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卫东调到益杨新管会时,新管会办公室主任易中成恰好带着老婆到岭西去住院。岭西第一人民医院的医术确实不错,手术相当成功,当老婆病情稳定下来,就由岳父母留在医院照顾。
当他心情愉快地回到办公室,新管会依旧,办公室依旧,但是整个办公楼却似乎充满着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坐在熟悉的座位上,易中成拉开桌子,打开精致的小罐子,这是他每天早上的特饮——正宗的西湖龙井。泡了茶,他瞧了瞧办公室副主任杨柳放在桌上的小坤包,心道:“杨柳一大早跑哪里去了,怎么不见露面?”
正想着,杨柳握着小笔记本走了过来,见到易中成,问了问治病的情况,这才谈起工作,道:“易主任,9点30分在会议室开会,每个部门都要汇报本季度工作情况以及打算,你回来了就该你汇报。侯主任要求很严,只给每个部门五分钟,你要拣重要的说。”
这一番话,将易中成弄得莫名其妙:“侯主任,哪一个侯主任?”
杨柳这才反应过来:“你还不知道?我们来新老板了,委办侯卫东副主任调到新管会任一把手。”
“啊,侯卫东调过来了。”易中成是办公室主任,居然连这事也不知道,脸上有些挂不住,道,“来了新领导,你怎么不给我打个传呼,让我也有个心理准备。”
杨柳笑眯眯地道:“嫂子住院,我就没有来打扰你。”
易中成听了不是滋味,却又不便发作。
新管会有三十来人,侯卫东来了十多天,大部分都认识了,今天见杨柳身旁坐了一个“陌生人”,三十来岁,和易中岭相貌有几分相似,暗道:“这位一定就是办公室主任易中成了。”
易中成主动报告道:“侯主任,我是易中成,在办公室工作,刚从岭西回来。”
在益杨土产公司这个震动沙州的大案中,易中岭是一个关键人物,益杨检察院明知易中岭有问题,却硬是没有将他拿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金蝉脱壳,由国企干部变成了私营企业家。
侯卫东受祝焱指派到检察院当联络员,对其中内情知之甚深,对易中岭这人深有戒心,到了新管会,看见中层干部中有易中成的名字,很快就将其经历调查出来:易中岭是易中成堂兄,两人同一个爷爷。易中成是80年代末的大学毕业生,原来在一所城外的县属中学任教,后来借调到了县政府办公室,干了一年转正,新管会成立,调来当了新管会办公室主任。
从易中成的简历中,侯卫东清晰地看到了易中岭的影子,他表情特别平静,道:“你爱人手术情况如何?”
“手术比较成功,现在还留在医院观察,谢谢侯主任关心。”易中成以前在府办工作时就见过侯卫东,当时正是祝、马两人剑拔弩张的时期,受这种气氛影响,委办与府办的关系也很微妙,扶摇直上的侯卫东自然成了府办工作人员暗中议论的对象。从这方面来说,易中成对侯卫东并不陌生。
会议正式开始,第一个汇报工作的中层干部是办公室主任易中成。侯卫东很细心地听着易中成汇报,重点记了几笔,暗自评价道:“易中成口才很不错,思路也清晰,在中层干部中比较突出。不过,此人是易中岭堂弟,绝对不能留在办公室,宁可错杀三千,不能放过一个。”他坚定了将易中成赶出新管会的决心。办公室主任是很重要的角色,知道许多内部运作秘密,他吸取检察院的教训,不想在自己身边安一颗钉子。
易中成汇报完毕,眼见侯卫东面带笑意,心道:“侯卫东是以火箭速度升官,真是货比货得丢,人比人得死。”他根本没有想到侯卫东笑容中的深层次意义。
张劲分管办公室工作,挺欣赏易中成,等其汇报完毕,道:“我补充一点,办公室在下季度要特别加强上报信息工作,这是反映工作的一个重要渠道。上个季度报纸上出现新管会的次数虽然不少,但是缺少有分量的文章。易主任文章写得好,你要主动与报社联系,亲自操刀,弄几篇有分量的报道。”
侯卫东对易中成的发言没有多做评价,国土科的负责人就开始接着发言。
中层干部汇报完了,张劲和章湘渝又分别讲了具体业务。侯卫东最后作了发言,道:“新管会存在定位问题,这不单单是新管会的问题,也是县委、县政府对新管会的定位问题。”
张劲约了与拆迁代表对话,看了手表,有些心不在焉,提笔在本子上胡乱画着。
“益杨县城有一个新管会,还有一个开发区,我们新管会和开发区到底是什么关系,有什么联系,如何分工?从地理位置上,开发区应该定位于工业园区,而新管会则是一座适合居住的新城。”在县委办的时候,祝焱曾经提过这个问题,当时侯卫东理解不深,如今主政新管会,对祝焱提出的问题就有了认真细致的思考。
张劲解释道:“县委高速路战略对此有明确要求,利用高速公路的优势,布置现代化厂房于高速路沿线,从这一点来看,新管会并不排斥企业。”
侯卫东道:“益杨老城区过于狭窄,拆迁成本很高,迁旧城不如建新城,南部新城必然是益杨的新城区。如果我们将企业过多地布置到新城区,以后又来搬迁,成本太大了。”他见到中层干部都伸长脖子专心听着,便道,“大家都可以发言,可以充分讨论。新管会要发展,定位是核心,纲举目张,定位就是这个纲。”
侯卫东这一番话让易中成大感知已。关于新管会定位问题,他思考了很久,也在不少场合提过,可是人微言轻,提了也就提了,并未引起大家的重视。
中层干部会结束以后,易中成对侯卫东大有知音之感,将前一段写的《关于新管会发展的几点建议》稿子取了出来,又结合侯卫东所说的几点,反复琢磨,成稿以后兴冲冲给侯卫东送了过去。
易中成的稿子是手写体,一手漂亮的钢笔字,看上去赏心悦目。侯卫东迅速浏览了稿子的标题,脸上没有表情,道:“这是你写的吗?”
易中成道:“我认为南郊新城应该是一座适宜人居的现代化小城市,主要以房地产、商贸业为主,而不应该弄成工业园区,否则与开发区也就没有区别。我的意见是请专业城市设计院对新城区进行认真细致的研究,制订切实可行的发展规划。”
“你的意见很有参考价值,至于你说的规划一事,我赞同,城市发展必须规划先行。新管会的规划一定要请国内顶级专家来做,价钱高一些也不怕,规划制订以后,所有项目必须符合这个规划。”
易中成的想法得到了充分肯定,他表面镇定,心里很是兴奋,离开侯卫东办公室时,步子格外轻快。
侯卫东仔细看了稿子,平心而论,这是一篇言之有物的文章,多数观点他也赞成。“易中成真是有心人,水平也不错,如果他不是易中岭的堂弟,倒可以重用。”尽管如此,他还是在想办法准备将易中成弄走,最不济也要调整岗位,检察院内部失察的教训,让他深以为戒。
10点,他给司机王兵打了一个传呼,坐着新三菱直奔开发区。
开发区位于益杨县城的西边,新管会办公室出去,一条狭窄的小公路连通着开发区和新管会,这条小公路将是开发区大小货车进出高速路的主要通道。
等了一会儿,秦飞跃也坐着车带着一溜灰尘出现在眼前。
“老弟,到新管会感觉如何?”
“我现在刚到新管会,两眼一抹黑,这几天就是瞎转悠。”
秦飞跃是经过起起落落的人,性情比在青林放得更开,看着新三菱,啧啧数声,道:“老弟一来就配了新三菱,县里看重新管会,我们开发区是后妈生的。”
一辆货车从身旁经过,带着浓重的灰尘,侯卫东和秦飞跃躲上地势稍高的小山头。虽然是小山头,风却比平地大了许多,很快,灰尘便被西北风吹散,黏附在树上,看上去灰蒙蒙一片。
秦飞跃鬓角已有点点斑白,道:“我们地处中部地区,与沿海地区相比,没有区位优势,没有政策优势,企业凭什么到益杨投资?”他指着这条土路,道,“这条通往新高速路口的小公路,吓跑了不少客商,今天约老弟到现场来看,就是想办法解决开发区出口问题。”
站在小山坡,侯卫东心里却有另外想法。
新管会东侧有一大片农田,看面积足有三四平方公里,分布在小公路两旁,这一带位于益杨县城的下风口,与老城区有六七公里,正好可以布置企业。而南郊城区主要部分,应该是新城核心,这个核心不应该布置企业。
秦飞跃很清楚益杨当前形势,道:“祝焱高升是迟早的事情,你是他的爱将,就要趁着他还没有走,多提出些具体的事,他肯定乐意解决。老兄找你,就想把小公路建设敲定,这条公路事关开发区今后发展大局。”
侯卫东明白秦飞跃的心思,他这是利用自己与祝焱的关系,促进小公路修建一事,心道:“益杨事情真是奇怪,明明是正大光明的好事,正式途径却久拖不决,还要借助于其他手段才能解决。关系也是生产力,还真是符合中国国情的口号。”他脑海中又闪出另一个念头,“我总想把易中成赶出新管会,他其实是有才之人,难道我这么快就变成了擅长内斗不求实务的官僚吗?”
秦飞跃道:“听说马有财要当书记,老弟可要当心。虽说有祝焱在沙州关照,毕竟县官不如现管,以后的局面谁也说不清楚。”
老镇长秦飞跃说话没有保留,句句都点在侯卫东心坎上。
“秦主任,我同意你的观点,开发区和新管会分别位于南部和西南部,中间间距并不远,这条小公路恰好可以当成两区环线,以后两区的货车都可以通过环线到达高速路。”
这个方案完全符合秦飞跃的思路,秦飞跃道:“我建议由开发区和新管会共同向县政府写一份文件,争取把小公路建设列入全县重点工程。发文前,我们分头行动,你去找祝书记,我去找马县长,争取获得他们的支持。”
回到办公室已是11点多了,侯卫东把易中成叫到办公室,道:“新管会朝开发区走的小公路,你知不知道?”
易中成点头:“我走过两次。”
“基建科有没有南郊到开发区的地形图?一比一万的就行了,拿到我办公室来。”
过了一会儿,易中成和基建科长杨忠一起来到了侯卫东办公室。地图平时被扔在基建科,皱巴巴、脏兮兮,在桌子上展开以后卖相极其难看,侯卫东有些不满地瞟了杨忠一眼。
虽然是初春,天气并不热,杨忠却觉得全身热乎乎的。
三个人趴在桌上,很费了些劲,这才把那条弯曲、狭窄的小公路全部找出来。
“你们看地图,开发区到高速路口,有两条路:一条是先要经过城区,然后才到南郊,再到高速路口;另一条路就是从这条小路直接到高速路口。从以后的发展趋势来看,这条小路才是新管会和开发区的生命线。”侯卫东指着地图,“这一块是新管会的东侧,足有两三平方公里,与县城直线距离恐怕都有六七里,正好处于县城的下风口,还有一条流量不大的无名河。我们新管会招来的企业,应该全部集中在这一块,与新管会的其他区域截然分开,这条小公路就显得很重要。”
他说得兴致勃勃,似乎透过图纸看到了新管会已经迎来的巨变,而这种巨变又是他一手掌握的,说到这里心里隐隐也有成就感。
“易主任,你给区政府写一份报告,启动小公路建设,写完后与开发区联合行文。”侯卫东又加了一句,“下午开班子会,把这事提出来研究,杨忠主讲,我补充。”
易中成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还是建议道:“侯主任,昨天你安排请国家有名的城市设计院进行高规格的城市规划,这条公路能否等到规划完成以后再建设?”
侯卫东道:“我们拖不起时间,市委周昌全书记视察益杨时,对新管会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当时我陪同在身边。他明确表示明年还要来看,如果只拿出一本规划,市委、市政府将如何评价新管会?”
易中成在心里不断地摇头,暗道:“侯卫东急功近利,既然这样随心所欲,花大价钱做规划又有什么用处?”
两人离开时,侯卫东对基建科杨忠道:“你给我弄一幅益杨的大图,再弄一幅新管会的全景图,挂在我的办公室。”
易中成和杨忠刚走,财务科长沈永华走了进来,他瘦高个子,穿着笔挺的西服。如果不看他手臂上的袖笼子,他是一位实实在在的美男子,可是看到肘关节以下部位,人们就会恍然大悟——这人是一位财务人员。
侯卫东看着沈永华戴着的袖笼子,似乎又想起了70年代的干部们,偏偏他又穿了一身档次不低的西服。
财务科长对于一个单位相当重要,多数都是一把手的心腹,手段灵活的财务科长,不仅吃香喝辣,在单位上的地位甚至比某些副职还要重要,侯卫东对此也有深刻的认识。
沈永华恭敬地坐在侯卫东对面,道:“侯主任,这是4月的计划表,你看一下。”
侯卫东道:“账上还有四十来万吧?”
“去年每位普通干部发了五千年终奖,班子副职七千,正职八千,一级班子一万,小账剩一百四十七万五千块。”
小账也就是新管会的小金库。侯卫东报到第二天,沈永华就主动来报告了小金库的情况,对于沈永华的主动,侯卫东还是很满意的。
“我知道了。”他随口答应一声,拿过4月计划表,认真看了起来,把沈永华晾在一边,沈永华则很有耐心地坐在对面。
看完以后,侯卫东取过季海洋送的钢笔,签了两个字:“同意。”这两个字含金量极高,是用钱合法性的凭证,沈永华如捧着宝贝一般走出了办公室。
眼看着到了12点,侯卫东正在伸懒腰,祝焱亲自打了一个电话过来:“你今天下午准备五万块钱,跟我一起去沙州。”
这五万块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侯卫东暗自掂量了一下,把沈永华叫到办公室,吩咐道:“准备五万块钱,有急用。”
沈永华进屋就在暗暗观察侯卫东的脸色,听侯卫东交代了这一项任务,顿时欢喜起来:“侯卫东才来两天就开始大笔花钱,只要一把手肯开口,我的位置也就坐稳了。”想到这里,他如小鸡啄米一般,道:“我马上去准备。”离开了侯卫东办公室,沈永华见四周无人,满脸放光,哼着《吻别》的曲子,下楼回了办公室。
财务科门口站着一位半老徐娘,手里捏着几张单子,见沈永华过来,原本颇有愁容的脸上顿时挤出了几分笑容,道:“沈科长,我的条子能报吗?”
“周老板,怎么等在门口?太过分了,又不是不付钱!”
周老板开的餐馆距离新管会很近,味道也不错,一来二去,成了新管会半个伙食团。新管会吃饭都是由经办人签单,只是报账时财务科总是如杨白劳一般,为了手里这六千多块钱,她已经跑了数趟了。
前天沈永华终于松了口,周老板兴冲冲地过来拿钱,此时见沈永华脸色紧绷绷的,连忙道:“我今天收到了一条菜花蛇,炖了团鱼,中午喝两杯?”
几千块钱,财务科其实还是有的,但沈永华是老财务,老财务一般前列腺都有些不爽,给钱时总是滴滴答答不痛快。他皮笑肉不笑地道:“你放心,钱肯定会给,只是这个月新管会开支大,等下个月吧,下个月一定,一定。”
周老板见沈永华又变卦了,恳求道:“沈科长,你不是说今天可以报账吗?”
沈永华不耐烦地道:“我只是办事的,领导让怎么做就怎么做。”
周老板忍了气,又换作笑脸,道:“时间也不早了,还等着和沈科长喝酒。”
周家餐馆是利用自家楼房开的馆子,距离县城远,平时客人也不多,新管会是他们最大的客户,占了每月营业额的六七成,所以老板娘也不敢得罪这个财神爷。
沈永华又对周老板道:“小王先去,我和蔡琳办了事情就过来。”
出纳蔡琳在办公室要了车,以最快速度到银行取了钱,赶回新管会的时候,沈永华还站在院子里,接过钱,他噔噔地一口气上了楼。
拿着钱,侯卫东有意问了一句:“你办事速度还蛮快的,这钱的手续怎么办?”
沈永华五官堆成了一个大大的笑字,道:“侯主任,回来交给我处理就行了。”他又试着道,“12点过了,侯主任如果没有安排,我们财务科请侯主任吃顿便餐,科室几位同志都想听侯主任的指示。”
“财务科的心意我领了,改天。”
沈永华见侯卫东提起了手包,就知趣地告辞,他紧跟在侯卫东身后,将侯卫东送上了三菱车。回到办公室,他给周家餐馆打了一个电话,不一会儿,周家餐馆租用的面包车就开了过来,将财务科的人接到了餐馆。
“祝焱突然要到沙州,到底是什么事情?”侯卫东想了好几种可能性,却不能肯定。
进了县城,王兵问:“我们到哪里去吃饭?”
侯卫东初任新管会主任,迎来送往,饭局不断,大餐馆早就吃腻味了。今天中午为了祝书记的事情,他推掉了好几个饭局,想了想,道:“我们去吃豌杂面,然后你把我送回家,祝书记一打电话,立刻就过来接我。”
到了豌杂面小档口,此时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满地是餐巾纸。虽然环境差了些,可是这面汤汤水水一大碗,加了食醋,放了大蒜和葱头,顿时香味扑鼻。
一碗下去,浑身冒汗,身体似乎一下就通畅了,感觉很舒服。
“还是在小馆子吃得饱。”侯卫东感慨了一声,又叮嘱道,“今天下午的事情很重要,你的手机一定要开着,别误了事。”
在家里等到了下午3点,才接到祝焱的电话。祝焱直截了当地道:“你不用来县委大院,直接到沙弯子见面。”
侯卫东给王兵打了电话,没有用到三分钟,越野车就来到了楼下,即将到楼下的时候,车头突然一转,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车尾就端端正正地停在了门洞之前,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侯卫东上了车,道:“到沙弯子。祝书记还没有出发,你的车速不用太快。”
二十多分钟就到了沙弯子。上一次迎接新市长刘兵,交通局硬化了沙弯子地面,还种了些树,做了一排石凳子,把沙弯子变成了新广场。附近的农家看到了这个商机,在沙弯子摆起了小摊,弄得原本天然干净的沙弯子到处是垃圾。
侯卫东刚下车,就被几个卖咸鸭蛋的妇女围住,他赶紧溜回到车上,把车窗也关上。几个妇女战斗精神格外顽强,举着咸鸭蛋在车窗外晃动着。侯卫东见其中一位满脸皱纹,恐怕有七十岁了,心就软了,买了两个咸鸭蛋,其他妇女也就一哄而散。
王兵接过咸鸭蛋,细心地剥开,尝了一口,道:“侯主任,这是农村土鸭蛋做的,味道很正。”
“你吃,刚才那豌杂面太扎实了。”
几位妇女坐在石凳子上,嘻嘻哈哈,很快乐。
侯卫东暗道:“祝书记走一趟沙州带五万块,而咸鸭蛋一块钱一个,利润恐怕也就是两三毛钱,就算利润是五毛钱,要赚到五万块,就需要卖十万个咸鸭蛋。”算了这笔账,他不由得想起了厕所老鼠和粮仓老鼠的故事,此时其心境与当年的李斯老前辈颇有几分相似。
下午4点,奥迪车出现在视线之中。
车刚停稳,侯卫东便迎了上去。他见到前排副驾驶位置上空着,一种被信任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老柳做了个上车手势,他便轻车熟路地坐到了副驾驶位置上。
老柳车启动以后,三菱车掉过头,两车分道而驰。
一路上,祝焱话也不多,只是随口问了问新管会近况,便闭目养神。5点10分,奥迪车直接开进了沙州市委大院,祝焱一人匆匆走了进去。
侯卫东把车窗摇上,将自己隐藏在车内,观察着来来往往的车辆,以及在市委大院出现的官员们。回想着祝焱短短的几句话以及脸上凝重的神情,他暗自思忖道:“难道祝书记的安排有什么变化?”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很快到了6点,三三两两的人从市委大楼里走了出来,院子里的小车很快就动了起来,各自寻找着主人。另一部分人则推出了自行车或是摩托车。不一会儿,院子里变得清清静静,终于,祝焱一个人走了下来。侯卫东连忙下车,将车门打开,习惯性地接过了手包。
祝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吩咐道:“到河滨路,上次去过的红瓦房子。”老柳识路辨路的本领格外高超,只要去过一次的地方,他都会将道路牢牢记住。祝焱发了话,他没有思索,出了市委大院以后,东弯西绕,很快就停在河滨路上的红瓦房子前。
祝焱带着侯卫东进了房子,房子很传统,迎面是一壁照墙。祝焱眼看着无人,道:“东西准备好没有?”侯卫东早就做好了准备,将拿着的黑色小手包递了过去。祝焱没有接,只道:“你先拿着,机灵点,看我的手势。”
刚进了一个圆形小门,就听到一声招呼:“祝书记,这边。姜书记很快就过来了。”
祝焱高声道:“李处,你好啊。”
此时,侯卫东才知道今天见面的人是姜林副书记。姜林是分管组织的市委副书记,说话也是很有分量的,在侯卫东印象中,他从来没有笑容,总是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
祝焱与市委综合处李卫革处长握了一会儿手,一边握,一边摇。李卫革是典型的文革名字,很年轻,很有朝气。
“李处,这位是侯卫东,益杨新管会主任。”
李卫革客客气气地与侯卫东握手,道:“好年轻的新管会主任。周书记从益杨回来,多次表扬益杨新管会,没有想到新管会的主官这么年轻,不到三十吧?”
“二十七。”
李卫革感叹道:“我真羡慕你们年轻人。年轻是个宝,只是当时不知道。”
十多分钟以后,姜林副书记这才进了屋,粟明俊也跟在他身后。
姜林书记倒没有电视里那么严肃,道:“这期学习班是岭西省举办的第一期地厅级后备干部学习班,一年学制,全省只有二十个名额,条件很严格。你是沙州唯一的学员,周书记亲自点的将。”
祝焱平静地道:“感谢周书记、姜书记的信任,我一定在学习班认真学习,不给沙州丢脸。”姜林爽朗地笑道:“今天晚上给你饯行。”
侯卫东这次是真的大吃一惊:“祝焱不是要提副市长吗?怎么又跑去省党校读书?”
他一直观察着祝焱的表情,但是整个饭局,祝焱都在与姜林和粟明俊聊天,直到席终人散,亦没有任何示意。
看着姜林和粟明俊先后上了车,祝焱笑容才渐渐消失,道:“副市长人选已经最终确定,是省政府下来的一位处长,女同志。”
祝焱升任副市长的传说,早已传遍了益杨大街小巷,可是这升职的事情就如小孩子的脸,哭笑之间,说变就变。侯卫东见祝焱神色甚为平常,暗自感慨道:“祝焱毕竟是久经考验的干部,心理素质着实了得,如果换作我,又会是什么感受?”他不知怎么安慰祝焱,愤愤地道:“怎么这样,太不公平了。”
祝焱平静地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关键是正确认识。”
当老柳的车滑到两人身旁时,祝焱瞟了一眼侯卫东的手包,道:“这东西暂时不用,先放回去。”当侯卫东为其打开车门的时候,他随口叮嘱道,“单位所有重要的事情最终要经过财务人员,你记住,财务人员一定要选好。”
在车上,侯卫东想着沈永华戴着袖套的样子,心道:“这个沈永华属于可以利用的角色,能否信得过就要打个问号了。”他将张劲、章湘渝等新管会诸人一个挨着一个琢磨了一遍,虽然接触时间并不太多,却从平时的表情、语言,也大体猜得出这些人的性格,至于所猜是对是错,则需要用时间来检验。
胡思乱想了一阵子,小车已到了沙弯子。
祝焱一直闭着眼睛假寐,进了益杨界内,他睁开眼睛,道:“对新管会的发展有什么想法?”
祝焱是益杨县的一把手,他说一句顶很多句,只要他在场,下属们自然而然会集中精神关注着他的神情,很多时候不必点出名字,下属也能理解他是在跟谁说话,一来二去,他养成了说话不用主语的习惯。
侯卫东侧着身,择其要点汇报了三层意思:一是新管会定位及请国内顶尖高手规划问题;二是修通从开发区到新管会再到新高速路口的小公路建议;三是在新管会东侧打造三平方公里企业群的建议。
祝焱听了以后,道:“规划问题、小公路建设问题,我觉得都可以考虑。不过新管会也建成工业园,与开发区功能雷同,是否有这个必要?”
侯卫东早有预案,道:“我倒是觉得开发区没有必要存在,开发区合并到新管会,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
祝焱心中不快终究还是在脸上显露出来,道:“我很快就要到省党校学习,你刚才说的事情,暂时放在心里。这一年的时间对你来说是一种锤炼,别让我失望。”
“我一定会努力工作,不给祝书记丢脸。”
第二天,上班以后,侯卫东将沈永华叫到办公室,将五万块钱递给他,道:“这钱没有用,还给你。”
沈永华满心以为侯卫东是拿发票过来报账,岂料他根本没有用,又见到侯卫东满脸严肃,没有笑意,一时之间,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以后财务制度要严格,无论谁要借钱,必须要有借条,我同意后才能借出去。”
沈永华急忙道:“侯主任放心,财务制度是很健全的,昨天是因为你要用钱,而且很急,所以才没有完善手续。”
侯卫东这才露出一丝笑意:“你和财政局关系怎么样?”
沈永华见侯卫东有了笑意,悬着的心落了一半下去,道:“我和财政局行财科长、分管局长都很熟悉,只是桂局长从府办过来不久,还不熟悉。”他恭维道,“侯主任是委办主任,桂局长是府办主任,有你在新管会主持工作,财政局一定不会卡我们的脖子。”
侯卫东暗自苦笑:“如果不是桂刚在财政局,或许还容易沟通。”不过他没有在部下面前露怯,摆了摆手道:“没事了。财务上的事情你给我把好关,出了事情唯你是问。”
听了最后一句话,沈永华高兴得脸上放光,手里拿着五万块钱,下楼时又哼起了张学友的《吻别》。
副主任章湘渝正好上楼,听到沈永华还算不错的调子,道:“沈科长,又遇到什么高兴事情,哼着歌下楼?”他看着沈永华手中拿着的钱,道,“昨天不是说没有钱了,怎么今天就变了这么多出来?”
沈永华随机应变的本领不错,道:“侯主任给财政局联系了,将上个月拖欠的钱拨了一部分,我等会儿让蔡琳上楼,将钱送过来。”
章湘渝知道沈永华是看人下菜碟的角色,眼睛里向来只有一把手,皮笑肉不笑地道:“那要多谢沈科长对我们的关心。”两人错身而过以后,沈永华和章湘渝脸上的笑容几乎同时消失。
章湘渝进了侯卫东办公室,脸上又有了笑意,道:“侯主任,什么事情?”
侯卫东道:“今天张主任到县政府开一天会,中午也不回来。我们俩到益杨宾馆陪客人,是从岭西过来的药商,他的关系网很宽,我看是否有机会从沿海地区引进一个制药厂过来。”
章湘渝兴奋地道:“我们益杨有一半是山区,药材资源极为丰富,倒是一个生产中成药的好基地。”
侯卫东道:“现在我也没有底,等见了面再说。不过别管中成药还是西药,只要能进新管会,就是好药。”
11点30分,侯卫东、章湘渝、项目科杜铁军,等在了益杨宾馆黄山松房间。过了几分钟,四辆小车组成的小型车队抵达了益杨宾馆。
蒋大力穿了一身中式对襟衣服,头发剪得极短,嘴唇上却留了一圈胡子,见到侯卫东,他老派地行起了拱手礼,不提防被侯卫东来了一个熊抱,连声道:“东瓜,你是有身份的人,怎么还这么野蛮?”
侯卫东在大学里,与蒋大力关系最铁,他能在上青林开石场,当初蒋大力汇来的三万元启动资金起了很大的作用。此时也不管蒋大力如何装神弄鬼,只顾狠狠地给了他一个拥抱,又在背上使劲拍打几下。
蒋大力痛得一边抽气,一边介绍道:“这是我最好的朋友侯卫东,现在是益杨县新管会主任。”
“这位是高旺,秀云药厂的老总,与我是多年合作伙伴。”
高旺是典型广东人长相,身材干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操着广味普通话,道:“侯主任,我是老蒋的好朋友,今天和侯主任见了面,是我的荣幸,希望多多帮忙。”
侯卫东眼光迅速地打量了眼前这位广东老总,见其颇为朴素,脖子上没有挂粗粗的金项链,手上也没有大大的戒指,对他有了几分好感。落座以后,侯卫东道:“昨天老蒋已将高总的意思说了,我们益杨欢迎你过来考察。先用过便餐,在宾馆休息到两点,我来接你们,到新管会去考察。”
高旺不慌不忙地道:“听老蒋说了侯主任许多故事,我很佩服的,中午我们好好喝一杯。考察的事情交给手下来做,我这一趟过来主要是交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