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会儿,一辆桑塔纳也开到了高速路口,下来之人是青林镇的老熟人——火佛煤矿的周强,他极为热情地道:“侯镇长,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周强是益杨小有名气的人,清理基金会时,他逃之夭夭,等到风声过后,他还了一部分贷款,又回到了益杨。他消息灵通得很,知道侯卫东由新管会调到了科委,但是仍然按照以往在青林镇的称呼,这样就显示其亲热和厚道。
等了几分钟,交通局商务车开了过来。商务车在益杨很少见,交通局是第一个吃螃蟹的单位。朱兵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他没有下车,在车上对着侯卫东和周强招了招手,道:“汉湖。”
周强这才知道侯卫东要同曾昭强一起去汉湖,他谈生意,不想过多的人知道,心道:“侯卫东是科委主任,跟在一起凑什么热闹。”
高速路沙益段开了两个道口——益杨道口和沙州道口,这种格局让距离沙州城郊二十多公里的双江镇变得不上不下,原来的交通优势反而变成了劣势。
双江镇是沙州的后花园,以色情业、服务业和餐饮业闻名,高速路开通以后,双江镇各行各业都受到了影响。在双江镇强烈要求之下,高管处终于同意双江镇开一个路口,今年春节,双江镇路口终于通车了。
下了高速路,刚到场口,就见到一个装修得不错的美容院。几个涂着红嘴唇的女孩子穿着暴露,站在院外骚首,一个中年人在路边招手。见三辆车没有停下的意思,中年人也不生气,又回到门口坐着。
一路上,侯卫东粗略估计,至少有十来家发廊和所谓的美容院,这些店外停着不少小车,看来生意还不错。在场尾有一幢二层小楼,门口挂着一个警徽,小院停着两辆警车,在二楼左侧有几个大窗户有明亮的灯光。
侯卫东感到很奇怪,心道:“派出所怎么开起了夜会?”
又开了近十分钟,车进汉湖,直接进了2号楼。
汉湖还是那个汉湖,可是少了风姿绰约的李晶,在侯卫东心中就骤然失色,没有了韵味。
曾昭强、朱兵、侯卫东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周强则出去安排晚上的活动。
侯卫东心里琢磨着:“周强是做煤矿生意的,请分管工业的副县长曾昭强是正理,为什么要请交通局长朱兵吃饭,难道想转行?”
正想着,曾昭强道:“老朱,周强的工程队素质如何?”
朱兵道:“这一次他们修了七公里县道,经过验收,质量还算不错,他想到益陈路上搞一个标段。”
曾昭强仍然有些怀疑:“他以前一直搞煤矿,有没有能力建路?”
朱兵道:“周强对市场运作很熟悉,他从沙投司招了不少技术人员,技术上还可以。沙投司真是可惜了,三年前还那么红火的企业,居然就这样垮了。”
他们说着工程上的事情,并没有避着侯卫东。侯卫东听到益陈路,知道自己的猜测大致靠谱。
益陈路,是指益杨县到陈桥县的公路,陈桥县是茂云的人口大县,与益杨接壤。打通了益陈路,沙州到茂云就可以经过益陈路,至少可以节约三个小时,正因为如此,当县委副书记杨森林提出益陈路的工作建议以后,沙州与茂云方面都相当支持。相关手续办下来以后,县委副书记杨森林已经变成了县长杨森林,成了益陈公路建设指挥部指挥长,曾昭强是副指挥长,朱兵则是指挥部办公室主任。
曾昭强跟朱兵谈了工程上的事情之后,将目光对准了侯卫东,道:“县委乱弹琴,老弟这种干才,怎么舍得放到科委这种部门?老弟,你要多想想办法,我建议你调到茂云去,有祝书记提携,几年时间就是县领导了。”
侯卫东含糊地道:“我也正在想办法,这种事急也不行。”
曾昭强又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爽,早就想约你出来散心,一直忙着益陈路的事情,今天终于有空闲。我们几兄弟好好喝一顿,一醉解千愁,醒来又是一条好汉。”
侯卫东道:“曾县长说得好,今晚大醉一场。”
周强安排妥当,笑着进来,道:“今天上午我就与汉湖这边联系,他们特意空运了鲥鱼与刀鱼,这两种都位列长江四大名鱼。另外就是河豚和鮰鱼,河豚太毒了,我不敢吃。”
曾昭强道:“既然有长江名鱼,我们今天就好好吃一顿,朱局,你别跟我提工作上的事情,陪着侯老弟醉一场。”
一道道美味摆在桌上,果然不愧为正宗的长江河鲜,肉嫩汤鲜。
曾昭强吃得津津有味,道:“先吃鱼,等一会儿喝酒,几杯酒下肚,味觉就被破坏了,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这句话正对了侯卫东的心思,他觉得河鱼实在鲜美,也就不客气,专心地品尝美味。不一会儿,鲥鱼与刀鱼盆子见了底,至于其他河鲜,味道不及这两样,平时也经常吃,根本未曾动过。
猛吃了一会儿,曾昭强发话:“周总,把酒倒上。这一段时间侯兄弟受了委屈,第一杯酒祝侯兄弟早日脱困。”
曾昭强是大块头,平日在台上是很严肃很有气势的,今天以他副县长的身份能说出这样的话,还是让侯卫东很是感动,端起酒来就是一阵猛碰。
虽然曾昭强曾经说过不谈正事,周强心里却一直惦记着此事,趁着曾、朱两人喝得高兴,还是提起了益陈路的事情。
对于曾、朱两人来说,只要有资质和资金,谁来做工程都差不多,曾昭强对周强的实力还有些怀疑,道:“周总,我有话就直说了,修路可需要资金,如今煤炭不好卖,你有没有垫底的资金?”
周强手里的火佛煤矿原本是青林镇的煤矿,后来企业改制,他花钱将煤矿买了下来,谁知道煤价节节走低,如今火佛煤矿货场的煤堆得如小山一般高,他的钱亏进去不少。曾昭强提起资金,恰好抓到了周强的痛处。
周强道:“我手里还有些钱。另外,我正准备将火佛煤矿出手,火佛煤矿资源丰富,设备经过几次改制,也很好,现在已有好几个老板想买我的煤矿,只是价钱还没有谈妥。”这一番话就是强撑着面子,煤炭行业极不景气,谁愿意来买煤炭?如今是周强为了筹款接工程,四处求着人家将手里的火佛煤矿接过去。
曾昭强分管工业,很清楚煤炭行业的困境,道:“你能卖出去就是烧了高香,谈不起价钱。”
周强知道瞒不过曾昭强,道:“火佛煤矿不一样,资源厚,设施好,等到行情一好,迟早要赚钱,如果不是这个工程急等着用钱,我也不会想着卖煤矿。”修路赚的是现钱,而煤炭行情到底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心里实在没有底,他急于从煤炭行业中脱身,抓紧时间修路赚现钱。
侯卫东从石场上挖到的第一桶金,素来对资源型企业情有独钟,听到这一番对话,心思活动起来,暗道:“火佛煤矿倒是不错,如果买下来,以后肯定有搞头。”道:“我在新管会的时候认识了不少大老板,可以帮你问一问。”
周强眼睛一亮,道:“那就麻烦侯主任了,你知道我的电话吗?有消息就及时跟我联系。”侯卫东看到他的神情,心道:“周强如此急切,看来可以砍砍马腿。”
朱兵在一旁道:“既然侯主任愿意帮忙联系,周总还不多敬两杯?”
周强便举起酒杯,道:“这件事就拜托侯主任了,有了消息就跟我联系。”
酒酣饭饱,周强道:“听说汉湖这边新来了几个按摩师,技术很好,领导们平时太累了,今天放松放松。”
周强是靠着秦飞跃搭上曾昭强的。上个月,曾昭强到南方去,周强一直跟随左右,回来以后,关系就拉近了,所以周强才敢来参加益陈路标段的投标。
曾昭强很稳重地道:“做做正规按摩还是可以的,别搞其他花样。”
侯卫东与曾昭强在汉湖一起玩过,曾昭强答应了,他也没有反对,不过他想起派出所的灯光,心里隐隐不安。跟着小妹朝外走,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秦飞跃的事情。当年秦飞跃正是在很安全的地方被派出所堵住了,所幸他本人并没有被当场抓住,否则就不可能东山再起。
侯卫东走进顶楼按摩房,一位稚嫩女子垂手而立,见到有人进来,便鞠躬致意。
侯卫东心里愈发不安,他总是想着双江镇派出所二楼明亮的灯光。以前在青林镇工作时,只要派出所晚上灯光大亮,十有八九是有行动。有了这个想法,他退出房间,拿着手机到了顶楼,给大哥侯卫国打了一个电话。
侯卫国正在与江楚进行习惯性争吵,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家庭战争,因江楚坚持要做清莲产品而愈演愈烈。
吵到后来,江楚提着满满一包产品冲出了房门,侯卫国蛮横的态度令她深受伤害,走到大街上,眼泪终于夺眶而出。走着走着,脑海中浮现出讲台上老师坚定的眼神、铿锵有力的话语,勇气重新回到了身上。她擦干了眼泪,暗道:“侯卫国瞧不起我,我一定要做出成绩。”
她站在十字路口,拿出厚厚的通讯录,选了一个潜在客户,就去回访。敲开门,这位客户见是阴魂不散的传销人员,一句话不说,将门重重关上。防盗门关闭带来的风扑面而来,江楚也不气馁,她坚信客户的不理解是暂时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再次按响了门铃。门打开,是一张凶悍的表情:“你别来骚扰我们,再来我不客气了!”
江楚提着产品,来到楼下站了一会儿,想起未来的希望,又毫不气馁地提着资料到下一家去拜访。
江楚离家出走,侯卫国气得将杯子摔进了卫生间。自从江楚迷上传销以后,他不知摔碎了多少杯子,此时再摔一个,只是给卫生间的瓷砖增加一条伤口而已。
正在气头上,电话响了起来,他原本不想接,但是出于职业习惯还是接了电话。听到老三的疑问,他立刻急了,道:“今天晚上是沙州全局统一行动,主要是针对娱乐场所黄赌毒。汉湖这段时间搞得太出格,已经引起了局里的注意,今晚肯定是检查的重点。”他特别强调道,“所有参加的民警都上缴了通讯工具,我前几天胳膊摔伤了,今天在家休息,要不然也接不到你的电话。”
侯卫东暗叫侥幸,若不是偶尔看到派出所二楼灯火通明,今天晚上说不定就要栽在汉湖。
当曾昭强、朱兵坐上小车,刚刚开出汉湖,迎面就来了两辆警车。曾昭强冷汗都吓了出来,对开车的朱兵道:“真他妈的险,这汉湖是怎么回事?他们的消息不是很灵通吗?”
朱兵同样被吓得不轻,道:“以前是李晶在这主政,她关系网宽,现在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在这里,以后谁还敢来玩。”
到了双江镇,有好几辆警车停在了镇口,看来这次行动规模不小。
周强原本是想让曾昭强和朱兵吃好玩好,可是差点将几位领导弄进公安局,黄豆般的汗水出现在他的额头之上,过了双江镇后停在高速路口,他可怜巴巴地站在车下。
“曾县长,我……我……这……这纯属意外。”平时能说会道的周强,此时变得结结巴巴。
曾昭强坐在车上,脸有不快,挥了挥手,道:“累了,回家。”商务车越过周强,直接开到了高速路道口处。
侯卫东见周强有些失态,他将头伸出车窗,道:“今天没有撞上枪口,是不幸中的大幸,肯定会有后福。周总改天再找时间给曾县长、朱局长赔罪。”
周强这时才回过神来,暗道:“沙州太保守了,还是要想办法将曾昭强弄到南边去,那里美女多,玩得也开。”
隔天中午,周强给侯卫东打了电话:“如果不是侯主任建议大家离开汉湖,我就闯大祸了,哪里还能在益杨做生意!”
周强说的是大实话,益杨县经济不发达,市场培育得也不好,靠着政府发财是一条捷径。而与官员们打交道得讲究规则,如果生意人送了钱没有办成事就去检举,或是经受不住检察院考验将受贿对象吐了出来,他的信誉度会立刻降为零,没有任何官员敢同这种人打交道。同样,如果一个商人运气不好,总出事,与他接触的官员也就谨慎许多。
侯卫东对于此事并不太在意,道:“我看见派出所二楼大厅灯火辉煌,就想起青林派出所每次有行动时,干警们总在二楼集合,这才有了警觉,没有想到瞎猫遇见了死耗子,真被猜着了。”
周强东弯西绕说了些废话,道:“前天侯主任说有大老板想买煤矿,什么时候带来与我见一面?火佛煤矿是好矿,谁买到都要发财,我是急着要钱,否则也不会卖火佛。”
侯卫东道:“东南亚金融危机这么凶,日本和韩国都被波及了,垮了不少大财团,大老板们投资都很谨慎,谁想在这个时候买煤矿!”
这一段话是他从李晶那里盗用的,用在这里倒很是合适。他又在话里留了一个尾巴,道:“既然是周总所托,我尽力而为,有了消息马上同你联系。”
随后这几天,侯卫东开始着手收购火佛煤矿。他做好两手打算,如果在官场发展不顺,他就转身进入商场,火佛煤矿就是他的退路之一。
在当新管会主任这一段时间,青林镇石场生意一直很好,他手里积累了不少现金,钱不是问题。关键问题是他的干部身份,不能正大光明地做这件事情,他还得借用母亲的名义,才能完成这次购买活动。
他以委托人的身份与周强谈了好几次,周强想去修路,急需资金,虽然舍不得,还是将火佛煤矿以一百四十万出手。
正式谈判时,侯卫东的母亲刘光芬来到了益杨,她涂了口红,戴上墨镜,脖子上挂着金项链,尽管略显夸张,倒还有几分暴发户的味道。
刘光芬到厂里转了一圈,火佛煤矿矿部是一幢四层楼房,收拾得还算干净,比想象中的小煤矿好得多,唯一让人心焦的是堆积如小山般的煤炭。
侯卫东早已和周强将收购合同谈好,尽管刘光芬心有疑虑,但是出于对小三的信任,还是签下了合同。
回到了益杨县,刘光芬跟着儿子到了沙州学院。教授楼外绿树成荫,湖面随风微动,景色宜人,她啧啧有声地道:“小三,你真会享福,这房子环境这么好,干脆我和你爸搬过来养老,你另外去买房子。”
侯卫东痛快地道:“如果你愿意,今天就可以把爸爸叫过来。”
刘光芬这时又想起了堆积如山的煤炭,道:“火佛煤矿条件倒还不错,就是煤炭行情太差,煤炭积压了这么多,你到底有办法没有?没有办法,这就是一个烫手的山芋。”想到女儿女婿的丝厂亏得一塌糊涂,她心里就紧张。
“国务院下了文件,要求关井压产,调整结构,火佛煤矿在益杨不算小,应该有赚头。”侯卫东在科委没有什么事情,将国务院发至省里、省里发至市里、市里再发到县里的文件统统看了一遍。他要买煤矿,特别留心这方面的事情,这个关井压产似乎是买煤矿的理由。
刘光芬的担忧并没有减少,道:“我跟着你爸也在乡镇干过,小煤窑根本关不绝,关井压产是一句空话。”
侯卫东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妈不必担心。”
两人说着上了楼,正好遇到郭师母。得知眼前这个戴着项链和墨镜的洋盘中年女人是侯卫东的妈妈,郭师母脸上的吃惊表情毫不掩饰。回家以后,对郭教授道:“小侯妈妈是小学老师,怎么打扮得怪模怪样?”郭教授道:“你别乱说,越是人老,就越要打扮得年轻,这是新思想。”郭师母还是嘀咕道:“我还是看不惯这打扮,小侯比他妈要朴素。”
两口子正说着,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郭师母开了门。刘光芬在门外提着些东西,此时她已是恢复了本来面目,道:“郭师母,侯卫东在这里住了几年,感谢你们关心帮助他,我从吴海县带了些山木耳。”刘光芬心细,得知邻居郭教授中风,特意买了山木耳,这对病人有好处。
“刘老师,你真是太客气了。”郭师母还没有完全适应刘光芬的变化。郭教授在屋里道:“你们俩别站在门口,快请刘老师到屋里坐。”
刘光芬恢复了老太婆本色,郭师母便很是热情,将刘光芬让到了屋里,坐在客厅里聊得开心,倒有些老朋友的感觉。
星期天,刘光芬一大早就与郭师母上街买菜,她给儿子买了些小米、枸杞、红枣等食品,彻底调整了侯卫东冰箱里的食物结构。
11点30分,刘光芬还在家里擦拭,侯卫东见母亲没有煮饭的意思,奇怪地问:“妈,中午要到外面去吃?”
刘光芬道:“中午郭师母要请我们俩吃饭,她家丫头也要回来,听郭师母说,她家丫头还没有对象,我答应让你哥给她介绍。听郭师母讲,郭兰以前曾和你在一起工作过,我看过她的照片,很漂亮的女孩子。刑警支队棒小伙子这么多,总有配得上郭兰的。”
侯卫东哭笑不得,道:“妈,没有看出来,你还是天生的自来熟,来了不过一天,怎么就操心起郭兰的婚事了?”
刘光芬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屋子,念叨着:“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跟郭师母一起去买菜,她一半的时间在谈郭教授的病情,一半时间在谈郭兰的婚事。”她开起了玩笑,“郭师母对你的印象很好,恨不得招了你去当女婿。”
说者无心,听者心里却是荡了荡。男人对美女有着本能的爱慕,否定是虚伪,肯定也并不意味着淫荡,关键是要符合大众道德。
郭兰原来并不准备回益杨,恰巧星期一要到益杨来出差,便在星期天提前回家。进了家门,见满桌子好菜,她夸张地抱了抱母亲:“妈,我每个月都要回来,你弄这么丰富做什么?”
听说要请侯卫东和他的妈妈,郭兰道:“侯卫东的妈妈,她到益杨做什么?”
郭师母道:“那天你爸得病,侯卫东出了大力,他妈妈过来,我们热情一些,这也是表达感激的一种方式。”
听到母亲这样说,郭兰就去了卫生间,细细地洗了脸,化了淡妆,然后到厨房帮着母亲理菜。郭教授是做学问的人,喜欢安静,家里客人很少。今天请侯卫东吃饭,由于两家关系不错,也不算什么正式的客人,他便在屋里看书。等到刘光芬和侯卫东都坐上了桌子,他才从书房出来。
郭兰见父亲仍然有些瘸,关心地道:“爸,你别成天关在书房里,要多出去走动。”
刘光芬道:“我们学校的老校长十年前得了这病,他天天坚持在学校操场走圈子,现在身体很健康,比得病前还要好些。郭教授要多吃木耳、洋葱,还可以用花生米泡醋,这些都能软化血管。”
郭师母详细询问这个花生米泡醋的法子。
侯卫东话不多,慢条斯理地吃菜。郭兰主动问道:“你到科委工作,比新管会工作轻松得多?”
由于与家长同桌,侯卫东说得轻描淡写:“到哪里都是工作,我只能服从组织安排。科委的工作与新管会相比,工作量确实少得多,科委的同志想做事,可是找不到事情。”
“我陪同领导到科委去考察干部,市级科委同县级科委相比,日子好过得多。他们手里有项目,资金也不少,你也可以去跑一跑,看能不能争取到项目。”
“不知市科委近期有什么项目?”
“上一次我去考察,吃饭时听尹明主任说,科委准备在县里搞一个农业科技研究基地,这是省里来的项目,还没有最后确定下来。”
侯卫东立刻想起了益杨科委的职责,第五项是“编制和实施重点科技实验项目、工程技术研究、企业技术开发中心等科研基地建设;组织实施高新技术产业化项目的小试、中试、结题;推进高新技术产业化项目的规模化、商品化以及相关的科技基地建设”。
他认真研究过职责,当郭兰说起农业科研基地,他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一次机会。
吃完饭,侯卫东就给粟明俊打了电话。提起此事,粟明俊满口答应:“明天我约尹明出来吃饭,你来参加,地点就在新月楼外面的水陆空,具体时间我等一会儿打电话给你。”
此事若办成,对科委将极为有利。侯卫东心情不错,对刘光芬道:“妈,你别擦桌子了,你走了,明天还不是一样。”
刘光芬道:“家里缺不得女人,你们这样长期两地分居也不是办法。”想到小佳,她不由得想起了江楚,道,“江楚这孩子不懂事,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搞传销,如果闹下去,恐怕要离婚。”说到这,她眼前一亮,对侯卫东道,“小三,你看郭兰怎么样?如果江楚与你哥离婚了,就把郭兰介绍给你哥,两人蛮配。”
侯卫东伸手摸了摸刘光芬的额头,道:“妈,你没有发烧,怎么大白天说起胡话,都是劝和不劝离,你这当妈的,怎么想着儿子离婚?还有,郭兰在市委组织部,眼光很高的。”
刘光芬假装生气:“没大没小,有谁这样说妈妈?”
“你有这种想法就不对。”
刘光芬刚才只是一句戏言,她叹了一口气,道:“改天我再找找江楚的爸妈,我们一起做工作,争取让江楚与传销彻底断掉,她要是和郭兰一样懂事就好了。”
侯卫东开车将刘光芬送到了吴海县,刚进家门,粟明俊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道:“我明天跟随着周书记到南方考察,约尹主任只能安排在今天晚上,你有时间吗?”他是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约科委主任吃饭,还是很有把握的。
这对侯卫东来说是一个机会,道:“我没有问题,随时恭候。”
过了一会儿,粟明俊打电话过来:“与尹主任说好了,6点,水陆空,最东的雅间。”
侯卫东接到准确消息便开车直奔沙州新月楼。回到新月楼的家中,抓紧时间洗澡,换上干净衬衣。
5点40分,侯卫东到了水陆空东边的雅间,略等几分钟,粟明俊和一位五十来岁相貌很儒雅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互相介绍以后,侯卫东主动道歉:“尹主任,我到益杨科委报到才几天,是科委系统的新兵,还没有来得及到市科委报到,你以后要多批评。”
科委尹明主任热情地道:“欢迎侯主任到科技战线来工作,科技战线需要你这种有锐气的年轻人。”县科委主任能请动沙州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来作陪,这让他暗自吃惊。
有粟明俊作陪,气氛很是热烈,尹明一点都没有摆官架子,谈起科委的事情基本上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侯卫东倒真是很有收获,他做了科委主任,虽然这个职务是强加给他的,但他并不想马虎了事。
星期一,侯卫东给尹明打了电话,说是要到市科委汇报工作,尹明满口答应:“你过来吧,我把会议推掉。”听到尹明推掉会议等自己,不管是真是假,还是让侯卫东有几分感动。
侯卫东将副主任周永泰请到办公室,第一次正式商量工作。
说到农业科研基地之事,周永泰明显信心不足,道:“这种好事能落到我们头上?”
侯卫东反问道:“市科委总要布点,凭什么不能落在我们益杨?我们动作要快,文件我已经做好了,我们直接去找尹明主任。”
听到直接找科委一把手尹明,周永泰有些畏手畏脚,道:“尹主任架子大,你和他不熟,直接找他效果不一定好。这事是市科委张副主任分管,我们先去找分管领导。”
侯卫东道:“擒贼先擒王,没有尹主任点头,这事办不成。”
科委没有车,侯卫东亲自开车,和周永泰一起到了沙州市科委。周永泰是老同志,与市科委上上下下都很熟,他刚从蓝鸟车上下来,就遇到市科委的一名科长。科长看着蓝鸟车,被震了震,道:“老周,益杨科委不错嘛,居然配了蓝鸟车,这可是科委系统中最好的一辆车。”
周永泰不好意思说是侯卫东的私车,岔开话题,问:“尹主任今天在不在?我们来汇报工作。”
科长朝院中看了看,尹明的车子还停在院中,道:“应该在,他的车还在院子里。”
上了楼梯,周永泰仍然有些犹豫,道:“我觉得还是先找分管领导。”侯卫东摇了摇头,坚定地朝着尹明办公室走去。
令周永泰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当他们两人走进办公室,尹明主任居然态度很好,站起来握了手,然后亲切交谈,很和蔼的样子。
侯卫东汇报完益杨县科委的日常工作,用双手将请示递给尹明,道:“尹主任,我们科委准备申请搞一个科研基地,县科委没有基地作支撑,腰杆子始终不硬。”
尹明看完请示,便明白侯卫东的真实意图,他没有挑明,道:“科研基地需要土地,县里会支持吗?”
侯卫东道:“高副县长很支持我的想法,土地没有问题,新管会有一大片地,如果市科委支持我们,我想弄一百亩。”
双方谈得很投机,不知不觉中接近下班时间,侯卫东道:“听尹主任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以后的工作中少走不少弯路。”他说得很真诚,尹明也有些诲人之后的快感,道:“刚才谈到的许多东西都是我当科委主任的心得体会。有些科委主任不学无术,占着厕所不拉屎,如果全市的科委主任都和小侯主任一样敬业,我们的工作何愁搞不好,我们的地位何愁提不高。有为才有位,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益杨前一任科委主任以前工作的岗位权高位重,到科委之后心气儿一直不顺,他年龄偏大了,并不想在仕途上另作发展,就等着退居二线。正因为如此,每次到市科委开会,会议结束以后,他拍拍屁股就走人,根本不和市科委的领导们接触。市科委尹明对益杨县科委就有了很大的意见。
前主任退休以后,周永泰暂时主持科委工作,他每次见到尹明,尹明都是一脸严肃,弄得周永泰几乎不敢和尹明说话。
侯卫东初来时,周永泰还隐隐拿着老资格的架子,此时见到侯卫东与尹明在一起谈笑风生,老前辈心理基本上烟消云散。
侯卫东见时间差不多了,道:“尹主任,中午有空没有?能不能一起吃个午饭?我还有很多事情想请教。”
尹明道:“到了市科委,怎么还让县里的同志请客,今天市委办公厅有两位秘书在科委,就一起了。我等一会儿还要与杨科长见一面,你们先到科技大楼等一会儿,我随后就到。”
科技大楼是市科委旗下的重要产业,一楼是门面,卖一些诸如电脑设备等似是而非的高科技器材,二楼是科普展览厅,三楼是录像厅,四楼则是对外营业的餐厅,科委的接待工作一般都安排在四楼的餐厅。
科委办公室的一位漂亮小姑娘,领着侯卫东与周永泰到了四楼的餐厅,她保持着表面上的礼貌,但是神情间却总显得有些冷漠。侯卫东主动搭腔,她也是爱理不理。这位小姑娘年龄不大,胸部不小,典型的胸大无脑型女子,侯卫东也不与她计较。
三个人在雅间傻坐着,盯着一台大电视。这是一帮脑残者拍的电视剧,剧情烂,服饰差,对白肉麻,侯卫东原本想换频道,见漂亮小姑娘看得起劲,只得忍受着这部电视连续剧的折磨。
过了一会儿,门外响起了脚步声,还有“尹主任好”的招呼声。小姑娘如川戏中变脸绝活一样,迅速地将一张冷面换成了一副笑脸。
跟着尹明主任进来两位年轻人,其中一位居然是熟人,市委办公室秘书杨腾。杨腾此时已荣登信息科科长之位,见到侯卫东,不等尹明互相介绍,亲热地道:“侯卫东,好久没有见到你了,那天黄秘书长从益杨回来,还跟我说起你的事情。他现在对打猎有了兴趣,还说秋天要到青林镇来打猎。”
侯卫东借竿上爬,道:“感谢黄秘书长关心,秋天野鸡、野兔、野猪正肥,正是打猎的好时机,到时请杨科长一起过来。”
尹明在一旁听着,心里一惊,道:“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为了侯卫东亲自出面请客,市委常委还跟他一起打猎。此人年纪轻轻,关系网还真是宽,不简单!”
侯卫东热情地向尹明发起了邀请:“尹主任,我以前在益杨青林镇工作过。青林镇有一座青林山,山的东侧有一片保护得很好的森林,是天然猎场。请尹主任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我陪你去打猎。”
“我老了,翻山越岭,还不要了我的小命。”尹明说到这里,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漂亮的小姑娘,正好与小姑娘的目光相遇,两人目光碰上又飞快地闪开。
由于是中午时间,加上尹明下午要到市里开会,所以只开了一瓶酒。这点酒对于侯卫东实在是小意思,但是尹明酒量不大,喝了几杯,谈兴就更浓了。
分手时,侯卫东正要询问农业科研基地的事情,尹明主动向侯卫东交了底:“市科委今年有一个好项目,是农业科技研究基地,上面带资金下来,如果益杨要争取,动作就要快一点。”
侯卫东道:“尹主任,益杨上上下下对这个项目都高度重视,您要考虑我们益杨。”
尹明谈了项目的具体情况,道:“作为市科委,项目放到哪个县都可以,关键是要及时。这得要看县里态度,哪一个县主动,得到沙州市领导的青睐,项目就可能落到哪一个县。如果有市领导发了话,我的意见就成了参考意见。”他这样说,算是交了真底,也给自己留下了一点活动的空间。
如果是祝焱在益杨坐镇,侯卫东心里必定很踏实,可是马有财当县委书记,他心里无底,但是嘴巴还是很硬,道:“尹主任放心,县里很支持这个项目。”
车行于高速路上,风驰电掣,两旁的行道树迅急后退,就如轻功高绝的四大恶人中穷凶极恶之云中鹤。
周永泰感慨万分,搓着手,道:“尹明主任居然留我们吃午饭,还亲自陪同,真是稀罕事。”
侯卫东不以为然地道:“他是市科委主任,我们是益杨县科委,留我们吃饭很正常。”
周永泰酒量不行,酒喝得虽少,却是微醉状态,道:“侯主任,你当过县委书记秘书和新管会主任,确实与我们科委干部不一样,你就是在科委过渡,迟早要远走高飞。”
侯卫东知道周永泰开始说酒话了,笑而不言。
下了高速路口,侯卫东直接将周永泰送回家。这一次,周永泰只是半醉,摇摇摆摆自己上楼。
侯卫东回到科委办公室,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又到三楼去找高宁副县长。
“建农业科技研究基地,市科委能出多少钱?”高宁听说这个项目,也很是高兴。
“沙州是农业大市,所以岭西省里在沙州布置一个农业研究基地。项目立项以后,省里就往下拨钱,建设费用在两千万左右。如今最关键的是土地。按尹主任的意思,这个项目需要一百亩土地,希望当地政府在土地价格上优惠。”
高宁皱着眉头道:“昨天开了常委会,凡是划拨、征用土地在三十亩以上的,必须报经常委会通过。”
侯卫东以前当新管会主任的时候,为了推进新管会建设,权力很大,当时莫说三十亩土地,就算是一百亩土地,他说话也要算数。他暗自琢磨道:“马有财这招很高明,既符合民主集中制的原则,又不动声色地将权力集中于常委会,看来杨森林的日子不好过了。”
他此时并不关心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只想把项目落实,然后把科委搬到基地去,自己暂时成独立王国,等待翻盘机会。
高宁沉吟了一会儿,道:“这个项目不错,以科委名义打一个报告,争取上常委会。”
从本质上来说,侯卫东是一个倔强的人,他下定决心的事情,即使困难再大也不会害怕。以前在上青林修路,当时什么条件都不具备,最终还是让他办成了。这一次搞农业科研基地,条件很成熟,他更不会轻易放弃。
自从有了基地这个目标,他在科委的日子似乎也不是特别难受,又找到几分在新管会忙忙碌碌的感觉。
走出高宁办公室,他到了四楼,找到县委副书记季海洋。
季海洋痛快地道:“这是好事,我估计常委会能通过。”他又加了一句,“没有理由不让项目通过。”
侯卫东想到尹明的交代,问道:“什么时候开常委会?市科委在时间上有要求。”
季海洋道:“什么时候开常委会,这就是县委书记的权力,我说了不算。”
侯卫东没有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道:“当科委主任,我不想成天看报纸,做成这个项目,也算是没有白混日子。”
季海洋明白侯卫东此时的心境,道:“这个项目不错,我尽量促成此事。”
益杨县科委很快将报告送到县政府,过了两天,仍然没有消息。
侯卫东找到高宁,高宁道:“我签了意见,已经送到了杨县长那里。”侯卫东如当初修上青林公路一般,发起了疯劲,他不愿坐等,直接找到了县长杨森林,汇报了项目之事。
杨森林道:“我原则上同意,等常委会通过以后,作为今年益杨的重点项目。”
侯卫东从杨森林办公室出来以后又去找季海洋,道:“季书记,什么时候开常委会?市科委尹明主任催得很急。”
季海洋笑道:“老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马书记到东三省考察去了,还没有回来。这事涉及地方配套和土地,按照常委会的新规定,要等到马书记回来后才能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