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紧张工作,沙州市、益杨县全社会的防非气氛已经完全营造了出来,各项工作进展得比预计的还要顺利。侯卫东以副市长身份来推动防非工作,总体来说比较成功。
今天来到益杨,他对沙州大学的防非工作还是很满意。市委对于成津县部分领导的严肃处理,对沙州干部是一种深刻的教育和有力的震慑,从县委书记到普通干部,没有人再敢在防非工作上三心二意。
侯卫东放响音乐,利用短暂的时间飞快地清理房间。第二首曲子尚未结束,门外楼梯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很轻微,他听得清清楚楚。
他迅速地走到门口,站在门前。
郭兰在楼下就听到了音乐声,音乐声有穿透人心的力量,让她猛地停住脚步,凝神听了十来秒,这才继续上楼。
“我在等你。”
听到侯卫东直截了当的话语,郭兰在心中略有挣扎,最终,矜持还是让位于爱情。
对于郭兰来说,她前后两次爱情都很纯粹,每一次都是全身心投入,没有世俗功利之心。第一次,她失败于强大的“出国热”,男友为了追求国外的天堂,用壮士断腕的决心离开心爱的女人。郭兰愁苦之后,将满头青丝全部斩断,算是告别了初恋。第二次,经过漫长的近十年时间,两人真正互相敞开了心扉时,甜蜜中不时透着苦涩。
最美的花总是开在悬崖和高山,最真的爱情往往不容于这个社会。
进了门,侯卫东顺手将防盗门关闭。
郭兰打开手袋,里面有几个香蕉和苹果。
湖风吹来,带来了湖水的气息和西区音乐系教学楼隐约的琴声。
两个心灵和肉体都渴望着对方的人儿意外在防“非典”的过程中相遇了,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嘴唇都急切地寻找着对方。过了良久才分开。
侯卫东心情大好:“现在是‘非典’时期,接吻不利于防‘非典’,你不怕‘非典’吗?”
郭兰凝神看着侯卫东的眼睛,道:“与你一起得‘非典’,我不怕。”
侯卫东在欢欣的同时,在心灵深处突然有些淡淡的忧伤,他抱紧了郭兰,将一具温润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
淡淡的汗味和烟草味道从胸前传来,郭兰迷醉于这一股健康而且生机勃勃的男人味道,她将额头轻轻放在宽厚的肩膀上。
随着音乐声,两人在一起轻轻摇动,时光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在沙州大学后门的舞厅里,一位神秘的白衣长发女子与一位迷茫的年轻人意外地相遇。
下午,侯卫东、蔡恒陪着江副厅长查看了益杨县一中、二中的防非工作,还特意查看了一所农村中学和两所农村小学。检查工作结束后,从乡镇回到益杨县城,已是晚上八点。江副厅长对益杨县防非工作评价很高,心情高兴,兴致一来,便改变了原来计划,再次回到沙州大学。
用过晚餐,已近九点。侯卫东、段衡山、蔡恒陪同江副厅长查看了夜色中的沙州大学,整个学校所有公共地段都散发着消毒水的味道,让美丽的夜色透着“非典”色彩。
江副厅长兴致勃勃地道:“在校园闻到消毒水味道,让人心里踏实。侯市长,沙州防非物品充足,你们工作很到位。我省有好几个地区,市县保证不了防非药品,教育局长跑到省厅来请求支援。现在药品如此紧张,省厅也没有办法,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当地政府思想重视程度不够。”
侯卫东道:“关键是宁市长肯出钱,她不出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江副厅长和宁玥是省教育厅的同事,当年同为省教育厅的处级干部。来到沙州以后,江副厅长谈起宁玥总带着一股娘家人的亲热和自豪,还谈了不少当年趣事。最巧的是江副厅长也参加了1993年省教育厅表彰大会,虽然他努力回忆也想不起侯卫东在台上发过言,但是他仍然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随后便与侯卫东多了许多话题。
正聊在兴头上,省教育厅打来电话,明天上班时间召开办公会。江副厅长用遗憾的口气同宁玥通了电话,在众人的挥手之中,带着愉快的心情离开了益杨。
送走江副厅长,侯卫东也准备离开。在准备离开时,他心里着实矛盾,从内心深处,他想留在沙州大学,可是他没有留在沙州大学的理由。
内心正在挣扎时,蔡恒适时发出了正式邀请:“侯市长,明天召开全县农村防治‘非典’工作大会,您是益杨老领导、防非办领导,又联系我们益杨,既然就在益杨,一定不能走,明天给广大农村干部讲几句。”
他的邀请很真诚,有副市长坐镇指挥,干部们工作会更加认真。
侯卫东道:“防非工作紧张,作为副职,每天行踪都要向市政府报告,我给宁市长打个电话,她同意我留下来,我便留下,她不同意,我还得回沙州。”
与宁玥通了电话以后,他有了留在益杨的理由。婉拒蔡恒喝夜茶的邀请,他带着企盼之情回到西区。
西区存在一股强大磁场,吸引着侯卫东。车到西区教授楼,他对晏春平道:“明天益杨这边开全县农村地区防非工作大会,你今天晚上可以回沙州,也可以留在益杨,自己选择。”
晏春平的造人计划此时有了成果,他找了一个合适的方式向领导报告道:“我想回沙州,春天有点反应了。”
侯卫东道:“什么反应?”随即反应了过来,道:“怀孕了吗?”
“好像是有了。我们一直在避孕,这次不小心就怀上了,我爸知道以后,坚决不准我们打掉。”晏春平略显羞涩地道,掩饰了心里的小得意。
春天在交通执法大队,天天守在交通检查点上,晏春平着实怕她惹上“非典”,可是政策太严,他无法在这节骨眼上调动春天的工作,想来想去,就想利用“非典”政策中对怀孕妇女和哺乳期妇女的照顾,准备利用合理规则来保护自己。
通过前一段时间的加紧做爱,造人工程初见成效,晏道理听见此消息,激动得自饮三大杯,大醉一场。
侯卫东抬头望了望楼房亮着灯光的窗户,道:“打什么打,怀上了就是自己的骨肉,这是好事,你爸肯定会高兴。”
当晏春平就要离开时,侯卫东叫住他,道:“你去买一个铝梯子,给我送过来。”
郭家全是女人,每天晚上都要反锁防盗门,在深夜开锁时的声音特别响,两人在中午相聚时无意说到这个话题。侯卫东记住了此事,他仔细观察阳台,发现架上梯子完全可以隐蔽安全地翻越阳台,于是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
晏春平高兴地道:“我一会儿就送回来。”一般的家庭都备有梯子,以方便换个灯泡以及拿衣柜顶部的棉被。他为了早回家,坐着小车离开沙州大学以后,将眼睛变成了变形金刚的雷达,嗒嗒地向外发出光波,寻找着轻便坚固的铝梯子。
听到楼下的汽车声,郭兰从客厅走到黑暗的阳台上,她朝下望去,借着汽车的灯光,惊讶地看到了侯卫东。
郭兰没有想到侯卫东居然留了下来,见到他朝门楼走来,一颗心狂跳起来。等到侯卫东进入门楼,她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回到客厅。
郭师母在客厅里看电视,她一条腿摔断了,打着石膏坐在轮椅上。她见女儿快步走到门口,问道:“有人来吗?”
听到母亲问话,郭兰的行走路线拐了个弯,到饮水机边,拿着水杯,倒了杯水。小保姆拿着电视遥控器,打着哈欠,不断地换台。电视屏幕不断快速转换,弄得郭兰眼花缭乱。她知道母亲一直在看正在演的《孝庄秘史》,此时见小保姆拿着遥控板不放,又没有明显要看的节目,便道:“正在演《孝庄秘史》,妈,你不看?”
郭师母为人最为心慈,她明白女儿想说什么,道:“明天要重播,我重播时再看。”
郭兰看不惯小保姆的行为,还是忍住了,道:“明天记着多买点菜,冰箱不要空着。”
小保姆继续换台,道:“冰箱菜不好吃,要吃新鲜菜营养,老太太才容易恢复。”
郭兰道:“现在闹‘非典’,说不定哪一天就要隔离,平时多准备一些菜。”
小保姆夸张地道:“不会吧,我没有那么倒霉。”
郭兰不愿意因为小保姆而影响了心情,她拿着水杯走到阳台。
隔壁阳台已经有了光亮,音乐声清晰地传了过来,灯光和音乐如地下党接头的暗号,传达的信息如此明确。一阵温暖涌上郭兰心头,她是多么盼望着心爱的人能出现在阳台,她甚至想踩着凳子爬过阳台。可是,内心矜持又不合时宜地涌了上来,她转身回到自己卧室,坐在床边,心神不宁地看着桌上手机。
侯卫东迅速将必须打的电话全部打完,然后将手机放在客厅茶几上。他打开通往阳台的推拉门,走到阳台上。不远处湖水散发着独特的味道,空中还有隐隐的钢琴声。十来年过去,社会和人都变化很多,唯独远处琴房的钢琴声音没有变,时间对于钢琴声似乎失去了影响,依然如此熟悉而遥远。
隔壁阳台,从客厅射出的灯光将阳台照亮。阳台上的陈设十年没有什么变化,一时间,他有些恍惚,仿佛自己昨天才离开,今天只是下班回家。
郭兰听到音乐声,忍不住走向阳台,外面恰有明亮的车灯射来,将阳台彻底照亮,她下意识退了回来。
郭师母在屋里喊:“兰兰,给我倒杯水。”郭兰连忙给母亲端开水进去,小保姆坐在沙发上,津津有味地看连续剧。
侯卫东拿到轻巧的铝制长梯以后,将长梯端到了阳台,比画了一下,觉得计划能行。他的阳台和郭家阳台只隔着矮矮的一道单砖围墙,站在自家阳台就能为对方阳台上的花浇水。晏春平买来的铝梯子,刚好能骑着围墙,一边架在自家阳台,另一边可以架在郭家阳台。
郭兰打开电脑,随意浏览着新闻,终于,放在桌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知道肯定是隔壁那个人打来的电话,故意不接,当铃声要结束时,她才猛地抓起手机。
“我回来了,你到阳台上来。”
听着侯卫东略显兴奋的声音,郭兰感觉有些诧异,等她来到阳台,看到侯卫东站在另外一边,手里还举着一架梯子。
侯卫东指了指梯子,轻声道:“我把梯子架过来,来往方便。”他随即将梯子的另一只脚架了过来。
郭兰完全没有料到中午一句戏言,侯卫东真会弄来一架梯子,吃惊之余又感觉挺好笑。她指了指屋里:“我妈刚刚躺下,小保姆还在客厅看电视。怎么真买来梯子?”
“隔墙不高,我们从梯子上来往,没有任何危险,又很方便。”
此时的侯卫东没有副厅级领导的派头,所作所为全然就是青春萌动的大学生才能做出来的事,这让郭兰感觉异常的美好。
“你稍等,我一会儿才能过来。”
“好,我等你。”
侯卫东将架好的铝梯子从阳台上抽了过来,道:“等伯母休息以后,你出门,到我这边来。”
放下电话,郭兰到卫生间洗了澡。洗澡出来以后,小保姆还没有睡觉。终于熬到了十一点钟,小保姆打着哈欠进屋睡觉。
郭兰估计小保姆睡着了,就拿着手机轻手轻脚地走到阳台。侯卫东一直站在阳台上,隐藏于黑暗之中,见到郭兰过来,便将梯子以迅雷之势架了过来。
郭兰从小在学校练习过舞蹈,身体灵巧,轻盈地踏过了阳台。
郭兰被侯卫东握住了手,一股力量涌来,她身体一下就失去平衡,倒在了侯卫东怀里。
侯卫东将郭兰抱进屋,屋里灯光未开,只有音响的灯光在黑暗中闪烁。
“等会儿,你把梯子收过来。”
侯卫东赶紧回到阳台,急急忙忙将梯子收回屋里。
两人紧紧相拥,侯卫东在郭兰耳边道:“这一段时间老是想你。”郭兰靠在温暖的怀抱中,闭着眼,道:“我也想你。”
今天中午见面之后,她暗自下定决心:“去上海读书,就要与侯卫东分手,我需要属于自己的真正幸福。在‘非典’时期,我就彻底跟随本心。”类似的决定她做过数次,可是爱情就如慢性病,只能压制,无法根治,又如草原上的青草,春风一来就要发芽。
侯卫东同样存在困境,爱上两个优秀的女人,让他经常感到煎熬,在自责与欲望中挣扎,尽管痛苦,却无法作出放手的决定。他用脸颊贴着郭兰微湿的长发,心道:“至少今天晚上什么都不要管,再胡思乱想就辜负了如此良辰美景。”
他从额头一直朝下吻,当接触到温润的嘴唇时,正好和郭兰黑亮眼睛对视。这一双眼睛亮如秋水,不含一丝杂质,专注地看着自己。
侯卫东道:“我有错觉,仿佛今天这一幕曾经多次发生。”
郭兰正暗自涌出“似曾相识”的感觉,听到侯卫东如此说法,顿时再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知音之感。
拥抱过后,两人身体燃烧起来,都有些急切,到了此时,所有的顾忌和情理都让位于发自本心的渴望。
淡淡月光下,一阵湖风从窗边吹来,郭兰裸露的皮肤上起了不少小粒。侯卫东俯下身去,亲吻和抚摸着每一寸皮肤,最后,两人同时沉浸在如火一般的热情之中。
晚上十二点,一阵刺耳铃声响起来。侯卫东对铃声格外敏感,翻身起来。两个手机并排放在茶几上,其中一只不停抖动着,发出刺耳响声。
夜半手机响,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事,侯卫东将手机交给郭兰,道:“你的手机?”
“你好,我是郭兰,什么事?”对方讲了几句以后,郭兰突然翻身而起,披在身上的毛巾也滑了下来,她提高声音,“什么,有六位同学今天晚上同时发烧,有一位同学家在成津,近期回家看过父母。”
侯卫东对涉及“非典”的事情十分敏感,听到“有六位同学今天晚上同时发烧”之语,便明白了发生什么事。他几乎是跳下床,站在地上听郭兰打电话。等郭兰电话打完,不由分说地道:“‘非典’无小事,赶紧启动学校的防非预案,向市防非办值班电话报告,通知校领导开会。”他见郭兰脸色苍白,上前紧紧抱着她,道:“是祸躲不掉,抛弃一切幻想,做好最坏情况出现的打算。”
郭兰紧紧抱着侯卫东,深深吸了口气,道:“我马上去办公室,等几分钟,电话就会打到你这里。”
离开房间时,两人失去了翻越阳台的闲情逸致。
郭兰离开房间时,在屋里关闭许久的湖风疯狂地冲出防盗门,客厅一张白纸猛地升到空中。
侯卫东抱着手臂在屋里走来走去,八分钟后,市防非办的值班电话打了过来:“西区六位同学发烧,有四位在一间寝室,另外两位分别处于两幢楼。在六人中有一位同学家在成津。”
在听报告时,侯卫东脑中已经作出了隔离沙州大学西校区的决定。
下定决心之后,他随即拨通宁玥的电话,语气平静地报告了事情经过,道:“宁市长,我建议当机立断,部分隔离沙州大学,我所住的教授楼就在西区,恐怕要被隔离。”
宁玥道:“你马上想办法出来。”
侯卫东道:“我已经要求学校隔离西区,现在车辆和人员都不能进出,若是我离开,会引起非议。而且,我在西区停留有一天多时间,理应隔离,防非办主任若是例外,以后无法说服其他人。”
宁玥心里也正有此意,只是这个建议必须由侯卫东主动提出来。此时听到侯卫东毫不犹豫提出自我隔离,鼻子不由得一酸,道:“你留在隔离区,对于稳定全校师生有极大好处。唯一遗憾的就是防非办缺了主心骨。”
侯卫东道:“防非办各项工作都走上正轨,许局长熟悉各个流程,一般问题完全能够应对。我做好了思想准备,将与西区师生共度难忘的两周。”
宁玥放下电话,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侯卫东在大是大非上表现得足够有担当,是一个值得信任的男人,一个可靠的副市长。
郭兰在度过最初的慌乱以后,亦平静下来,给校防非办几位经办人员打完电话以后,她大步走进隔壁侯卫东的家。
“你怎么办?赶紧出去,趁着学生还没有起床,我给保卫处的同志打过招呼。”
侯卫东与宁玥通了电话以后,已经有了决断,他没有马上说破,问道:“西区只有一条路通向大门,目前安排有几人在路口设卡?”
“保卫处的人、校防非办和医务室的人都在前往临时卡点,我也要过去。”
“现在有人没有?”
“有人。”
“我能例外吗?”
郭兰听出了侯卫东的意思,惊讶地抬起头,反问:“你要留在隔离区?”
“作为防非办主任,我是防非办规则的制订者,肯定要率先垂范,岂能危机到来就当逃兵。”自从与宁玥商议以后,侯卫东便觉得浑身轻松。
与郭兰在一起身心皆愉悦时,总会有一根道德的暗线束缚着心灵,让他挣脱不得。此时被留在“非典”隔离区,属于不可抗力,这就让侯卫东如吸了烟土一般暂时麻痹了自己。
郭兰白净的脸庞猛然升起了一阵红晕,道:“当真再留在这里两个星期,那还得在冰箱里添点东西,现在里面是空的。”她和侯卫东有相似的心路历程,相似的情感,得知两人有两个星期可以留在一起,顿时,她感到无数阳光刺破阴霾,黑暗的天空透着些隐隐的光亮。
校长段衡山下楼,见侯卫东房间门开着,走过去,交谈几句,惊讶地道:“侯市长,你当真要留下来?”
“‘非典’面前人人平等,西区隔离,在西区的人皆在经受两个星期的考验,我不能特殊。”
段衡山感叹两声:“好,好,有侯市长在此,我们肯定能渡过难关,到时在广播上可以多做宣传,稳定同学们的情绪。”
很快,段衡山、侯卫东、郭兰等人都出现在沙州大学的会议室里。
学校在西区的中层干部们见到侯卫东出现在会议室里,皆面露惊奇之色。侯卫东面带微笑,主动解释道:“原本准备参加益杨全县防非工作大会,我就没有离开沙大,现在西区隔离,我和大家一起共度隔离的两星期时间。”
焦躁不安的中层干部们感受到侯卫东的平和从容,杂音逐渐低了。
段衡山坐下以后,道:“同志们,古人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西区隔离区有四千学生,能否稳定下来,安全度过隔离期,全靠在座之干部。”
在沙州大学开会之际,沙州全市亦动员起来。
市疾控中心的转运车将六位发烧病人转运到了沙州。流调小组根据得到的基本情况,奔赴各地。
所有知道内情的领导干部和工作人员都在焦急地等待着沙州防非办最终的决定,沙州的消息将决定天亮以后的行动方案。
等待,让时间变得如此漫长。沙州大学的小会议室有一个座钟,座钟走动发出令人生厌的滴答声。段衡山拿着市里发放的预案和学校制订的预案,不停地翻动着。校防非办以及校办的笔杆子同样拿着两份预案,他们已经开始在电脑键盘上敲打《隔离方案》。
侯卫东偶尔与段衡山交谈,多数时间大家都沉默着。
昨晚,经过了一场深情且淋漓的性爱,坐在会议室角落的郭兰显得更加楚楚动人,望着侯卫东的眼光透着柔情蜜意。对于多数人来说,即将来到的隔离期将是漫长而难熬的时光,对于郭兰来说,这两个星期将是甜蜜短暂的日子。甚至她暗自想道:“假若与侯卫东一起染上‘非典’,也是一件快乐的事。”
益杨县委蔡恒书记得知副市长侯卫东被困于隔离区,大惊之下,将车开到距离学校校门两百米处,他让司机将车停了下来,在车内给侯卫东打电话。
“侯市长,我的车停在校门外,校门封闭,我没法进来。”蔡恒作为县里的一把手,负有守土之责,并不想进入可能有疫情的校区,只是想到侯卫东是昨天自己亲自挽留下来的,如今出了事,他必须赶过来。
侯卫东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蔡书记作为全县核心,责任重大,我已经陷在里面,你绝对不能再进来,我们随时保持电话联系。”
蔡恒眼睛注视着沙州大学,道:“把侯市长陷在里面,我罪过太大了。”
侯卫东道:“沙州大学西区有数千学生,我得留在隔离区,与广大师生共渡难关。宁市长已经同意我留在西区。”
蔡恒作为老资格的县委书记,平时总是一副成竹在胸、泰山崩于前而不溃的表情,今天也动了感情,道:“县委扩大会议在七点钟召开,将动员一切力量,应对可能出现的情况。”
放下电话,侯卫东对段衡山道:“蔡书记要进校区,被我拦回去了。若是学校有什么需要,地方上会尽一切力量支持。”
段衡山将眼镜取下来擦了擦,道:“但愿是一场虚惊。”
凌晨四点钟,传来消息,确诊了一例“非典”病例,另外五人为疑似病例。
郭兰听到这个消息,目光与侯卫东短暂对视,两人目光中都有意味深长的味道。她暗道:“我要好好地度过这两个星期,等到了上海,我也就没有了遗憾。”
凌晨五点,沙州市召开了紧急会议,为了防止“非典”蔓延,同意对沙州大学独立的西区进行隔离。从作出决定之时起,除了生活保障车以外,所有车辆和人员都暂时停止进入隔离区。
凌晨五点半,《沙州大学西区全封闭管理期间防治非典型肺炎工作方案》印制出来。拿着散发着墨香的小册子,段衡山紧绷的神经略有松动:“卫东市长,最艰难的时间是作出决定之前,现在隔离成定局,市里要求就地设立隔离区和隔离观察点,确保学生稳定,控制住疫情。”
侯卫东道:“我们分工,段校长负责校内,我负责联系和协调校外,绝对保证隔离区的生活。根据市里的要求,凡是与患病学生有可能接触过的同学,全部送到校招待所进行隔离,校招待所为临时隔离观察区,是我们的重中之重。”
段衡山道:“我们已经动员了中层领导、骨干教师和部分学生干部组成了调查队,他们已经进入相关宿舍,摸清情况后,会将有过接触的同学送入隔离区。”
郭兰听着两位领导谈话,她心里没有任何恐惧,反而充满了阳光。
沙州大学的疫情很快上报到岭西和沙州,省长朱建国高度关注此事,亲自和留在隔离区的侯卫东通了一次电话,作了“沉着冷静、确保安全”的八字要求。
副省长周昌全被派到了沙州,坐镇指挥。
凌晨六点,沙州大学西区完全封闭,大量身着防护服、全副武装的卫生人员开始在西区全面消毒,浓重的消毒水味呛得人无法呼吸。
天亮以后,西区四千多名老师和学生正在惶恐不安时,西区停止使用的老广播室首先播出了校长段衡山的讲话,随后又传出了低沉的男中音:“西区的各位老师和学生,我是沙州市副市长侯卫东……段校长和我都在西区,将与四千五百多位同学、老师一起共同度过隔离时间……在西区将建立临时的党支部……我相信,胜利一定属于坚强的沙大人,段校长和我将与你们同在……”
郭兰站在音乐系办公室阳台上,面对着湖光山色,听着空中飘来的广播声,异常平和安静。
段衡山和侯卫东分别讲话以后,离开西区老旧的广播室,一起朝音乐系办公室走去,两人就如平常散步一般,谈笑风生地行走在隔离区。
站在窗边、门口、路边惊恐的教职员工和学生们,见到了校长和副市长如此神态,也受到了感染。音乐系党总支书记主动跟在他们后面,朝办公室走去。
几人在音乐厅开了小会,很快作出了以下决定。
一是成立西区临时党支部,由侯卫东任临时党支部书记,负责隔离区的总体工作。
二是组织学生党员和学生骨干成立应急领导小组,段衡山出任组长,郭兰为副组长,音乐系总支书记出任办公室主任,下设饮食组、应急组、宣传组、卫生组,处理在隔离期间的一切具体事务,安排好学生的生活,做好学生的思想工作。
三是成立隔离观察区,在校招待所设立了隔离观察区。对与“非典”患者和疑似患者密切接触的同学进行为期两周的医学观察,并派专人对隔离观察人员进行管理,观察区内的人员(包括工作人员)不得离开观察区,观察区外的人员不得进入观察区。被隔离观察人员的活动范围局限在观察区内,一日三餐和生活用品由管理人员统一供给。
四是全校师生员工每天早晚各测量一次体温,记录登记。
党支部和应急领导小组还有更具体的分工,侯卫东作为临时党支部负责人主要联系沙州市委、市政府,协调相关单位,指挥益杨县委、县政府,对隔离区进行有力支援。
校长段衡山作为应急小组负责人则搞好内部的工作,协调校党委和各级党组织在公寓外也全力采取各种措施稳定局面,协调配合,缓解同学们的恐慌和烦躁情绪。
分工结束以后,郭兰来到了广播室里,将临时党支部和应急小组的职责向隔离区作了通报,读了段衡山亲自起草的倡议书。
隔离区有四千多学生,还有五百教职工及家属,平时这些学生和教职工对学校当局都抱有深深的成见,对政府也颇有微词。此时到了最危急时刻,听到了广播里传来的临时党支部的倡议书,顿时觉得找到了主心骨。
郭兰将倡议书读完,她随手选了一首张信哲的《过火》,悠扬的歌声响起以后,隔离区渐渐平静了下来。
是否对你承诺了太多
还是我原本给的就不够
你始终有千万种理由
我一直都跟随你的感受
让你疯 让你去放纵
以为你 有天会感动
关于流言 我装作无动于衷
……
这是一首老歌,郭兰以前听过,可是从来没有听到心里去,今天却一下被歌词打动。
她坐在广播室里,看着远处湖面,陷入歌词的意境之中。
在隔离区外,县委书记蔡恒、县长高宁等人心急如焚:一是因为沙州大学出现了数人同时高烧的疑似病例,这给益杨县委、县政府增加了巨大的压力;二是副市长侯卫东阴差阳错地留在了沙州大学里,如果侯卫东在益杨出了事,他们两个地方官还真的说不过去。
接到市委书记朱民生的电话,侯卫东报告道:“朱书记,现在隔离区里师生们情绪稳定,我会和师生一起度过14天的隔离期。”
朱民生万万没有想到侯卫东会被困在隔离区,不过这件坏事也变成了好事,有侯卫东在隔离区里面坐镇指挥,隔离区应该能够稳定平安,他鼓励道:“卫东,你要二十四小时保持手机畅通,我已经给蔡恒下了死命令,要在人、财、物、医疗上给予最充分的保证。”
县委书记蔡恒始终打不通侯卫东的电话,连续拨打数次,他才接通了侯卫东的电话,道:“侯市长,根据你的要求,盒饭已经全部准备好了,还有书刊报纸,马上就送进来,您还有什么指示?”
侯卫东交代道:“蔡书记,我被困在大学里,正好与师生同甘共苦,你现在要集中精力抓好几道防线,‘非典’期间不准进和出。”
刚刚结束了与蔡恒的通话,小佳的电话又打了进来,她语带哭腔:“老公,你就在屋里待着,隔离区的情况复杂,千万别逞能了,我宁愿你不当官,也要让你好好地活着。”
听着小佳的哭腔,侯卫东反过来安慰道:“隔离区有好几千人,目前除了几个疑似病例,没有其他人发热。我估计那几个人就是普通流行感冒,恰好遇到了‘非典’,所以搞得大家紧张。”
小佳道:“我已经下了高速路口,等一会儿就要到学校来,我求求你了,别逞能了,一个人就在家里待着。”
侯卫东急了,提高声音,道:“我给你说过了,你到益杨来起不了作用,反而让我担心,赶紧给我回去,别耍小孩子脾气,要理智一些。”他见小佳不听话,马上又道:“我有事了,等会儿给你打过去。”
侯卫东打通了交通局秦飞跃的电话,道:“我老婆就要从高速路下道了,你让检查站的人把她堵住,不要让她到益杨来。如果两口子都染上‘非典’,我的小囡囡就成了孤儿了,绝对不行。”
秦飞跃理解侯卫东,当即给检查组下达了明确指示,道:“侯市长在隔离区,不想让他爱人也到这里来,你们要用强硬的态度把她挡回去。”
接受任务的是交通局的执行大队长,他是老江湖了,笑道:“秦老板放心,拿起鸡毛当令箭,这帮小兔崽子玩得最熟悉,何况这一次确实有令箭。”
小佳刚到检查站,面前就来了一个警察和一个交通局执法队员。执法队员啪地敬礼,道:“接上级通知,任何车辆不能进益杨城,请同志先接受医务人员检查,然后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小佳礼貌地道:“同志,我是园林管理局副局长张小佳,侯卫东的爱人,想进城去,能不能放行?”
交通执法人员面无表情地道:“列宁没有证件都进不了门,我们更不敢违反规定,而且,我们正是执行侯市长的命令。”
小佳又给侯卫东打电话,未果,她只得给县长高宁打了电话。高宁道:“张局长,实话给你说了,这事侯市长打了招呼,坚决不放你进城。你也要理解侯市长的一片苦心,回家吧,等‘非典’结束,我给你赔礼。”
她再给侯卫东打了电话,道:“侯卫东,我进不来,你给他们再说说。”
侯卫东苦劝道:“小佳,我们上有老,下有小,此时我已经在隔离区了,你千万别到这个危险地方来,回家以后,给我爸妈说清楚,别让他们担心。”
好不容易劝住了小佳,侯卫东这才松了一口气。
校长段衡山坐在一边,听了侯卫东打的几个电话,道:“张小佳也是沙州学院毕业的吧?读大学谈恋爱,一般来说很难成功,像你们两人这种深厚感情确实少见。”
侯卫东昨日才与郭兰有过亲密接触,此时听到段衡山如此表扬,感觉怪怪的,连忙岔开话题,道:“吃了饭,这些饭盒子丢得到处都是,十四天隔离期满了,整个学校就要变成垃圾堆,说不定要引起其他疾病,我们组织一些党员干部和学生会的骨干,收一收垃圾。不知道学生们的状态如何?”
段衡山道:“隔离区喷洒了不少过氧乙酸,到目前学生也没有发现有发热现象,多戴几层口罩,应该没有大碍。凡是勇敢站出来的学生,以后在分配上给予照顾,凡是勇敢站出来的教师,就作为重要骨干来培养。”
当骨干们被叫到西区操场时,听到侯卫东主动带领大家收拾垃圾,大部分骨干都表示愿意为大家服务,仍然有少数人表示了拒绝。
段衡山看着离开的十来个教师和同学,轻声对郭兰道:“离开的学生就算了,但对留下的教师和离开的教师以后使用要有区别。”
郭兰从小在学院长大,又在组织部门工作了一段时间,认识大部分教师,她拿出随身带来的笔记本,将离开的教师记了下来。
段衡山道:“晚上,你和卫东市长都到我家里来吃饭。”
紧张而忙碌的一天很快就结束了。这一天,大量身着防护服、全副武装的卫生人员不断地在校园里全面消毒,弄得整个西区隔离区如同浸泡在消毒药水之中。四千多被隔离的教职员工情绪稳定下来,也没有继续出现发烧症状。
广播中传出来轻柔的钢琴曲,在晚风中掠过湖面,飞过校园,钻进宿舍楼,回荡在同学们耳中。很多年过去,提起2003年的隔离岁月,大家印象最深的就是过氧乙酸和飘在空中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