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成津县已是下午6点,侯卫东走到县委招待所的后院,远远地就见到一身紫色长裙的晏紫坐在门口。
“侯书记,这位女同志要找你。”守门的警察在邓家春的严格要求之下,已经不太敢擅自放人进后院,可是来者是一位漂亮的姑娘,因此守门的警察给了她一张椅子,让她能坐在门口等。
老警察与漂亮姑娘天南海北地聊着,对老警察来说时间过得挺快,对漂亮姑娘来说时间如蜗牛爬行一般缓慢。
经过了张木山公司的晚宴,侯卫东对晏紫态度好多了,便问道:“你有事吗?”
晏紫脸上微有些汗水,透出年轻女子特有的红润和光洁,她神情有些紧张,道:“有事找你。”
“到会客室来吧。”
他没有将晏紫带回寝室,而是一起来到底楼的会客厅。这是县委招待所特意装修的小会议室,供三位县领导使用。
进了会客厅,坐在侯卫东对面,晏紫眼圈一红,道:“朱莹莹又被成津公安局抓了。”
邓家春要请朱莹莹到局里问方杰的事情,这是事先报告给侯卫东的,侯卫东自是心知肚明,他打量了晏紫两眼,道:“朱莹莹有父母和其他家人,应该是他们到成津来,为什么每次都是你来?”
晏紫道:“我和朱莹莹一起在省歌舞团好几年,最了解她的情况。她家庭条件不好,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破产以后每月就干巴巴六七百元,现在我不帮她,又有谁来帮她?”
侯卫东心道:“当初如果我中了步高的美人计,恐怕朱莹莹生活就要幸福许多。”又想道,“步高的老婆小曼明明就在沙州,却从来没有出过面,看来晏紫还是一个有情义的人,虽然脾气差了些。”
他心里想得很多,表情却相当严肃,道:“每位公民都有协助公安机关破案的义务,更何况朱莹莹还是方杰的未婚妻,请她到公安机关协助调查是很正常的事情,并不是你所说的抓人。”
晏紫撇了撇嘴,道:“朱莹莹进省歌舞团我就认识,她能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不能因为与方杰谈恋爱,就受到你们的歧视。三天两头被喊到成津公安局,还让不让人过日子?”
侯卫东道:“所有人都不容易,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和自由,同时也得为选择付出代价,朱莹莹这是为她的选择付出代价。”
这时,春天端着两杯茶水走进了会议室,她笑容可掬道:“侯书记,请喝热茶。”
春天到交通局工作已有些时间,虽然是工人,可是由于是副县长朱兵介绍,交通局长景绪涯摸不清来头,不敢怠慢,就将春天安排在了交通局办公室,以工代干。春天在小招工作了好几年,别的本事不多,察言观色却是绝对的好手,加上有朱兵甚至侯卫东的背景,很快在交通局混得风生水起,颇受景绪涯器重。
今天春天到县政府办事,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提了些上好的广柑来到县委招待所。县委招待所的警察们都与她很熟悉,没有任何阻拦,让她上了楼。进了屋,她见到侯卫东的两件脏衣服,赶紧洗了衣服,又帮着侯卫东重新折了放在床上的衣服,折整齐后放在衣柜里。春天对其他服务员的工作下了评语:“真是太懒了,所以只能当一辈子的服务员。”
当年,她与另外两个女服务员一起调入县委招待所,如今自己到交通局办公室工作,等拿到中专文凭,就有转干的机会。而同时进入县委招待所的其他服务员都已结了婚,如果不出意外,多半就要当一辈子的服务员。
想到这一点,春天有着发自内心的自豪。
侯卫东明显感到春天内在和外在气质的变化,夸道:“不错,春天现在像干部了。”
春天听到侯卫东夸奖,红了脸,道:“我现在还是工人,等到中专毕业证拿到以后,看有没有机会考干或是转干。”
世上有许多事情,对于某些人易如反掌,对于另外的大部分人却是难于上青天。比如在春天调到交通局工作这件事情上,对于侯卫东来说就是一句话,但是没有这句话,春天就算再努力十倍,都难以叩开交通局的大门。
人生既充满无奈,又有着相当的戏剧性,这在生活中比比皆是。
春天出门以后,侯卫东道:“刚才见到的女孩子以前是县委招待所的工人,工作努力,现在调到交通局工作,等拿到了中专文凭,就有机会转干,这就是她的人生选择。朱莹莹条件比她要好得多,只是选择不同,走的路就不一样。”
在晏紫心中,她看不起小曼、朱莹莹等同事的选择,但是理解她们的选择,但此时由侯卫东来说这事,她忍不住反驳道:“你了解朱莹莹吗?如果不了解,她能有多大的选择?你凭什么这样居高临下,就因为你是县委书记吗?”
侯卫东与晏紫接触多次,对于她的性格略知一二,也不与她辩论,道:“朱莹莹是尽一位公民的义务,协助成津公安局破案,等到问完情况,她自然就会回岭西。”
晏紫听说朱莹莹没有事,咬着牙齿道:“这个死莹莹,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让我白白地担惊受怕。”她咬着牙齿的神态颇为俏丽,紫色的长裙衬托出苗条而匀称的身材。
“我还是好色之人,遇到美女就挪不开眼睛。”侯卫东用力将眼光从晏紫脸颊偏离了二十来公分,正好可以注视到小会议室的一幅壁画,那是巍巍立于黄山顶上的迎客松。
“我建议你到成津公安局去等着,说不定朱莹莹很快就会出来。”侯卫东又道,“朱莹莹不接电话的原因很简单,女孩子十有八九不会检查手机是否有电,而且喜欢将手机放在手袋中,应该不是成津公安局方面的原因。”
晏紫听说朱莹莹没事,心情就已经放松了,嘴巴尖利起来,道:“成津公安局好大的威风,要问情况自己到岭西去问,凭什么让朱莹莹来到成津?说到底,这是对人权的藐视。”
对于晏紫的理想化与口齿伶俐,侯卫东领教多次,道:“你赶紧到公安局,晚了,说不定就接不到朱莹莹了。”
“谢谢侯书记让我进了院子,如果你能再帮我打个电话给公安局,那就更好了。”
侯卫东暗自摇头,心道:“这个晏紫明明是来求自己办事,却是嘴巴不饶人,这和柳洁大姐的大家风范完全不一样。”
想到柳洁,侯卫东莫名其妙又想到了那一晚的一幕,周昌全与柳洁合唱了无数首蒙古歌曲,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周昌全纵情歌唱,因而印象特别深刻。想到柳洁,他同意了晏紫的请求,道:“你赶紧去公安局吧,再晚就没有时间了。”
晏紫走后,侯卫东安静地吃了个晚饭,听到刹车声,便走到窗口,将刚刚下车的邓家春叫上屋,道:“你见到朱莹莹了吗?有收获吗?”
邓家春道:“据朱莹莹回忆,方杰躲在新月楼的时候,与李东方接触最多,经常打电话,还在一起喝酒。在她的印象之中,方杰最信任的人就是李东方,平时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经常是李东方拿大主意。”
“你的意思,李东方有重大嫌疑?”
“对,方杰藏身之处,李东方最清楚,他的仇家却根本不知道,我想对李东方上一些手段。”
侯卫东点了点头。
邓家春又道:“老方县长在到处张贴寻人启事,包括提供线索者都有重奖。”
“可怜天下长辈心,如果我是方杰,一定会正正经经地做生意,做这些歪门邪道的事情,道路终究是越走越窄。”侯卫东想着白发苍苍的老方县长,为了孙子方杰,几乎放弃了作为一名老县长的威严,很有些感慨。
第二天下午,侯卫东在办公室查看竹水河的资料,杜兵进来报告道:“水利厅刘处长已经到了。”
竹水河水电工程是由蒋湘渝负责,今天恰巧蒋湘渝开会,侯卫东就亲自接待来自水利厅的刘处长。
刘处长一副干瘦的身板,下车时有些不冷不热,这是省级机关处长下基层特有的表情。他伸出手,与这位格外年轻的县委书记握了手,客气地道:“侯书记,我要到竹水河水电站的现场去实地勘查,你事情多,就别陪了,就分管副县长陪我去吧。”
“我陪刘处长到竹水河是应该的,竹水河工地还有不少事情需要水利厅支持。”
在侯卫东坚持之下,刘宁处长自尊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坐在越野车上,看着前面带路的另一辆越野车,他暗道:“侯卫东还不错,和有些县级土八路相比,懂得为人处世。”
一路颠簸才到了竹水河水电站的修建点,平心而论,如果交通方便一些,这个修建点完全可以作为一处风景旅游区。
而竹水河两岸土地肥沃,沿河居民将菜种子丢在土里,并不需要像山上土地那种精心管理,一样能有好的收成。
刘宁背着手,大步走到了最前面。上了山顶,看着湍急的竹水河驯服在自己脚下,县里一帮人跟在自己身后,不禁意气风发,很有几分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感觉。
侯卫东站在刘宁的身旁,他的目光注视着沿河两岸星星点点的房屋,这些房屋都是在拆迁范围之内。蒋湘渝在竹水河水电站上确实下了大工夫,为了尽快拆除这些房屋,他基本上是一家一家去做工作,连恒庆集团副总经理朱小勇都被蒋湘渝的实干精神所感动,数次在岳母即水利厅副厅长吴英面前表扬这位肯干且口才极好的成津县父母官。
刘宁很快就注意到这些房屋,道:“侯书记,按照水利厅与沙州市政府的协议,拆迁应该是由当地政府负责。看今天的情况,水利厅很难开展下一步的工作。”
刘宁是水利厅新提拔的副处长,这是他第一次带队到县里来视察。尽管县委书记是正处,他只是一个副处级,可是从省级单位来到县里,这让他有着明显的心理优势。
他的态度很诚恳,可是话里有隐隐的指责之意。
一旁陪同的常务副县长周福泉很意外地看了刘宁一眼,见侯卫东神色如常,并没有生气,这才放心。
侯卫东心态放得很正,作为县委书记,他不想得罪省里的人,哪怕是一个不太重要的人物。虽然这些人不能对自己个人有什么损害,可是这些人职务不高,位置却各有各的妙处,得罪了其中的人物,说不定哪一天成津的工作就会被耽误。
“刘处长,竹水河的老百姓乡土观念很重,很多人生于斯长于斯,不愿意搬迁。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竹水河两岸土地肥沃,新迁地很难找到这么好的田土。”
“侯书记,这一点我很理解,但是水利厅与恒庆集团已经制订了详细的施工计划,而且上报了省政府,届时不能开工,水利厅和沙州市都不好交差。”刘宁摆起省级机关的架子,故意将事情说得很严重,他要用这种方式增加自己的分量。
竹水河水电站的相关事宜,侯卫东最先是和朱小勇、蒙宁一起来查看,随后就是与吴英初谈,他对项目了解得很清楚。听到这位副处长拉起虎皮做大旗,很不以为然,道:“刘处长放心,县里和多数农家都签了协议,钉子户只是少数。”
刘宁态度很严肃,道:“省里补贴了部分搬迁费用,我正好负责审计此事,希望基层干部将这些钱足额及时地发放到农户手中。”
“此事我们有纪律,是高压线,谁碰谁负责。”
侯卫东又陪同刘宁一起到恒庆集团的驻点去看了看,副总经理朱小勇到省里开会,没有在现场。
车行至县城还有五公里,侯卫东接到季海洋电话,道:“卫东,今天晚上省财政厅蒋副厅长在市里吃饭,他亲自点了你的名,刘市长的意思是让你过来一起共进晚餐。”
前几天在岭西与蒋副厅长意外相逢于张木山的宴会上,又与周昌全一起唱歌,这无形之中拉近了与蒋副厅长的关系。分手前,在微醺的状态下,蒋副厅长答应对成津县财政给予一定支持。
侯卫东没有想到,蒋副厅长这么快就到了沙州。
对于缺乏资金的成津县,蒋副厅长就是财神爷,侯卫东自然不能缺席。到了成津县城,他把接待任务交代给了常务副县长周福泉,与刘宁握了手,说了几句场面话,准备离开。
刘宁将侯卫东拉到一边,道:“侯书记,我有两句话要说。”
“今天看了现场,总体感觉还是不错,只是拆迁工作要抓紧,我会向厅里如实反映情况。”他握着侯卫东的手,低声道,“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侯书记,我有个隔房兄弟叫做刘永刚,以前在飞石镇当过镇长,他犯了小错误,已经被放了一年多时间了。侯书记能不能高抬贵手,给他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
飞石镇原镇长刘永刚是侯卫东主持县委工作以后,第一个开刀对象,按照他的性格和作风,对这种落水狗绝对不会重新启用。
“我会考虑此事的。”刘宁的分量,更远不足以重新启用刘永刚,侯卫东给了刘宁一个含糊的答案。
第二天,经过昨晚酒场血拼的侯卫东,到了办公室,仍然觉得头脑发晕。正在喝浓茶,接到了水利厅刘宁的电话:“侯书记,我已经到了沙州,你事情多,就没有向你辞行,感谢成津县的盛情。”
“还请刘处长多多关照成津。”
“侯书记客气了,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向厅里说话,为成津多争取些资金。另外,刘永刚的事,请侯书记考虑考虑。”
放下电话,侯卫东就对刘宁有些不满意了,他给朱小勇打了电话,先说了些竹水河的事,又道:“昨天刘宁处长到成津县里来视察,我陪他一起到了工地,没有见到你。”
“我到省里参加业务会。”
侯卫东与朱小勇是战斗中结成的友谊,两人很对脾气,他就直接问道:“刘宁这人如何?”
“以前是水利厅后勤处的科长,最近才提起的副处长,听说是挺猥琐的一个人,他下来是不是耀武扬威?卫东,别理会这些人。”
侯卫东叹息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矣,这次铁定要得罪他了,说不定哪天就给成津小鞋穿。”
朱小勇笑道:“这家伙也敢为难卫东老弟,那就是厕所里打手电——找死。”
两人在电话里哈哈一笑,此事就算过去了。
朱小勇并没有料到世上在厕所里打手电的确实不少,刘宁就是其中之一。
隔了几天,水利厅的刘宁副处长又给侯卫东打了电话,他先谈了谈水利厅的事情,然后就将话题转到了刘永刚身上:“前次拜托侯书记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侯卫东正在办公室与人谈话,接到电话,对于刘宁的行为很有些哭笑不得,敷衍道:“等有合适的岗位,我会考虑的,请刘处长放心。”
刘宁是老机关,自然听得出其中的忽悠味道,他先抛出诱饵,道:“侯书记,还请你多关照,我们今天要开水利厅的工作汇报会,竹水河的事情我一定在厅里为成津县美言,争取多拨一点资金。”
侯卫东道:“太感谢刘处长了,请多美言,哈,哈,欢迎刘处长再到成津视察,指点竹水河水电站的建设。”
挂断电话以后,刘宁啪的一下合上了手中的文件夹,暗道:“有些人就是下贱,吃硬不吃软,服整,整得越凶,就越是客气。”走到会场,他习惯性地坐在了后排,这是厅办公室服务人员所坐的位置。屁股还没有挨到椅子,突然想起自己已是副处长了,而且是水利工程检查组组长之一,有资格坐在圆桌内圈,便趁着厅办公室几位同事忙着吹牛之际,慢慢地踱到了圆桌内圈,找了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等到刘宁发言时,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地谈了成津县竹水河水电站的基本情况,结束时道:“成津水电站的进展有些小问题,按照进度,雨季之后就要进场,但我去现场时,发现沿河两岸民居大多未拆掉,估计到期很难进场。这里面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客观原因,竹水河两岸居民不愿意离开故土;二是成津县委、县政府领导重视程度不够,工作力度稍弱了一些。”
吴英由于朱小勇的关系,对竹水河水电站的进展情况了如指掌,她立刻打断道:“刘处长,请你谈具体一些,工作力度弱表现在哪些地方?竹水河水电站不仅是沙州市重点工程,也是水利厅的重点工程,如果成津县工作力度不够,厅里将出面与沙州市政府交换意见,但是,检查组必须拿出让人信服的例子。”
吴英在省水利厅的地位很超然,听到她的诘问,刘宁脑袋“嗡”地响了一声,张口结舌地道:“竹水河进度不行,两岸房屋大多数未拆,到时恐怕很难完成拆迁任务。”
“大多数未拆,具体是多少未拆?”
“我站在工地上,就见到七八家。”
吴英皱眉道:“省厅补助的拆迁款到位没有?”
“我估计没有到位。”
“怎么能用估计?如果没有到位,就将工程停下,查清楚再发。但是你必须拿出未到位的依据,否则造成的不良后果由你负责。”吴英很明确地亮出了自己的态度。
厅长管海洋瞪着眼睛,道:“刘宁,你出去不是代表你自己,是代表水利厅。第一次带队检查,工作怎么这么不扎实?”
被正、副厅长批评,刘宁后背的汗水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很快将内衣湿透。会议后来说了些什么,他都是在自怨自艾的状态中度过,根本没有听清楚。
财务审计处是水利厅最吃香的几个部门之一,刘宁虽然是副处长,却也有独立办公室。他头昏脑涨地坐在办公室里,只觉得暗无天日。
过了一会儿,财务审计处高副处长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坐在刘宁对面,道:“刘处,你真是糊涂啊!怎么在会上这样说?”
刘宁确实不知道触犯了哪一块逆鳞,正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道:“我怎么糊涂了?”
高副处长的胖脸显出一副惊奇之色,道:“你当真不知道竹水河水电站工程是谁在做?”
“不知道。”
高副处长一拍大腿,道:“我以为分组检查时罗处长跟你说过此事,如果早知道罗处长没有说,我一定会提醒你。”他压低声音道,“每次到下面分组检查,有些话都要提前说的,这是规矩,你以前没有搞过工程,对工程上的事情不熟悉。竹水河水电站的现场负责人是朱小勇,朱小勇和成津县委关系好得很,里面水深啊。”
听到朱小勇的名字,刘宁先是吃了一惊,道:“朱小勇,他不是在大学教书吗?现在负责这项工程?”
高副处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道:“刘处长啊,我怎么说你,你到竹水河去检查,难道连基本资料都没有看吗?”
刘宁一直在办公室搞后勤,对工程上的事情算得上是门外汉,拿到竹水河工程资料,就顺手递给了自己的助手。而这位助手是才分到单位的大学生,认识“朱小勇”这三个字,却不知道“朱小勇”是谁,也就没有提醒刘宁。
阴差阳错,让刘宁犯了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的愚蠢而低级的错误。
高副处长素来瞧不上刘宁,此时见到刘宁失魂落魄的样子,更觉其窝囊,强忍着心里的狂笑,表情沉重地道:“你是新到财务审计处的同志,在检查前,罗处长应该把话给你说透,这是财务处检查前的惯例。”他一脸神秘地道,“我这话都不应该说,只是看不惯你老弟吃冤枉,你得给我保密,否则罗处长会对我有意见。”
等到高副处长肥胖的身子摇摇摆摆地离开了办公室,刘宁气得在屋里团团转,咬牙切齿地道:“好个罗文材,妈的,故意陷害我,此仇不报非君子!”
高副处长从刘宁办公室出去以后,在外面转了一会儿。见刘宁气冲冲地出了办公楼,就拐到了财务审计处罗文材处长办公室,扯了一会儿工作,道:“今天刘宁的汇报真是给财务审计处丢脸,罗处长最好是去解释一下,免得吴厅长认为财务处都是笨蛋。”
罗文材哼哼冷笑两声,道:“刘宁平时看上去很聪明,怎么被猪油蒙了心?竹水河水电站是朱小勇负责的工程,这在水利厅不应该是秘密吧,他怎么就不知道?若真是不知道,脑袋就是白长,是猪脑袋!”
高副处长脸上肥肉轻轻颤动几下,道:“刘宁这个人就是有些小聪明,没有什么本事,连工程资料都不看,或者说是看不懂,这种人带队出去检查,哎,这算怎么回事!我就担心厅里会对财务审计处的工作有看法。”
罗文材哼了一声:“刘宁才到财务审计处几天,厅里自有公论。”
远在成津的侯卫东接到朱小勇电话以后,知道了刘宁在水利厅会上的发言,他笑道:“朱总,我怎么会生气,任何一个单位都会有各色人等,否则才不正常。”
朱小勇哈哈笑道:“侯书记这是见怪不怪,视若等闲。这一次修竹水河水电站,我算是走出书斋,真正地看一看最广大农民的生活。以前就算行万里路,只要没有与老百姓进行具体的利益接触,就不算深入基层,只能是走马观花。”
“确实如此,多做几个工程,什么事情都能看见。”侯卫东与朱小勇聊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
侯卫东拿起谷云峰送来的老方县长发的寻人启事,很有些感慨。
此时,老方县长送走了急着回新西兰的儿子,打开房门,独自回到了空荡荡的家,坐着坐着,不禁老泪横流。
“小杰,你在哪里?我真不该宠着你,这是害了你!”自从儿子方知行出国以后,孙子方杰就成了老方县长的精神支柱。此时方杰失踪,让他的精神支柱垮掉了。
天渐渐暗了下来,客厅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老方县长几乎是跑了过去,抓起了电话。
“喂,提供了线索,不管死的还是活的,都有奖金吗?”电话里传来一个猥琐的声音。
“当然,你有线索吗?”老方县长听到这个猥琐的声音,已经预感到了一些凶兆。
“我有线索,不过得把钱给我,才能说。”
“没有问题,我去准备钱,在什么地方见面?”
老方县长与来电谈了具体事宜,转身就给邓家春打了电话。
晚上9点,侯卫东正在与朱兵在小会议室谈话,接到邓家春电话:“在一个偏僻的山洞里找到了一具尸体,已经高度腐烂,从手表判断,是方杰的尸体。”
“方杰,死了?”
“对,死了。”
侯卫东很明确地指示道:“死在山洞中,很显然就是他杀,杀人者的动机是全案的关键。”
邓家春道:“案件基本可以如此定性,侯书记,你当时的判断是正确的。”与侯卫东通了电话以后,邓家春饶有兴致地站在浑身腐烂的尸体面前。他这一辈子见过了无数的腐尸,早就练成了见怪不怪其怪必败的境界。
“注意细节,小心点,这家伙可是宝贝。”邓家春此语一出,顿时将身边的警察雷倒一片。
一位才从部队转业的警察原本想在局长面前表现得大胆一些,可是见到法医戴着手套的手在尸体里翻来翻去,禁不住一阵恶心。他扶住一棵大树,吐了一个痛快淋漓,回头看时,邓家春正蹲在尸体旁边抽烟。他打心眼里佩服这位矮小的局长。
过了一会儿,邓家春来到了一个皱纹满面的瘦巴巴的汉子身旁,递了一支烟,道:“给我说说你看到的,越详细越好。”
那汉子手里还握着一张纸片,这正是老方县长贴出的悬赏,他嘴巴动了几下,又将悬赏帖子往上抬了抬。
邓家春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道:“悬赏人是死者的爷爷,他昏过去了,已经送到医院去了。你放心,一分钱不会少你的。”
汉子眼见到手的肥肉似乎飞了,心里老大不乐意,支支吾吾地东拉西扯,就是不肯说实情。
邓家春不想和他啰唆,拉着他的手来到方杰尸体面前,道:“你看看,这人死得这么惨,如果还有良心,看到什么事,快说出来。”
汉子长期从事体力活,手上力气不小,使劲挣了几下,却感到面前这个小个子的一双手如铁钳一般。他被拉着蹲下来,与地上的腐肉近在咫尺,那汉子“哇”地吐了出来,一边吐一边道:“你这领导真是,放开我,我说给你听。”
“你将事情经过从头到尾再说一遍。”
“我看到什么说什么。”
“嗯,只说你看到的,不要添油加醋。”
等到汉子说到汽车时,邓家春打断道:“是什么样的汽车?小车、长安车、卡车?”
汉子想了想,道:“是一辆当官的车,他开始还走错了路,然后退回来的。”
走到现场时,刑警队就在寻找车印,很可惜,由于此地恰好有一处滑坡,将洞穴边上的车印全破坏掉了。而在支公路上又有其他车经过,现场痕迹早就不在了。罗金浩带着汉子来到了一条极窄的岔道,他们如寻找珍宝般细细地查寻,很幸运,这是一条偏僻的断头小道,除了一道车辙印外,再没有其他车辙。
罗金浩让队员拍照、取证,他一脸兴奋地来到了邓家春身边,道:“我看了车辙,是高档车留下来的。”
如此穷乡僻壤,出现高档车辙,里面的含意自然不言而喻。
在返回成津的路上,邓家春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刑警队员们一路皆有说有笑。刑警雷副大队长亦是满脸笑容,不过他心里很是紧张。
“李东方,方杰被找到了。”在一个清静的角落,雷副大队长给李东方打了一个电话。以前他都是称“东方”,今天他心里有气,就直呼其名。
李东方暗自大吃一惊,他强抑住心神,装做平静地道:“雷叔,好啊。今天晚上到成津宾馆办一桌,为方杰接风洗尘。”
雷副大队长心如死灰,低沉着声音道:“方杰死了,被丢在了山洞里,刑警队在一条岔道上提取了车辙印子,这案子好破。”
李东方转身时,手机掉在地上,他并没有在意,如果光是发现了方杰的尸体,他还不担心,这个车辙印子则很是要害。默坐了半晌,他取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关于侯卫东收受贿赂的举报信》,信后附了在沙州脱尘温泉的照片、侯卫东在益杨教授楼的房产、新月楼的两处房产、蓝鸟小车等几处财产照片。
出门以后,他将举报信分别寄给了中纪委、省纪委、市纪委以及省委、市委的重要领导。寄了信,他又打了几个电话,过了半个小时,上来了一个矮壮的汉子。
“这事风险太大,五十万。”
“二十万。”
“县委书记不是普通人,做了此事,我就永远回不来了。”
李东方想着步步紧逼的侯卫东,凶光毕露,道:“一不做,二不休,三十万,加上他的老婆。”
矮壮汉子看出李东方心急,就抱着胳膊道:“五十万,侯卫东和他老婆,不能少了。”
李东方咬了咬牙,道:“成交。”
矮壮汉子拿着十万现金走出了房门,很快就消失在成津的街道上。
得知了案情进展,侯卫东心情甚佳,在县委常委会上,邓家春通报了方杰失踪案以后,侯卫东意气风发地道:“成津县矿业秩序整治取得了阶段性成果,首先进行试点的七家中型铅锌矿都进行了技改,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都很明显,看来我们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今天研究进一步深化工作,凡是非法小矿和不达标的小矿都要关闭,而不仅仅限于小铅锌矿。”
周福泉作为常务副县长,手里握着好几件难事,听到关闭小铅锌矿之事,顿时头大如斗,道:“侯书记,这事我建议缓一缓。七一将至,稳定压倒一切,现在开始关闭非法小矿和不达标小矿,涉及面太大,恐怕会闹翻天。”
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蔡正贵兼任维稳办主任,自然不希望惹麻烦,道:“周县长的建议有道理,小矿涉及千家万户,若弄成群体事件,县委、县政府都有责任。”
侯卫东笑道:“不管什么时间都要维稳,六月底是岭西的经贸洽谈会,之后就要过七一、八一、国庆、元旦、春节,这样算起来,一年四季都不适合关闭小矿。”
其他常委们皆不表态。
县长蒋湘渝深知侯卫东的心思,道:“关闭非法小矿和不达标小矿是整治矿业秩序的正常步骤,这一步虽然难,但是始终要走。其实在前阶段的整治工作中,已有部分小铅锌矿被关闭了。只要我们依法办事,且程序正规,策略合适,就不怕闹事。所谓有理走遍天下,对于政府来说同样适用。”
侯卫东已经下了决心,道:“我同意蒋县长的意见,整治矿业秩序的试点工作已近一年,我想在近期将整治工作向前推一步,今年苦一些、累一点,明年轻装上阵,大家的日子就好过了。”
县委书记具有拍板权,众常委见侯卫东决心已定,也就不再提出异议,算是统一了思想。
县委常委会以后,县政府再次组织了政府常务会,商量落实了常委会相关精神,制订了三条措施。
一是制订面向全县的关闭非法小矿和不达标小矿的通告,形成舆论声势,取得最广泛的支持;
二是召开各乡镇工作会,将此目标责任分解到每个镇;
三是采取停炸药、断电、查超载等手段,让非法小矿和不达标小矿生产困难,增加其压力。
除了以上三条措施,公安局还在全县掀起了“破积案、保平安”的夏季战役,扫荡县城内的牛鬼蛇神,为关闭非法小矿和不达标小矿提供稳定的社会环境。尽管将任务交给了政府,侯卫东却没有彻底放手,仍然高度关注矿业秩序整治工作的进展,多次召开常委会商议关停工作中遇到的具体问题。
就在侯卫东雄心勃勃地推动各方面工作时,省纪委书记高祥林接到了厚厚一叠告状信,内容直指全省最年轻的县委书记侯卫东。
“同志们,你们怎么看待此事?”高祥林没有评价此事,而是先征求宁缺副书记和廖平副书记的意见。
宁缺在心里算了算,道:“三套房子,一辆小车,大约有一百万吧。侯卫东两口子都是九三年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这确实超出了侯卫东的收入,这要看他如何解释。”
高祥林对廖平道:“老廖与侯卫东接触过,从你直观印象来看,侯卫东是什么样的人?”
“侯卫东给周昌全和祝焱两位领导当过秘书,素质不错。”廖平将那几张在脱尘温泉的照片仔细看了看,道,“从照片的时间连续性来看,侯卫东确实和照片上的女子发生过不正当男女关系,这事他无论如何也推不掉。看来,年少权重并不是一件好事,年轻人嘛,不容易正确认识自己和社会。”
高祥林琢磨了好一会儿,道:“此事牵涉到一位县委书记,不能仅凭一封来信就大动干戈。此信涉及几个问题,一是照片上男女问题,这个问题很好查清,可以马上着手;二是与县委招待所女服务员发生关系,将女服务员调到交通局一事;三是房子和车子的问题,先查房子和车子的产权,再做下一步工作;四是买官卖官问题,说白了,只要没有收钱,这就是县委书记的职权;五是借整治矿业秩序之际,为亲朋好友夺占铅锌矿之事,这也是明摆着很好查清的事情;六是国有资产流失问题……”
经过研究,省纪委由副书记廖平带队,到沙州进行初步调查,等初步调查结果出来以后,再决定是否向省委汇报以及下一步工作措施。白包公高祥林办案素来讲究迅雷不及掩耳,三人议定以后,副书记廖平就带队直奔沙州市。
一个小时后,廖平就到了沙州市委大院,他带着资料,满脸严肃地来到了市纪委书记济道林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