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园宾馆外头扯起了横幅,满街都是“学习、致敬”之类的标语。人大、政协两会终于召开了。漓州市下面的十三个县市,各县市的政府宾馆好像叫做某园。但乌和柚两个字,都不好放在园字前头。叫乌园嘛,怕落得百姓望文生义去笑话;叫柚园呢,文理上似又不通。二十年前新修宾馆,有人想出个梅园,虽说无凭无考,倒也有几分雅趣。既然叫了梅园,就得栽几株梅树。花大价钱买了十几棵老梅树,在宾馆前厅正面弄了个梅圃。大堂挂着巨幅梅花,寓含“喜上眉梢”。味道虽说俗了些,却也合了梅园的意思。再过些年月,为那十几株老梅编些故事,都是后人们的事了。
李济运脱掉冬天的棉衣,穿上了西装。领带是大红色的,很有些喜庆气氛。一件藏青色风衣搭在手腕上,万一觉得冷就穿上。他不太懂得衣服品牌,这件风衣是去省城买的,不是太贵,款式好看。他喜欢在西装外头套上风衣,走起路来暗自琢磨自己的风度,脑子里满是电影明星的派头。
李济运刚进梅园,就碰见老同学刘星明。他是人大代表,当然又是黄土坳乡代表团的团长。李济运马上伸手过去,心里却有些虚。刘星明把李济运拉到一边,悄悄儿说:“老同学,别把我当宝钱啊!”
李济运说:“请你一定相信老同学。”
刘星明说:“我屋美美坚决不支持我做差配。”
“美美是个开通人,又是中层干部,你多说说。”李济运说。
刘星明夹着公文包走了,李济运突然有些歉疚。虽然再没有人同他说差配干部的事,可刘半间未见得就会随便耍弄人。李济运尽管叫自己不要想得太多,但好像总觉得对不起老同学。他正望着刘星明的背影,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回头一看,原来是县人大主任李非凡。
“哟,李主任,您最近可忙了啊!”两人握了手。
李非凡一笑,说:“济运老弟,感谢您替我们解了难啊!”
李济运说:“哪里啊,替您李主任打工,我非常荣幸!”
李非凡使劲捏了李济运的手,样子格外亲热,说:“李主任把话说反了,您是常委,我替您打工啊!”
两人云山雾罩,说的是差配干部。选差配干部,县委有责任,人大也有责任。李济运把这事摆平了,也算是帮了人大的忙。选举这场大戏,县委书记是总导演,人大主任是执行导演。演员没选好,戏就导不下去。
李非凡本是县委副书记,雄心勃勃要当县长的。他自己也放出话来,说乌柚县不能总让外地人当家。他敢这么说话,必定心里有底。场面上的人都清楚,李非凡心里这个底,就是市委副书记田家永。没想到市委突然派了明阳当县长,李非凡就做人大主任了。李非凡没有做成县长,人们就有两种猜测,要么是田家永越来越说不起话了,要么是李非凡在田家永那里失宠了。
公安局长周应龙走过来,老远就笑道:“两位领导,多好的太阳!”
周应龙伸出两只手,一只朝着李非凡,一只朝着李济运。握手之后,李济运拍了周应龙的腰板,说:“周局长厉害,连握手都是两个两个地握!”因拍着了周应龙腰间的枪,马上又笑道:“嗬,真家伙呀!”
周应龙笑道:“遵照你们领导的安排,两会的安全保卫工作马虎不得啊!”
李非凡望望周应龙腰间鼓出的东西,呵呵一笑:“安保重要,但也用不上你这四两铁啊!”
周应龙说:“这叫哑巴说话,做样子!”
玩笑开完了,正经话仍要说几句。李非凡说:“重点是堵死上访的。每到两会,上访的就趁机到城里来找领导。”
“上访的是蚂蟥听水响,县里一有大活动,他们就出动了。”李济运说。
周应龙说的是狠话,脸上却仍是笑着:“我是下了死命令,不能让上访者踏进宾馆半步。重点上访钉子户,已派人配合信访局控制起来,不让他们离开家门。”
李济运听这话有些刺耳,笑道:“周局长措施得力,话可要说得艺术一点。你这话要是让敌对势力媒体听了,又是没有民主的证据了。”
周应龙在李济运肩上狠狠拍了一板,说:“李主任你是玩笔杆子的,我是玩枪杆子的!”
“你两位扯吧,我得去去。”李非凡说着就扬手走了。他说去去,也没说去哪里。也不用说清楚,无非是不想再扯谈了。
李济运同周应龙仍站着说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却绝不涉及是非长短。公安局长也许是案子审得多了,脸色通常不怎么好看。周应龙却总是笑哈哈的,见了熟人就伸出手来握握。他人长得黑,笑起来一口白牙。李济运平时想起周应龙,就是他那白亮亮的牙齿。人在公安里面当头,非有几分威风不可。起码样子要做得凶悍,见人就龙睛虎眼的。周应龙看起来没煞气,却也压得住他那帮武艺弟兄。他也许另有过人之处,不然在公安是待不下去的。
两人握手别过,各自都有事去。李济运转过身来,迎面又碰上毛云生。他是信访局长,老远就苦笑着摇头。李济运明白他的意思,握了他的手说:“毛局长,我知道你这几天很辛苦。”
毛云生却说:“哪天不辛苦!李主任,我再次向您汇报,一定要想办法,弄几间办公室给我们。实在没有,给我几间柴棚子都要得。李主任,您可是分管信访工作的县领导,您真得关心我们信访局啊!”
原来,大院本是砌着围墙的,早几年机关做生意,围墙都改作了门面。后来不让机关经商了,门面都租了出去。信访局办公室不够用,大院里头也空不出房子。有人出了一个好主意,收回四个门面给信访局作办公室。信访局死也不要那几间门面,可县里领导做了决定,不搬不行。信访局原先在机关里面,上访的来了传达室和门卫先挡挡,挡不住的才会进信访局。如今搬到了大院外面,老百姓有事没事就上信访局去。毛云生后来做了信访局长,一直骂那个搬出大院的前任,说房子小未必就挤死人了?搬到外面说不定哪天真会被人打死!他只要见着李济运,就问他要办公室。
李济运说:“云生兄,你自己去院子里看看,哪间办公室是空的,你搬进去就是。你明知道没有,我是孙悟空也变不出啊!”
毛云生摇头叹息的,说:“我们信访局这几天倾巢出动。我在这里坐镇,其他同志跟公安局一起守钉子户,信访局关门。我巴不得天天开‘两会’,我们信访局天天关门,省得跟上访人员磨嘴皮子。”
毛云生说话没轻没重的,谁都知道他这个性格。李济运想要走掉,毛云生却拉着他,说:“我就怕药材公司老职工上街。三阎王安排做政协常委,不知道县委领导怎么想的!我们信访局人手有限,公安局派人日夜守着几个骨干分子。”
毛云生说的三阎王,就是民营企业老板贺飞龙。他公司的名字冠以“飞龙”二字,就叫飞龙实业股份有限公司。乌柚人说起飞龙公司,人们想到的就是三阎王。此人十几岁开始就在街上混,打架的名气很大,得了个外号三阎王。二十几岁时,三阎王成了道上老大,自己不再出面打架,慢慢开始做生意。先是承包建筑工程,再是自己开发房产。生意越做越兴旺,凡在乌柚赚钱的门路,他都是里头的老大。他是县里最大的煤炭老板、最大的房地产老板、最大的酒店老板。他的紫罗兰酒店三星级,县里没有第二家。见过世面的人都说,紫罗兰的设施和环境,并不逊于大城市的四星级。前几年,贺飞龙开始做善事,资助失学儿童,给孤寡老人拜年。他便成了民营企业家的表率,很快就被推作县政协委员。本届政协,又被安排做常委。有人教育孩子不听话,就拿贺飞龙打比方,叫浪子回头金不换。三阎王这个外号,似乎不再是恶名,只是他的小名了。谁小时候没淘过气呢?
前年,贺飞龙把县药材公司买下了,官方说法叫企业改制。听说在招标会上,飞龙公司抢先举了牌子,谁也不敢再举了。飞龙公司出的报价,只比标的高出一万块钱。有人还说就连这个标的,都是贺飞龙他们事先串通好了的。种种说法传来传去,弄得群情激愤。加上原先的职工没有安置好,一直都有人在告状。再怎么告状也没有办法,贺飞龙中标完全合法。没有人再举牌子,又怪不得贺飞龙。这回听说贺飞龙又要做政协常委,老职工们早就暗中串联。
这事说不得的,李济运只是笑笑。正好刘星明的车来了,李济运赶快迎了过去,也就势甩掉了毛云生。毛云生不便凑上来,只喊了声刘书记,笑了笑走开了。刘星明随口问李济运:“都好吧?”李济运也随口答道:“都好。”刘星明嘴里好好着,往贵宾楼去了。
刘星明是去看望市委副书记田家永。田副书记是个有名的硬派人物,这回是专门到乌柚坐镇来的。乌柚县本是田家永的老家,他曾是这里的县委书记。县里中层以上的头头多是他的老部下,市委让他来乌柚把关自是用心良苦。田家永到县里之后,不太同人打交道,整天坐在房间里。自然也有老部下要去看他,都被他的秘书挡了驾。他的房间只有刘星明、明阳、李非凡和李济运出入,别的县领导他都不单独见面。吃饭也只让他们四位陪同,简简单单吃完就回房间去。依照常理本来轮不上李济运陪同,但田家永同李济运的关系乌柚人都是知道的。李济运曾是田家永的秘书,算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田家永平日并不是个神秘兮兮的人,虽然说话做事硬邦邦的,却也很愿意同部下混在一起。他这次回到县里像个影子似的,叫人暗自看在眼里,生发出许多离奇的说法。
选举是绝对不允许出麻烦的,县级领导都负责联系三四个代表团。只有政协主席吴德满没有承担谈话任务,他说政协会议上的事情也多。刘星明也没有勉强他,只道老吴您就负责把政协会开好吧。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明白,刘星明原本就不打算让吴德满联系代表团。政协主席权威不够,吴德满的性格又太温和,他未必就负得了责任。吴德满在县里资格老,已当过一届政协主席。他这次再任政协主席,选举不会有任何悬念。
看来刘星明把握十足,有人说居然听见他哼歌了。他那张生铁般青硬的脸,平日不怎么有喜色。细节都叫人描述了,说是在梅园宾馆,刘半间从车里下来,嘴里哼着太阳出来喜洋洋,只有点儿走调。原来天气一直冷飕飕的,“两会”刚刚报到,天气就放晴了。刘半间说,好兆头。背后叫他刘半间的,多是些官场失意的人。他们巴不得选举出乱子,要是像台湾选举时打起架来那才好玩哩!
李济运是专门来看望代表的,他在宾馆楼道里碰上宣传部长朱芝。朱芝喊了声李老兄,两人招呼几句,各自找人去。朱芝只负责一个代表团,她的主要任务是防范媒体找事。刘星明在常委会上说到媒体,用的是“防范”二字,而不是说应对,更不是讲接待。他过去可能尝过媒体的苦头。朱芝比李济运还小两岁,同事们都叫她美女常委。朱芝的眉毛又黑又长,眼睛又大又亮。但时兴的美女眉毛不可太重,朱芝的眉形是修饰过的。她得意自己仍是天眉,不是纹出来的假眉毛。美女通常更加爱美,朱芝却不敢穿得出格。她只穿职业女性的西服或套裙,靠各式各色的丝巾小心做些点缀。她的包也很中性,通常只是提着。朱芝的面色总是沉静的,眉头有时会微微皱起。李济运同她私下开玩笑,说美女你不要皱眉头,会生川字纹的。威严没有漂亮重要,不信过几年你会后悔的。李济运的玩笑话,朱芝肯定是听进去了。她从此多了个习惯动作,喜欢拿手顺着眉毛往眼角抹。毕竟也过了三十岁,两眉间的细纹若隐若现了。
才同朱芝打过招呼,又碰上肖可兴。他是副县长候选人,这回新提拔的。肖可兴握着李济运的手,暗中用了好几回力,嘴上说着多多关照。李济运拍拍他的肩膀,脸上只是笑。话说透了,并不太好。肖可兴这几天最客气,见人就握手言笑。他也是从乡党委书记中提的名,却不像刘星明那样是个差配。无论提拔谁,好丑都有人说。代表中间就有人讲,要是刘星明暗中活动,差掉肖可兴都说不定。县里领导注意到了,关照各位联系代表团的负责人,务必把工作做细。
吃晚饭的时候,刘星明嘴里嚼着东西,含含糊糊说:“济运,差配干部,你看看让谁提出来。”明阳正给田家永敬酒,大家的眼睛都在两个酒杯上,谁也没在意刘星明说了什么。只有李济运听清了,点头说了声好。李非凡望望李济运,不知道他说什么东西好。
晚饭吃完了,李济运去找代表团谈话。他包了乌金乡、黄土坳乡和白马乡。他不是人大代表,以列席身份参加活动。
有人问他:“李主任,副县长到底是等额选举,还是差额选举?”
李济运说:“差额选举,早就定了的。”
“听说差配人选都还没有?”
“有人说,原来定的是舒泽光,舒局长骂娘了。”
李济运笑道:“谣言!老舒是个老实人,脾气最好的,他哪会骂娘呢?”
“想想也是,舒局长人好,要他红个脸都不容易。”
李济运说:“按组织法,差额人选得人民代表提名,又不能组织上指定。”
“哈哈哈,李主任也越来越会说官话了。”
代表们多是基层干部和企业老板之类,很多同李济运是老熟人,说话也就随便。李济运只好笑笑,含糊着握握手,再去别的房间。又碰到别的人,问他:“李主任,听说这次组织上定的差配是刘星明?”
李济运说:“我不知道呀?组织上怎么会指定差配人选呢?不合组织法嘛!那得人民代表提名。”
问话的人就笑,摇摇头不说了。李济运也笑笑,话全在眼睛里。大家都心知肚明,彼此望望眼神就行了。
李济运曾在乌金乡当过书记,现任书记叫朱达云,自然就是代表团团长。李济运刚进朱达云的房间,就跟进了几个人,有村支部书记,有村委会主任,有企业老板。他们都是人大代表,也都认得李济运。大家围着扯谈,慢慢有人看出,李济运同朱达云似乎有话要说,就告辞了。只要有人说走,众人都走了。李济运过去关了门,说:“达云,组织上决定请刘星明同志做差配,到时候请你联合十位以上代表提提名。”
朱达云说:“好,这个好说。济运兄,怎么让您出面说这事?”
李济运不想解释,故意开玩笑:“达云兄,你是嫌我的官小吧?”
朱达云笑了起来,说:“哪里!你们领导各有分工,按职责这就不是您管的事。”
李济运说:“星明同志让我做工作,受命而已。”
朱达云说:“听人说,这回先找的是舒泽光,星明同志亲自找的,被臭骂一回。舒泽光,看不出啊!”
李济运忙说:“那都是外头乱传的,老舒不是这种人。他是个老实人。”
他俩说的有两个刘星明,外人听着必定糊涂。李济运猜想,舒泽光肯定发了火,说不定也真骂了娘。不然刘星明那天不会那么大的火气,说舒泽光想充英雄,当斗士。李济运得维护刘星明的威信,只好替他打圆场。
朱达云说:“济运兄您是领导,我说句没原则的话。基层选举要民主就真民主,内定差配不是个办法。活活地拉个人出来做差配,这人没心理承受能力还真不行。人家说老舒骂了娘,真有人相信。”
李济运摇头一笑,说:“达云,你说是游戏规则也好,说是演戏也好,说是糊弄也好,我们先这么办吧。今后社会进步了,再当笑话讲去。我们国家几十年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吗?过去说水稻亩产几十万斤,有谁敢说是假的?还都相信是真的哩!”
朱达云点头道:“我小时候天天听人喊万岁万岁万万岁,真相信伟人是不会死的哩!”
李济运忍不住爆笑,说:“我小时候写文章,开笔就是春雷一声震天响,东方出了红太阳。告诉你,我真以为1949年以前天上是没有太阳的。”
两人就开始怀旧,说起过去好玩的事情。朱达云说:“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毛主席像贴得越多,说明政治觉悟越高。生产队还搞过竞赛评比,看谁家的毛主席像贴得多。我家除了厕所里,所有屋子都贴着毛主席像。每个屋子还不止贴一张两张,而是墙壁上贴上一圈。我不懂事,就问妈妈,到底谁的觉悟最高呢?”
李济运笑了,自己又想起一件旧事:“我俩年纪差不多,有很多相同的记忆。我小时候听说地主暗地里会记变天账。账上记些什么,我总一个人傻傻地猜,打死也猜不出来。但什么是变天,我是知道的,就是回到万恶的旧社会,红旗变色,人头落地,血流成河。可我又常常听奶奶望望天色说,要变天了!我听着心里怦怦跳,怕有人说我奶奶讲反动话。”
朱达云哈哈大笑,眼泪水都出来了。李济运颇为高兴,以为他的故事讲得幽默。朱达云其实是想起了一个更好笑的故事:“李主任,我们村里有个哈卵,没人把他当回事。偏偏他的老婆长得好。毛主席逝世的时候,每个大队都设了灵堂,晚上都安排社员守灵。大队支部书记每天晚上都叫哈卵守灵,哈卵觉得脸上很有光。有天晚上,别人同哈卵说,你夜夜守灵,回去看看老婆在干什么。他回去一看,支部书记正同他老婆睡觉。哈卵指着支部书记大声哭喊,狗日的,毛主席都死了,你还有心思搞男女关系!中央禁止一切娱乐活动!”
李济运早听过这个故事,仍笑得腰背生生地痛。他俩谈兴很浓,听得有人敲门,就不说了。李济运起身告辞,见进来的居然是老同学刘星明。
李济运说:“星明,我正要去你房间坐坐哩!”
朱达云招呼道:“星明兄,请坐。”
刘星明站在门口不进来,笑道:“李大主任一定是有指示,达云兄我就改时间再来拜访您。”
“我们扯完了,去你房间坐坐吧。”李济运去了刘星明房间,坐下来同他扯谈。刘星明也是他们代表团的团长。李济运说:“老同学,会有代表提名让你做候选人。你在选举之前不方便到处走,免得有人说你拉票。”
刘星明嘿嘿一笑,说:“老同学,说句真心话,我也后悔答应你做差配了。”
李济运听着就急了,忙说:“星明兄,这可开不得玩笑啊!你如果临时不干了,县委会很被动!”
刘星明叹息一声,苦笑道:“放心,我也只是说说。肖可兴可以四处窜,没人说他不方便。我要是走动走动,就怀疑是拉票。老同学,要是拉票成了合法行为,就是真民主了。”
李济运说:“你我都别乱说!什么是真民主,我们并不懂。有人羡慕西方民主,但人家是怎么运行的,我们知道吗?别跟着瞎嚷嚷!”
刘星明点头道:“说得也是。我其实不是去找朱达云,听说明县长在那里,我想找找他。”
“有事?”李济运问。
刘星明鬼里鬼气一笑,说:“要钱!”
李济运笑道:“你真会找时间,知道选举之前找县长要钱是最好要的。”
刘星明问:“济运,听说明县长不太好打交道?”
李济运笑笑,说:“星明,你说这话,可就不成熟了。再说了,明县长都来半年了,你又不是没见过!”
刘星明说:“见是见过,又没有正面打过交道。他去过我们乡,听听汇报,吃顿饭就走了。我又不会看相,哪里见个面就了解?”
李济运倒是熟悉明阳的脾气,说话像嘴里吐钢珠,梆硬地砸在你脸上。他同意的事情,不用你多说,拍起板来啪啪响。他要是不同意的,由不得你多说半句。摸准了他的性子,都说他是个实在人。初次打照面的,都说他架子太大了。明阳这种性格的人,要么是后台硬得如磐石,要么就是自己真有本事。代理县长本不该这么硬的,毕竟还得让人大选一选。县里这些干部,谁是什么人脉关系,大家心里都清楚。明阳的后台就是田家永,他自己的本事也是有的。但县长的后台再硬也硬不过县委书记,不然县长同县委书记就该换换凳子了。
“星明,我建议你莫在这个时候找他。选举过后,该给的钱,明县长照样会给。”李济运说。他知道明阳的性子,却不方便把话讲穿。明阳是个不怕人家不投票的人,你现在找他签字要钱,很可能空手而归。
刘星明听了李济运的话,不打算在会上找明县长。他闲扯几句,却又忍不住问道:“济运,我的事应该是他刘星明自己找我谈,还是李非凡找我谈?我就这么不尴不尬的。”
这话问得李济运不好怎么回答。那个刘星明似乎不打算讲游戏规则,他在饭桌上交代李济运,示意下面提出差配,竟然那么轻描淡写。也许是自己误会了吧,相信刘星明会有考虑的。李济运只得安慰道:“老同学,我同你谈话,就是代表刘书记。他这几天才忙,你别太在意。”
刘星明仍是不快,道:“济运,我不要他许什么愿,至少得尊重人嘛。我报到之后,同他碰了几回面了,他哪怕暗示一下,说声谢谢,我也好过些。他居然就当没这回事似的。”
李济运索性幽默一下,说:“星明,刘书记装着不知道这事,也是有道理的。按组织法和程序,你这个差配应该是十人以上人大代表自发提名产生。”
刘星明苦笑道:“哈哈,还要当真的演啊!”
李济运说:“星明,这个话题我们暂时放下。你得替老同学打包票,你们团不能在选举上出问题啊!我可是在常委会上领了军令状的。”
“老同学,我别的不说,本代表团里几个人脑壳我还是管得住的。你尽管放心吧。”刘星明表明了态度,又说,“济运,我听到有人说,肖可兴有点玄。还说我若是努点力,说不定正式当选。我知道人家是好意,但我明确拒绝了。”
“老同学你做得对。共产党员,就得服从组织安排。”李济运把声音再放低些,“星明,这个话,你听都不要听。再听到这种议论,你的态度要更严肃些。不然,真会有人说你在活动。”
“唉,都是我自讨的麻烦!”刘星明万分后悔的样子。
李济运也不便在这里久坐,闲话几句就告辞了。两人握手都暗自用力捏捏,似乎彼此心里明白。但到底明白了什么,谁的脑子里都是糊涂的。刘星明送李济运到门口,招招手就进去了。他好像不敢走出自己的房间,得在里头坐禁闭似的。
李济运想要不要把老同学说的情况告诉刘星明呢?反复琢磨,还是不说算了。某些迹象,几个头头都已知道。再去多嘴,倒让人怀疑他老同学在做手脚。李济运正要下楼,突然听得有人喊:“李主任!”
李济运回头看看,原来是明县长。“哦,明县长,还没休息?”李济运问。
明阳说:“看看代表,就回去。”
明阳和肖可兴他们看望代表,都是名正言顺。刘星明是暗定的差配,就不能随便走动。老同学事后要是没得到安排,李济运会很对不住人。
“我也是看看代表。”李济运主动把手伸了过去。
明阳就不再说话,同李济运一道下楼。他俩是从二楼下来,总共十八级台阶。李济运有个怪毛病,喜欢数数字。他爬楼喜欢数楼梯级数,站在马路上喜欢数楼房层数,坐在洗漱间喜欢数地板砖。每次在家里蹲马桶,他就先数地上的瓷砖,又去数墙上的,横是多少竖是多少,半块的折合成整的又是多少。自家的厕所,他不知数过多少回的,可每回又重新数,重新算账。有回算得头都大了,就掏出手机找计算器。不料一失手,手机跌进马桶里。他没法把这事告诉舒瑾,她会说他是神经病。他今天数着十八级楼梯,感觉格外的漫长。明阳不说话,气氛有些沉闷。
下楼望见明阳的秘书和司机,李济运就松了一口气,心想可以脱身了。没想到明阳却对秘书和司机说:“你们回去吧,我同李主任走走。”
小车慢慢开过他俩身边,再稍稍加速出了宾馆。李济运同明阳并肩走着,仍不知道要说什么话。他想说说刘星明做差配的事,话到嘴边却忍住了。同选举有关的事,还是不说为妙。李济运突然发觉自己修炼没有到家,不然就不会老想着找话说了。明阳也没有讲话,他却不会尴尬。李济运想到这点,越发不好意思。他找了些不着边际的话说,明阳嘴里只是唔唔的。好在宾馆离县委机关并不太远,两人很快就进了大院。
李济运说:“明县长,您早点休息吧,我去去办公室。”
明阳说声好好,自己朝前面走了。李济运去办公室没事,只是不想再陪明阳走。县领导都住在一幢宿舍里,从办公楼前走进去还得五六分钟。没有什么话说,五六分钟简直太漫长了。李济运私下还有个更深的隐衷,就是不想让人看见他同明阳并肩回来。照说他同明阳都是田家永的门生,平时应该多有往来。明阳刚到县里的时候,李济运故意提起田家永,有攀攀同门之谊的意思,明阳却顾左右而言他。李济运摸不透明阳,从此就同他公事公办了。再说了,县委书记同县长的关系通常是很微妙的,县委办主任夹在中间最需讲究艺术。
李济运在办公室消磨了二十几分钟,拿上几份报纸回家去。脚下沙沙地响,地上又满是银杏叶子。银杏树从深秋开始落叶,整整三四个月都是黄叶纷纷。这棵千年银杏像个魔法师,它的黄叶好像永远落不完。此去千百年,数不清的县令、县丞、衙役、更夫,都踩着这些黄叶走过去了。李济运突然想到那些黑衣黑裤的先人,某种说不明白的感触顷刻间涌上心头。
突然有人拍了他肩头,李济运吓得浑身发抖。原来是朱芝,哈哈一笑,说:“李老兄这么脆弱,就吓着你了?”
李济运正在想象魑魅魍魉,自然不好意思说,只笑道:“你倒快活!”
朱芝说:“我只负责一个代表团,两会又不会有什么负面报道。我没压力,乐得轻松!”
他俩住同一个单元,李济运住三楼,朱芝住四楼。上了三楼,李济运说声再见,朱芝习惯地伸出手来。两人握了手,朱芝忍不住又笑了。
李济运又说:“只有你快活!”
朱芝笑道:“我突然想起,官场握手是个陋习,成条件反射了。”
有些晚了,舒瑾已经上床。她并没有睡下,坐在床头做脸。她每夜睡前必须在脸上拉拉扯扯几十分钟,这套梳妆镜前的功课她却喜欢坐在床头来做。李济运洗漱好了进来,听得她问:“刘星明要当副县长了?”
他明知舒瑾问的是老同学,却故意装蒜,说:“县委书记怎么会当副县长呢?”
舒瑾说:“你老同学。”
“当不当,要代表选。”李济运暗自又好气,又好笑。老婆对官场的悟性也太低了,那天他们去刘星明家吃饭,一个多小时都在说这事儿,她却还是云里雾里。
舒瑾说:“你老同学倒跑到你前面去了啊!”
李济运说:“谁说的?我是常委,他当了副县长也不是常委。”
舒瑾仍是糊涂,说:“光是个常委,虚的。副县长正经是个官儿。”
李济运笑笑,也不多说了。他想舒瑾枉然做了几年官太太,官大官小都还弄不明白。不过细细一想,舒瑾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常委也只有中国人自己懂,弄个外国人来你得跟人家解释半天。中国很多事情外国人是不懂的。李济运有个同学在美国教书,他说有回给学生讲中国的户口,讲了整整两天还没有讲明白。李济运听了不相信,说怎么可能呢?同学说绝对不是开玩笑!他说从中国户籍制度起源讲起,一直讲到了现在的户口管理,满以为讲清楚了。哪知道美国学生提了大堆问题,什么是黑户口?什么是农村户口?什么是城镇户口?什么是半边户?为什么中国有粮票、肉票、布票、糖票?美国人弄不清中国的历史,他们脑子里中国几百年、几十年的事情都是搅在一起的。
“儿子这几天你注意了吗?”李济运问。
舒瑾说:“你这话问得有意思啊!你不天天在家?”
李济运说:“我这几天累,晚上睡得死。”
“你累,上床就是死猪。”舒瑾说。
李济运知道她在抱怨,嘿嘿一笑:“你摇醒我嘛。”
“谁稀罕!”舒瑾又说到儿子,“我夜里都听了,歌儿照样起来尿尿。听他过会又睡下了,我才放心。”
“总是有问题,小孩子不该半夜起来尿尿的。”李济运说着就去扳老婆的肩膀。身子一动,床就吱呀一响。“真要架哑床,趁早做一张。”李济运又说。
舒瑾说:“你这么忙,等你做了哑床,我们都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