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省纪委,省纪委书记高祥林将纪委副书记廖平叫到了办公室。
高祥林伸手拍了拍桌上的信件,道:“这厚厚一叠都是关于沙州的信件,有的纯粹是胡言乱语,有的言之凿凿,涉及市长黄子堤,副市长马有财、侯卫东,还有国土局长、建委主任等。这让我想起了当年的茂云地区,那时茂云地区的上访也是特别多,与现在的情况基本一致,随后就爆出了震惊全省的窝案,前车之鉴啊。”
廖平熟悉高祥林的工作方式,此时见他把此事挑破,便知他已经下定决心,道:“高书记,是否开展对沙州的调查?”
高祥林点了点头,道:“时机成熟了,由你来带队到沙州,从小事查起,只要突破一点,就能出师有名。”
“黄子堤担任沙州市领导的时间挺长,他的爱人和女儿现在到了加拿大,儿子黄志强去年拿到绿卡,这种情况很不正常。在不少举报信中都提到了土地问题,易中岭和黄志强从沙州拿到了不少土地,我估计这里面的猫腻不少。”廖平看了看名单,在被调查人的名单中,沙州市政府领导就有黄子堤、马有财和侯卫东,另外还有一些部门领导、国企领导。如果真的查实了,则沙州将成为另一个茂云。
高祥林摆了摆手,道:“涉及众多的厅级干部,一定要慎重。你刚才提到的事情只能成为思路,不能成为证据,这一点有区别的。我们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证据,哪怕就是收受贿赂五千块,也要固定下来才能成为证据,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廖平接受了任务,走出房门,一脸严肃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想着沙州市政府领导的众多面容,知道这一次查案,肯定又有很多人会中箭落马,不由得叹息一声。
在廖平带队暗中入驻沙州的同时,省委书记钱国亮关于沙州市绢纺厂的批示已经放在了市委书记朱民生的案头。这个批示,他看了好多遍了。几年市委书记的生涯,无数的大事小事、急事难事,让朱民生经历了一次一次的冲击,如今他比初到沙州之时有了更多的自信。
下午两点四十五分,侯卫东来到市委小会议室门前。
秘书长粟明俊给侯卫东使了个眼色,走出小会议室。侯卫东心知肚明,等了一分多钟,也出了会议室门,拐进粟明俊办公室。
粟明俊与侯卫东关系不一般,他没有废话,直接道:“绢纺厂有一封人民来信到了省委,省委钱书记作了批示,要求沙州市委彻底解决绢纺厂存在的问题。”他担任了秘书长以后,成了朱民生与侯卫东之间的润滑剂。朱和侯关系改善,他在中间也做了不少工作。
侯卫东道:“绢纺厂就是一个脓疮,现在越来越糟糕,再不做处理就会危及生命。钱书记的批示将促进问题解决,这是好事。”
粟明俊道:“朱书记也是这个想法,今天这个小范围的会就是要统一思想,寻找最好的办法。”他是点到即止,接着对侯卫东道:“黄市长应该来了,不多说了,赶紧过去。”
走到小会议室门口,刘坤正在与赵诚义谈话,见到了侯卫东和粟明俊,都闪在一旁,为两位领导让路。
刘坤此时已经得知了会议内容,眼光有些复杂。等朱民生到了会场,他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到楼下打电话:“易总,事情不太对,钱国亮有一个对绢纺厂的批示件……对,有人给省委写了信,看来市委对绢纺厂有大动作。”
经过大半年努力,易中岭手下的销售公司也有了一定收获,他相信,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完全可能以小博大,将绢纺厂吞进肚子。现在就进行改革,对他来说是不利的。
易中岭给黄子堤发了一条短信:“百分之二十五。”
百分之二十五,是易中岭承诺给黄子堤的股份,折算成人民币,是以千万为单位。黄子堤女儿、儿子以及夫人都已经出国,他此时去意已决,下定决心要赌上一把。
黄子堤看了钱国亮关于绢纺厂的批示,顺手递给侯卫东。侯卫东看完批示,递给了列席会议的赵诚义。
朱民生道:“黄市长,我们必须得回应钱书记的批示,你有什么想法?”
黄子堤将金边眼镜取了下来,道:“这事不用讨论,必须按照钱书记批示精神不折不扣执行。以我的理解,钱书记批示精神可以归纳为一句话,就是让绢纺厂扭亏为盈,焕发活力。”他习惯性地将皮球踢到了侯卫东这边,道:“侯市长,你是分管领导,具体方案你来提。”
话一出口,黄子堤就后悔了,若侯卫东当场提出方案,朱民生拍了板,事情就麻烦了。他不等侯卫东开口,又补充道:“绢纺厂涉及六千人,首先要稳定,没有稳定任何措施都不能施行,这与钱书记的精神也是相符的。”
稳定压倒一切,黄子堤这是定调子。
朱民生还是保持着冷面部长的神情,冷脸冷面地看着侯卫东。
侯卫东与朱民生眼光瞬间进行了交错,他有意喝了口茶,才道:“要解决绢纺厂的问题,小打小闹解决不了问题,必须从根本上解决,我建议考虑改制。”
黄子堤斜了一眼,道:“卫东副市长,改制不是包治百病的良药,不是所有问题都是一改了之。这样做是痛快了,就真的能解决问题吗?我国的改革是渐进式改革,解决企业问题也得渐进式。”
黄子堤和侯卫东素来有意见,朱民生对此是心知肚明,作为驭人之术,这种情况对他来说是好事。此时,参加会议的人有市委副书记宁玥、市委秘书长粟明俊、副市长侯卫东,这三人都团结在他的旗下,而黄子堤显得势单力孤。控制住人就控制了事,这是一条很现实的道理。还是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时,他就对此深信不疑,如今用在实践上,果然发挥了巨大的威力。
朱民生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我同意卫东的意见,只有改制才能让绢纺厂走出困境。此事由市政府提出方案,然后报常委会进行研究,再上报省政府,同时将处理结果报省委办公厅。”
散会以后,黄子堤无意之间抬头看天,天高云淡,白云在高空中流走,好一幅美景。他无心看风景,对跟在身边的刘坤道:“通知项波到我的办公室。”
他回到办公室不久,项波很快赶到了办公室,脸上颇为惶急,道:“黄市长,听说钱国亮对绢纺厂作了批示。”
黄子堤瞪了他一眼,道:“你是老绢纺厂的干部,熟悉业务,现在把你推上了一把手的位置,什么事都搁不平,要你当一把手有什么用。”
项波肉脸上已经开始冒汗了,道:“蒋希东经营了十年,所有中层干部都是他提拔的,我接手的时间太短,还没有完全消化。只要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将厂里的生产搞上去。”
“没有多少时间了,朱书记已经定了调子,今年必须改制。”
项波好不容易才夺取了绢纺厂的最高领导权,屁股没有坐稳就面临着改制,道:“黄市长,不是我无能,确实是时间太短,目前改制确实还不成熟。”
“此事已经没有办法了,必须改制,你赶紧拿出一个改制方案,报给我。”黄子堤安慰了一句,“你也别像个无头苍蝇,改制也不是天要塌下来,改制也有很多种,你可以好好选择。”
一语惊醒了梦中人,项波擦了一把汗水,又道:“黄市长还有何指示,我赶紧回去思考方案。”
侯卫东当上了副市长以后,处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绢纺厂罢工,此时经过长时间拉锯,绢纺厂的改制工作才正式确定了下来。
“在岭西,想做点事情还真是难。”这是侯卫东对绢纺厂改制的总结。他思路很快转到如何改制之上,吩咐晏春平:“请江津和绢纺厂的项波、蒋希东、杨柏、高小军到小会议室开会。”
晏春平了解绢纺厂的事情,迟疑地问道:“侯市长,要请项波吗?他来,只怕要坏事。”
侯卫东道:“项波是厂长,为什么不能通知他?我们做事要堂堂正正,用正道去打败歪门邪道,这一点,要向洪书记学习。”
晏春平一边去出通知,一边想道:“洪昂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现在不还是政法委书记。”
得知省委书记钱国亮对绢纺厂问题进行了批示,又听了侯卫东关于绢纺厂改制的几点要求,易中岭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骂道:“他妈的,侯卫东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敢挡老子的财路。”
项波对易中岭的说法不以为然,心道:“若是用官军与强盗来比喻,侯卫东是官军,易中岭是强盗,官军防范强盗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现在最应该的想法是如何躲过官军,而不是将官军杀死。”
易中岭见项波在走神,道:“项厂长,当年我在益杨土产公司,是胜利大逃亡,现在就看你的掌控能力。”
项波道:“我确实掌握不了当前的改制,侯卫东这个屁眼虫成立了改制领导小组,我、高小军、丘少中、赵大雷、杨柏、蒋希东都是领导小组的成员。侯卫东再三强调,改制工作是大事,必须采取民主集中制,集体讨论,任何方案都必须我和蒋希东一起签字。”
他当上了厂长,虽然使出了浑身解数,厂里的情况不仅没有好转,还逐步恶化。几个月的时间就如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他经常有放弃的想法,可是想起预期的收益,又强打精神,继续这个苦差事。
易中岭也在权衡:“如今省委书记已经关注到绢纺厂,此事难度太大了。”口里却很是强硬,道:“现在是厂长负责制,蒋希东来签字,这是乱来,破坏规矩。”又道,“我们投入了这么多,现在没有收益就要撤退,项厂长,这损失怎么算?”
他知道要想控制绢纺厂,原厂长蒋希东是最大的障碍,在脑中闪过了用汽车撞掉蒋希东的念头,可是很快又放弃了。以前在益杨时,他敢打敢拼敢于下手,那是因为若是不拼命,他极有可能折在监狱里。此时他腰缠万贯,尽管绢纺厂的资产诱人,可是如果要拿命去换,他还是要考虑值不值的问题。
项波如今有求于易中岭,态度挺好,道:“从今天这个情况来看,改制是势在必行,我们没有办法吞整条黄鳝,但吃一段还是没有问题。现在利用销售公司多赚钱,这是用厂里骨头熬厂里的油。”
如今这个形势,鲸吞绢纺厂难度太高,能够吞进一部分资产,也还是可以接受的事情。易中岭道:“既然这样,那你要想办法,给我的价钱还得向下压几个点。”
项波苦着脸道:“现在已是成本价给你了,再低,我无法给高小军他们解释,说不过去。”
易中岭拍了拍项波的肩膀,道:“老弟,你傻啊,绢纺厂马上就要改制,赚现钱是当务之急,不管如何改制,总是得花钱来买的。”
项波接受了易中岭的观点,道:“你和黄市长关系好,在关键的改制中,还得让黄市长多说好话,我感觉侯卫东这人太牛逼,黄市长有些控制不了他。”
易中岭挥了挥手,道:“我们三人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利益共享,责任共担。”
将绢纺厂的调子定下来以后,侯卫东暂时放松了心情,来到了沙州农用车厂。
在检查厂里的生产情况时,朱言兵说的一段话,给了他很深的印象。朱言兵面对着几辆灰头土脑的产品,道:“沙州农用车厂前身是生产农具的,纺织机、卷扬机、杀鸡的脱毛机、绢纺厂的并条机,后来才发展到了农用车。如果这一次联营不成功,我考虑不做农用车了,又去生产打谷机。”说到这里,这条高大汉子抹了眼睛。
离开沙州农用车厂,侯卫东道:“我们到绢纺厂去看一看,别通知厂里的人,我们搞突然袭击。”
进了绢纺厂,往日整齐干净的厂房一片狼藉,熟悉的机器轰鸣声也是零乱而无力。在厂房里走了一圈,在主持生产的杨柏得知侯卫东进了厂,连忙赶了过来。
“我看厂里的情况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侯卫东脸色很不好看,语气也不善。
省委书记钱国亮批示出来以后,图穷匕见,杨柏不必再伪装了,道:“以前我认为蒋厂长经营上有问题,现在才发现,项厂长才是真无能。蒋厂长只是经营上的问题,项厂长还夹带着私货,他居然将生丝以成本价甚至低于成本价卖给了易中岭的销售公司,这是犯罪。还有,新近投产的生产线,项厂长坚持要用不合格的配件,如今整条生产线都出了问题,这一条生产线是全厂的希望,就这样毁了。”他捶胸顿足地道:“再不改制,绢纺厂完了,六千职工没有了工作,牵涉到六千个家庭数万人,请侯市长慎重考虑。”
侯卫东在杨柏陪同之下,在厂里转了一圈,驱车回到市政府。
回到办公室,想着两个厂的事情,侯卫东忍不住拍了桌子。
市绢纺厂经过换人之事,厂里闹得不可开交。
沙州农用车厂与岭西汽车厂的联营已经万事俱备,可是黄子堤市长始终没有最后拍板,侯卫东作为副职没有权力独自决定这样的事。
侯卫东当惯了一把手,这一次当副市长,自己有思路有办法,却很难变成具体行动,他再次感慨道:“妈的,以后再不当副职了,实现不了自己的意志,这个官当起来有什么滋味!”
十天以后,侯卫东接到了楚休宏的电话,楚休宏道:“侯市长,周省长请你来一趟。”
侯卫东敏感地意识到楚休宏的声音没有往常的热情,问道:“有事情吗?”
楚休宏道:“有份内参,周省长看了不太高兴,他要当面问你,你要有所准备。”
侯卫东不敢怠慢,叫上车,在高速路上一路疾驰,很快来到省政府。在办公室里,周昌全低头看文件,把他晾在一边。侯卫东太熟悉周昌全,也不着急,打了声招呼,安静地坐在桌旁。
过了一会儿,周昌全干瘦的脸就如高速路两旁的黑夜那么深沉,没有笑意,没有怒意。他推了推桌上专用文件夹,道:“这是谁的手笔?”
这是一份关于沙州、铁州国有企业面临困境的内参,作者是移山。内参分析了沙州、铁州两个工业强市面临的问题,各举了两个案例,沙州的案例之一就是沙州绢纺厂。在内参上,省长朱建国批示道:“请昌全副省长提意见,在省政府常务会上研究,朱建国。”
“你说说内参是怎么一回事?”
侯卫东道:“写得挺客观,基本符合当前企业的现状。”
周昌全不客气地打断道:“你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移山的文章与你配合得很好啊。”
侯卫东这才醒过味来,移山这一篇文章的观点和自己多次汇报的观点一致。从周昌全的角度来说,应该是误认为是自己所策划,他道:“移山毕竟是大报记者,有眼光,与我想到一块了。”
周昌全把头仰了仰,目光锐利,道:“这不是你的主意?”
侯卫东道:“我是沙州副市长,这点组织观念还是有的。”
周昌全打断道:“你以为全岭西皆醉,就你一个人独醒吗?你是沙州市政府的官员,不是愤青,反映情况有多种渠道,将沙州的事情通过内参捅到上层,这是最不可取的方式。你若是市委书记、市长,有这样一个副职,你会如何想?”
又道:“你这人点子多、胆子大、能办事,在未成为党的中高级领导干部前,有时不讲规矩,没有大问题。如今身份不同了,你是厅级干部,必须得记住党的组织纪律。没有纪律,党组织就是一盘散沙。带着约束能办成大事,则是真正的成熟。你要牢牢记住,你是沙州副市长,是领导集体中的一员,如此重大的决定只能是集体的声音,而不能由你来当英雄。”
侯卫东点了点头,郑重地道:“我记在心上了。不过,我与这事确实没有关系。”
“治理一个大省,一个大区,依靠组织是正道,个人英雄主义在高层决策中格外危险,你这个人有这个倾向,我得给你敲一敲警钟。”周昌全放缓了口气,道,“你再谈一谈具体事。”
侯卫东道:“绢纺厂就是一个不断膨胀的脓疮,如果不及时解决,就是一个灾难,具体来说……”
听完侯卫东详细的介绍,周昌全道:“钱书记和朱省长都有批示,这对一个市级企业是极其罕见的,我最近得到沙州来一趟。”
谈完工作,周昌全冷不丁地道:“你和黄子堤矛盾还是不小,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他带私货,他到底如何带着私货?从外人角度来看,你在南部新区搞独立王国,是不是也可以被人认为带着私货?”
周昌全再次提起这个话题,侯卫东不能再隐讳了,他决定趁机将自己与黄子堤的龃龉彻底说清楚,道:“我和黄市长确实有矛盾,这个矛盾不是一年形成的。当年黄市长当市委副书记,我是市委办副主任,我们之间关系还很不错,出现裂痕是我在成津工作之时。沙津路分为四个标段,黄市长想让易中岭承包一个标段,被我拒绝了,这是我和黄市长产生的第一次隔阂,当时我之所以拒绝黄市长,原因只是不信任易中岭。”尽管以前讲过当年发生在益杨检察院的事情,他仍然重新讲了此事,而且比上次多了更多细节。
周昌全认真询问了一些细节,心道:“黄子堤与易中岭怎么就混在一起?心有贪欲,这是黄子堤的致命伤!”
当年提拔黄子堤之前,周昌全知道黄子堤爱占小便宜,他认为黄子堤这是小家子气,并不是致命伤,犹豫之后,还是向省委推荐由黄子堤出任市委副书记。可以这样说,黄子堤能走到今天的岗位,他在里面起到了关键作用。
此时,面对着另一位心腹手下的尖锐说法,周昌全心里对黄子堤有了看法,但是没有将自己的看法表达出来,道:“领导打招呼在现实生活中并不罕见,这里面情况复杂,不能一概而论。打招呼并不是了不得的坏事。你认为他带有私货,还有什么更具体的事情?”
侯卫东认真回想了一会儿,黄子堤除了与易中岭等人关系密切以外,还真没有其他明显劣迹。尽管易中岭和黄二在沙州获得了不少土地,但是这也是通过正规程序办理的,黄子堤即使打了招呼,可是谁又能拿得出证据。而在办理绢纺厂的事情上,摆在明处,只能说黄子堤与自己的观点不同。
他略为斟酌,道:“在沙州,目前有两人几乎将最好的土地拿去了,一个是易中岭,另一个是黄二,黄二也就是黄志强。我被任命为南部新区主任以后,为了改变这种现象,才建了南部新区交易平台。这套制度建成以后,我只是监督制度的执行,具体的事情我不管。”
周昌全当过一方主官,知道土地中的猫腻,道:“你再谈细一些,放开了谈。”
结束这次谈话时,周昌全推心置腹地道:“卫东,你有理想有追求,这很好,可是官场有着自身的规律和规则,你是厅级领导,记着最好别犯官场之忌。否则,谁还愿意对你交心,没有人拥护,你还算什么领导?你现在就是朱民生的一把刀,但是他仅仅会把你当成一把刀而已。你是岭西最年轻的副市长,有着远大的政治前途,说话办事要慎之又慎。数十年甚至是上百年形成的潜规则,非常顽固,凭一人之力难以消除,我们要利用之。只有做到戴着脚镣和手铐还能跳舞,还能为人民办实事,才是真正的高手。你要成为政治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离开了周昌全的办公室,侯卫东上了车,不说话,点燃一支烟,慢慢吸。
周昌全这一番话完全是肺腑之言,是出自对侯卫东的关爱,否则也不会让侯卫东到省城来接受训话。侯卫东对这一点理解得很是深刻,因此,在出门时,他对周昌全行了一个三十度的鞠躬礼,这是发自内心的礼节。
上了车,晏春平问道:“侯市长,回沙州吗?”
侯卫东突然间很怀念当年在青林山上青春热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日子,而在岭西,来往最多的朋友就是上青林曾宪刚,道:“先不回沙州,我要找老朋友喝酒。”
独眼曾宪刚正在带着小儿子玩耍,手机响了起来,宋致成提醒道:“手机响了。”
曾宪刚道:“我跟儿子玩的时候,不接电话。”他穿着一件短袖,健壮的身体并没有因为大鱼大肉的日子而变成脂肪。
铃声要结束的时候,宋致成拿起手机看了看号码,道:“是侯卫东的电话。”
听说是侯卫东电话,曾宪刚赶紧接了过来,道:“疯子,今天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
一声“疯子”传来,让侯卫东心里觉得异常舒服,道:“宪刚,我在岭西,找你喝酒,去馆子还是你家?”
曾宪刚道:“和领导喝酒就到馆子,和朋友喝酒就在家里,我给你准备了好酒。”自从前妻被杀以后,他就戒了酒,不过他在家里长期备了些好酒,有国产茅台还有洋酒,这不是他喝,是专门给到家里喝酒的客人准备的。
得知侯卫东要来,宋致成赶紧去看冰箱,取了些鱼、肉,仔细地交代了阿姨。
侯卫东一个人上了楼,晏春平和驾驶员到金星大酒店去开房间。
吃饭时,由于曾宪刚不喝酒,由宋致成陪着侯卫东喝茅台。几杯酒下肚,宋致成脸红了,话就多起来:“我们宪刚今年成为市政协委员了,以前是区政协委员。这几年我们做了些工作,有领导答应他进入省政协,我们的目标是下一步成为全国政协委员。”
曾宪刚瞪了她一眼,道:“进政协有什么好吹的,你这女人,到一边去。”
宋致成脸红红的,很有些喜色,并没有因为曾宪刚说话而生气,道:“进了省政协,有了社会地位,被人欺负了也有地方说话,有人帮着我们说话。”
侯卫东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道:“进入省政协,这是一件好事。当初我们在上青林开石场,哪里能够想到这一天,只是可惜了秦大江。”正喝着,秦敢和曾宪勇也开着车来到了岭西。他们两人在成津做铅锌矿,赚钱赚得意气风发,在曾宪刚家中见到侯卫东,不顾曾宪刚劝阻,开车到专卖店买了最贵的洋酒。
这一夜,秦敢、曾宪勇、宋致成皆醉,侯卫东喝得半醉,与曾宪刚说闲话直到凌晨两点,然后回到金星大酒店。
痛痛快快睡到了第二天中午,起床以后又冲了一个热水澡,当他从卫生间出来,又变得精神抖擞。
上了高速路,他暗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如何,改制工作必须咬牙坚持下去。”
两天以后,在市委小招待所,副省长周昌全与朱民生、黄子堤、侯卫东、粟明俊、蒋湘渝见了面。传阅了移山的文章以后,周昌全道:“今天不是务虚会,是真正的务实会,大家别谈理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研究沙州国有企业如何改革,还有市绢纺厂这事如何办。钱书记、朱省长都有批示,搞不好,我们这群人如何交代?”
他看了一眼在座之人,道:“侯卫东是分管领导,先讲。”
侯卫东毫不保留地将自己的改制思路抛了出来。
这一次小范围高规格的会议开了约两个小时,取得了三个成果:一是沙州国有企业改革继续深入,第一批改制企业要按时间完成;二是针对绢纺厂的特殊情况,将绢纺厂纳入第一批改制企业;三是促进岭西汽车厂和沙州农用车厂的联营。
后两个是个例,将提交市委常委会。
在这一次会议上,侯卫东的建议基本上得到了采纳,他长舒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新改制方案提出来以后,经过了周昌全认可,而且朱民生、黄子堤、宁玥、粟明俊和侯卫东等与改制相关的领导都参加了小规模高规格的座谈会,因此在常委会上,常委们都没有什么意见,顺利通过了沙州市绢纺厂实行改制的决定。
侯卫东提出的“请国内知名评估公司进行清产核资,同时成立沙州国有资产管理公司”等原则性意见,也获得通过。
新改制方案通过以后,一石激起千层浪。
绢纺厂召开了中层干部会。在会上,市绢纺厂厂长项波悲哀地发现,几乎所有中高层干部都是旗帜鲜明地站在了蒋希东的阵营,包括以前配合得还不错的杨柏,居然也在会上表示支持蒋希东。关于捆绑销售之事在会上被拎了出来,项波被参会人员骂得狗血喷头。
沙州农用车厂从厂领导到工人也都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如果联营方案通过,他们就将成为岭西汽车厂的一部分。作为岭车职工,无论是经济效益还是自豪感,都比作为沙农厂职工要大大提升。
就在侯卫东全心全意投入国有企业改革之时,任林渡也开始忙于进行公关。沙州驻京办主任出现了空缺,他作为信访办副主任,想争一争驻京办主任这个位置。
转眼到了秋之尾,冬意渐渐逼来。不过太阳出来时,仍然天高气爽,沙州大地沉浸在秋的收获之中。
侯卫东上了楼,见到任林渡站在走道外,手里拿着文件夹。
侯卫东以为任林渡来汇报信访办的相关工作,一边走向自己办公室,一边问道:“有事吗?”
任林渡一直带着下级的神情,自觉扮演下级的角色,他便也把任林渡当成了下级。
任林渡笑了笑,并不答话。等到侯卫东进了办公室,坐在椅子上,他才道:“今天晚上有空没有,我约了秦小红、杨柳和郭兰等人,以前我们老青干班的几个人,一起聚聚。”
侯卫东此时百事缠身,晚上东城区欧阳区长还请吃饭,他看到任林渡企盼之情,犹豫一会儿,还是答应了,道:“好吧,晚上大家在一起吃顿饭。”又道,“林渡,你是不是有事要说,我们是什么关系,你也别吞吞吐吐了。”
任林渡在青干班时,算是班上的风云人物。他调到益杨县团委时,侯卫东还在上青林艰苦度日;在侯卫东当上县委书记秘书时,他亦当上了县委副书记赵林的秘书。从资历来说,他和侯卫东相差不多,甚至还略高于侯卫东。
两人拉开差距是在同当县委书记秘书时,侯卫东深获祝焱信任,后来当上了县委办副主任、开发区主任、科委主任,再当上了周昌全秘书,从此正式走上了沙州的政治舞台。任林渡过于外露的性格成为县委书记秘书的致命缺陷,他当了吴海县委办主任多年,始终当不了常委,从科级到处级这关键一步落后以后,便步步都落后于侯卫东。
调到了信访办任副主任,这才解决了副处级。任林渡痛定思痛,承认了现实,将面子和自尊都抹了下来,他打定主意跟着侯卫东脚步前进。对于任林渡来说,他用这种态度与侯卫东接触,是对现实的妥协,也是凤凰在火中重生。
任林渡道:“听说驻京办主任要调整,我想争取这个机会。”以前他想过这个职位,只是没有机会,但他没有放弃,一直紧盯着,因此在第一时间打听到异动。
侯卫东对任林渡认识很深,心道:“任林渡最大的优点就是擅长交际,驻京办主任倒是很适合他。任林渡到了驻京办,以后我到北京办事也方便一些。”他当场表态道:“这事我尽量帮你撮合,但是话我要先说清楚,如果两位主要领导有了人选,我就无能为力。”
领导做事讲究滴水不漏,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很够意思了。任林渡道:“侯市长只要肯出手,我就有信心了。”
侯卫东笑道:“林渡,你别恭维我,我先帮你摸摸底。”他给市政府秘书长蒋湘渝打了电话:“湘渝,在忙什么?”
蒋湘渝曾经是成津县长,两人搭过班子,关系不错,说话也就随便:“侯市长,我是在执行会议指示,与几个评估机构接触。这些个评估机构屁眼心心是黑的,要价很高。我选定几个信誉稍稍好点的,到时你们来定。”
谈了几句工作,侯卫东奔向了主题,道:“听说驻京办老周另有安排,新人选有意向没有?……没有就好,我给你推荐一个人,信访办副主任任林渡,他当过县委办主任,在信访办岗位上也很出色,到时你要帮着说话。”
蒋湘渝道:“这事不敢打包票,驻京办一直是杨市长在管,有什么消息,给您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