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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楼207:北大醉侠的浪漫宣言》毛泽东诗词中的君王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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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革过来的人,随口背出十首八首毛泽东的诗词来,大概不成问题。我敢肯定,能背30首毛泽东诗词的人,绝对比能背30首李白、杜甫、苏东坡诗词的人多得多,叔本华说,读别人的书就等于让别人的思想在自己的脑子里跑马(大意),从这个角度来看,那么毛泽东的跑马场确实太宏伟了。几十首五、七言和长短句,在数亿颗灵长类动物的脑袋里,驰骋了一个时代。这个时代的人都被他老人家怔服了,所以这个时代叫做毛泽东时代。应该指出的是,毛泽东诗词能够探人人心,首先依靠的是其自身的巨大艺术感染力,而不仅仅是政治一类的外因。广大人民群众并不是因为热爱毛泽东才热爱他的作品,而是热爱他的作品以后更加热爱他本人,对毛泽东的个人迷信发展到全国性的迷海狂潮;他的诗词不能不说是起了相当大的作用。.人们不仅崇拜这尊神,同时也崇拜着神所唱出的歌。

那么,这些神的诗篇究竟是什么地方令人叹为仙乐,顶礼膜拜呢?是所谓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的两结合么?那纯粹是不着边际的空话。两结合的作品铺天盖地,而毛泽东的作品独执牛耳,其中必有他人充可替代之处。这无可替代之处,我认为,就是贯穿于毛泽东整个创作生涯(当然也不妨推广到整个政治生涯)的君王意识。

重新审读毛泽东诗词本文,我坚信了这一点。

至今所知毛泽东最早的一首诗,是他1910年秋在湘乡东山高等小学堂入学应考时写的《咏蛙》:

独坐池塘如虎距,绿杨树下养精神。

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见《中国青年报1988年4月10日二版)

据说这首七绝是根据清末名士郑正鹄的同名作改写而来,后两句与郑诗基本相同(见《中国青年报》1988年5月22日二版)。郑诗本是题画之作,而毛诗却是地地道道的“言志”。有人说此诗“抒发了一个17岁青年的救国救民的抱负和志愿”,我觉得这种捕风捉影的看法是在“为尊者讳”。诗中根本看不出一点忧患精神和拯救意识,字里行间透射出的分明是一个睥睨天下,唯我独尊的绝对夸张的“自我”形象。下面我想以这首七绝为参照模本,从毛泽东的诗作中剥出几个意象来进行剖析。

《咏蛙》的第一句“独坐池塘如虎距”(疑“距”当做“据”),首先推出了一个“独”字。这使我注意到,孤独是毛泽东诗词中反复回响的一个旋律。在早年诗作里,孤独的意象往往在字面上就直接显现出来,如1923年《贺新郎》中“从此天涯孤旅”,1925年《沁园春·长沙》劈头一句“独立寒秋”。这时的毛泽东,胸怀大宏图欲展。他的孤独不是传统诗词中一脉流续的那种文人墨客的闲愁散恨,他的孤独是狮子的孤独,是雄鹰的孤独,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孤独,是从山上下来的查拉斯图特拉的孤独。这种孤独是无法向他人倾诉的,因为孤独的实质是一种超越所有他人的强烈欲望,“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沁园春·长沙》)这就造成了孤独的主体与所有他人之间都存在着隔膜以至对立。作者坚信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头”(《孟子·公孙丑下》)的箴言,高唱着“名世于今五百年,诸公碌碌皆余子”。(1918年《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可是此话他却不能脱口直说,而要以勉励朋友的口气说出来,可见一种绝对超越意识的产生,必然要迫使超越者强行把自己笼罩于孤独的阴影之下。,他对世人不屑一顾,万户侯也不过是“粪土”对友人一面是“平浪宫前友谊多,为革命齐心协力”;另一面则是“我返自崖君去矣”(同上),相互保持各自的独立。他心里永远有一块只属于自己的意志空间,因而即使对爱人,也只好“凭割断愁思恨缕”。(《贺新郎》)能够忍受这种孤独的人,必定要具有烈火一样的欲望和冰峰一样的意志。反过来,正因为他具有了这样的欲望和意志,他才够把忍受孤独变成享受孤独。对孤独的玩味和体验,成了个体超越群体的内在证明。所以《沁园春·长沙》开头是“独立寒秋”,结尾则是“浪遏飞舟”,开头是孤独,结尾是超越。然而一句“曾记否”,则又把这超越拉回到孤独的园地。这表明此时的作者完全有驾驭自己精神之舟的膂力,他是为了超越而自由选择了孤独。这超越的目标是很明显的,“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令你一下子就可能想到“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李白《古风》)所以我认为,毛泽东早年的孤高豪纵之语中,已经深深埋下了君王意识之根。说毛泽东的诗词充满了革命思想当然不错,但必须认识到,那些革命思想一开始就和君王意识同床共枕了。

毛泽东早年以后的诗词,孤独的意象似乎很少,尤其是从1927年到1949年这段时期。但实际上,孤独不是减少,而是深化了。战争年代的诗词,写的多是群体,然而这群体并非主体,而是作为一具完整的客体来表现的,在这客体之后,另有一个驱动群体的主体在。像《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中的“命令昨颂,十万工农下吉安”,《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中的“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中的“百万雄师过大江”都使人觉得这群体虽然宏大,但本身似乎没有灵魂,宏大的群体是在一个灵魂主体的统帅下活动运转的。也就是说,作为主体的个体与作为体的群体之间并没有灵魂上的平等和沟通,有的只是大脑和手足的关系。

和平时期的诗词,更多的表露出一种反视内心的倾向。作者先是充满自豪地吟咏:“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余”。(《水调歌头·游泳》)然后就似乎陷入一种略带茫然的闲散境地。一方面对新世界的建设满怀欣慰,“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同上)另一面却十分留恋过去的戎马岁月,“别梦依稀咒逝川”,(《七律·到韶山》)面对新旧两个世界,作者似有无限感慨,却找不到一个对等的对话者,他只有问大海,“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浪淘沙·北戴河》)问古人,“桃花源里可耕田?”(《七律·登庐山》)问神仙,“问讯吴刚何所有?”(《蝶恋花·答李淑一》)问自己,“为问何时猜得”,(《贺新郎·读史》)毛泽东这时期虽有许多唱和之作,但这些诗词,一面是宫廷文士的歌功颂德,一面是贤君圣主的推功让德,谈不上真正的心之交流,身居极位的毛泽东失去了朋友。尼采说伟人是没有朋友的,“你的工作,你的意志,便是你们的邻人!”(《査拉图斯拉如是说》349页)毛泽东大概深深体会到了这种孤独。他的《卜算子·咏梅》虽是针对陆游原作“反其意而用之”,但除了把幽怨的情调改成潇洒之外,中心的意象仍然是孤独。在冬的世界里,梅仍然是孤独的,“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这是一种高贵的孤独,它不是被人抛弃、被人轻视的孤独,而相反是被人无限拥戴无限感激的孤独。这种孤独把一个人一步步变成真正的“余一人”,他的心声除了上苍无处倾诉。从“人有病,天知否”(《贺新郎》)到“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毛泽东的孤独从陈胜走到了秦始皇,这实在是一条标准化的中国式君主的孤独轨迹。

《咏蛙》的第二句“绿杨树下养精神”,诗眼在“养”字上。在中国,不论要成圣贤,还是行王道,修养都是第—要素,孟子“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饿其体肤、劳其筋骨……”这说的主要是修的一面,毛泽东从小就吃苦耐劳,有意磨炼自己的意志和体能,“中流击水”,冒雨登山,甚至到了晚年,有病不服药,这种自身力量的顽强坚信,与当年的洪秀全何其相似!

相对于“修”,“养”是更重要的。“养精神”有两层含义。一是使自身充盈,二是藏器待时。使自身充盈木外乎德与才两方面,要练就一副超人的胸怀和一身过人的本领。毛泽东在《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中表达得很清楚:“大夫何事足萦怀,要将宇宙看梯米。沧海橫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何足理。管却自窜身与心,胸中日月常新美。”如此恢弘的宇宙观,并非是要不理世事,而是说不要为世事所动,反过来要用一己之伟力操纵世事,有了这早年的“要将宇宙看稊米”,才有后来的“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七律·长征》)和“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七律·登庐山》)可见,毛泽东的“养”,不是佛徒懦士的清心寡欲的静养,而是一种有意志指向的修持,要修持到能够洞穿“人间正道是沧桑”的境地,修持到能够驾驭宇宙,叱咤风云,“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七律·送瘟神》)这分明是一种强烈万分的功业欲望。为什么一则小小的消灭吸血虫的报导会使这位伟大的舵手“夜不能寐”?因为他相信宇宙间的任何兴灭都与他的言行有关,都是他丰功伟绩的一部分。这些使他从中享受到“创造”的欢悦,使他确信自身的充盈。他的自身与天下是等价的,甚或要凌驾于天下之上,这就是“养”的目标。所以“养精神”不能忘了关注时事,面壁是为了破壁,一旦东风降临,就要“欲与天公试比高”。(《沁园春·雪》)所以这不是静养而是一种焦急等待的心情,诗人常常算计着“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清平乐·六盘山》)“养精神”所付出的代价要在将来得到补偿,诗人甚至幻想大功告成后与爱人“重比翼,和云翥”。(《贺新郎》)因此可以说,这里咏的不是蛙,而是一条“卧龙”。一条养精蓄锐,等待呼风唤雨的龙。如果诗人自己当时也这样想了的话,那他的脑子里或许已经闪烁着许多“真龙在此”的意识了。

《咏蛙》的后两句:“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这是全诗的高潮,主人公扬眉剑出鞘,脱口一声长啸。一股“虎入森林,百鸟压音”的逼人锐气透纸袭来,令人不禁想到黄巢的“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咏菊》)这里赤裸裸地凸出一个“我”字。

毛泽东诗词中出现过的“我”字是可以进行定量分析的。在赠答之作中出现过五次:《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中的“君行吾为发浩歌”,“我返自崖君去矣”,《贺新郎》中的“算人间知己吾和汝”,《蝶恋花·答李淑一》中的“我失骄杨君失柳”,《七律·答友人》中的“我欲因之梦寥廓”,这五个“我”都是一般的第一人称,指毛泽东的存在实体,可以称之为“小我”。在《念奴娇·鸟儿问答》中有一句“哎呀我要飞跃”,是为鸟代言,这里排除不计。其余的“我”则都是“大我”。例如“春来我不先开口”,这个“我”显然不是毛泽东本人的实指,而是作者想象中的一个主体。这个主体是一个经过极度夸张的形象,是“小我”对自己的理想设计,是“小我”将要“适彼乐土”的一个飞逝目标,也可说是“小我”在内心对自身实存的一种超越。因而,这是一个灵魂扩张的“大我”。其余的“大我”还有《西江月·井冈山》中“我自岿然不动”,《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中“狂飙为我从天落”,《念奴娇·昆仑》中“而今我谓昆仑”,《六言诗·给彭德怀同志》中“惟我彭大将军”,一共也是五次。

这些“大我”都以独立遗世的面貌出现,大有“舍我其谁”的豪迈气概。可以注意到,这些“大我”都出现在早期和战争年代,出现在毛泽东奋发进取打江山的年代。随着革命事业的日益壮大,毛泽东的“大我”也日益伟岸豪雄,直到要“倚天抽宝剑”,把巍巍昆仑山“裁为三截”,大有天地难容,破云而去之势。周恩来曾表示过自己的志愿是“立马昆仑”,这与毛泽东切豆腐似的剑斩昆仑相比,真是霄壤之别。这些“大我”给了毛泽东以无穷的信念和勇气,使他蔑视一切艰难险阻,在前进的路上披荆斩棘,实现他早年写下的“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的大志。

然而到了和平年代,到了伟大领袖的时代,生活中实现了“大我”,而诗词中“大我”突然消失了,诗人重新回到了凡人时代的“小我”。他的“我失骄杨君失柳”是多么深情,他的“我欲因之梦寥廓”是多么感慨。“骄杨”是属于“小我”一个人的,是与“小我”对等的,作者深深怀恋着“算人间知己吾和汝”的纯真美好的日子,他似乎发现往日的“小我”才是自己真正的本体,而往日的真山真水真“廖廓”只能在梦中重见。从“小我”扩张到“大我”,再由“大我”去回溯“小我”,两重人格在他的身上对峙着。他终于明白,“大我”实现之后就再也不能享受“小我”的欢乐,他已被从亿万个“小我”中开除了。他有时试图控制那些精鹜八极的伟念,试图用一颗清醒的、凡人的头脑去反思一些问题。他蔑视过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王,傲然地宣布“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灯心园春·雪》)可是在“今朝”到来之后,他似乎大梦初醒,他对自己,也是对世人说道:“三皇五帝神圣事,骗了天涯过客”。(《贺新郎》)这正如尼采所云:“有一天,你不再看见你的高贵,而只觉得你的卑贱靠近着你;你的光荣会像幻影一样,使你害怕。有一天,你惊喊着:‘一切是假的!’”(《査拉图斯拉如是说》72页)

当然,毛泽东不会完全把自己开辟的大业看做是假的,他主要是通过自己的“开天辟地”,看穿了“三皇五帝”的秘密。作为推翻三座大山的领袖,他当然努力掩饰自己有帝王思想,但从“春来我不先开口”,到“雄鸡一唱天下白”(《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这段“大我”所走过的路,已经把那种君临万界的心境表达得既精练又透彻了。

一句“哪个虫儿敢作声”,充满了王霸之气。朱元璋曾咏菊说:“百花发时我不发,我一发时都吓煞”。洪秀全写过“神天之外更无神”。(《毁冯云山书馆中偶像》)毛泽东这一句的特点在于,除了“我”之外,根本不存在与我平等之物。黄巢和朱元璋都承认在“我花”之外还有“百花”,不过要用“我花”压倒“百花”而已。毛泽东则一开始就是凌驾于百花之上的,所以他容许“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只不过先要“一唱雄鸡”然后才“万方乐奏”。(《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毛泽东天生一双龙眼,他眼中的客体,都是越看越小。五岭看做细浪,乌蒙看做泥丸,地球看做小小寰球,整个宇宙如沙盘般尽收眼底,至于宇宙中的人,那就更是碰壁的苍蝇,缘槐的蚂蚁,撼树的蚍蜉。总之,没有一个人、一件事,能够放在他的眼里,他天生就是展翅九万里的鲲鹏。如果说他还承认有什么东西在他之上,那只有一样——天。他君临人间是“背负青天朝下看”,(《念奴娇·鸟儿问答》)他抽剑斩昆仑也要“倚天”,他孤独痛苦时呼唤“人有病,天知否”?(《贺新郎》)他感叹岁月时无限敬仰地说:“人生易老天难老”。(《采桑子·重阳》)只有在万古永恒的天面前,他坦率地承认自己是个“人”,他不可逾越的、他最终叹服的、他死心投靠的,只有天,他是天之子。

在“百年魔怪舞翩跹”的中国,百姓不像个百姓,皇上不像个皇上,已经久矣。四分五裂、乌烟瘴气,是最为中国人所痛心疾首的。国家的孱弱,民族的浩劫,自然酝酿出对江山一统、河清海晏的太平世界的强烈渴望。这种渴望必然要寄托到某一个强有力的“未来之龙”的身上。恩格斯说,历史需要伟人,历史也就能造出伟人。这种渴望在经过与洪秀全、孙中山等人的试婚后,终于一头扑进了毛泽东的怀抱。作家高晓声说过,中国这片土地是需要皇帝的土地,是产生皇帝的土地。人民苦苦地盼望着大救星的出现,于是,毛泽东出现了。毛泽东排山倒海的巨手征服了炎黄子孙。而他的诗词则是对他明君形象的一介补充和证明。人们从他的诗词里,夹骨沦髓地感受到了那股堂堂正正的君王之气,于是人们舒服了,放心了,说这才像个主席(皇上)的样子!如同契诃夫笔下的小人物挨了打骂,说这才像个老爷的样子。的确,如果简单地把毛泽东诗词列人浩如烟海的中国诗词史,无论从辞藻音律,还是从格调意境,都难以列人上品。作品的价值是由接受客体决定的。毛泽东时代的黎民和士大夫们选择了毛泽东的诗词为上品,那没有别的原因,一句话,因为诗词中有能够满足他们心理的君王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