了。”

这时,一位小伙子过来,朝宋达清点头不止,说:“哎呀,宋所长,您在这里啊。”

宋达清一抬头,脸上不怎么热乎,只是鼻子里唔了声。那小伙子却是递烟点火,奉承不迭。宋达清点着了烟,重重吸了口,说:“你去吧,我和朋友聚聚。”

小伙子点点头,说:“那我去了。我那边也还有几个朋友。”

朱怀镜见这场面有些怪,就问这人是谁。宋达清笑笑,说:“我说了你别激动。是个烂仔,你表弟上次冤里冤枉挨了打,就怪他们这一伙。他们几个主要头儿还关着,刚才这家伙,还有那边的几个,情节轻些,只关了个把星期就放了。”

朱怀镜忍不住再回头看看他们,见中间有个精瘦马面的正是上次在火车站拿假金链诈他的那人。那人好像也认出了他,眼光躲躲闪闪。

过一会儿,小姐端了菜和啤酒上来,两人就对饮开了。朱怀镜有意暂时不提皮市长见袁小奇的事,宋达清也不好问起。喝了几杯啤酒,朱怀镜才说:“不要让他带其他人去。”他只说这么一句,不再多吐一个字。

“行行!”宋达清答道。

再喝了几杯,朱怀镜又半天上响雷,说:“叫他不要张扬。”

宋达清一时不知朱怀镜说的是什么,瞪着眼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说:“哦哦,对对。这我同他说过的。”

朱怀镜一直这么神秘着,宋达清觉得这事真的很严肃很重要了。见宋达清的脸色简直肃穆起来,朱怀镜才随和些,说:“当领导有当领导的难处。我同你说个真实故事。前任市长时,下面有个中学新修了校舍,想请领导题个校名。有位教师就吹牛,说市长是他的什么亲戚,他可以去找市长。学校就委托他来找市长。他不知怎么就混进了我们办公楼,一直躲在厕所里,心想你市长再怎么着总得出来解手吧?快下班了,好不容易等到市长去厕所小解,他便出来站在厕所门口等着。市长一出来,他就上前握着市长的手,说市长您好,我是某某县某某中学的校长,我们新修了校舍,请您题个校名。市长一时没反应过来,吓了一跳,连忙后退。后来见是一位中学校长,就很客气地让他留下学校名称、地址和姓名。全社会都该重视教育啊,何况一市之长?过后市长就为他题了校名,还写了封几句话的短信,嘱他为教育事业好好工作,一并寄给他。这下这位教师在县里就成了人物了,几年之内就从一位普通教师,当到中学校长、教育局长。可这人是小人得志,去年因经济问题,被判了刑。教育局清水衙门,也未见得就清。当初他们县里领导碍着他是市长的亲戚,不好下手。可民愤很大,县里不得不把案子报告上来。上面觉得奇怪,查处个县教育局长,还用得着这么大的功夫?后来真相大白,才知中间有这么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曲折。所以说,让领导见个什么人,是非常严肃的事情,一定要慎重。不然,让领导难堪,我们就有责任啊。”

宋达清听了这么个故事,本来觉得很好笑。但见朱怀镜笑了一下面色就严肃了,他也只是略略笑笑,就正儿八经起来。朱怀镜就这么一会儿玩笑几句,一会儿正经起来,于是两个人相叙的气氛也叫他拨弄得涛走云飞。

这时,那边几个烂仔过来打招呼,请二位慢用,他们先走了。宋达清照样不怎么答理。烂仔们却仍是嬉笑着,点头哈腰地出门了。

朱怀镜也就看看手表,见时间差不多了,就问:“喝好了吗?是不是走?”他用的是做东人的口气,可宋达清好像没听出来,没说他去买单。朱怀镜只得说:“你先坐坐吧,我去买了单。”宋达清就说:“朱处长硬是这么客气,就只好依你了。”这下朱怀镜有些紧张了。不是他不想买单,他的确真想请客,但怕口袋里的钱不够。他事先没想到会来吃海鲜。没有办法,他也只得硬着头皮去了吧台。他没叫小姐过来,去吧台好有退路。他问小姐多少钱,不料小姐却说,有人替他们买了单了。朱怀镜嘴巴张得天大,回头望望宋达清。宋达清就招手让他过去。他便同小姐说声谢了,回到座位边。宋达清就很气愤的样子,说:“这些无赖,让你连顿饭都吃不安宁。”

朱怀镜就明白是那伙烂仔替他们买了单,口上却不说。他不想同宋达清说破这事,说破了不太好。有些事情,分明大家都知道的,就是不便说破。

宋达清开车送朱怀镜到宾馆,两人握手而别。今天两人都没有掏钱,都不好说谢谢你,就相视而笑,说晚上九点在八号楼准时见。朱怀镜上楼时,猛然想起刚才宋达清一定早知道烂仔已买了单,就听凭他去做东家,也好由他做个人情。便想这宋达清也真是狡猾狡猾的!

晚上八点五十,朱怀镜赶到八号楼,听见宋达清叫他朱处长。他回头一看,就见宋达清和袁小奇已在大厅一角的沙发上坐着了。旁边还有个女的,他瞥了一眼,见是陈雁。他却故意装作没看见她。他们三位站了起来,朱怀镜就同他们一一握手。同陈雁握手时,他有意略作迟疑,把陈雁伸出的手僵在半路上,问宋达清:“这位……”

宋达清忙介绍说:“电视台的名记者陈雁,你们见过的啊。”

朱怀镜这才同她不紧不松地握了下,口上哦了声。

陈雁笑笑,说:“贵人多忘事啊。”

朱怀镜招呼大家先坐,掏出手机同方明远联系。方明远说他们这会儿还在应酬,快完了,马上就到。朱怀镜就同袁小奇说话,问了些近况。袁小奇显得谦卑,一五一十说给朱怀镜听。朱怀镜那样子却不知是不是专心在听,只是口上间或唔那么一声。这时,宋达清将朱怀镜拍了一下,拉他到一边说话。两人就走到另一个角落。宋达清很难为情的样子,说:“没想到陈雁会跟了来。”他说着就望着朱怀镜的表情。朱怀镜说:“来了就算了吧,女士嘛,不便太认真了。”他的表情却很严肃。

两人正说着,就见四辆轿车在外面停了下来。朱怀镜看清了前面那辆正是皮市长的车,忙站到门口的一侧迎着,禁不住屏住了呼吸。方明远先从前面出来,开了后面车门,皮市长才慢慢地钻了出来。后面每辆车都钻出一个男人,挨次随在皮市长后面,自然形成了队形。方明远走在最后边。司机们有的在车里没出来,有的进大厅里休息。皮市长昂着头,目不斜视,却仍看见了朱怀镜,伸手同他淡淡握了下,继续朝前走。朱怀镜就原地站着,望着后边的方明远笑。其他的人见皮市长同朱怀镜握了手,也就同他颔首而笑。朱怀镜不认得他们,也只同他们笑笑。方明远过来说声上去吧,就拉着朱怀镜同他一道走。朱怀镜回头见宋达清他们三位早已站了起来,他就往身后压压手,示意他们在这里等候。

朱怀镜跟着皮市长一行上了二楼的一个大套房。他同方明远最后进门,见三个陌生男人坐在沙发里,却不见皮市长。大家只是点头干笑,不知说什么话,气氛很安静。听得卫生间里流水哗哗的,朱怀镜便猜皮市长已进了卫生间。大家僵坐了一会儿,方明远突然指着朱怀镜说:“哦,对了,这位你们还不认识吧?我们办公厅综合处朱处长,皮市长很赏识的。”又向朱怀镜介绍他们三位,“这位是华风集团董事长、总经理吴运宏先生;这位是荆达证券公司总经理苟名高先生;这位是康成集团总经理舒杰先生。”朱怀镜便一一同他们握了手,彼此道了久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