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爷爷没有想到朝思暮想的小凤,说得到就这么得到了。爷爷更没有料到小凤这么快就顺从了。那时爷爷很年轻,那时爷爷有很多没处发泄的劲。小凤很冷静,睁着一双杏眼看着爷爷大汗淋漓地在她身上折腾。小凤一声不哼。爷爷没有忘记他那只被小凤咬去半截的断指,爷爷在小凤身上歇息的时候就看见了那半截断指,爷爷却一丁点也没有仇恨。那半截断指变成了对小凤爱的见证。
爷爷整天喜滋滋的,经过连续几天的折腾,爷爷觉得两条腿走在地上变得轻飘飘的了,浑身也有些乏力。弟兄们看着我爷爷有些浮肿的眼皮说:“大哥,莫伤了身子,我们这伙兄弟还靠你撑腰哪。”爷爷就笑一笑,握一握拳说:“不会,大哥有的是劲。”
爷爷为了庆祝拥有了小凤,决定吃一顿饺子,面和肉自然都是从大户人家抢来的。包饺子那天,小凤显得很积极,一会儿和面,一会儿剁馅,18条汉子围在小凤一旁,挤眉弄眼地冲大哥说:“大哥,你为我们娶了一个好嫂子。”爷爷笑一笑,什么也不说。
大部分饺子都是小凤包的,包完饺子的小凤又亲自煮,煮完饺子,又拿过碗为每个人盛。她把第一碗饺子递给福财,福财认真地看了小凤一眼,嬉笑着接过碗,一口一个,连嚼都没嚼便一口吞下好几个。站在一旁的爷爷说:“福财莫急,饺子管够。”福财才慢下来,不时地用目光瞟小凤一眼,小凤不看他。
18条汉子吃完了饺子,便回到自己的窝棚里睡下了。爷爷回到窝棚里时,看见小凤已经躺下了。小凤面颊潮红,一双杏眼炯炯有神,这令我爷爷很新奇也很激动。小凤为爷爷挣得了面子,爷爷觉得小凤真通情达理,没几天就这么死心塌地地跟了自己。
爷爷三把两把脱光了衣服,小凤闭上了眼睛。那一晚,爷爷觉得身下小凤软软的,还哼哼了几声,这更令爷爷兴奋不已。爷爷准备继续努力时,余钱突然来敲爷爷的门。余钱边敲边说:“大哥,福财肚子疼,疼得直叫。”爷爷正在兴头上,便冲余钱说:“他吃饺子撑的,我让他慢些吃,他不听。你们扶着他到外面遛一遛就没事了。”余钱犹豫地答应一声就走了。
这时小凤睁开眼睛,还冲我爷爷笑了笑。“轰”的一声,我爷爷的身上似点燃了一把火,一把抱住小凤,嘴里嗷嗷地叫着,小凤也第一次恣情欢畅。
半夜时,余钱又敲门,余钱急慌慌地说:“大哥,福财要死了。”爷爷嘀咕一声:“吵死了,多吃几个饺子还能死人?”便抓过衣服,胡乱地穿上朝外走去。
福财真的不行了。油灯下。福财面色如灰,口吐白沫,两眼鼓胀地望着进来的爷爷。福财说:“大哥……快杀……了那个妖精……是她害了我。”爷爷说:“别乱讲,别人怎么没事。”
福财的泪就流下了,福财断断续续地说:“大哥…我肚子…疼死了……是我杀了……她公爹。”
一群人都围着福财,没多一会儿,福财就断气了。
爷爷怎么也不明白,多吃了几个饺子怎么就会死呢?福财说是小凤害了他,他要问个明白。爷爷走回窝棚,小凤已经起来了,正坐在那里等爷爷。一见爷爷,小凤就迫不及待地问:“他死了?”爷爷点点头。小凤嘴角一弯就笑了笑,爷爷浑身就打个冷颤,瞅着小凤说:“是你害了他?”小凤无所谓地说:“是又怎样?你杀了我吧。”这时爷爷发现小凤戴着戒指的手此时光秃秃的,左手无名指上还留下一圈白白的印迹。爷爷什么都明白了,那是只纯金戒指,小凤把戒指包到饺子里,又把饺子盛给了福财,福财吞了戒指所以死掉了。
爷爷望着小凤浑身发冷,他想扑上去杀了小凤,可一看到眼前的小凤,他又下不去手,他太爱小凤了。爷爷急得在窝棚里转了好几圈,最后奔出去,来到了福财窝棚里。一群人正在给福财准备后事。一个叫大发的汉子,是福财一个村的,两个人从小就结拜成了兄弟,此时抱着福财正嚎啕大哭。爷爷走到福财身边就跪下去了。爷爷是一个重义气、讲交情的人爷爷边跪边说:“福财,是大哥害了你,要恨你就恨我吧。”爷爷的泪水流了下来。爷爷这一跪这么一说,大家就什么都明白了。正在嚎啕的大发,哀嚎一声站了起来,疯了似的直奔小凤的窝棚。爷爷明白过来,怔了怔:忙追过去。大发扑到小凤的窝棚里,小凤正沉浸在报复后的快感中。冲进来的大发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拽到了窝棚外,大发的两只巴掌左右开弓,打着小凤的嘴巴;边打边说:“臭婊子,是你害死了福财,臭婊子,我今天要打死你。”这时,爷爷从后边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大发的腰。大发住了手。我爷爷说:“大发兄弟,求你了,要打你就打大哥吧。”说完给大发跪下了。大发见爷爷这样,也给爷爷跪下了。他搂住爷爷喊了一声:“福财,你死得冤哪!”
小凤站在一旁,嘴角里流着血,她冷冷地望了一眼眼前的情景,一闪身走回了窝棚。
福财就被葬在疯魔谷旁边那块平整的土地上,望着窝棚里进进出出的兄弟们,兄弟们也望着福财。
小凤当时也想杀死我爷爷,但她不敢。她知道在这山里没了爷爷,那些红了眼的男人不会让她活着走出疯魔谷的。从福财的死她已经看出来了。小凤还不想死,她心里仍装着周少爷,她在寻找机会,寻找重新回到周少爷身边的机会。
爷爷从周大牙那里夺来了一把枪,爷爷不会使用那把抢,却整天把枪别在腰里。他知道枪会响,枪一响就能打死人,比手里的棒子好用。
一天,小凤就说:“你知道那枪怎么使?”爷爷摇摇头,小凤就说:“我教你。”小凤会用枪,天津卫她的家里就有好几支这样的枪。她从爷爷的腰里拔出枪说:“男人不会用枪,还不如拿个烧火棍。”说完拉了一下枪栓,把枪口冲我爷爷比划了一下说:“我说让你死,你就得死。”爷爷猛地想起子福财,白了脸,一下子僵在那里。
小凤冷笑一声,把枪口抬起来,“砰”的一声,一发子弹射到了天棚上,震落了几丝土星。这一枪把所有的人都招来了。围在窝棚门口看。小凤这时提着枪走了出来,她看见大发身后的树上落了一只鸟。她回头冲爷爷说:“看我把那只鸟给你打死。”众人都扭着脖子往大发身后的树上看,大发也看。小凤举起了枪神情专注地瞄那只鸟,“砰”的一声,枪又响了。鸟飞了,大发却一声不响地躺到了血泊中。一群人包括我爷爷在内,都愣住了。大发伸了几下腿,想立起来,却没立起来,最后一伸腿就不动了,大发的头被子弹穿了一个洞。
爷爷嚎吼一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小凤。夺过枪的同时,他把小凤按在身下,挥起了拳头,朝小凤打去。小凤不哭不说,白着脸冲爷爷说:“我怀上孩子了,是你的孩子。”说完便开始呕吐。爷爷便打不下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悲哀地望着众人,众人也同样面色死灰地看着爷爷。人们目光里冷冷的,注视着爷爷和小凤。爷爷突然间觉得,众兄弟一下子离自己远了。爷爷意识到这些后,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要女人就失去了兄弟,要兄弟就得赶走女人。爷爷绝望了,小凤的肚子愈来愈大了,爷爷不忍心把小凤连同孩子一起杀掉。他想了几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让余钱和小凤一同下山,让余钱看着小凤。
那时他得知,周大牙死后,周家已举家逃到天津卫去了,眼前已没有敌人了。他想这样可以放心,又可以拢住兄弟们。等待一段时间,风平浪静之后,他就下山和小凤安心地过日子。他让兄弟们在山下远离靠山屯的一个山坳里盖了两间木格楞,让小凤住在里面。
爷爷没能盼来风平浪静,日本鬼子就来了。
二
父亲的部队从集安入朝后,不久便和美军遭遇了。父亲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和美军战斗。部队在慌乱中,很快稳住了阵脚,向扑上来的美军反击。美军在朝鲜战场上也是第一次遭到这么顽强的抵抗。美军动用了飞机、坦克开始向我军阵地轰炸。
父亲负伤了,一颗炸弹在他们临时搭起的隐蔽部门前爆炸。那时父亲正举着望远镜向敌方观望,他看到黑压压扑上来的敌人,他心里无比亢奋。他心目当中需要的敌人正是这样的敌人。他不希望自己遇到的对手是不堪一击的,在拼搏中取得一次战役的胜利,他心里会得到一种满足。
就在这时,一颗炸弹在父亲眼前不远的地方爆炸了,父亲顿觉浑身一股灼热,便被一股巨浪推倒了。父亲失去了知觉。
站在父亲身旁的马团长,听到了那颗炸弹的嘶叫。他扑上来,想用身体掩住父亲,可是已经晚了。
马团长大叫一声,背起血肉模糊的父亲,向山下跑去,那里有临时搭起的战地救护医院。父亲醒过来的时候,看见有一群人围在他周围进行抢救。父亲惦记着那场战斗,他觉得此时不需要救护,自己要指挥那场战斗。父亲坐了起来,正在他身旁忙着为他实施手术的医护人员,惊叹了。父亲那次身上中了 13处弹片。鲜血正从身体的13个地方汩泪地向外流,父亲坐起来时,看到小腿上正有一块弹片插在那里,父亲还看见那块弹片上印着英文字母,父亲感到非常生气。他生气战斗才刚刚开始,就被这些弹片击倒了。父亲伸出手捏住了那块弹片,咬了咬牙,从腿上把那块弹片硬是拔了出来。拔出弹片的父亲,跳下床,刚走两步,他就又晕倒在床边。清醒过来的医护人员,团团拥上来,又把我父亲抬到了床上。
当时娟就立在我父亲床边,她是护士,负责递送纱布、绷带和一些手术工具。她清晰地看见父亲把那块弹片从自己的身体里拔出来,她浑身打了个冷颤,她又看到父亲跳下床,那个前扑的动作,她的泪就流了出来。她当时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流泪。整个手术过程,当她看到父亲身上一块又一块弹片被取出来,一共13块时,她一直泪流不止。
那一年娟才16岁,她是不久前才参的军。参军后她在护校里培训了3个月,就来到了朝鲜。父亲手术后因流血过多,一直昏迷不醒。娟一直在我父亲床边站着。看护父亲的还有把父亲背下来的马团长。
父亲再一次睁开眼睛时,他看到的是娟那张挂满泪痕的脸。其实娟的脸是很好看的,秀气的瓜子脸,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眼睛,此时的眼泪就从那双很好看的眼睛里流出来。父亲看到那眼泪就很生气,生气自己此时躺在床上。他一生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女人的哭,父亲生气地说:“哭,你哭什么哭?”父亲低沉地吼了一声之后,娟果然不再敢哭了。她睁着一双挂满泪珠的眼睛,惊恐地望着父亲。父亲认真地看了—眼娟,发现娟还是个孩子,细细瘦瘦的腰身,父亲此时就合上了眼睛。娟看到父亲清醒过来了,吁了口气。她站得太累了,便坐在父亲的床头,望着脸色依然苍白的父亲。
马团长一直坐在角落里,他也在望父亲。父亲刚才醒来时,他一声没吭。他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了。父亲救过他的命,他忘不了父亲的救命之恩,没有父亲,就没有他今天的马团长。
那还是在辽沈战役之前,父亲那时是连长。父亲带着队伍在长白山脚下刚打了一次仗。转移到五老峰时,他们就遇到了一伙国民党的队伍。国民党的队伍正在行刑。他们要杀的就是现在的马团长,马团长已经跑过三次了,前两次他都遭到了毒打,这是第三次,国民党就准备枪毙他了。马团长被五花大绑在一棵柞树上,面前立着一排垂头丧气的兵。兵们在长官的指挥下,举起了枪,子弹上膛,正冲马团长瞄准。马团长已经闭上了眼睛,他知道完了,枪一响,他就会走向另一个世界。
正在这时,父亲带着队伍路过五老峰,他看到了五花大绑的马团长,也看到了那一排端起的枪口。父亲的枪响了,一连人的枪都响了,那一群国民党兵慌乱之中丢下几具尸体,仓皇而逃了。
父亲命人为马团长解开绳子时,马团长以为自己在梦里。当他睁开眼看到眼前的父亲时,他才确信不是梦,自己真的得救了。他扑上前跪在父亲脚下,泪如雨下。父亲就说:“你还想当兵吗?”马团长那时已厌倦了战争,他不喜欢战争,是国民党把他抓来的,所以他一连跑了三次,可面对着眼前的救命恩人,不想说自己不喜欢当兵,便点了点头。
后来马团长就当了父亲的通讯员。后来就当成了排长。父亲当了营长时,他就成了连长。
那时马团长已经和母亲结婚了。长春解放时,马团长那时是营长。部队在长春休整那段时间,马团长成了纺织厂的军代表,帮助工人恢复生产。那时长春解放后,大姨就随大姨夫回乡下。母亲去纺织厂上班,马团长那时年龄不小了,父亲就对马团长说“老马,你该找个女人了。”那时马团长比父亲大 4岁,马团长当时想,自己是该有个女人了。他就看上我母亲,父亲便出面对母亲说了,母亲那时还小,不懂得婚姻大事,大姨随大姨夫走了,剩下她自己。她就想,自己也该找个男人做靠山了。
母亲和马团长结婚才3天,部队就出发了。部队一走,就是几年,后来过了长江。全国解放时,马团长回到了长春,父亲那支部队都撤到了东北。马团长和我母亲住了一段时间,抗美援朝就爆发了,马团长又随队伍来到了朝鲜。
马团长在母亲的心里没有留下任何印象,只知道马团长是生着大胡子的男人。母亲知道自己是有男人的女人了,便在冥冥中盼那个男人回来,回到自己的身边来。马团长来了又走了,匆匆地,只留给母亲一个模糊的男人形象。
马团长感激父亲给予他的一切。当时,马团长坐在屋里望着床上的父亲。
父亲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了马团长,父亲就冲马团长说:“你在这干什么?部队呢?我让你去带部队,不是看着我。”
马团长嗫嗫地叫了一声:“师长。”
我父亲挥了一下手,马团长就出去了。他在帐篷外立了一会儿,便走了。
娟望着父亲,父亲完全清醒了,父亲清醒之后就不停地挥舞着手臂。父亲挥手时,牵动身上的伤口,血水就浸过绷带沉了出来。娟就伸出手握住了父亲的手,她在制止我父亲的乱动。父亲望一眼娟就不动了,娟的一只小手就在父亲的手里握着。父亲这次认真地看了一眼娟,突然很苍白地笑了,父亲说:“你看着我干什么?”娟见父亲笑了,她也笑子。娟就说:“师长,看你是我的任务,完不成任务院长就该批评我了。”
父亲点点头说:“把你的手拿走吧。”
娟从父亲的手上移开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已满是汗水了。娟的脸红了红。
父亲那次住了40天院,每天都是娟来给父亲换药,娟一看见父亲的伤口就忍不住流泪,父亲就说:“你别哭。”越是这么说,娟就越哭。
后来父亲干脆就不说了。
父亲躺在床上很寂寞,娟就时常来到父亲的床前跟父亲说话。父亲望着娟一张一合的小嘴,心里就觉得很温暖。很温暖的父亲突然说:“你会唱歌吗?”
娟就给父亲唱歌,唱《小黄花》:
小黄花,开满地,
满地的黄花在哪里,
就在春姑娘的眼睛里,
……
父亲听着那歌就睡着了。
40天里,娟每天都来看父亲,娟还从山里采来一大束金达莱放到父亲的床头,父亲嗅着那束花香,看着眼前的娟。
后来娟固执地爱上了父亲。父亲似乎也爱上了娟。后来我才知道,眉就是娟的女儿,当年在医院产房里母亲生我时,就是娟把我接生到这个世界上。生我那天早晨,是娟把我抱到父亲的眼前。
父亲似乎有了爱情之后,他心里开始惦记娟,以后经常来医院看娟。
三
表姐死的那一年是1976年夏天的事。那一年是中国多灾多难的一年,几位著名的伟人也分别地离开我们,还有那震惊中外的唐山大地震。后来就是华国锋一举粉碎“四人帮”。表姐的死和这些著名的事件比起来,渺小得不值一提,但在大姨家还是一件大事。
得到这个消息时,大姨夫正蹲在地上抽烟。大姨夫这几年老得很快,自从表姐疯了,马驰被枪毙,大姨夫就整天不说一句话。以前大姨对他说点什么事,他还答应一声:“嗯哪。”现在的大姨夫似乎成了一件机器,干活、抽烟、吃饭、睡觉。大姨再和他说什么话时,他不答,只是默默地站起身,尊重大姨的吩咐干就是了。大姨夫转眼就老了,脸上的皮肉粗糙又松弛,两眼混混浊浊毫无光泽,头上的头发白了大半。那时大姨夫才50刚出头,50刚出头的人不应该这么老相的。
大姨夫听说表姐死时,他就半张开嘴,两眼半天没转动一下,夹在手里的烟仍然着,一直烧到了他的手指,半晌。他反应过来,哆嗦一下,把烟头扔在地上。
大姨却出奇地平静,她望着窗外绿化起来的远山近树,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死了也好,早死早享福。”大姨虽然这么说,我看到大姨的眼角先是红了,接着便盈满了泪水。
大姨夫蹲在地上拼命地咳嗽。不一会儿,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大姨夫呜咽着说了一声:“老天爷让我快死吧。”
表哥那一年也18岁了,上唇已生出了黑黑的一层茸毛。下地回来的表哥,听到表姐死的消息,“咣啷”一声把锄头扔在了地上,屋里屋外地走了几趟。我一时不知他要干什么。最后,表哥在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嘟嘟”地灌下去,一屁股就坐在了门槛上。不一会儿,又站了起来。
大姨夫仍蹲在屋里拼命地咳嗽。大姨夫咳嗽的样子让人看了非常难受,上气不接下气,纤瘦瘦的身子缩成一团。大姨就说:“让你少抽烟你就是不听,你要抽死啦。”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听到大姨夫的咳嗽声。那时我高中就快毕业了。1976年的时候还不时兴高考,仍向各大学选送工农兵大学生。我知道我就是学习再好,大队也不会送我当工农兵大学生。那时父亲仍在新疆,再加上大姨夫又当过国民党。轮遍村里上下所有的人也轮不到我头上。我有些沮丧,一天到晚正为自己的出路伤神。我最坏的打算就是和表哥—样,下地劳动当农民。
大姨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就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不行你就去当兵。”“能行么,我能去?”我疑惑地对大姨说。大姨看我一眼说“到时想想办法,不行就送礼。”我的心很沉重。
大姨夫仍拼命地咳嗽,愈来愈重了,大姨夫这时就憋住一口气,说:“都怨我呀,是我拖累了你们。”说完了拼命地咳嗽,大姨就抢白大姨夫道:“你少说两句,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大姨夫就不说话了,仍是咳嗽。
大姨夫出事那天是个夜里,天很闷,似乎要下一场大雨。
很晚了,大姨夫仍没回来。我们早就吃完了饭,各自忙各自的事了。没有大姨夫的咳嗽声,我一下子觉得家里少了什么。大姨似乎也有些魂不守舍,就冲表哥说:“你到邻居家看看,你爸咋还不回来。”表哥没好气地说:“他啥时候串过门。”表哥虽然这么说,还是出去了,半晌,垂着头就回来了。回来的表哥冲大姨说:“队长说,我爸收工时看着和大伙一起回来的。”大姨就疑惑,唠叨着说:“这个老不死的,收工不回家,死哪去了?”
半夜的时候,别人家都熄灯睡觉了,大姨夫还没有回来。一家人都有些急,我冲大姨说:“大姨夫身体不好,是不是病在哪里起不来了?”
大姨就说,“找找看吧。”
大姨、表哥和我,打着手电,分头去找。田边地头,旮旯犄角都找到了,也没有发现大姨夫的影子。大姨回来时,拐到放杂物的小棚子里转了一圈,大姨出来后就说;“坏了,那瓶敌敌畏不见了。”自从表姐喝了敌敌畏之后,大姨一家人对那农药有了一种心理上的排斥,这么多年从没买过那玩意儿。前几天,闹了一场虫灾,大姨家后院有两棵苹果树也起了虫灾,就买了一瓶,用了一些,剩下的,就让大姨随手放到了杂物房里。
大姨说完这些话,脸色惨白如纸,目光死呆呆地盯着眼前的什么地方,道:“你爸是不想活了。不想活的人,九条牛都拉不回来,你爸一准是死了。”
表哥不信,却也有些害怕,说:“他死啥,活得好好的。我让他去看病,他不去,他死啥?”大姨似乎失去了支撑,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喃喃着:“人死如灯灭,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
我先清醒过来,拉起表哥跑了出去。
天亮的时候,我和表哥在南山坳里看到了死去的大姨夫。大姨夫头朝南脚朝北很安静地躺在草地上,样子似睡去了。大姨夫的神态很安详,我还从没见过大姨夫这么舒心安详过。
憋了一夜的大雨没有下,当我和表哥抬着早就僵硬了大姨夫往家去时,大雨如注地下了起来。我们走进家门的时候,大姨已经找来了木匠开始为大姨夫做棺材了。木匠们在外间屋里忙碌着,当我和表哥不知把大姨夫放哪好时,大姨站在门口就说“抬屋里,抬屋里。”我和表哥就把大姨夫抬到大姨夫和大姨平时睡觉的炕上。大姨坐在炕上,瞅着大姨夫,就那么瞅着。大姨没有哭,一直呆呆死死地看着大姨夫。我怕大姨受不住,一直站在大姨身旁。半晌,大姨发现了我,冲我说:“你照看一下干活的木匠,我要和你大姨夫说几句话。”我就出来了。出来的我看着大姨仍那么呆呆死死地望着大姨夫。
邻居们都来劝我大姨,我大姨就说:“死了就死了吧,早死早脱生,剩下的人还不得活不是?”仿佛别人劝的不是她,而是她在劝别人。
大姨夫出殡那天,把棺材落到在南山坳那个挖好的坑里。表哥第一锹土落下时,平静的大姨突然冲过去,趴在坑边,用前所未有的声音喊了一声,“天哪,你把我们孤儿寡母扔下了呀——”大姨于是哭得天翻地覆。大姨起初那几天心里并不平静,她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意志。大姨夫死的第二年,全国恢复了高考,我被东北师范大学录取了。录取通知书一直在我兜里装着,我没有拿出来,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不能去上大学了,这么多年我靠着大姨一家把我养大成人,我太清楚大姨家日子是怎么艰辛地过来的。
大姨夫知道自己有病了,他更知道看病要钱。他觉得拖累了这个家这么多年,便服毒而死。表哥为了让我上学,只念了五年级,便辍学放牛。难道我还要让大姨养活下去吗?
直到那张录取通知书在我兜里揣烂了。
秋天的时候,接兵的来了。大姨把我和表哥叫到她的屋里,对我们说;“你们都去当兵吧:咱这个农村想出息,个人只能走当兵这条路了。”
表哥就说:“家里扔下你一个人咋办?”
大姨说:“我能动,这么多年拖累得你也没念成书。你去吧,家里有妈呢。”
那—年,农村已不讲成分论了,各种错划右派的人也正在开始平反昭雪,我又想到了在新疆的一家人。那里似乎成了遥远的一个梦,我已经淡忘了,我的一切已完全融进大姨家了。
那一年,我和表哥都如愿地体检。
我和表哥要走的那一天,我才把考大学没去的事对大姨说了。大姨愣愣地看了我半晌,伸出手帮我理一理新军装说:“孩子懂事了,大姨不怪你,当兵吧,和你表哥都出息个人。”
大姨送我和表哥那一天是个清晨,天上飘着那一年的第一场雪。
大姨一句话不说,送我俩到村头,挥了挥手说:走吧,到部队上打封信回来。
四
刘大川被红旗嘎村的两个民兵押了回来,身后还跟了一个弓腰缩背的中年男人。那男人一见柴营长,“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说:“长官给我做主哇!他偷我老婆,你可得给我做主哇——”
父亲认出来了,那个男人就是刘大川的房东。农场的人拉练到红旗嘎村,刘大川四五个人被派到这个男人家吃饭住宿。住宿期间,那个男人就发现老婆和刘大川两人眉来眼去。拉练结束那天晚上,那男人还发现自己的老婆和刘大川躲在石头后,抱头痛哭。那男人当时没有发作,拉练的走了之后,他把老婆痛打了一次。
几天之后的夜里,老婆突然失踪了,他就想到了刘大川。他报告了村里的民兵排,民兵们就在村头那片戈壁滩上抓到了两个搂抱在一起的人。民兵们就把刘大川押了回来。那男人抱住柴营长大腿哭诉时,柴营长没经过这样的事,求救地望我父亲。我父亲就说:“你回去吧,这件事我们来处理。”两个民兵就走了,那个汉子还回过头冲父亲和柴营长说:“他偷我女人,你可为我们做主呀——”
刘大川一时成为农场的桃色新闻的中心。
批斗会自然是少不了的,全农场的人坐在那只悬在电线杆的孤灯底下,中间围着刘大川,批判大会由柴营长和我父亲组织,先让刘大川交代,刘大川腰不弯头不低,一点也看不出悔过的意思。刘大川两眼闪着亮光,面色潮红。刘大川这神气令我父亲和众人不解。刘大川咬着牙一字不说,只是一遍遍地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一个国民党营长,现在农场的劳改犯用如此的态度对待人民的审判,令柴营长和父亲非常的生气。
柴营长又征求我父亲的意见说:“你看该怎么办?”父亲望一眼刘大川,又看一眼苍凉天空,冷冷地说一句:“打!”
刘大川被人们团团围在中间,父亲命人找来一条赶牛的皮鞭,在手里挥了挥说:“胡排长。”“到。”胡麻子从人群里走了出来,站在我父亲和柴营长面前。父亲把鞭子递到胡麻子手上,胡麻子犹豫着接过鞭子,看一眼我父亲,看一眼站在那里无动于衷的刘大川。父亲就说:“刘大川是你们排的,你先教育。”胡麻子在父亲的目光中举起了鞭子,鞭子终于落在了刘大川的身上,一下,两下……我父亲又说;“共产党国民党势不两立,阶级仇,民族恨。”胡麻于受到了启发和鼓励,举鞭子的手用上了力气,鞭子带动风声,在寂寂的夜空下“呼呼”作响。刚开始刘大川还“咝咝”地吸气,不一会儿,刘大川就受不住了,不停地在沙地上打转,最后就躺在了沙滩上,不停地在地上翻滚。胡麻子打得气喘吁吁,鞭子举起落下的力量,愈来愈小,父亲就接过胡麻子手中的鞭子。父亲举起鞭子时,眼前已经不是刘大川了,他眼前幻化出成千上万的国民党向阵地冲来,一会儿又幻化出美国兵,父亲手里的鞭子此时也不是鞭子了,变成了机枪、大炮,呼啸着向敌人猛烈地射击。
刘大川不动了,柴营长走过来,我父亲才住了手。柴营长说:“怕是死了吧?”我父亲伏下身摸刘大川的鼻息,还有气。父亲让胡麻子端来一盆凉水,浇在刘大川身上,刘大川就清醒过来。父亲让人把刘大川抬回宿舍,刘大川一声不吭。
刘大川身上的伤好些后,又继续开刘大川的批斗会。父亲带头启发每人发言,从国民党的本性,说到阶级立场问题,然后站在历史的高度看待刘大川的作风问题……众人在批判刘大川时,刘大川一声不吭,两眼茫然地望着远方的天宇,天宇下是红旗嘎村的方向。
一天下午,又开批斗刘大川会时,铁丝网外站了一个中年女人,女人身旁领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那女人也看见着站在人群中的刘大川泪流不止。刘大川也看见了那女人,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枣花——”批斗会开不下去了,当时大家都明白刘大川就是勾引的那个女人。大家不明白,只这么几天时间,两人怎么会有这么深的感情?
柴营长命令人把那女人和孩子拖走,送回红旗嘎村。女人一边被拖走一边回头喊:“大川,我死也是你的人。”
刘大川也冲女人喊:“枣花,你等着。”这面人们拖着刘大川,那面人们拖走了那个叫枣花的女人。
刘大川在农场有很长一段时间,接受了特殊管制,白天黑夜,派两个人轮流看着他。过了一段时间,刘大川似乎平静了,那个女人也没有来。刘大川才被允许住回到集体宿舍。
一天夜里,刘大川又失踪了,人们又想起红旗嘎村那个女人,连夜去找。走到半路上,人们看见了刘大川,刘大川用自己的腰带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很多年以后,人们才知道那个叫枣花的女人就是刘大川以前失踪的女人,那个男孩就是刘大川的孩子。刘大川被俘,枣花带着孩子逃难,逃到张家口村,碰到了现在的男人。当时那个男人是个骆驼贩子,一个女人无依无靠又带个孩子,兵荒马乱的,就随骆驼贩子来到了新疆,后来就嫁给了骆驼贩子。天下的事太巧,农场拉练,刘大川就被分配到枣花家住宿。两人一见面就认出来了,于是就有了前面那一段故事。
刘大川死后,被埋在铁丝网外的戈壁滩上,枣花带着那个孩子来看了一次刘大川。两人立在刘大川坟前,烧了些纸,后来那个男孩就跪下去了,女人一直在流泪。
又过了几年,那个骆驼贩子也死了,死于尿毒症。不久,枣花也死了。刘大川的儿子已经大了,他把母亲从红旗嘎村运来和刘大川合葬在一起。
每年的清明节,都有一个小伙子来到刘大川和枣花坟前烧纸。
人们得知这一切后,再看到刘大川的坟头时,眼里就多了层潮湿的东西。我父亲1980年离开农场时,独自一个绕着刘大川和枣花的坟头走了许久。父亲在那时似乎想起许多东西,同时也忘掉许多东西。
胡麻子也死了。
胡麻子死于投弹,是光荣牺牲的。全农场人轰轰烈烈地为胡麻子开了一次追悼会。
胡麻子组织排里的人搞实弹演习,手把手教每个人投弹。排里有个叫老幺的湖北人,他以前没打过枪也没投过弹。老么拉开手榴弹的弦时,手榴弹就掸在了地上,手榴弹“吱吱”地冒着烟,老幺傻了似的立在那。当时不少人都站在—旁,也傻了似的看。胡麻子就大叫一声,用身体扑在手榴弹上,手榴弹就响了。胡麻子被炸成了几块。人们给胡麻于殓尸时,仍然可以看到那些刺在胡麻子身上的那些反动标语。
胡麻子带着耻辱回国,又把生命还给了祖国。
柴营长在追悼会上哽咽地说:“胡麻子是我们的好战士……”在天有灵的胡麻子听到了,也许会安息了吧。
父亲捧了一把沙子洒在胡麻子的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