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二妹在近些日子天天都能看到老谭,很熟悉这个绰号军师的家伙。她和任强谈起老谭时,还经常使用“军师”这个绰号。
从今天这一刻开始,世界发生了微妙又深刻的变化。齐二妹失去了养父麻贵,失去了没有记忆的母亲,但是得到活生生的父亲。不管这个父亲从事什么职业,总之是自己的父亲,血脉相连。感情太过激烈和丰富,齐二妹反而显得有些麻木,就坐在老谭身边,用怜悯的心情看着被抽去体力的老谭。
很长一段时间齐二妹认为自己是一个被亲生父亲和母亲抛弃的婴儿,如今知道真相,心酸的同时,也觉得安慰:自己不是一个被抛弃的小女婴,父亲和母亲都深深爱着自己。
想到了这一点,齐二妹泪水就刷刷往下流。
任强在三人之中最为理智,道:“谭叔,您能站起来吗?”
老谭头脑如经历过一场大轰炸,轰炸声音持续不断,时强时弱。任强的说话声在轰炸声间隙中钻进了老谭的脑子,让他暂时清醒了过来。
老谭目光没有离开齐二妹,道:“你叫什么名字?”
齐二妹道:“我大名叫齐贵佳,这个名字是身份证的名字,平时大家都叫我齐二妹。”
任强听到齐贵佳这个名字,有些想笑,忍住,没有笑。
老谭道:“你的养父姓齐。”
齐二妹道:“我养父姓麻,叫麻贵。我从小就叫齐二妹,不知道原因。养父一直没有说。”
老谭道:“我要感谢麻贵老兄。”
齐二妹点了点头,道:“这是应该的,逢年过节要去烧香烧钱纸。”
老谭惊讶地道:“养父过世了?”
齐二妹道:“从楼顶摔下来。”
老谭抬了抬手,想摸了摸齐二妹的头发,手抬在空中,又停了下来。齐二妹明白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道:“想摸就摸吧。”老谭将手放在齐二妹头顶,顺着头顶往下摸。他以前最喜欢摸女儿的光头,当然是极轻柔地抚摸。他眯着眼抚摸失而复得的女儿,寻找着当年的感受。遗憾的是时间隔得太久,始终无法寻得当年手掌的感受,这让老谭颇为伤心。
老谭突然睁开眼,道:“你左边屁股上有三颗黑痣,排成一排,很整齐。”
这三颗黑痣是小女儿独有标志。当年小女儿才出生时,老谭和妻子经常在澡后欣赏夫妻独有的杰作。女儿左边屁股有呈一条直线的三颗黑痣,被夫妻理解为一家三口的象征。老谭理智慢慢恢复,想起此事。
齐二妹摇头,道:“没有注意。”
任强脱口而出,道:“有三颗痣,左侧,要仔细看才能看得到。”
此语一出,齐二妹腾地升起一片红云,扬手锤了任强一拳。老谭这才留意到身边的小伙子,问道:“这位如何称呼。”
任强蹲在老谭身边,道:“谭叔,我是二妹的未婚夫,叫任强。”
“哦,哦,小任啊。”江州口音“任”和“人”接近,老谭称呼了一声“小任”,觉得不太好,又改称呼道:“小强啊。”
小强是蟑螂的代称,如此称呼弄得任强有些尴尬。
齐二妹被老谭的笨拙惹得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抹眼泪。
齐二妹直截了当地道:“虽然我们有大概率是父女,还得做亲子签定,否则心里不踏实。否则你也不会问我三颗闱的事情。”
“我就是随口一问,你是我的女儿,这个绝对跑不了。你和你妈像得很,可惜,你妈没有福气,没有能够看到你长大的样子。若是她在于之灵能看到,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我妈那边还有亲戚吗?”
“我不敢去见你妈的亲戚。”
“我要去见。”
“好,没问题,我陪你去见。”
……
“小任,你是哪里人啊?”
“你别叫他小任,也别叫小强,就叫任强。”
……
三人不顾体面,坐在铁栅栏聊天。老谭神智渐渐恢复,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题,问道:“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为什么在这里与我见面?”
齐二妹指着任强道:“这里面的事情说起来很复杂,任强的姐夫要见你?”
“小强的姐夫是谁?我认识吗?”
“见面就知道。”
在起身时,老谭还是脚软,站不起来。齐二妹站起身,拉了老谭一把。老谭一只手扶着铁栅栏,另一只手借了女儿的手臂这才站了起来。在站起来之时,老谭凝视着比自己略矮的女儿,猛地将其抱在怀里。
在幼儿园外面有很多家长,看到一个中年油腻大叔紧紧搂着小姑娘,都露出鄙视目光。面地老谭的拥抱,齐二妹最初还有几分不适应,随即她被一波一波涌上来的情绪打败,毫无保留地抱紧爸爸。拥抱之时,围观群众都发送了极度鄙视的啧啧声音。
几分钟后,父女才分开。齐二妹递了一张纸巾给老谭,让其将鼻子擦干净。
三人朝小巷道走去。
小巷道停了一辆商务车,侯沧海和梁毅然坐在里面,耐心地等待团圆的父女归来。齐二妹拉开车门,老谭朝里面看了一眼,下意识退后一步。齐二妹道:“我和任强都是沧海集团的员工。你有很多疑惑,董事长可以解答。”
无论多么奇怪的事情都不能抵消女儿归来的喜悦,老谭迅速恢复了军师本色,很沉着地坐上车,道:“侯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侯沧海微笑道:“说来话长,我们得找地方长谈。长谈前,祝贺父女团圆。”
老谭心里确实有无数疑惑,即来之,则安之,从容地道:“不管你们是什么目的,找到了我的女儿,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这是他的真心话,能抱一抱女儿,感受女儿的气息和温度,这条烂命就有了意义,从此不再有遗憾。
商务车在城市里转了几个圈子,来到一处新开发的山庄。这处山庄是梁毅然主持修建的,是监察和综合中心的秘密会议地点。设置一处山庄作为平时秘密聚会地点,灵感来源于一大恶人。论起江湖经验,一大恶人是绝对前辈,梁毅然大胆地将其手法为我所用,花费不到百万,就在江州城边修建了这一处山庄。
在山庄最大房间里,五人在客厅相对而坐。所有人都一言不发,气氛变得紧张起来,与刚才在幼儿园时大不相同。
将老谭请到山庄,意味着肯定要交待一部底细,否则不能取信于他。交底到什么程度,侯沧海和梁毅然很费了一些思量。最后商定除了孟处领导的专案组以外,其他事情大可交底。能做到这一步,是基于对形势的综合考虑以及对老谭人品的基本判断。
喝了两口茶水,侯沧海拿出了几个档案袋,放在桌上。
“老谭心中肯定有很多疑惑,今天我们就彻底心扉进行一次交流,交流之后,何去何从,随便。”
老谭看了一眼女儿,朝着侯沧海点头。
侯沧海指着任强,道:“任强的姐姐叫任巧,是我的女朋友,死于一大恶人派来的枪手之下,当时在高州。”
任巧与侯沧海其实没有男女关系。当年任巧几乎天天都在侯沧海房间,为侯沧海煮饭扫地,所以,两人是否有男女关系在外人面前是个谜团,只有杨兵、梁毅然、张小兰、江莉等极少人大体知道真实情况。现在侯沧海承认任巧是女友,是为了安慰逝去和活着的人。
任强低垂着头,握紧拳头。
老谭作为丁老熊的军师,了解不少情况。比如,任巧死于老鬼枪下,他是知道的。此时任强是女儿男友,而且是知道屁股上有三个黑痣的男友,如此纠葛让其很费头脑,也更加谨慎。他没有说话,等待对方进一步出招。
侯沧海指着齐二妹,道:“齐二妹的养父叫麻贵,为我工作。他曾经到山庄拍摄过乌有义,又在顺达大厦前拍人来人往。在偶然间麻贵被乌有义的人发现,被追上楼顶。为了躲避乌有义的人,麻贵失手摔下楼。”
麻贵是女儿的养父,女儿养父死于乌有义之死,这让老谭脸色变得异常严肃。他还是没有开口,等着对方继续讲述。
侯沧海又指着梁毅然和自己,道:“丁老熊想要收购煤电公司,我和梁总发现了其中的破绽,后来,在关键时刻又将詹军捉了回来。这件事情你应该很清楚。”他讲了很重要的事实,却没有透露细节,相信老谭肯定会自动脑补出来。
老谭第一次在茶室开口说话。
“收购煤电公司失购,让丁老大损失巨大。更麻烦的是前后折进去不少人,丁老大隐形损失更大,大家与其打交道时会有更多顾忌。”老谭一直是收购煤电公司的操盘手,对前前后后的经过和细节知之甚详。詹军被捉获之后,当时他就判断极有可能是侯沧海下手,如今听到其亲口承认,与当日自己的判断便完全能够一一对应。
谈以这时,齐二妹脸色苍白地突然插话,道:“你杀过人没有?手里有没有血债?”
她此刻应该称呼老谭为爸爸,可是突然间让其称呼“爸爸”,又让其开不了口。她害怕父亲陷在丁老熊团伙中太深,从法律意义上无法解脱,让自己有可能会失去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父亲。所以询问老谭是否有血债时,齐二妹神情格外紧张,很是焦灼。
老谭伸出双手放在眼前,道:“我这双手没有亲自沾上过血。”
齐二妹松了一口气,道:“你的意思是没有法律意义上的血债?”
老谭望着女儿,缓缓地道:“谈起这件事情,必须要谈得更远一些。江湖人都知道,没有乌有义就没有丁老大。丁老大原本是铁路游击队,若不是遇到乌有义,丁老大不是现在的丁老大。乌有义有左臂右膀,一个文,一个武。丁老大也就弄了一个文和武,我是文的那一个,专门帮助其打理生意。我所做的事情肯定有许多违法的地方,比如偷税漏税,比如作为军师为丁老熊出谋划策,但是没有亲自杀过人,没有血债。”
听到老谭讲述一大恶人团伙中的组织构成,侯沧海很有一种豁然开郎之感。他最关心屡次制造血案的家伙,询问道:“乌有义的文和武分别是谁?”
“我暂时不回答这个问题。”
老谭知道得越多,内心深处矛盾越多。在人生最绝望之时,老谭遇到了丁老熊。丁老熊对于老谭的意义不在于拯救绝望的灵魂,而在于给了老谭一个人生绝望时暂时居住的之所,给了老谭一个表达愤怒的机会。
侯沧海没有多问,从档案中拿出一些相片,推到老谭面前,道:“这是乌有义做下的血案,没有了做的底线,人神共愤。”
王沟惨案的相片被摆在桌上之时,老谭脸上没有一血色。他手肘抵在桌上,脑袋埋在手臂间。齐二妹伸出手放在老谭肩上,以示安慰。老谭感受到了女儿手掌,全身僵硬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