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卫东开着新买来的蓝鸟,直奔岭西。新车还需要磨合,速度也就不快,尽管如此,在下午5点,他还是准时到达了岭西机场。
看着现代化的机场以及不时闪现的美女,侯卫东有些感慨。他印象最深的一次岭西之行,是在八岁的时候:以前跟着父亲在吴海县下面的乡镇居住,八岁那一年要到岭西去,侯卫东激动了接近一个月。为什么要去岭西现在已经记不起了,当时早上6点起床,坐上7点从乡里开到吴海县的班车,两个小时才慢吞吞地到了吴海县城,由于吴海县城没有直发岭西的班车,他们一家人又在吴海坐客车到了沙州,这一趟又走了三个多小时。
到了沙州已经是午饭时间,然后顾不得吃饭,赶紧到客车站买票,结果买到了下午4点的班车。
吃了饭,母亲刘光芬就带着侯小英和侯卫东去沙州动物园。当时动物园只有几只赖皮猴子、一群叫不出名字的鸟,还有几只乌龟。不过,这寥寥数种动物已让侯小英和侯卫东大开了眼界,毕竟能看到在树上跳来跳去的猴子,对两姐弟也是稀罕事情。
到达岭西的时候,无数星星在空中闪耀,侯小英和侯卫东早已在客车上睡着了。
虽然侯卫东那时年龄还小,可是这一段岭西的经历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脑中。近二十年过去了,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侯卫东的家庭也跟随着时代发生了剧变。
作为侯卫东个体,他的变化亦不小:第一是考上了大学,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大学教育还属于精英教育,能上大学也是了不起的事情;第二是娶了一位沙州女孩子当老婆,侯卫东童年是在吴海乡下长大的,少年是在吴海县城成长的,娶沙州女孩子对于县城男孩来说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第三有车有房,房子暂时不说,在80年代末期以及90年代中期,私车仍然是多数家庭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侯卫东却已经有了私车。开着私家车,从益杨到岭西不超过四个小时,而且一路音乐相伴,想停就停,想快点就快点,还可以随时随地下车方便,比当年沙丁鱼一样的客车提升了无数个档次。
候机厅,一批又一批客人仿佛从妖怪嘴巴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侯卫东也紧盯着这个妖怪的大嘴巴,因为小佳也将从这里被吐出来。
等了一个多小时,侯卫东有些懈怠的时候,小佳披着风衣,拖着行李包,潇洒地从候机厅里走了出来。这刹那间,侯卫东突然觉得小佳似乎有些陌生。递过了行李包,小佳挽着侯卫东的胳膊,细细地瞧了侯卫东两眼,道:“老公,我怎么觉得你相貌都变了?”
侯卫东摸了摸脸:“还是老样子,一个鼻子,两个眼珠子,没有变成怪物吧?”
关上车窗,打开空调,侯卫东将小佳拉到身边,一口就咬在小佳的嘴巴上。小佳“唔唔”两声,被侯卫东横行霸道的舌头纠缠住。这一吻足有好几分钟,当两人松开时,小佳目光如水,柔情万种,道:“今天我们就住在岭西。”
侯卫东道:“今天晚上是除夕,不回家吗?”
“晚上我们俩单独过,明天到吴海县,到你家里去过年。初三我们回沙州,到我家里过。”这是结婚以来的第一个春节,小佳善解人意,提出先到侯卫东家里,再到自己家里。
侯卫东想到春节过后祝焱还要到好几位领导家去拜年,陪小佳时间很少,抱歉地道:“祝书记从初六就要开始活动,到时我也得跟着。”
小佳对此倒并不在意,道:“你应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太担心我,这点理解能力我还是有的。你在这一年蹿得太快,嫉妒你的人肯定很多,小心小人。”
有了刚才一阵乱吻,又商量些具体事情,侯卫东与小佳的陌生感才完全消失。小佳抽空补了补妆,道:“老公,你嘴里烟味好大,抽烟对身体不好,你还是把烟戒掉吧。”她伸手掐了侯卫东一把,“不戒烟不准亲我。”
掐胳膊是小佳招牌式的动作,侯卫东疼得直抽冷气,道:“等会儿开车,你可别乱掐。”
住进了金星大酒店,关上房门,小佳被扑倒在床上,侯卫东脑袋钻进了小佳衣服,嘴巴饥渴地寻找着高峰和沟谷。
“别急,我要洗澡。”
“我们一起洗。”
“不行,要保持神秘。”
小佳一脸神秘地提着一个小包去洗澡,听着哗哗水声,侯卫东心痒痒的,几次要突门而入,都被小佳拒绝了。过了十来分钟,小佳这才穿着睡袍出来,她躲过侯卫东的狼扑,道:“先洗澡,给你五分钟。”
侯卫东急功近利地只洗了即将使用的关键部位,不到一分钟就出来了。小佳笑着做了一个掐人的动作,不准侯卫东靠近,道:“你在床上,等我。”
她选了一个正在放音乐的频道,然后站在床边,慢慢地脱掉了睡袍。侯卫东眼睛一下就直了:小佳穿着一套全透明的三点式。
1997年春节,除夕在金星大酒店,侯卫东与小佳一边做爱一边看春节联欢晚会,倒也快活。
大年初一,侯卫东开着车到了吴海县,几乎与大哥侯卫国和嫂子江楚同时到达。侯卫国开的是公安配车,一辆普通型的桑塔纳,上面印着“公安”两个字。他是爱车之人,看到发亮的蓝鸟,口里啧啧声不停,要了车钥匙,开着蓝鸟在县城里转了一大圈。
江楚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她计划在春节期间要让刘光芬、侯小英和小佳这几位家庭女性成员都成为她的顾客。进了屋,她就把刘光芬、小佳拉到里屋,把产品拿出来,苦口婆心地做起了介绍。
初二,何勇和大着肚子的侯小英也回来了。刘光芬见儿女们全都回了家,心里乐开了花,与侯永贵一起把厨房占据了,让儿女们在客厅里打牌。听到客厅传来的笑声,刘光芬轻声对老伴道:“如果老大有孩子,那该多好。”
侯永贵劝道:“老婆子也不要着急,孩子们还年轻,正是奔事业的时候。”
刘光芬一边麻利地将炒好的菜装进盘子,一边絮絮叨叨地道:“现在我身体好,可以帮他们带孩子,他们也就没有多少负担。江楚这孩子怎么就迷上了传销,社会上对传销反应不好,我要给卫国说说,自己的媳妇要管住。”
侯永贵接过盘子,道:“年轻人的事情你也少管,给卫国说说就行了,要背着江楚说。媳妇毕竟不是女儿,说不得重话。”
在吴海县过了初一、初二,侯卫东、小佳回到了沙州。张远征内退在家,工资少得可怜,而陈庆蓉早已下岗。无情的现实让他们对这个熟悉世界的认识发生了变化,女婿在什么地方工作已经退为次要问题,关键是要有事业。有钱或者有权,都可以称为有事业。
市场经济轻易地打碎了在计划经济时代建立起来的价值观,下岗工人位于车轮的最下面,年轻人还可以及时转身,中年人以及老年人就承受了转型所带来的巨大痛苦。
侯卫东完整地目睹了整个变化过程,对岳父母的心态也把握得很准,在家里吃了午饭,塞给岳母陈庆蓉一万元过年钱。
趁着侯卫东与小佳还在睡午觉,陈庆蓉和张远征就提着菜篮子出去了,买了一条三斤左右的花鲢。
张远征、陈庆蓉客客气气的,小佳敏感地感觉到了这一点,这种客气反而让她有些伤感,装做大大咧咧地吵着要打麻将,在客厅里摆开战场以后,一家人的气氛才和谐起来。
初五,接到了祝焱电话,侯卫东的家庭生活也就结束了,他继续陪着祝焱转战于岭西和沙州,拜访了不少重要人士。累是累点,也让侯卫东大开了眼界。
过年期间,想给祝焱拜年的人络绎不绝,侯卫东作为主持工作的办公室副主任,手机几乎被打爆。跟着祝焱东奔西跑,给职位更高的领导拜年,他完全能理解各镇各部门的拜年者,在能力范围内常开方便之门,秦飞跃、粟明等熟悉的领导干部,他都做了比较周到的安排。
初九,祝焱大醉。
侯卫东将其送回家,蒋玉新看着祝焱血红的脸,叹息一声:“这是何苦!”
侯卫东将祝焱背到了床上。蒋玉新将输水设备摆到了床前,有条不紊地给祝焱输水,道:“小侯,你要时常提醒着老祝。他年龄也是老大不小的,何苦去做拼命三郎,少喝一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话里隐隐就带着责备了,侯卫东没有解释,道:“蒋院长,我以后会记住。”
蒋玉新心里清楚,能让祝焱喝这么多,肯定不是益杨的人物,她又道:“小侯年轻,也要少喝点酒,等把肝烧坏了,后悔都来不及。”
出来以后,进了老柳的车,车里空调开得很高,热气一逼,侯卫东酒意上涌,差点吐了出来。他给在家里的小佳打了电话,道:“老婆,我马上要回来了,你给我弄点果汁,又喝多了。”
小佳正打开家庭影院看老片子《亡命天涯》,将音量关小以后,道:“没事吧?叫你少喝点,你又不听,别这么耿直,能耍赖就要耍赖。”她知道这种说法无异于对牛弹琴,但还是忍不住抱怨了几句。
到了楼下,小车刚走,侯卫东就跑到楼下的林子里,躲在黑暗处一阵暴风急雨般的狂吐,将满腹蛋白质、脂肪、叶绿素和大量的酒精吐了出去,人才舒服一些。刚从树林中闪了出来,恰好一道灯光射来,将侯卫东两眼刺得睁不开。
“侯主任,春节快乐。”益杨县组织部肖兵副部长从副驾驶位置下来,热情地把手伸了过来。侯卫东抽空把自己的右手在裤子上使劲擦了数下,把酒精混合物擦掉,满面笑容地道:“肖部长,春节快乐。”
侯卫东曾在组织部综合干部科工作过,肖兵是直接领导,现在两人级别一样,而侯卫东在县委的地位却如日中天。肖兵喝多了,没有了往日的沉稳,道:“我们组织部综合干部科出人才,卫东当了委办主任,郭兰也不错,调到了沙州组织部。”
郭兰从车上下来,向侯卫东点头示意。天气寒冷,她穿了一件半长大衣,身上没有饰物,简单、干净。
侯卫东从青林镇调到县委组织部,目的就是以此为跳板,再通过粟明俊的关系调到沙州市委组织部。孰料计划没有变化快,他以火箭般的速度在益杨崛起,思前想后,婉拒了调到市委组织部的建议。
肖兵已是微醉,啰唆地说了好一会儿,上车之际,对郭兰道:“郭兰,到沙州上班之前,给我打个电话,我派车送你过去。”
等到汽车远去,侯卫东才对郭兰说:“调到市委组织部,向上一个台阶,祝贺你。”
郭兰用手理了理小坤包,道:“年前就借调到组织部去了,正式调动的文件还没有下。”她闻到侯卫东身上散发出来的酒味,道,“你喝了不少吧?”
“喝了一点点。”酒精在侯卫东身体里循环流转,让他比平时兴奋,道,“难怪有一段时间没有听到你的钢琴声。我还在琢磨你怎么就不弹琴了,让我的生活失去了不少音符。”
郭兰脸微红,道:“你喜欢听音乐?”
“我不懂音乐,只是单纯喜欢听,纯粹是外行看热闹。”
两人边走边说,上了楼,各自站在家门口。
侯卫东道:“市委组织部粟明俊副部长是我的朋友,下一次我回沙州,请你们两位上级领导吃饭。”
郭兰这才恍然大悟,心道:“难怪侯卫东能从青林镇调到县组织部,原来是粟明俊的关系。”她取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道:“随时欢迎你到部里来。”
侯卫东打了一个酒嗝,为自己潜伏了一句话,道:“组织部是干部的娘家,我肯定会来。”
回到家里,茶桌上放了一瓶果汁,小佳在厨房里熬汤,道:“你先把果汁喝了,我正在给你煮绿豆汤。”
“家里没有绿豆,你才买的?”
“我知道你要喝酒,下午出去买的。”
沙州学院的家,长期冷清惯了,小佳在屋里走来走去,人气指数骤然上升。侯卫东喝了果汁,躺在床上,对小佳道:“还是老婆在身边好,以前喝醉了,哪有这个待遇。”小佳在客厅道:“别臭美了,出来洗澡,满身酒气别睡在床上。我才换了床单,要尊重我的劳动成果。”
侯卫东在树林下吐过,又喝了果汁,心里好受许多,不过还是赖在床上不动,直到小佳挥舞着五根手指,做出掐人状,他才从床上翻了下来。刚走到客厅,就听到阳台外传来隐隐的钢琴声,曲子很熟悉,旋律也特别轻快。
小佳道:“这是郭兰在弹吗?弹得真好。”
“郭兰调到市委组织部去了,现在是粟部长的手下。”
小佳听到这消息,就有些患得患失,道:“给祝焱当秘书固然不错,但是市委组织部是一个更高的平台,这是一个矛盾。”
“祝书记十有八九能当沙州副市长,到时我跟着就进了市政府,与组织部也差不多。士为知己者死,祝书记如此信任我,我不好意思开口说调走。”
第二天,县长马有财请祝焱吃饭。
进了县委小招待所贵宾楼,侯卫东总是感觉怪怪的。他成为祝焱秘书以后,祝焱与马有财就从来没有单独在一起吃饭,今天马有财主动约祝焱吃饭,破天荒。
这也是前一段政治格局的延续,两人明智地选择了和平,在这敏感时期,斗则双败,和则双赢。
由于是马有财请客,由县政府办来负责安排生活,侯卫东乐得轻松,当起甩手掌柜。等到祝、马两人开始喝起革命小酒,县委、县府的几位工作人员另外开了房间吃饭。
没有喝酒,晚餐气氛便不热闹,大家很快就吃起了干饭。放下碗,侯卫东见众人闷坐着,提议道:“盛主任,我们别大眼瞪小眼,打双扣。”盛奎是县政府办公室综合科长,三十七岁,资格比侯卫东要老得多。他烟瘾很大,右手食指、中指被熏得很黄,夹着烟,慢悠悠地走到门口,对着不远处的服务员招了招手,又在门口耳语了几句。
服务员端着茶水和广柑走了进来,手脚麻利地把房间收拾了出来。
盛奎道:“侯主任,双扣规矩你来定,是用南派打法还是北派打法?”这间小屋里,年龄盛奎最大,但是侯卫东是主持工作的委办副主任,地位最高,自然得由他来拿主意。老柳和另一位司机都是老成精的人物,围坐在桌旁,等着侯卫东发话。
侯卫东稍作推辞,道:“就用北派打法,简便一些,南派的规矩太多了。”
大家就一致赞成了侯卫东的提议。
在春节期间,祝焱要升为沙州市副市长的小道消息已经流传开来,盛奎在府办工作了好几年,消息灵通得紧。他听说过祝焱调离沙州市的好几种版本,反而不敢太确定,等大家摸牌之际,道:“侯主任,听说你爱人在沙州工作,当年是沙州学院的校花。”
侯卫东调入县委办的时候,正是祝焱与马有财掐架最厉害的时候,在这种背景之下,县委办和县府办始终有距离和隔阂。他知道盛奎与马有财关系不错,对其有着戒心,自我调侃道:“我这个样子,怎么能摘得到校花?况且娶校花养校花的成本比娶个平常女子高得多,我可不愿意做这种傻事。”
盛奎眼光闪烁着,对政府司机老唐道:“老唐曾经两地分居十来年吧,前年他老婆才从临江县调到西城小学,这分居的日子不好过。侯主任是正当年的时候,怎么不想办法把爱人调到益杨来?”
老唐并不知盛奎的题外之意,顺口道:“从沙州调到益杨来,很划不来,光是一个沙州户口,就要值一万多块钱。”
盛奎顺着话题道:“侯主任年轻有为,如果跟着祝书记调到沙州,过几年放出去就是县领导,哪里还操心户口这些小事。”
侯卫东听盛奎拐了一个大弯才说到了正题上,随口敷衍着,心道:“盛奎跟马有财很紧,却连一个副主任都捞不上,这是有原因的。在政府办公室工作怎么能一点城府都没有,用这种方式来试探情况,太没有水准了。”
9点30分,祝焱与马有财吃完晚饭,一瓶五粮液,只喝了半瓶。两人带着微笑走出了房门,马有财主动伸出手,与祝焱紧紧地握了一下,道:“后天全县开收心大会,也是新益杨建设动员大会,开过大会以后,益杨就要放开膀子大干一场,县委的决定政府一丝不苟地执行。”
上了车,祝焱倒有些沉默,一路也无言语。侯卫东习惯性地选择了沉默。
跟着祝焱这一段时间,侯卫东见了许多人,学了很多知识,更重要的是渐渐掌握了官场节奏。节奏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不可言传只可意会。在益杨县里,跟着县委书记这个第一把手,显然最容易受到熏陶,他看出盛奎的浮躁,正是说明了他的进步。
到了楼洞门口,祝焱接过手包,突然道:“你给祝梅送去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一万多吧?”侯卫东点点头,也没有否认,只道:“听说祝梅很有绘画天赋,电脑是绘画工具,很有用。”
祝焱用眼光扫了侯卫东一眼,这锋利的眼光,似乎将其五脏六腑全部看穿。侯卫东保持着平静,也没有过多解释,他心里清楚:“祝焱是明白人,明白人是不需要废话的。”果然,祝焱的眼光很快就柔和了下来,罕见地拍了拍侯卫东的肩膀,转身上楼。
星期天,小佳要回上海,侯卫东向祝焱告了一个假,开着蓝鸟回沙州,提前预订了下午6点的飞机票。
在小佳父母家里,女儿要走,陈庆蓉开始忙里忙外。
她是工人出身,长期接触的都是硬邦邦的铁物,并不擅长表达内心的感情,正准备出去买菜,小佳却道:“妈,我们不在家里吃饭,中午有事,要在外面吃饭。”
陈庆蓉心情就黯淡了,把菜篮子放回厨房,道:“一个人到上海要注意身体,晚上别熬夜。”
侯卫东道:“等明年开了春,爸和妈两人可以到上海去转一转。你们没有到上海去过,这几年上海变化很快。”
小佳撇了撇嘴,对侯卫东的说法很是不屑,道:“爸妈没有去过上海,变化再大他们也看不出来。”
看着小佳的表情,侯卫东明白,这是在怪自己一直未去上海。
几个人在客厅里说了些闲话,小佳把陈庆蓉叫到了里屋,她从坤包里取了两叠人民币,道:“妈,你别为我们节约了,多买点鸡鸭鱼肉,少吃肥猪肉。每天要让爸爸出去走走,不要老是关在家里。新月楼给你们买的房子也装修好了,把窗子打开,吹两个月就可以搬进去住。”
陈庆蓉在厂区家属房子里住惯了,楼上楼下都是一个单位的,出了家门,大家就可以站在楼梯上聊上半天,道:“在新月楼没有熟人,找不到人说话。”
小佳劝道:“住久了也就熟悉了,新月楼里设施齐全,比这旧楼好得多。”
陈庆蓉又道:“离市场又远,根本不方便。”
小佳见母亲留恋老房子,也不再劝,道:“反正房子装好了,你们想在哪里住都可以。”
到了11点,两人下楼,开着车直奔新月楼,停在了新月楼外的水陆空餐馆门前。
在包间里点了水、陆、空几样大菜,要了一瓶精品五粮液,小两口絮叨地说着话。等了一会儿,粟明俊、赵秀和粟糖儿走了进来。小佳没有到上海读书的时候,每逢周末,赵秀喜欢带着粟糖儿过来玩,经常是她们打麻将,粟糖儿一人看电视,因此粟糖儿与小佳很熟悉,她亲亲热热地与小佳打了招呼,坐在小佳与侯卫东中间。
赵秀与小佳早已是闺中密友,她看着这一对青年男女,笑道:“粟糖儿,你这小孩怎么不懂事,快点坐到这边来。”粟糖儿却黏在小佳身旁不走,大家都乐呵呵的,赵秀也就作罢。
粟明俊穿着带着长毛领的皮衣,这是沙州最流行的男人服饰。屋里开着空调,他将皮衣脱下来,里面是一件桃尖领毛衣,领口是整整齐齐的领结。他拿过酒瓶,道:“小佳是下午6点的飞机,你等会儿还要开车到岭西,为了安全起见,酒就别喝了。”
赵秀在一旁道:“这个春节,你粟哥醉了好几场。小侯给领导当秘书,想来也不轻松。酒就免了,来一瓶果汁,养胃。”
小佳和粟糖儿对这个提案自是拍手称快。
粟明俊是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很有组工干部的特点,说话向来滴水不漏,一切只靠意会。“这一次,市委办、府办、组织部、宣传部都从各县和各局行调了一些人进来,组织部调了两个,其中一名就是益杨组织部的郭兰。有的部门借机超编调人,姜书记在会上两次点到这个问题,明确表态说不管是谁的关系,今年都不能往沙州调人了。”
赵秀在一旁道:“小侯,你不调上来真是可惜了。今年调了这么多人上来,以后动起来就困难了。”
侯卫东举着果汁杯子,道:“感谢粟部长关心。去年季常委被提拔为副书记,委办缺人,这个时候我实在不好意思提调动的事情。”
吃完午饭,侯卫东与小佳回新月楼收拾随身物品。刚关上门,小佳就紧紧抱住侯卫东,道:“我们去洗澡。”侯卫东抬起手腕准备看表,小佳在耳边道:“时间还早,还来得及。”
侯卫东心领神会,道:“速战速决。”
小佳使劲掐了侯卫东一把,道:“要保证质量,不准马虎了事。”
在岭西机场,小佳通过了安检,身影慢慢消失,侯卫东的心被抽空一般,他坐在机场大厅,默默地看着人来人往。想了一会儿小佳,他的思绪又转到益杨的政局:“如今益杨政通人和,书记和县长携手共谋事业,只是这个联盟实在太脆弱,随时会分崩离析。”转念又想道,“我不过是县委办副主任,决定不了大局,想这么多有什么用?到时跟着祝书记到沙州市,也就不用管益杨的浑水。”
在机场大厅坐了半个多小时,侯卫东心情稍复,正准备起身,抬头就看到马有财带着财政局长桂刚站在候机厅的出口,马有财不停地看表。府办主任桂刚不久前调到财政局任局长,此调动祝焱点了头,至于府办主任,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暂时空着。
侯卫东明白马有财肯定是在接人,他顺手拿起身边的报夹把脸挡住,不时偷偷观察着马有财。约莫过了十来分钟,又有一批人鱼贯地从机场走了出来,马有财伸长脖子朝里张望着。
这愈发增加了侯卫东的好奇心,他将自己掩藏在候机的人群中,客串当一回间谍。突然,马有财和桂刚都激动起来,马有财伸出手,原本挺直的腰也弯了下来。沙州新任市长刘兵赫然出现在人群中,他与马有财握了手,还用力地甩了甩。与桂刚握手时,则只是蜻蜓点水。
在马有财等人前呼后拥之下,刘兵等一行人离开了停车场,三辆奥迪车和一辆皇冠无声无息地滑在了他们面前。侯卫东心中猛地跳了跳,这一次拜年,祝焱是礼节性地拜访了沙州市长刘兵,侯卫东清楚祝焱与刘兵两人没有深交,从今天这个架势看起来,马有财似乎与刘兵颇为熟悉。
看着奥迪车滑走,侯卫东把报夹放回报栏,快步走了出去,飞快地坐上自己的蓝鸟。从机场到岭西城区还有二十来公里,侯卫东加快了速度,一路超车,很快就见到了在前面开着应急灯的奥迪车队。
侯卫东再次回想了自己买车以后的经历,确认马有财和桂刚的驾驶员没有见过这辆沙州牌照的蓝鸟,便不紧不慢地跟在车队后面。进了岭西主城,看着他们的行驶方向,依着侯卫东的直觉,刘兵他们肯定要住在岭西最好的五星级酒店——金星大酒店。果然,进入岭西城区以后,刘兵车队就直奔金星大酒店。
侯卫东跟着将车开到了酒店前,一位穿着笔挺的侍应生过来帮着停车。侯卫东犹豫了一会儿,心道:“这样跟着也没有意思,若无意间被马有财撞见,倒也尴尬。”便对侍应生摆了摆手,离开了金星大酒店。
行驶在宽阔的路上,行人擦窗而过。回味着马有财与刘兵步出飞机场候机大厅的情景,侯卫东暗道:“如果马有财和刘兵真有不一般的关系,益杨的形势就复杂了。”他又想道,“周昌全是市委书记,他才是沙州一把手,就算马有财与刘兵关系好,祝、马博弈,祝书记也要占着上风。应该把今天看到的事情透露给祝书记,让他心里也有数。”
开车到沙州郊区时接到了大哥侯卫国的电话,在电话里,侯卫国情绪低落,耳边还有江楚尖厉的声音。
晚上9点进入沙州城,侯卫东直接将车开到了听月轩。
进店以后,要了角落的小桌子,点了几道家常菜,开了两瓶红星二锅头,等着大哥侯卫国。
过了一会儿,门外响起了刹车声,侯卫国带着冷气进了门,他在小桌子前坐下,随手把车钥匙放在一旁,道:“小佳回上海去了?”
“嗯,刚才在电话里,听到你在与嫂子吵架。”
侯卫国一脸沮丧,道:“你嫂子完全被传销害了,这两天在家里跟我闹别扭,她要辞职去做传销。”
侯卫东对传销向来嗤之以鼻,道:“嫂子从师范出来就当老师,接触社会也不多,思想单纯,她耳根特别软,很容易轻信她人,你要多劝劝她。”
“现在你嫂子完全中毒了,被传销彻底洗脑,不管我如何劝她,她完全听不进去。学校的校长与我挺熟,专门打来电话,说是她备课不认真,上课质量下降。”侯卫国越说越气愤,“当初谈恋爱的时候,她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怎么会变成这样!”
聊了一会儿江楚,兄弟俩都觉得思想问题不好解决。侯卫东脑中想到今天偶遇刘兵的情景,随口问道:“你觉得刘兵如何?”
侯卫国对刘兵印象蛮好,道:“刘市长很有魄力。公安改善装备问题提了几年,一直没有落实,刘市长当选市长以后,就给公安局单独拨了两千万元,改善公安车辆问题。
“刘市长在视察公安局的时候,给班子成员明确提出要求,沙州要发展,环境一定要轻松,不准公安局下达罚款任务,不准随意到星级酒店扫黄抓赌。”
侯卫国是从公安的角度来看问题,对新市长刘兵感觉不错,而侯卫东作为县委办副主任,却觉得事情不能光看表面,他想着刘兵和马有财一起走出候机大厅的情景,陷入了深思。
周一上午照例是忙忙碌碌的,侯卫东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向祝焱汇报在候机场看到的事情。汇报这种事,不能是太正规的场合,而且只能就事论事。
10点30分,县委书记祝焱、分管组织的副书记季海洋,加上组织部长老柳,正关门研究人事问题,一个电话直接打到了祝焱的保密手机上。
祝焱看了号码,道:“你们稍等一会儿。”便进了里屋。
“老祝,我是黄子堤,那天老孔被你整得惨,醉得住院了,你还嚷着要去喝夜啤酒,老孔以后不敢跟你干仗。”祝焱心知市委秘书长在星期一上午打电话过来,肯定有要事,他却不问,只是等着黄子堤说。
几句玩笑话以后,黄子堤说到了正题,道:“老祝,刘市长在这个星期要到益杨来,他是从省里下来的领导,见多识广,你要小心准备。特别是几个主要指标,一定要记得准确无误。有几个部门领导记不清所负责部门的主要数据,刘市长当场发作,毫不留情面,弄得好几个头头下不了台。”
祝焱道:“那我得好好准备,感谢秘书长。”心里却道:“黄子堤是市委常委、秘书长,他说这一番话是什么意思?听其口气似乎还有另一层意思。”这一层意思是不能捅破的,全靠领悟,祝焱过五关斩六将才当上县委书记,领悟能力自然不差,他模糊地把握住一些如磁场一般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刘市长来益杨的事情,要由市政府那边出通知,你知道就行了。他给市政府办公室提过要求,无论到哪个部门视察,最多只能提前一天发通知。”挂电话的时候,黄子堤又说了一句,“他估计要和你单独谈话,算是单独考察吧。”
挂了电话,祝焱反复琢磨着黄子堤的话,春节在岭西省时,他就得到了一个准确消息:“刘兵背后有大领导支持。”
中午11点,侯卫东将祝焱讲话材料送了进来,见祝焱茶杯喝空了,便拿到饮水机前续水,他用很寻常的声音道:“我昨天将小佳送到机场,见到了马县长和桂局长,他们在机场接刘兵市长。”
侯卫东说得轻描淡写,祝焱却很认真地问道:“他们两人在机场接刘市长,还有其他人吗?”
“应该是吧,加上刘兵市长随行人员,他们一共四台车,马县长和桂局长坐的车牌号我还有印象。”
祝焱把笔放在桌上,道:“你把柳部长请过来,我有事跟他谈。”
组织部老柳刚才拿来的人事名单中,原有县府办综合科盛奎的名单,准备提拔为县府办副主任。
季海洋当了多年县委办主任,对盛奎很不感冒,加上这一次春节,盛奎在茶馆里与人打牌赌钱,被城关派出所无意间遇到了。当时盛奎有三分酒意,与执勤民警发生了争执,恰好民警是新来的警校生,正气很足,硬是将盛奎带回了所里。
当时正是季海洋值班,他知道此事,这一次商量人事问题,他就明确提出了反对盛奎任职的意见,祝焱为了照顾马有财的面子,心里有些犹豫。此时,由于有新情况,就得重新考虑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