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4点,一条黑影出现在检察院五楼,来到放置专案组文件的房间。黑影轻车熟路地用钥匙开了门,首先摸索着将窗帘拉上,又将存放土产公司物证的木柜子打开。
他用手电照了照文件,确认无疑以后,将文件全部放进背包,又从其他柜子里取过一些文件,放进了这个柜子。然后他取出一个苏制小酒壶,倒出里面的汽油,随后点燃了一支小蜡烛,等蜡烛火光稳定以后,他就小心翼翼地将蜡烛放在文件柜里。
看着燃起的烛光,他迅速离开了房间。
这支小蜡烛燃烧的时间,他多次做过实验,当他回到办公楼对面的住房,在窗子边站了十分钟,就看到五楼的火光映红了窗帘。
刺耳的电话铃声将侯卫东直接从梦境中拉了起来。
“什么,放在检察院的证据被烧了?”侯卫东如火烧屁股一般,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九级楼梯,两步就蹿了下去。
汽车点火以后,轰轰的马达声让他清醒了过来。
车到了沙州学院大门口,大门口的保卫坐在椅子上小睡,听到汽车喇叭声,极不耐烦,他出来以后见是经常出入的皮卡车,骂骂咧咧地道:“这么晚出去,搞什么搞,还让不让人休息?”
侯卫东从车窗里扔出一支烟,道:“我有急事,麻烦你了。”
保卫借着路灯光,见是一支娇子烟,心里火气消了三分,他一边把杆子往上抬,一边问道:“看你经常在这里进出,你在哪里工作?”
“我在县委工作。”
那保卫看着那辆皮卡车,道:“我在县委当过保卫,县委没有皮卡车。”这个保卫抽着烟,慢条斯理地聊着。
侯卫东哪里有心思与他闲聊,亮了亮工作证,道:“我在县委办工作,这是工作证,你看不看?”
保卫很熟悉这种红本本,态度立刻转变了,道:“你们当干部也真是忙,这么晚都要出去。晚上我得把铁门关了,到时你叫我就行了。我姓黄,叫我老黄。”
侯卫东又扔了一支烟给老黄,道:“等会儿再来麻烦你。”
凌晨4点左右,益杨县城早已失去了白天的喧嚣,除了路灯和几座高大建筑孤零零的轮廓灯,城市陷入了黑暗之中。侯卫东数次取出手机,翻出祝焱的电话,随后又放弃了。如果在凌晨把祝焱吵醒,汇报的信息不准确,会让人很难堪。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一条绝对不会错。
检察院五楼,站满了神情紧张的检察官。李度也是从床上被惊起来的,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站在最前面,目光就如利剑一样盯着被烧毁的资料柜。
资料柜是老式的厚实木柜,里面装的全部是纸质文件,这一场火烧得格外猛烈,木柜变成了黑炭,里面的文件自然灰飞烟灭。外围的一位检察官见侯卫东朝里面挤,把他拦住:“你是谁?别挤!”
侯卫东道:“我是县委办的。”
李度听到侯卫东在外面的声音,忙道:“侯秘书,快请进。”
借着门外的灯光以及几支电筒光,侯卫东把里面的情况看清楚了。他接过身旁一位检察官手中的竹竿,在灰烬中捅了几下,回头对李度道:“李检,证据全在里面?”
见到李度的脸色,侯卫东没有再捅了,把竹竿还给身旁之人,道:“给祝书记汇报此事没有?”
李度道:“我先给你和季常委打了电话,想听听你们的看法,暂时还没有给祝书记汇报。季常委已经在路上了。”
听到季海洋要来,侯卫东又把手机放了回去。他没有多说话,只是静静坐在被焚毁的档案室里,等着季海洋。
七八分钟后,季海洋出现在检察院五楼。他是坐出租车过来,一路快步,上了楼还在喘粗气,道:“李检,怎么会这样?这可是检察院的档案室!”
李度颇为难堪,道:“我们正在核查此事,刑警大队也来了人。”
季海洋在县委办当了四年主任,最清楚马有财与祝焱的纠葛及矛盾,暗道:“祝焱若知道了此事,肯定会给李度记上一笔。”他搓了搓手,道:“这事很重大,就算再晚也得通知祝书记。”
打通了祝焱家中电话,季海洋简明扼要地汇报了此事。祝焱追问了一句:“是不是所有证据都被毁掉了?”
“是,所有证据。”
“有没有复印件?”
“没有。”
祝焱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道:“明天让李度到我办公室来。”说完,挂了电话。
季海洋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嘟嘟声,苦笑一声:“李检,祝书记请你明天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李度年龄老大不小了,他心里没有再往上升一级的想法,只想在益杨再干一届,如果能再干一届,在五十七岁转入非领导岗位,休息三年就退休,这是最理想的状态。如果让他刚满五十就下来,意味着他要以调研员身份在检察院待上近十年。
“十年,漫长的十年。”李度失神地咳嗽了两声,神情一下就老了五六岁。过了一会儿,他对柏宁道:“你陪着李大队好好查案子,明天早上7点,准时到我办公室来。”
侯卫东听到李大队三个字,四处望了望,果然见李剑勇也站在一旁,正在和一人低声说着什么。
李度有些失神地回到家中,直接进了卧室,看着日益肥胖的老伴,禁不住咕哝道:“就知道吃,胖得像头猪。”老伴睡得很沉,呼噜声亦很有节奏,她翻转身子,睁开眼睛道:“这么晚了,瞎忙活啥,睡吧。”
李度没有洗漱,直接就上了床,他脑海里一遍一遍地转动着柏宁、唐小伟等人的面容。这些人平时人模狗样,忠心耿耿,谁会是内奸?
土产公司案子原本极为普通,由于涉及县政府高层官员,就变成了大案要案。李度很注意保密,除了专案组以外,检察院其他同志都接触不了这案子,他听到起火报告,心里就十分明确地断定,纵火之人是“土产公司”专案组成员。
能进入“土产公司”专案组的人全是他认为的心腹,但是人心隔着肚皮,这个纵火的心腹将检察院重要证据毁于一旦,毁去的,或许还有李度的检察长生涯。
侯卫东陪着季海洋走了出去,季海洋问道:“你怎么来的?”侯卫东道:“我开这辆皮卡车。”
“你送我回去,我们聊一聊。”
上了皮卡车,季海洋没有废话,直接问:“你怎么看此事?”
“有人纵火,应该是内鬼。”
“谁是幕后指使者?”
侯卫东想也没有想,脱口而出:“这很简单,幕后指使者就是最大受益者。”
季海洋深吸了一口气,道:“此事起于一次偶然的搜查,毁于一场蹊跷的火灾,没有什么大不了,明天太阳还是照常升起。”
到了家门口,他突然道:“你早上没有去接祝书记?”
“以前去接了,上个星期祝书记说早上不用接他,我就没有去接。”
季海洋脸色不太好,道:“秘书的职责是什么,你知道吗?我们县委办每一位同志要尽全力为领导服务,你是县委书记的秘书,要求更高,随时要留在领导身边,随时接受领导调遣,随时要为领导服务。你要向任林渡学习,要有悟性,自己动脑筋想一想。”
一席话,将侯卫东说得面红耳赤,他忙道:“季常委,我知道了,一定改正。”
回到家,侯卫东做了总结:“看来,领导的话也不能全信。特别是领导的客气话不能信。”
第二天,侯卫东早早地起了床,做了几十个俯卧撑,又将祝焱以前的讲话稿取出来,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到了6点40分,他给老柳打了电话。
7点15分,小车停在了侯卫东楼下。
7点30分,小车来到了祝焱楼下。
见到祝焱下来,侯卫东立刻迎了上去,接过手包,又快步回来给祝焱开了车门。由于好几天没有来,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偷偷地观察着祝焱的神情。
祝焱穿着白色短袖衬衣,干净而整洁,神色平静,道:“准备五百块钱,装在信封里,我要去看望李永国同志。”
侯卫东提醒道:“李度检察长要到办公室来。”
“让他下午2点到办公室来。”
李永国是随刘邓大军南下的北方干部,在益杨当了十二年县委书记,又在沙州地区当了八年专员,退休以后执意要住在益杨,是益杨县最有分量的退休老干部,如今的沙州市委书记周昌全就曾经是他的手下。
干休所住着的都是从县级岗位退休的老同志,李永国是单家独户的小院子,进了门,便见到满院的菜,茄子、海椒、番茄长势极好,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正在院里浇水。
“李老,今天我要在你这里混饭吃。”祝焱进了院子,顿时喜气洋洋,他脸上的喜气仿佛自来水,只要一扭开关,就能从里面流出来。
“喔,小祝,你日理万机,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李永国把水瓢放在桶里,水瓢随着惯性在桶中晃动。
祝焱拿出信封,塞到了李永国手中,道:“每年这个时候,我都要来的。祝李老生日快乐,身体健康。”
李永国是孤儿,十几岁就进了部队,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当兵时随口报了一个时间就成了生日。加入共产党以后,他就以入党那一天作为自己的生日。后一个生日,沙州市委书记周昌全特意告诉了祝焱,在整个益杨县,只有祝焱知道这个秘密。
李永国接过信封,呵呵笑道:“今天到我这里只能吃素,院子里的菜没有用一点农药,是真正的绿色产品。”
祝焱道:“上一次到李老这里来,我深受启发。现在城郊孟东镇种了一千亩无农药蔬菜,今年已经形成了益杨品牌,占领了沙州50%的市场。”
李永国很高兴,道:“我们到屋里坐。”
祝焱站在门口,安排道:“小侯,你帮李老浇菜。你当了几年乡镇干部,应该会浇菜吧?”
“会,我种过菜。”侯卫东会种菜,但是他并不是在乡镇学会的种菜,种菜技艺是来自家传。
在70年代末期、80年代以及90年代初期,由于物质匮乏,工资又不高,很多家庭都在前庭后院的窄小地盘上种菜,或者是在房顶上种菜。侯卫东七八岁时,父亲侯永贵在乡镇派出所工作,住所后面有一大块菜地,帮着母亲挑水浇菜成为侯卫东每天的必备功课,耳濡目染,他自然对种菜也不陌生。
侯卫东接受了浇水任务,见左边的莴苣叶子已经蔫头耷脑,便提着水桶,专心致志开始给莴苣叶子浇水。
屋里,祝焱与李永国有一句无一句地聊着。故去的老领导、沙州的政策、益杨发展、庆达水泥厂落户,都是话题,最后聊到了益杨土产公司。
益杨土产公司正是祝焱谈话的主题:“今年上半年,土产公司亏损了一百多万。去年投入了四百多万搞技改,如泥牛入海,一点用处都没有,土产公司已经资不抵债了。”
铜杆茹项目就是当年李永国当县委书记时搞出来的,投产以来,名动一时,当年就为益杨县赚回了投资。作为县委书记,他能够顺利当上沙州地区专员,益杨土产公司是他的重要政绩之一。
李永国眼见着自己的心血被后来者败掉了,心疼万分,激动地道:“易中岭这人品质不行,即使搞经营有一套,也不能重用,这话我早说过。”
祝焱虚心地道:“当初见易中岭管理水平还可以,就抱着看一看试一试的态度,让他继续干两年,再加上有些同志坚持使用易中岭,所以一直没有调整他。前几天开了常委会,已经把他拿下了。”
李永国知道“有些同志”指的是马有财,但是他没有点破,道:“早就应该拿下了。”
祝焱又道:“半年报表出来以后,县委、县政府感到问题严重,这个月派了一个审计组到土产公司,进去以后得到了一条线索,检察院在中山东路115号搜到不少凭证和账本,从这些东西来看,土产公司给审计组查的都是假账。”
李永国神情凝重:“不适应市场经济,经营不善导致亏损,这可以原谅,大家搞了这么久的计划经济,都对市场经济不熟悉。但是搞腐败又是另外一回事,性质变了,我们绝不允许腐败现象滋生。”
祝焱一字一顿地道:“这批证据,昨晚在检察院被烧了。”
李永国愣了一下,随即青筋暴涨,道:“当断不断,自食其乱。小祝书记,我倚老卖老就批评你一句,当县委书记就要有狠劲,该下手的时候,一定要快刀斩乱麻,对于这种害群之马更是要用雷霆手段。”
祝焱诚恳地道:“李老批评得对,我们正在全力侦破此案,只是这批证据被毁,查清土产公司一事就会多了许多困难。”
李永国如今是天天种菜的小老头,可是由于特殊地位,他对益杨政局了解得很清楚,用一种过来人的眼光看着益杨两虎相争,道:“很多事情我不知道,有些事情我知道一些。你是多年的领导干部,前程远大,益杨县委、县政府的具体事情我不评判,只求无愧于国家,无愧于人民,无愧于益杨的父老乡亲。”
祝焱一脸郑重,道:“每次与李老谈话,我都有不少收获。请李老放心,无论如何,我也是受党教育多年的干部,党的事业、人民的事业永远放在第一位。”
沙州市有三区四县,益杨县是第一大县,如果县委书记和县长产生了激烈矛盾,周昌全同志肯定要过问。祝焱此次拜访,是提前给李永国打预防针,让他在周昌全面前能有一个正确的评价。
谈完正事,祝焱神情轻松下来,道:“李老,好久没有跟你杀一盘了,摆开战场,痛快地杀几盘?”
“我们下棋,等老婆子回来煮饭。”
“怎么能让阿姨来做饭,这些事您老就放心让小林去做。”
小林是县委办特意为李永国请的保姆,初中文化,城郊人,手脚也麻利,是季海洋亲自挑选的。
“小林不错,很勤快,又有礼貌,做菜手艺也不错,但是还赶不上老婆子,她家祖上就是开饭馆的,家传手艺。祝书记来了,老婆子肯定要亲自下厨房。”
祝焱笑道:“我尝过阿姨的手艺,那真是没说的,李老真有好口福。”说话间,两人在堂屋摆开了战场。
李永国忽然指着侯卫东道:“你这个秘书新来的?”
“跟着我才十来天。”
“这个小伙子不错,我一直在观察他,他浇菜始终一丝不苟,而且面带笑容,从这一点来说,这个小伙子是实诚人。”
此时,侯卫东已将菜地全部浇了一遍,背上汗水也涌了出来。听到祝焱招呼,他赶紧放下桶,走了过去。
“今天中午就在李老家里吃饭。你和老柳都进来,给我和李老当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