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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楼207:北大醉侠的浪漫宣言》蓬山此去无多路品《寻找那只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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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平淡无奇,人们已不习惯冒险——你呢?”

小鸟飞了。

瓦罐碎了。

姐姐只出现在梦里。

姐夫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

然而信始终没有来。

……

够了,只这些就足够了,足够把你囚入一间死寂的墓室,足够让你面壁十载,然后明珠一闪,“化作从墓室顶部漏下的一缕天光”,然后你也许可以听到墓室顶上的土层传来的好听的鸟叫声。

这就是小说么?

谁不知道,小说本来就是故事。小说要让人高兴,让没饭吃的觉得挨饿也很风雅,让没老婆的觉得光棍才是好汉,这才是写小说的职业道德。无奈这年月世道不济,偏有许多男女虽长舌在口,却愣不肯讲一囫囵物件儿。他有时为了配合你到来,也踩几下不变的步伐。但当你正大胆地往前走时,他却伸手一抹脸,变了。怪不得你常抱怨,读一篇小说好像是在书摊上胡乱翻了20本书一样,脑子里除了一片汉字排成的兵马俑,嘛玩意儿没有!

你读钟海城的《寻找那只小鸟》(见《山东文学》1988年9月号)也是这样吗?

要说这篇小说没故事,你可太老外了。

要说这篇小说有故事,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么?

是的,作者没有一五一十地告诉你某生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于某地偶遇某女,但是你脑子里仿佛闪过定闪过类似的画面,而且不止一组。你应该明白,作者不过是把瓦罐子打破了而已。不破的瓦罐永远只是一只瓦罐,而打破的瓦罐却可以让你用一千种想象去还原。你想象过断臂之前的维纳斯吗?

还是让我们还原故事吧。

无疑,首先有一个小鸟的故事。这“黄头绿羽”的小公主被剪短翅膀,飞不高,“却又能在院子里飞来飞去”,以满足一种灵长目动物的纯洁的残暴。晚上,它被放到没有丁香的丁香树上。于是,早晨起来(谁起来?)它死在了地上,而且“并无伤痕”。它是鸟中的老舍吗?

鸟是会报应的,你当然知道“黄雀衔环”的典故。所以没有信来。钟海城再也收不到信,有了女人和儿子的人,再也收不到信。(你哭了吗?)收不到了。

信的故事作者没有讲,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大概是要留着酿一部长篇吧。

信就是鸟。

所以,他(也可以是你,是我)“忽然觉得这县城太小了”,于是他到乡下、到那片被遗弃的土地上、树林里,去逮鸟。你是读过《世界大串连》的,那么多人都忽然觉得赤县太小了,都去找鸟。赤县在放生。

然后就是瓦罐子的故事。你叫做古陶、藏起来准备跟老外换几个美元的那东西,被世人看做死人的瓦罐子,晦气,砸烂了。而且是“谁挖见谁砸”。这并非说毁灭美是人的嗜好,而是,目中无美。你在想什么?你觉得瓦罐子是鸟,对么?

破碎了。

“我破碎时声音清脆,像碎了一块玻璃,一枚枚散开,很来劲。”

新小说笔法加新感觉主义表现!强忍悲愤的淡漠与残忍,不敢看自己的心。

破碎的是瓦罐,是信,是鸟,是希望,是梦,是整个的自我,是柏拉图的理念和海德格尔的存在与在者……作者以高超的技巧(这个词组并非伟大作家的专利),朴实无华的语句把一个“人”硬是从平淡的“群”中给凸了出来。他终于进了墓室。“在这徒有四壁的墓室里,所有欲望都顿然消失了。”海德格尔认为,人只有在面对死亡“这种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和超不过的能在”时,“此在才能够本真地作为它自己而存在”。(着重号为原文所有),生命在此时此地才能真正领会到自身的一切意义。他匍匐爬行在墓室中的石画前,“那些沉默的石头便在我面前流动起来,仿佛无声音乐。过去,再不是虚无的不可捉摸的空间,无数没有姓名的生命在石画后活跃起来。我神思恍惚,于若醒若睡中化入其中……我醉了又醒了,死了又活了……”在生生死死的炼冶和铸造中,我们的主人公顿悟了。

这是一个现代人的顿悟。现代中国人。

“寻找”意象在历来的小说中,本是一种用以诱激昂扬的主题,起码也应是色调浪漫的。但钟海城的寻找却整个是一个结了婚的“颓废青年”,是一个死了心的“等待戈多”。现代人心里那股“淡出鸟来”的香味,被小说的作者和盘烧了出来。所以,他终于只是找到了他的前姐夫——也是个不安分的灵魂,然而没有机会说上一句话,这个前姐夫又畏罪潜逃了。他什么也没有找到。他一再发现、一再强调“平静”这个意象,一切都似乎哑了口,如渴睡的猫,如干裂的唇,如阳光强烈的下午所做的一场白日梦。于是,他终于没再说什么,“乘上返城的末班车”,回去了。接下来你又会看到一连串这样的意象:荒废,幽静,宁静,寂寞,消融……

但,你说他一无所获吗?

其实,一切他都找到了,他找到了万物背后的那个“一切”。可惜我太不善于谈玄。

用最滥俗的观念来分析,你也必得承认,我们的主人公要寻找的,是一只真善美的小鸟,是天真无邪的童心,是门铃一样激动人心的爱情,是过去岁月美丽的趾印,是未来光阴诱人的召唤。所有这些都是人所共求的,所以平淡无奇。所有这些又都是我们现代人、现代中国人所大量“水土流失”的,所以平淡中也可能有奇。你想过为什么那么多的流行歌曲都在唱童年、唱故乡、唱热恋与失恋,唱希望与绝望吗?我们的社会正经历着一个没有故事的阶段,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无数的故事。但是,瓦罐子碎了。你我每天都要在人海中冲决、扭杀,为自己,为部落,为老婆孩子,为一块金牌或者是一个梦。人人都忙着,包括那个砸瓦罐子的不怕死的“酱红脸膛”的老头儿。谁也没工夫安慰谁。你只好听听崔健、苏芮、邓丽君。你大概很少看小说,偶然看到了这一篇,你一定不高兴,因为作者讲的正是你。他不正正经经讲个笑话让你轻松一下,反而把你的潜意识都挖出来制成幻灯,一幅幅地放给你看。他很不懂事(或者是我心术不正)。但你要原谅他,因为写小说不是专为给人轻松,写小说是他的生活,他自己比你更需要轻松。你同意吗?

他不这么写,他就真的寻找不到那鸟。他这么写了,即使青鸟还没有落上他的窗口,我想,离着他心之所归的蓬山也不远了。所以他在小说的最后才坚决地用了那么一句荒唐的话来结尾:

却没有小鸟。

也许作者自己也以为答案是永远找不到的,那就不必一揭到底,姑且算作“不是答案的答案”吧。因为小说评论的风格,当然不一定非要跟原小说的风格同流合污,但如果一味在曹操面前硬充杨修,岂不是大煞风景了么?这杯茶终于没有品透,故而终于忍不住要辩解一句:

我也在,寻找那只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