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侯卫东满胸充斥着愤怒。回到办公室,没有见到晏春平,发了火,道:“晏春平不在办公室,跑哪里去了?”他随即反应过来,信访办的座谈还没有结束。
在办公室转了几圈,他的怒火渐渐熄灭,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事怪不得赵东和朱民生。
办公桌上电话响了起来。接电话时,侯卫东彻底平静下来。每个人都会发怒,发怒是人的天性,制怒,是人生修炼。
“卫东市长,我是老马。”电话里传来了马有财乐呵呵的声音。
听了马有财的声音,侯卫东就想起了在风景区房顶上藤缠树那金光灿灿的一幕,道:“马市长,有何指示?”
“卫东,有一位益杨老乡找到了我,叫李俊,是《益杨日报》的记者,你可能认识的。她找到我,想到南部新区做几块广告,都是益杨出来的干部,看卫东能否在适当的位置给她安排。”马有财在市政府班子里排名第三,位居常务副市长杨森林之下,但是他的资历长,平时不茍言笑,说话的分量有时还要超过杨森林,今天在电话里的态度却很好。
大型广告牌很值钱,拿到一块好位置的广告牌等于找到一只会下金蛋的鸡。东城区是人口密集区,广告位争夺得厉害,南部新区是荒地一块,很少有人想到这边来打广告。
侯卫东暗道:“马有财厉害,看到了南部新区的发展前景,这肯定是他的主意,不显山不露水地提前占领稀缺资源。”
由于南部新区还颇为荒凉,这件事情并不太难。侯卫东有意在市政府里寻求盟友,或者说,至少要减少反对力量,于是爽快地道:“马市长,南部新区正在做总体广告规划,等到规划出来,再让你那位朋友来找我,小事。”
道了一声谢,马有财挂断电话。
在南部新区设广告牌并不是马有财的主意,而是李俊一直以来的想法。在马有财心目中,侯卫东是一个不好说话的刺头,他不太愿意找侯卫东办事。从风景区回来后,李俊再次提出设立广告牌的想法,他才试着给侯卫东打电话,没有想到侯卫东干脆利落地答应了,这反而让他觉得意外。
李俊知道事情办成,很是高兴,晚上,来到了郭兰在沙州的家里。
两人是多年朋友,说话随便。
“兰兰,我的心不大,只要把沙大实验楼或办公室一个工程交给我就行了,我是搞摄影的,欣赏水平绝对没有问题。”
郭兰是沙州大学筹备组副组长,有一定发言权,但是没有决定权,道:“我尽量想办法吧,你也知道副职没有拍板权。”
李俊道:“这是本公司最近装修成果实景图,交通大楼和沙州中国银行的办公室,不错吧。在网上还能搜到我们公司的装修图案。”她打开郭兰的电脑,在搜索栏中输入“沙州装修”四个字。
搜索出来的结果中,有一个醒目的链接:“沙州副市长侯卫东傲慢无礼,面对绢纺厂工人质问扬长而去”。
“侯卫东”三个字已经成为郭兰最大的心结,看到网上新闻,也没有顾得上点开“沙州装修”,而是直接将这条新闻点开。李俊对侯卫东也很感兴趣,两双眼睛都盯着屏幕,只是各怀各的心思。
这是一个绢纺厂工人的帖子,内容就是对副厅级高官的控拆:“人民公仆现在真的成了人民老爷,面对着群众盼望的眼光,他不屑一顾地扬长而去。试问,是纳税人的钱养活了这些官老爷,听一听纳税人的声音,真的有这么难吗?”
下面跟帖不少,嘲讽、漫骂,一片喊打之声,更有人肉侯卫东的建议。虽然是骂侯卫东,郭兰感觉比骂自己还要难受。
李俊是记者出身,对这些事情见得多,道:“网络时代,这些领导都处于民众的监督之下,是应该注意自己的形象,我记得侯卫东以前挺谦虚,怎么变成这样?”想起他痛快地答应了马有财的请求,感慨道:“侯卫东以前是政治新星,现在就要变成官僚了。”
郭兰反驳道:“这只是一面之词,就是没有一个人问一问侯卫东究竟为什么要离开。”
李俊道:“别人议论侯卫东,你激动什么,这不是你的性格,莫非你与侯卫东有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郭兰内心本来就有一根刺,稍有触摸,便心痛不已,她尽量装作平淡地道:“你这人总是想歪了,侯卫东和我曾经是同事,看见他的新闻,我表示关心,这很正常。”
李俊与郭兰是多年的朋友,对她很是了解,她原本是开玩笑,这下反而真的觉得好奇,道:“你和侯卫东认识时间很长了吧,在益杨组织部当过同事,又在成津一起工作过,对了,你们还曾经是邻居,天啊,你们真是好合适的一对。”
“去你的,别乱说话。”郭兰佯装生气,她此时确实不想说这个话题,就道,“别说其他的事,先看你的装修风格。”
看完了装修,李俊忍不住讲了自己的秘密,道:“兰兰,我又当小三了,这回你猜猜我和谁好了?”
郭兰在心里叹息一声,道:“你神出鬼没的,谁能猜得出来。”
李俊有自己的人生观,尽管与郭兰相去甚远,但是郭兰从来不站在道德高处指责、帮助她,这也是两人成为好朋友的基础。
李俊咬着郭兰耳朵道:“我要找机会请侯卫东吃饭,到时你来作陪,就知道我的情人是谁了。其实你挺熟悉他,我暂时保密。”
郭兰道:“你知道我的性格,从来不陪酒,你请侯卫东,我不去。”
李俊一边说,一边拿起电话,给马有财打了过去,道:“马哥,你什么时候约一约侯卫东,我想尽快把广告位敲定,免得好位置被别人占去。”一块好位置的大型广告牌,只要掌握在手里,等到南部新区真正热起来的时候,就等于是坐着收钱。李俊以前是《益杨日报》的记者,她知道南部新区广告牌的价值,很看好南部新区的发展潜力。
马有财道:“南部新区正在做广告总体规划,侯卫东答应留几个位置给你。”
“马哥,这些事情拖不得,我是小女人,东西拿到手里才觉得稳当,找个时间请侯卫东吃饭。”李俊嗲声道,“马哥,求求你了。”
马有财还是拒绝了,道:“我会尽快安排,这事急也急不得。”他正说着,忽然瞧见门口站着一人,却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易中岭笑吟吟地站在门口,道:“马市长,我来给你汇报工作。”
马有财不冷不热地看着易中岭,道:“坐,易总。”
马有财秘书海宁是从益杨县委办调过来的,自然认识鼎鼎大名的易中岭,泡了茶水,他拿了笔记本坐在一旁。
海宁的行为,让马有财挺满意,他扔了一支烟给易中岭,道:“易厂长,做了大老板,日理万机,日进斗金,怎么舍得到我这里来坐坐。”
“马市长不召见我,我只能自己过来。今天给马市长汇报工作,顺便谈一谈关于沙州立交桥的想法。”易中岭从手包里取出一份文案,放在马有财桌前,道,“马市长,这是我们的设计方案,聘请了全国顶尖专家,绝对在岭西甚至全国都是超一流的。”
自从易中岭站在门口,马有财就知道麻烦事情已经来了,道:“你做房地产已入佳境,怎么又想起修桥?严格来说,这是不同行业。”
易中岭道:“如今跨行业公司多得很,只要肯出钱,就能请来专业人员,我只管大事,具体的事情就由专业人员去办。有了这种操作模式,随便什么行业都可以跨越。”
马有财原来与易中岭关系挺不错,经历了益杨土产公司事变之后,易中岭的疯狂行为让他感到害怕。为了自保,他将一百万现金捐到贫困地区。钱捐了,他也不愿意与易中岭闹翻,在不违法的情况之下,给了易中岭一些额外方便。同时开始处心积虑疏远易中岭,尽量不在私下场合与易中岭见面,绝对不再收易中岭任何钱财。
这一软一硬的手段起了明显效果,易中岭的企业不断做大,悬在马有财头上的利剑似乎越来越遥远。
马有财客观地道:“这个立交桥是沙州第一座立交桥,写入了年初政府工作报告,有很多有实力的单位参加竞争,我说话不一定起作用。”
易中岭道:“马市长,你是分管领导,你知道这件事就行,其他的事情我来处理。”
马有财仍然玩着太极,道:“看具体情况再说,第一座立交桥,肯定要上市政府常务会,到时我就没有办法控制了。”
侯卫东办公室与马有财办公室只隔了两间,当易中岭从马有财办公室出来时,恰好遇到走出办公室的侯卫东。
“侯市长,你好。”易中岭看到了侯卫东,笑哈哈地打招呼。
侯卫东对易中岭一贯深恶痛绝,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易中岭,微微点了点头,扬长而去。
由于黄子堤收了易中岭的钱,所以他们成为好朋友。马有财在几年前曾经收过易中岭的钱,所以易中岭是理直气壮让其办事。侯卫东与易中岭没有任何交易,面对着侯卫东的冷脸,易中岭只能尴尬地站在走道上看着这位年轻的副市长扬长而去。奸商不畏官严而畏官廉,这是经过实践检验的真理。侯卫东未必是完人,但是在易中岭面前,他是一位铁面官员。
侯卫东一边走一边琢磨:“社会上一直没有马有财与易中岭的小道消息,他们两人的关系到底如何?至少在益杨期间,他们两人有着密切的联系。”
宁玥办公室,杨柳为侯卫东准备了好茶叶。
宁玥眼尖,看见了茶杯里的好茶叶,笑道:“侯市长当年在市委办当过副主任,看来他还挺有人缘,杨柳是拿最上等的茶叶来招待。”
杨柳笑道:“侯市长不打牌、不赌钱、不进色情场所,对于这种优秀男人,泡一杯茶是应该的。再说几位领导下班都没有休息,忙着大事,喝杯好茶也是应该的。”这几年,她一直在市委办周旋,眼界大开,越发落落大方,没有在宁玥面前掩饰对侯卫东的好感。
宁玥双手抱在怀中,道:“对领导就要像对男人一样,就算他再好,也得多留个心眼。”杨柳在宁玥身边有一段时间,早已习惯了宁玥一针见血的说话方式,道:“其他不论,至少他是一位肯做事的领导。”
“这一点我承认,他肯做事,想法不少,点子层出不穷,是个能折腾的主。”
等到侯卫东进门,宁玥指着茶杯开玩笑:“这是杨柳专门给你准备的好茶,一般人是喝不上的,看来你在市委办当领导时,干得还不赖。”她很快进入了正题,道:“朱书记给我交代南部新区体制调整的事,我请你动步过来,一起商量如何操作。”
侯卫东道:“关于南部新区的体制调整,其实很简单,就是放权和要钱,无权无钱,南部新区要发展起来谈何容易。”
这事说起来复杂,想通了也挺简单,半个小时就已经基本上将新体制的细节谈清楚了。
宁玥意味深长地道:“按朱书记的意思,这次调整要彻底,否则没有意义。”
侯卫东道:“怎么才算彻底?”
“南部新区既然要搞成特区,一把手必须要提高级别,按照朱书记的意见,新南部新区主任一职由侯市长来兼任,朱仁义为常务副主任,不知你是否愿意。”
侯卫东确实没有想去当南部新区的一把手,朱民生这个决定倒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略一思忖,道:“既然朱书记点了将,我也推托不得,尽量把事情做好。”
杨柳坐在一边,宁玥听到侯卫东基本上没有犹豫就接受了这个安排,心道:“作为副市长,虽然也是执行具体政务,分管南部新区和南部新区主任毕竟是两个概念,前者是指手画脚,后者则要具体去做。侯卫东尽管当了副市长,还是没有失去当年的锐气。”
她将翻开的笔记本合上,道:“此事要尽快提到市委常委会研究。”
侯卫东道:“体制调整是件大事,恐怕从酝酿到成为现实要花不少时间。”
宁玥抿嘴一笑:“朱书记急着办此事是有道理的,南部新区升级已经得到省政府原则同意。据我了解的情况,国务院恰好要调整部分地区行政区划,我们应该能赶上这一班船,说不定很快就能办下来,你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侯卫东道:“谢谢宁书记对南部新区的支持,希望以后能继续支持,我以后肯定还要经常麻烦你。”
宁玥知道侯卫东是什么意思,道:“南部新区是沙州发展的火车头,要配备全市最优秀的干部,这一点我充分支持。”
在调整方案提交市委常委会之前,朱民生派人将方案提前送给了黄子堤。
黄子堤研究了调整方案,脸上阴晴不定,隔了半晌,自语道:“南部新区这是闹独立。”他知道侯卫东个性强硬,如果南部新区财税独立,再加上朱民生暗中支持,南部新区必定成为水泼不进、针插不入的独立王国。
刘坤此时与易中岭早就成为换了生死帖的兄弟,他知道易中岭在南部新区有着巨大的利益,如果真让侯卫东成了南部新区一把手,易中岭基本上等于被逐出南部新区。他原本是帮着易中岭说话,可是转念又想:“侯卫东不是很牛吗,就让易中岭跟他斗,易中岭也不好惹。”有了这个念头,他起了坐山观虎斗之心。
上午时间,送走了第五批来汇报工作的客人,侯卫东叫过晏春平,道:“今天上午还有安排没有?”
“暂时没有,但是随时有人来。”晏春平刚给成津县的春天发了短信,心里犹自乐滋滋的。
“如果不是重要领导,婉拒了。”侯卫东见晏春平脸带春风,冷不丁问道,“你嘴角带笑,遇上什么喜事了?”
晏春平忍不住还是说了实话,道:“春天,晚上要到沙州来吃饭。”
侯卫东每天都在考虑国有企业改制、南部新区发展等大事,很少注意到发生在身边的小事,看着晏春平的忸怩之色,惊奇地问道:“你和春天好上了?”
晏春平道:“春天一直不肯松口,这几天才答应到我家里去。”他原本想请侯卫东帮忙,将春天调到沙州市交通局,可是想到父亲的交代,没有提起此事,而是耐心地寻找最佳时机。
“春天是很有志气的女孩子,能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你们两人谈恋爱,我支持。要互相鼓励,争取上进。”此时,在侯卫东眼里,调动春天这些事,只能算作是成人之美的小事,他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可是他并没有急于说出来。人是有弱点的,凡是主动送过去的恩惠,就不算是恩惠,只有自己努力争取过的事情,才会记忆深刻。
听到侯卫东如此说,晏春平很是兴奋,侯卫东对春天有好感,春天的调动就没有什么问题。他道:“侯市长放心,我报了研究生班,春天报了大专班。”
等到晏春平出门,侯卫东暗自好笑,心道:“我这是当官当久了,出口就是官腔,若是有局外人听到我刚才所说,肯定要发笑。”
头脑没有悠闲多久,侯卫东脑海中不自觉想到了另一件事:他看到易中岭从马有财房间走出来。
这几年来,侯卫东一直将易中岭和黄子堤联系在一起,马有财的阴影在他心目中已经很淡了,此时他再次将往事翻了出来:在益杨时,马有财就和易中岭有着密切的关系。当初益杨县委书记祝焱狠抓益杨土产公司的案子,既是反腐败,也是敲打马有财。
侯卫东拍了拍额头,暗道:“我思考问题还是太不成熟了,也不够周全。马有财与易中岭交往密切,也说明他屁股下面不干净,屁股不干净,说明此人不可深交啊。”他将市政府的诸位领导一一在脑中过堂,最终他得出结论:“若真论人品和能力,还只有杨森林值得信赖。”
多年前,杨森林从市委办初到益杨当副书记,锋芒毕露,一心一意想做出大政绩,而益杨并不太成功的执政经历,给他补上了最现实的一课。此时,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杨森林同当年相比,老练了许多,深沉了许多。
杨森林,既是常务副市长,又是省长朱建国的子侄,这才是自己的同盟军。老前辈说过,什么叫政治?政治就是将朋友弄得多多的,将敌人弄得少少的。侯卫东在市委这边朋友多,在市政府这边朋友少,他盘算着,以后要多亲近杨森林。
正在想着心事,晏春平又转了回来,犹豫着道:“侯市长,有人找,是沙州大学的郭部长。”
侯卫东心里一惊,他脸色平静地抬腕看表,道:“请进来吧。”
郭兰走进办公室以后,整个办公室都明亮了起来。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错,似乎风景区的氧气就在交错间在屋里风云激荡。
晏春平蹲在了茶几边。在茶几上,有好几种茶叶,来自益杨青林山的手炒茶、铁观音、西湖龙井以及本省的名茶,可谓品种丰富。他稍作思考,给郭兰泡了侯卫东平常最喜欢喝的手炒茶,然后将茶杯放在桌上。他见侯卫东面无表情,顺手拿起了他批示过的文件,退了出去。
侯卫东眼光跟随着晏春平的身影,脸上露出了微微笑意。晏春平继承了父亲晏道理的鬼机灵,可是初当秘书时,为人处世分寸感不强,完全没有秘书的样子。经过慢慢敲打,现在已经渐渐窥出了门道,能够领悟一些不能说出来的隐意。
在侯卫东的注视之下,郭兰脸上的红晕不断增加着,她低下头,又抬了起来,道:“我找你有公事。”
“新校区遇到了困难吗?”侯卫东在处理具体事务时经验丰富,准确地道出了她的来意。
郭兰久在组织部,这是一个专管领导干部的部门,与基层老百姓打交道的时间很少。在成津时,她联系双河镇,这才具体接触了基层,不过她毕竟还是在组织部,始终有些雾里看花。此时成为新校区筹备组副组长,这才实实在在地接触具体矛盾。
她摇了摇头,道:“沙州新校区建在南部新区,将对新区有巨大的带动作用,这么简单的事实,我发觉大部分人都没有认识到。水、电、气、建委、规划各部门,甚至生产队、村民小组,还有八十岁的老人,都可以致使学校新建工程受阻。”
侯卫东安慰道:“对于一项大工程来说,这些都是寻常的事情,免不了的。”
郭兰见侯卫东说得轻描淡写,道:“沙州大学明年要招生,新校区修不好,新来的上万学生就没有地方住,这是一个严峻的问题。段校长在岭西开会,多次给我打电话,我感觉肩上担子很重。”
侯卫东没有答话,而是凝视着郭兰的脸。仔细看,她的脸并不完美,脸颊上有几粒淡淡的雀斑,鼻尖稍稍翘起,可是这两样缺点配合着眉眼,却有别样韵味,文静中带着些俏皮,安静中带着些动感。他忍不住想起了风景区之行,那如醉如痴的两天。
郭兰略略低下头,道:“你别这样看我,我跟你谈正事。”
侯卫东没有收回目光,口里道:“你从成津到了大学,还得承担事务性的工作。如果早知现在这种情况,你还会申请调到大学吗?”
“这不一样,大学尽管有另外的烦恼,毕竟是象牙塔,我从小在大学长大,喜欢校园的氛围。”郭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这茶味道好特别,以前你送给我爸喝过。”
“这是益杨上青林的手工茶,小学铁校长亲自炒的,每年都要送一点给我。”
“我爸也喜欢这茶。”郭兰说到这,想起了逝去的父亲,不禁暗自神伤。
侯卫东知道郭兰的心结,劝道:“人都有这么一天,这是自然规律,谁都无法改变,活着的人要珍惜生命,好好活着。”
自从风景区以后,郭兰心里也是纠结得紧,发了电邮以后,她更是一阵阵失落。今天面对着明年扩招学生的压力,她来到了侯卫东的办公室。她一直在安慰自己:“这是有公事找他,明年完不成新校区建设,将影响学校的招生,影响了学校的招生对于大学是巨大的创伤。”
郭兰在内心深处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侯卫东,思念如地底的火山,不断地寻找着突破口,建新校区的事,不过是极为合适的借口。
侯卫东坐在桌子对面,哪里想得到郭兰低头的刹那,心里会有这千转百回的纠结,道:“刚才提到的问题虽然是小问题,可是小问题不解决也是麻烦事。你可以将遇到的问题写成报告,送到市政府,然后由我来召集各部门开会,一次性解决。”
郭兰站起身,回头望了侯卫东一眼,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用平静的声音道:“好吧,我马上去准备,先走了。”
侯卫东跟着站了起来,将郭兰送到了门口。他上前一步,手握到了门柄,却没有将门打开。
“我想你。”他在郭兰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
郭兰所有的坚持被一句朴实的低语击碎,她仰起头:“我也想。”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不知道。”
送走了郭兰,侯卫东在屋里转了几圈,又把晏春平叫到了办公室,道:“你通知高健、俞平静、季海洋下午三点到南部新区办公室,我有事找他们。”又道,“晚上吃饭,请季局长参加。”
要调整南部新区的体制,获得更独立的权力,建委、国土、财政这几个大局是绕不开的。侯卫东准备事先与这几个重要部门一把手谈一谈,征求意见,等成熟以后就正式提出来。
有了朱民生和宁玥的支持,此事十有八九会成功,而黄子堤是何感受,就不得而知了。想到自己的这些手段,侯卫东不禁问自己:“在市委书记的授意之下,我以副市长身份而绕开黄子堤,这算不算魏延头上的反骨?”
几天后,召开了市委常委会。会上同意南部新区升格方案,由侯卫东任筹备组组长,朱仁义为筹备组副组长,在筹备期间,侯卫东负责全权处理南部新区事情。
会后,黄子堤当着刘坤的面发了脾气,道:“侯卫东是典型的政客、投机者!在益杨,他紧跟县委书记;在沙州,他紧跟市委书记。他眼里只有市委书记,在市委书记面前就如龟儿子,然后再借着市委书记来横行霸道。”
刘坤添油加醋,道:“他是白眼狼,只认权,不认人,经常反咬一口。以前他才毕业时,经常跑我家里,找我爸办事,结果我在青林镇选举中被他暗算了,他是踩着无数人的肩膀爬上来的。”
黄子堤尽管不满,在朱民生和宁玥的支持下,南部新区还是过渡到筹备组时期,筹备组时期与原来相比有两个特点。
一是新南部新区由侯卫东担任筹备组组长,朱仁义为筹备组副组长,实际上是由侯卫东直接管理南部新区。
二是新南部新区将成立独立的财税体制和建设体制,自我循环,自我发展,与东城区和西城区相比,具有极强的独立性。
当拿到关于筹备组的正式文件时,侯卫东对于朱民生的观感又有了新变化。
以前沙州流行“猪素质”的说法,如今朱民生执政沙州近两年时间,他渐渐适应了由部门副职向大市一把手的转变,没有顾忌黄子堤的态度,坚持自己的主张和思路,并将自己的意图完全贯彻了下去。
这一次调整,虽然是侯卫东提出来的,但是调整的程度和路线却由朱民生在控制。此时,侯卫东更像是朱民生手上的先锋官,为其攻城拔寨,为其赢得政绩。
筹备组成立以后,朱民生、黄子堤一齐参加了庆祝仪式。在大会上,朱民生讲道:“……新南部新区将是沙州的特区,凡是中央、省里没有明文禁止的事情,凡是不违法的事情,只要南部新区敢于做,我都支持。”他扭过头,对着话筒,大声对侯卫东道:“侯市长,现在关键是你敢不敢于创造性地开展工作了。”
面对着主席台上黑压压的人群,侯卫东只得道:“我会在市委、市政府领导下,开展创造性工作。”
庆祝大会之后的第三天,侯卫东从岭西归来,这才召开第一次班子会议。在会上,他第一句话就是:“我其实不愿意到南部新区当什么筹备组组长,以前我是分管领导,下来就是检查你们的工作,你们有什么问题我就打你们的板子,出了问题我承担领导责任。现在不同了,南部新区出了问题,第一板子是打在我的屁股上,第二板子才打在朱仁义屁股上,这完全是降职使用。”
除了朱仁义内心复杂一些,班子成员对于新体制调整都是欢欣鼓舞,有了侯卫东的牌子,至少他们办事要比以前更加方便了。
侯卫东眼光依次从南部新区班子成员脸上扫过,停在了一个黑脸汉子身上,道:“萨主任,你负责拆迁,这是最重的任务,你不把地征过来,新南部新区就算政策再好,我们再敢干,也是无米之炊。”
萨超道:“有侯市长撑腰,我的腰杆子就硬了。你知道我们一线工作人员最怕什么?最怕做了事还被人误解,特别是有些领导,动辄就指责工作方法不对,把责任全部推给下面干部。”
侯卫东没有让萨超继续发牢骚,道:“我们在一线的同志,既要能办事还要办好事,既要胆大又要心细,上级领导的指责是没有错误的。”
萨超还想说,侯卫东没有给他机会,道:“我在这里丑话说在前面,在座诸人,只要屁股干净,为了公事,哪怕犯了错误,我都可以为大家兜着。可是要把钱往荷包里拿,为了私利损害了南部新区的公事,别怪我侯卫东翻脸不认人。”
侯卫东当过副镇长、县委书记秘书、县委办副主任、益杨开发区主任、县科委主任、市委书记秘书、市委办副主任、成津县委书记、市农机水电局局长,年龄不大,阅历异常丰富,他在开发区众人面前,说起话来底气很足。
常务副主任朱仁义主政南部新区不久,他深感南部新区人事复杂,利益盘根错节。在任职这一段时间,始终小心翼翼,在班子成员面前说话也很委婉,风格和侯卫东相比就有明显不同。
“我以前是分管南部新区,现在是新南部新区筹备组组长,这两个概念完全不一样,我得重新进行调查,目前各位的分工暂时不变,仍然由朱主任签字。”
听到这话,朱仁义如握住了烫手火钳,道:“侯市长,您是南部新区的一把手,我不能再签字了,这事还得您来。”
签字权是单位一把手很重要的权力,特别是在市级部门,谁有签字权谁就是老大,但是对于侯卫东来说,这个签字权就是绳索,会把他牢牢地绑在南部新区的岗位上。他打定主意将签字权交给朱仁义,只需要规定朱仁义能签字的最高限额,就出不了大事。
侯卫东笑道:“朱主任,我的官衔首先是沙州市人民政府副市长,然后才是南部新区筹备组组长,你是常务副主任,继续签字,别推了。”
谈了些事务性工作,侯卫东笑脸消失,道:“南部新区就是一个大工地,也是资金洼地,以后随着建设加快,资金将越来越多。我不愿意明年或是后年,到看守所去看望你们其中的一个。我希望经过一段时间,在更多的领导岗位上看到大家的身影。”
这一段话,才是侯卫东今天要交代的重点。
“为了防止腐败,光靠教育没有用,必须要有良好的机制,我在这里抛一个题目出来,南部新区的所有工程,必须公开透明,土地要招拍挂,建设项目要进行公开招投标。我在这里申明一句,此事没有例外,没有特例,是死规定,谁要违规,让他来找我。”
自从得知自己要来出任新南部新区筹备组组长,侯卫东就开始考虑如何避免与黄子堤发生冲突。按照他得到的信息,易中岭凭着黄子堤的关系,拿了沙州很多好地。他来当南部新区的主任,绝对不会听任此情况反复发生。拒绝黄子堤的最好方法,就是建立周密而公开的制度,以制度来回绝可能到来的私下交易,这是最聪明的办法。从另一个角度,这也是对自己及全体南部新区班子成员的保护。
开完会,午餐时,新南部新区二级班子以上所有干部一起参加了会餐。侯卫东为人并不死板,来到了餐厅,他对朱仁义道:“下午还要工作,一桌一瓶酒,不能多喝。”
朱仁义对跟在身后的办公室主任道:“每桌只喝一瓶酒,我们另外找时间给侯市长接风。”
南部新区大楼于2001年建成,目前在沙州还算是比较现代的大楼,除了主楼以外,还建有会议中心和招待所。招待所大厅是南部新区食堂,小厅用来招待客人。
这座大楼是高健的杰作。修好了大楼,他就被调到了建委任主任,新大楼和新座椅都留给了接任者。
与朱仁义、萨超等人碰了酒以后,在朱仁义的陪同之下,侯卫东端着酒杯与二级班子碰酒。碰酒时,他猛然间发现了一个熟人——原益杨县新管会研究室主任易中成。
易中成一脸尴尬,道:“侯市长,您好。”
朱仁义介绍道:“这是规划科易科长。”
沙州市人民政府副市长侯卫东与益杨县开发区侯卫东主任自然有了明显区别。在气度上,侯副市长包容性更大,他端着酒杯与易中成碰了酒,道:“中成是开发区的老同志了,要高标准做好规划工作,南部新区建得到底好不好,我说了不算,朱主任说了也不算,最终还是由规划水平所决定。”
易中成经历了这些年的起起伏伏,身上原本还有的棱角也被磨得差不多了,他心里纵有万种想法,在态度上也得服软,道:“侯市长,我们规划科一定会高标准、严要求做好规划工作,请领导放心。”
在南部新区看到易中成,侯卫东略略愣了愣,并没有任何吃惊。易中成、易中达、易中岭,都是易家的人物,易中成从益杨开发区调到了沙州南部新区,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若说以前易中成是侯卫东的心腹之患,如今则根本不能进入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