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鲜花寺,没有风,但红楠依旧婆娑。
我看见菩空树孤独地坐在半山坡上,坐在方丈前的那棵柚树下,仰头似乎在嗅柚树在秋天发出的最后一缕清香。他看着我由远而近慢慢走来,混浊的眼睛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柔和,他说:“是时候了,我知道你在这个时候来。”
我小心翼翼地问:“你等我……来看树,还是看你。”
他和身后的柚树几乎合为一体:“人就是树,树就是人,这个道理不久你就会懂,你等的人回来了吗?”
“没有。”
“别枉费心机,人不可能等树的,树挪就会死,别等了,那棵树本来就在那里,何苦去等,只要你心中拥有树,树就永远不死……”
我默默喝茶,无语。
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说:“这棵柚树是我刚来到鲜花寺那年亲手种下的,这棵柚树从来只开花,不结果,从我种下后就开始天天照顾它,看着它,这么多年它生长得真漂亮……那串水晶再给我看看。”
我迟疑,把水晶摘下给菩空树,他干枯的手指轻柔地转动着水晶珠子,我惊愕地发现他的眼睛射出摄魄的光芒,他喃喃自语:“又见到了,又见到了,其实我是想见到它。”
心中一个巨大的疑团呼之欲出,我突然问:“你知道这串水晶的故事吗,你能告诉我三百年前那个漂亮女孩子的心愿吗?”
菩空树的肩膀微微一耸,默默不语,我觉得我快接近一个很久以来的谜底,于是继续追问。他仰头看天,看天穹苍茫,白云如苍狗匆匆跑过,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似乎在做一个重大决定:“你真的想知道?不过这只是个传说,当不得真。”他起身走进那间老旧的方丈室,很久很久……他出来,神情萧瑟地递给我一本沾满尘埃的书,羊皮封面有黄色的暗纹。
我在菩空树示意下打开发黄的羊皮封面,却闻到一股神秘的清香,里面全是汉藏双语的诗歌,他说:“随便读一段吧……”我看着翻开的这一页,寂寥缱绻的一段文字跃然纸上:
在那东方的山顶
升起皎白的月亮
未嫁少女的脸庞
浮显在我寂寞的心房
……
心中一动,我曾在卓敏的录音笔里听到过这些句子,那是她在车上的电台里录下来的民谣。我甚至还把它写在那个题板上……
我合上书说:“这是一首民谣。”菩空树摇摇头,说:“不,这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传说,隐藏着三百年前藏传佛教巨变沧桑的一个秘密……”
我不解地望着已陷入过往故事中的菩空树,他轻轻转动着水晶,嘴里喃喃自语。秋天的柚树散发着迷幻的香味,我恍然中被带到三百年前一片洁白的雪域,一座白色的石头城,和那条夜色繁华的八角街中:
很久很久以前,从鲜花寺向西,再向西,有一片美丽的雪域,那里有蓝天白云、草场和无数的牛羊,雪域的中心有一座高高的山,山上还高高地修建了一座白色的石头城。
遥远的草原有一个小小的土司,土司五十岁时,得到了一个小女儿,取名“达娃卓玛”,意思是月亮上的仙女。但她比月亮还要漂亮,比仙女还要轻盈,她一笑的时候连雪花都会融化,她跳舞的时候天上的凤凰都会羞愧……
她十七岁那年随父母来到拉萨,她站在八角街上看着山上那座白色的石头城,她问,谁住在里面。没有人回答她。
其实白色石头城里住着一个青年,一个名动整个雪域的青年。每天有无数的人民匍匐着向他磕长头,把牛羊和珍宝都献到他脚下,被他赐福过的病人可以疾病全除,被他摸过头顶的小孩子终身不会洗头……
他十四岁被远道而来的一群喇嘛认出来时,那天他正站在雪山脚一棵树下唱着动人的歌谣……然后他从遥远的南方被送进这座由无数白石头修建的高高的圣城,学习最高深的佛法和最慈悲的胸怀,他慢慢长大,长得玉树临风,长老们预言他将成为最聪慧的修行者。
但青年并不喜欢万众膜拜的荣耀,其实他很寂寞,常常站在高高的白色石头城上,回忆小时候在草原上的姑娘和自由的歌唱。
没有人看得出他的寂寞,也没有人知道,那一天晚上,他踏着月色乔装打扮走下山,他走到八角街,走进那间有黄色屋顶的温暖酒肆,人们并没有认出他。他就和平民们一起喝酒、歌唱……他正陶醉在歌声和美酒中时,突然看见黄屋顶酒肆的门帘被撩了起来,露出一张月亮般的脸,一双清澈动人的眼睛,他一眼就爱上了她,她也一眼就爱上了他。
第二天他寂寞地站在高高的白石头城遥望山下,无比想念那个眼睛会说话头发会跳舞的女孩。他认为孤独的生活从此发生变化,连夜写出一首情诗献给那个女孩:
杜鹃来自门地
带来春的气息
我和情人相会
身心无限欢喜
那个女孩热烈地爱恋着青年,青年也不顾教规,他从尊显的山上走下来与女孩幽会,他俩在草原上跳舞、骑马,在那间有着黄屋顶的酒肆里喝酒、歌唱。青年为女孩写了很多很多情诗,他们以为世人不知,但那些诗已流传到八角街,也流传到白石头城上。
那天,他送给她一串晶莹剔透的碧玺作为定情信物,那是雪宝顶上采摘出来的灵物,他说见水晶就如见他,每一颗珠子都有生命。她说也要送给他一个礼物,男人问她是什么,她花儿一样笑了,就指了指肚子,说是个小灵童。
那天晚上男人神情萧瑟。他是个多情有义的人,但他无法摆脱十四岁时命运给他安排的轨迹,他肩负普渡雪域众生的责任,他正夹在京城的皇帝和藏王之间的纷争,贵为至尊的他,其实并不是白色石头城真正的主人。这时候,白石头城上的人们已经开始告诫青年,连北京的皇帝也严厉询责,因为贵为黄教首领,就不应再心生情愫更不能娶妻生子。
那天晚上女孩流下了比水晶还要晶莹的眼泪,她说她宁肯没有生命也不肯没有他,青年搂着女孩,看着漫漫长夜和长夜里那盏酥油灯,也说宁肯不要至尊的称号也不肯没有她……
他俩互述衷肠,他俩还跪在酥油灯下,一起对着那串水晶发下誓言:请给我们爱情,哪怕失去生命!
这串碧玺是用雪宝顶上采摘的水晶制成的,大昭寺里酥油神灯照耀了四十九天,道行最高的喇嘛们唱诵了八十一天……它已具有极高的灵性和法力,传说它可以完成人们一切的愿望,而且这样的愿望会世世代代记忆下来。
他本是个多情的种子,他仍然和她时时幽会,他甚至想归隐去和她过平淡的一生。这样的消息让人震动,全藏住在白石头城里的大喇嘛都来劝他,有人还说北京的皇帝要把他押解到京城。
女孩的父亲害怕了,赶紧把她带回家。分别前,在那个黄色屋顶温暖的房子里,他对她说会在某一天来看她,他们一起对着水晶发誓:请给我们爱情,哪怕失去生命……
但直到女孩难产那天,青年也没有按承诺来看她。她知道多情的他总是把寄托放在远方,也许青年已把她忘了。她回想与青年一起温存的情景,低声念着给她写下的一首首诗,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水晶上,她悲愤地对水晶说:
“雪宝顶上的水晶啊,为什么我要死了,还得不到爱情?法力无边的水晶啊,你能不能生生世世去证明,死亡可以换来爱情!”
一刹那,水晶在酥油灯的照耀下突然迸射出夺目剔透的光彩,女孩看着水晶,香消玉殒……
菩空树缥缥缈缈地叙述着这个故事,那个女孩的命运紧紧攫住我的心,我问:“那个青年从此没有回来?即使这串水晶也不能保证他俩的爱情。”菩空树转动着水晶,叹息:“这只是个藏传佛教的传说,当不得真,当不得真,但是那个青年……”
其实那个青年没有欺骗女孩,那天女孩走后,青年就开始流亡,他足迹遍布雪域所有的湖泊和草原,他仅带着少许随从,却要躲避一千个蒙古骑兵的追赶,但他每天都要写一首诗寄托对女孩的思念:
“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我细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能与你相遇;只是,就在那一夜,我忘却了所有,抛却了信仰,舍弃了轮回,只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早已失去旧日的光泽。”
终于有一天,青年被骑兵们抓住并要押解京城。但拥戴这个青年的人们开始四起保护他,在押解的途中他被夺了回来并藏在一座雪山的喇嘛庙里,上千僧兵与皇帝的骑兵在山脚下激战了三天三夜,雪山脚下的驿道被染红了,小河被阵亡的马匹堵塞了。青年在山上遥遥看到,心中大为不忍,他走下山去,自投罗网。下山前,他告诉随从们,把他写给她的诗收集好。
女孩并不知道,在她含泪而去的时候,青年也身陷绝境。其实骑兵们并没有把他押解京城,而是悄悄由藏北直至青海湖,并在鹭鸟纷飞的湖边,将他刺杀……当时青年正在为她写着一首诗,“心中热烈地爱恋,问伊能否作侣伴?即或死别,也决不离散!”青年死后,传说乘着七匹马拉的车,飞向太阳。
这是藏传佛教中一个巨变,但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巨变的后面却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凄美绝伦的故事。
菩空树说:“青年死了,女孩死了,但那串水晶却留了下来。虽然它被当成不祥之物,但真实的秘密却无人知晓,被土司的家族一代代流传下来。在雪域的人们心中,普通水晶也是富有灵性的,它们不仅能够感知主人的意念,而且还会有记忆,把这种意念记忆下来,在同样的情景下它们会发出提示……”
我打断他,急急地问:“这串水晶是卓敏家的祖传,那个女孩就是她所说的女先祖,但我不信传说中的心愿咒语真有那么神秘的力量,一世一世传下来并影响到卓敏身上。”
他把手里那串碧玺放到眼前细细端详,晶莹的光刺激着他混浊的眼,他说:
“我也不知道,这串碧玺真的有那么神秘的力量吗?不过它确实是普天下的极品,它来自藏东圣山的雪宝顶,千万年来采集了日月精华,白石头城里道行高深的巧匠历经三年把它打磨而成,然后又在大昭寺的佛像下,在数百年长明的酥油灯旁,在喇嘛的诵读中,得到了最好的加持和通灵,最终它应验了主人的愿望——他俩死了,但得到了爱情!那个女孩误解了青年,其实那个青年不仅抛弃了尊位,还不惜献出了生命。”
天色迷离,菩空树倦怠地长叹一声:“青年和那个女孩走了,但也许,那个女孩临终幽怨的愿望真的继续流传下来,碧玺忠实地执行着她的愿望……多少年来,这个家族只要戴上这串水晶的女孩,都在用一生来证明着她们的先祖临终前的愿望,而且,这个家族开始流传一种神秘的病……有时数代才发病,有时隔一代就发一次。”
我惊异地看着菩空树,看着水晶:“你还知道多少?卓敏,和这个家族所有的女孩,快告诉我。”
他想了想,眼睛望着缥缈的远方。
“知道一点,如果你想听就告诉你——”
这串水晶一直流传到二十四年前,在那个女孩的故乡,在同样的一座雪山下,一个美丽的女孩坐在白石头上发呆,她有清澈的眼睛和柔韧的舞姿,她有一头黑黑长长如瀑布般的头发,她也戴着一串水晶。
但她从出生开始就不说话,她可以听得懂别人的话,自己却从不说话。
有一天,这个雪山脚下突然来了一些拿着工具和颜料的汉人,寂静的山脚顿时热热闹闹起来,有个年轻的汉人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女孩,他问,她是谁。人们就说她是个不祥的女孩。
一连三个月,这个汉人青年每天都忍不住要看她,他喜欢她,庙里的人们就开始告诫他别理会这个不祥的女孩,她不会说话是因为上天在惩罚她的罪过,自她出生后,母亲就神秘地死去,然后父亲又死去……但他不在乎这些,他还告诉人们“她的眼睛就像会说话”。
很长一段时间,他就故意在远处吹着口琴,他知道她喜欢听他吹口琴,因为每当他吹口琴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亮晶晶的,有一次她还趁人不注意悄悄跳起舞来,她的舞姿很好看,连山上的蝴蝶都自愧不如……青年发现自己越来越想念这个女孩,他每天看着庙里的菩萨像时都会想着这个女孩,他睡觉时也会梦到这个女孩在翩翩起舞。终于有一天,这个青年大胆走过去,他和人们打了赌,打赌说他一定能听得懂她的心思。
他走过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想起刚刚看到的庙里的菩萨,他就说,你和庙里的菩萨一样漂亮,然后他惊讶地听见她居然开口说“听说你会吹口琴”。
后来他就开始吹口琴,天天变换不同的曲子吹给她听。每当他吹琴的时候,女孩就会随风翩翩起舞,好看得像雪山顶下来的一个仙女……
女孩和汉人青年爱得非常热烈。她对别人无话可说,但她对他总有说不完的话,她天天为他跳舞,还说要和他一起生很多孩子。他天天用牛角梳给她梳长长黑黑的头发,他还给她画了一张漂亮如菩萨的画像。他们以为可以这么一辈子爱下去。
但这个美丽女孩的家族坚决不同意和汉人通婚,因为女孩的外祖公就是被汉人开枪打死的。家族里的老人还用木棍打女孩,女孩的身上被打得青肿,但每次她都不哭,反而笑了……
后来他俩就悄悄幽会,在雪山脚下,在白水河边,在树林里……但他们两个不知道,那个青年悠扬的口琴声暴露了他俩的行踪。在一个傍晚,青年给女孩梳着头发时,梳子突然断了,他俩愣住了,但他们认为这只是因为女孩的头发太密太长了,牛角梳经不起头发的韧力。青年对女孩说:“我明天再给你买一把更光滑的,配得上你的头发的。”女孩开心地笑了,然后他俩挥手告别,女孩跳着舞从树林中翩跹而去,而青年吹着口琴沿河边回去,他很开心,根本没注意到前边有一棵大树,那棵大树后面还有一根恶狠狠的木棒,一转眼就把他打翻在地。
第二天,女孩没有得到更光滑的牛角梳,她也没有找到会吹口琴的青年,她在庙里,在河边,在树林,在所有他俩喜欢的地方都没有找到他。她并不知道,他就被绑在她家柴房后面,饥寒交迫,有人让他必须离开这个地方,但他坚决不干,还说:“你们打死我吧。”
三天后,他被裹在一个麻袋里送上了开往四川的卡车,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风雪肆虐着他的身体,但青年一直死死握着那把口琴和断了的牛角梳以及没来得及送给女孩的一幅画。他在路上发起高烧差点死掉,并被山上滚落的石头砸瞎了一只眼睛,但他一直在想,一定要活着去看女孩一眼。
他每分钟都在想念着那个女孩,每天都在祷告菩萨,他竟活下来了。
这个青年养好伤病后,就开始一次又一次进藏去看她,但没有一次成功……后来他听说那个女孩生下一个婴儿,还让婴儿悄悄跟着他姓,于是他非常想孩子,夜深人静时就会偷偷地躲在一棵树下哭……让他放弃再去看她念头的原因是,有一天,他突然知道自己的血液中也带有那种神秘的病根,这种病没有发作在他身上,但很可能会遗传给下一代。
多少长夜,他在往事中悔恨,他不知道自己给那个女人的究竟是爱,还是伤害,他不再试图去西藏了,他也不敢去看那个孩子,他想忘记过去的一切,他以为自己做到了,直到有一天……
菩空树目光慈悲地看着我,他顿住了,穿越这么遥远的时空让他有点疲惫,我发现,这样悲伤的故事也会让菩空树悲伤,他的左眼一直在流着眼泪。
我的心中一连串惊雷般隐隐大动:“有一天怎样呢?”
他忽然笑了,天色渐暗,他的笑容中带着一种诡异,他用颤抖的手去抚摸身旁那棵柚树,嗅着傍晚清幽迷离的柚香,说:“这棵柚树是我来鲜花寺那年亲手种下的,我亦把这棵树当成女儿树,只有女儿家才会像花一样盛开,但不会生孩子。她是我的女儿,她生长了二十三年,我在树下哭了二十三年,按属相,她应该属猪,现在是时候了,该是我回去的时候了。”
“你回去哪里?”
“回去我来时的地方,今天将是我圆寂的时间。”
他站起身来,佝偻的背突然高大挺拔,我从未见过菩空树有这样的身姿,像体内充盈着毕生的真气。
我愣在那里,惊愕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