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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楼207:北大醉侠的浪漫宣言》日暖长虹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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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出版了两本言行所著的关于高长虹的书。一本是《一生寂寞,一生辉煌——高长虹评传》,另一本是高长虹专论《历史的沉重》。高长虹的问题在学理上并不难说清,但在现实中会牵惹到许多纠葛。我一向不愿在非学术出版物上介入“聋子吵架”,所以本来想全面赞扬一下这两本书,最后还是决定只写一点“假装客观”的个人感慨,以免被误解为“歌颂权威”派或是“歌颂黑马”派。

这两本书的作者在写作中贯注了十二分的激情。他本不是专业的研究人员,却以丰富翔实的史料和细致深人的分析,达到了比较高的“专业水平”。这在有些人看来也许不值得特别称道,因为作者毕竟是高长虹的外甥,他天经地义应该具有“打灯笼照舅”的激情。高长虹长期被认为是借鲁迅出的名,现在有人又借高长虹出名,当然是连“黑马”也不如的。如今的某些名人不但碰不得,而且还不许你碰别的名人,这实在是不大公平的。

但我的意思并不在称道作者的激情和心血,我想说的是作者的“高长虹观”。作者的大部分激情用来辩说高长虹并非一个“疯子”,证据充分而确凿。而我以为,那些证据恰恰说明高长虹是“疯子”。并且我还以为,高长虹整个家族包括言行先生都属于“疯子族”。我在两本书的许多处加了“疯子”的批语。这里的关键在于确定什么是“疯子”。言行先生以为这是一个“科学”问题,用观察眼神和日常举止来断定高长虹直到晚年还“一点疯的迹象也没有”,组织上不该“给这样一位著名的作家定为精神分裂症”。其实“疯子”从来不是一个“科学”问题,而是一个“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问题。《狂人日记》的主人公,《药》中的夏瑜,《孤独者》中的魏连殳,《雷雨》中的繁漪,他们是不是疯子并不决定于“科学”,而决定于众人之口,“说你疯你就疯不疯也疯”。任何人都生活在一定的“组织”之中,当某个人的“组织功能”与整个组织的运动状态发生龃龉之时,组织便有权决定该人是否“发疯”。那么高长虹的“组织功能”是如何不见容于组织的呢?

如果说高长虹早年与鲁迅的冲突还可以解释为“误会”,他并未造成对鲁迅的实际伤害,大不了落个“怪人”、“狂人”之名的话,那么他在革命圣地延安的表现就实在是颇具杀伤力的。第一,组织上安排柯仲平和他担任“文协”三大的正副主任,他却拒不接受,理由是“柯仲平不会工作”。言行先生论道:“辞掉职务,就等于辞掉了党对自己信任”。第二,毛泽东发请柬召开延安文艺座谈会,100多位应邀者,只有高长虹不出席,理由是自己是研究经济的,文艺只是业余爱好。第三,组织上认为他的书稿与斯大林观点不一致,他便上书中央,并要求中央转交斯大林。第四,他反对康生操纵的“抢救运动”。第五,抗战胜利后,毛主席宽怀大度,特地召见高长虹,问他“是留在延安还是到哪个解放区去?”高长虹曰:“我想到美国去考察经济!”主席大怒,请他出去……将上述几件事,去询问10个中国人,至少有9个要说“这是个疯子!”半个世纪以后的历史证明,上述5件事,都是高长虹正确,言行先生便据以说明高长虹不是疯子,而是“清醒”。但“疯子”与“清醒”本是一张烙饼的两面,提前了半个世纪的“清醒”,焉有不是“疯子”之理?

再说鲁迅,也早就看出长虹是“疯子”。鲁迅是偏爱疯子的,因为疯子对旧社会的杀伤力大,胜过“三千毛瑟精兵”,鲁迅才格外栽培他。鲁迅在长虹创办的《弦上》周刊上只发表过一篇文章,该文只有7个字:“春秋两季骂西滢”,似乎只有对疯子才能如此随便。只是后来长虹竟然疯到了鲁迅头上,鲁迅心口一疼,就不能再替他托着闸门了。

长虹的第一篇作品叫《提灯行》,最后一篇作品叫《什么是黑夜》,他把自己的生活定位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对于这种生活,鲁迅早有清醒的认识,《影的告别》说:“然而黑暗又会吞没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高长虹为反抗这个“影”的悲剧命运,给自己取名“长虹”。但他没想透,“长虹”实则也是“影”,尽管鲜艳,尽管“狂飙”、尽管疯迷,仍只是晴雨之间的一道虚桥。当晴暖的太阳真正普照时,长虹注定要消失的。言行先生似乎痛惜于此,所以用了“寂寞”、“沉重”的字眼,并十分动情地与人辩争自己的“清醒”,甚至“梦见又要搞文化大革命了”。其实,高长虹的一生是圆满的,是按照他自己的人生设计完成的一个标准的“疯子”的一生。假如他不敢对鲁迅和毛主席不恭,假如他积极参加康生的“抢救运动”,假如他后来当了几天文化部长,那才是真正的“历史的沉重”。让人感到“寂寞”的是,世上的疯子日见其少,日见其苦,故而我颇不主张将高长虹清洗出疯子之列。于是写了这篇不通的文章,意在把言行先生甚或更多人的脑子进一步搅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