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者,北大中文系参研中国现代文学之教授也。论年纪,不老不少,到了那据说是“不战而胜”的公元1999年,他才六十大寿。如果我们赞同男人的真正生命从40岁才开始的高论,那么当那辉煌灿烂的21世纪开幕之时,老钱还完全是个小伙子。
愣管钱理群先生叫老钱,一不是为了套近乎,二不是预备打秋风,而纯粹是一种“约定俗成”。当着面你可以“钱老师”、“钱先生”、“钱教授”地乱叫一气,背后则觉得非叫“老钱”不能过瘾,非叫“老钱”不能表达出那份说不清的感情的氛围。于是,从教员到学生,从北京到上海,凡与之相识者,都以一叫“老钱”为快。的确,一叫“老钱”他的形象就全须全尾地浮现在你面前。而形象又让你觉得非“老钱”无以名之。个中三味,殊不可解,此等名实之关系,暂且留待后人发微。
谈到老钱的形象,初看似佛门弟子,弥勒同人,实则不然。老钱于宗教一道,颇有格格不入之概。生活中从未斋戒礼拜,精神上不能心平气和。不参禅、不悟道,无拘无束,至性至情。但他身上自有一种精神在。当他眼中逼出两道灼光之时,你会想到鲁迅《铸剑》中的那个黑衣剑客;当他激动得脑门上直放红光之时,你会想到许多赴汤蹈火的豪杰猛士,这时候,我再告诉你,老钱是个大侠,你一定会说“英雄所见略同”,“于我心有戚戚焉”一类的话的。
老钱是大侠,已成定论。但大侠还不等于侠之大者。大侠者,武功绝伦,力拔山兮气盖世,路见不平,能解人之缓急也。而侠之大者,金庸在《神雕侠侣》中有一界定,曰“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顶桂冠,似乎过于庄严肃穆了些,但我以为若是排除了特定语境的干扰,用于老钱,还是实实在在的。
写老钱的文章,已有不少,我最欣赏邵燕君同志的《是真名士自风流》。我也写过一篇《老钱的灯》。其实老钱本人就是一盏巨灯,多少年来,照着我们的脚步走。老钱从来不怕黑暗。夜越黑,他越亮。我曾十分亵渎地对师弟说:“你注意到咱钱老师的脑门吗?多亮!”师弟不敢呵佛骂祖,只默默地笑了笑,我便知他心中也被照亮过。但老钱是被什么点亮的呢?我偶尔想。
老钱最近的一本专著叫《丰富的痛苦》,我想这个书名与其用来概括该书的副标题——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的东移,还不如用来概括老钱本人更为恰当。老钱“曾有过自由做梦的年代”,但也许是梦做得太自由了,大学毕业后被发配到黄果树瀑布的脚下去冲刷了18年的魂灵。但他的梦没有被冲刷掉,他在那里为青年们讲鲁迅、讲莫里哀、讲中国的未来。1978年那个清爽的秋季,他以第一名考取了王瑶先生的研究生,回到了说不清是欢迎他还是排拒他的北京。
老钱是杭州人,却生于重庆,长于南京,本科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1981年留在北大任教后,东南西北又跑了不少地方。丰富的阅历和对这些阅历的不能忘怀,也许就是他痛苦的根源之一吧。但无论是唐·吉诃德式的还是哈姆雷特式的痛苦,都不但没能使他“看破红尘”,与世浮沉,相反,他说道:“真的,不管人生路上会遇到什么曲折,我始终坚信:人生是美好的,青春是美好的。”(《人之患》)我脑海中浮现出,他在南京上小学时,成为新中国第一个少先队大队长的情景。我好像看见他们竞选时打出的横幅,上写“请投钱大头一票”。也许就从那时开始,“为国为民”的责任感就深植于老钱的心中了。
老钱现在除了任教北大以外,还兼做清华大学汉学研究所兼职导师。出了十几本书,数量不多,但每一本都是沉甸甸的,每一本都饱含着他的真诚和热血,以至许多不相识的读者都以为他是青年学者,是所谓“第五代”学人,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老钱学术精神的先锋性和青春性。这些年来,他的几部心血之作《心灵的探寻》.《周作人传》、《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等,不但在学术界反响巨大,波及深远,而且也成了图书市场的畅销品,成了广大青年学生的案头宝。在今日中国能够如此,不敢说别无二人,但的确是谈何容易,真是非侠之大者,难以做到的。
老钱的声音永远是激越的。讲课时满头大汗,激情奔涌。他做的学问从来不是冷冰冰的理论拼盘,而是喷出冰谷的跳跃的火焰。虽然不是党员,但他从不掩饰自己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从不讳言自己的思想源头是毛泽东和鲁迅。他自觉地把自己的学术倾向与时代的脉搏、与人民的心声贴在一起,在他的著作里,强烈的人文精神像降龙十八掌一样拍击着读者的灵魂,令人心如澡雪,奋发昂扬。
在《心灵的探寻》扉页上,老钱用激动得颤抖的笔迹写道:“向青年学生讲述我的鲁迅观:这是做了几十年的梦。现在使命已经完成,我应当自动隐去。但仍期待于后来者——鲁迅的真正知音必在中国当代青年中产生。”从这段“鲁迅式”的话中,让人分明感到一个肩起闸门的形象。难怪有人称老钱为“启蒙学者”或“后启蒙学者”。我想,在老钱看来,学术活动如果完完全全于世道人心无补,那何必如此执著,世上比做学问轻松好玩者不是俯拾皆是吗?
老钱的学问做得颇有些苦。他选定的科研对象都是令人大为棘手、望而生畏的,他就以一种“攻城不怕坚”的劲头钻进去。温儒敏教授说他是围起一块地,一定要打出井、喷出油来。此论甚当。他总是在掌握了对象的全部资料后才“论从史出”,不打无把握之仗。他也这样要求自己的学生。扎实的基本功是老钱所最为看重的,他甚至亲自为学生改正不大通畅的句子。有好事者从他的著作中寻出一二处错误,他仔细地记下来,准备再版时订正。除了做学问,他似乎完全没有别的乐趣。不论你跟他谈什么,总是不知不觉之中发现,在他的哈哈大笑声中,又扯到学问上去了。他的学问是无所不在的,就像他的上帝。
另一方面,老钱的普通日常生活也是充满情趣的。他喜欢聚会,喜欢热闹,喜欢跟一大群人彻夜长谈。他知道自己绝不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但他还是常常振臂,时时呐喊。对于社会上的一些不正之风、道德沦丧现象,连他的学生们都觉得习以为常,淡然处之,而他却疾言厉色,愤恨得不行不行的。所以弟子们一致认为:钱老师不能当官。当官必须在一定程度上懂得维持现状,而老钱却永远不满现状,对黑暗和丑恶缺乏宽容,连公共汽车停在离他不过几十米远这样的玩笑也不能接受,倘若当起官来,有些人受得了吗?
老钱在生活中大概属于粗人。粗人想细事,往往可乐。所以他不大去琢磨别人的心理。他只是一团火似的烧着。不论你对他是爱是妒,是誉是毁,他永远把你往好处想,永远以诚相待。有一次,一个不大听话的学生远出未归,老钱以为发生危险了,便在校门口久等,学生终于深夜归来,老钱扑上去紧紧抱住那个傻小子,学生也被他感动得落了泪。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学者生活是枯燥、死板、乏味的。从老钱的身上,我却得出结论,如果有人过着那样的生活,那他不是真正的学者。尽管老钱教育自己的学生,要耐得住寂寞,要有甘坐冷板凳精神,但他自己的全部生活的确是生机勃勃,张弛有致的。在他的大侠节奏中,也存在着一份不经意的平常心。他对大学生讲:“是学生,当然要进图书馆;但这不是(也不能成为)学生生活的全部。该‘进’时就专心致志地读书,该‘出’时就痛痛快快地玩,这样,不是更自然,也更洒脱么?”(《人之患》)
侠之大者当然要为国为民,但老钱从未把这样的话挂在口头上标榜。他只扎扎实实地去做,一本一本地写书,一封一封地回信,一节课一节课地去播撒真理和良知,一句话一句话地去传递温暖和力量。80年代一大批受他影响的学生已经成长起来了,90年代的学生又聚集到他的周围。他的私人藏书是学生们的“小图书馆”,处于流通状态的书籍保持在数百本。你如果找他的学生找不到,直接去敲他的屋门,十有八九准在。老钱从未说过“为人民服务”之类的感人话,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这样做快乐,这样做活得才有意义。他生命中那些“丰富的痛苦”都化做了刚猛的内功,然后反过来战胜面前的痛苦。正像他说的:“既然上帝安排我们依旧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在我们多少‘明白’了一点以后,就挺起身走下去吧——走自己的路!”
如今,寂寞学术界,纷纷适乐土。老钱坚守着自己的园地,荷戟不彷徨。年轻一代的学者已经开始赶超他,而僵化保守的人们还在责备他。两面夹击中,老钱没有遁入纯学术的象牙塔,更不屑披上某种新潮理论的软胄甲。他好比《天龙八部》中的萧峰,“天生神武,处境越不利,体内潜在勇力越是奋扬。”老钱用自己的一双血肉之掌,在自己的学术天宇上拍出四个大手印——侠之大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