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正,敬礼,交接。
石海机械地做着动作。完成岗哨交接工作,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向营房走去。他神情恍惚,脑子里几近一片空白,站岗时努力保持的一点精神,走下岗哨后全都涣散了。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是他当兵时立下的志向。
从遥远的东北当兵到西北边陲,路何止万里,可是他最后却被锁定在绝壁沙漠上的一个点上。四望是无尽的沙漠,只有这座孤山仿佛自天外飞来,又被遗弃在这片戈壁上,孤山脚下就是他们的军营。只有孤山上苍翠的绿色使他觉得自己还生活在地球上,除了这座山,四周就是拿望远镜也看不到一点绿色和生命的迹象。
营房里几乎和戈壁一样宽阔,靠窗是一排大通铺,他们班的人晚上就都睡在这张大通铺上,这让他想起妈妈跟他说的旧社会东北老家大车店的大炕,应该和这差不多。地中间是两张木桌,班里的一群人正围着一张桌子打扑克,另一群人围在另一张桌上下棋。只有一个人在一个炮弹箱子上写着什么,应该是写家书吧。这种炮弹箱子坚固结实又防潮,还很容易找,就成了他们标准的衣柜和装杂物的箱子。
看到他进来,有两个人抬起头打声招呼,其余的人则继续打扑克、看下棋。他机械地点点头,在靠墙的一排架子上拿下自己的毛巾和脸盘,向水房走去。身后喧嚷的笑声和说话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或另一个空间,和他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墙。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适应不了军营的生活,他自小就生活在军营中,虽说是军队家属区,可是军营他也是常进常出,和自己的家一样。他从小到大的生活,除了学校,剩下的就是在军队中度过的。然而,当他当了兵,却发现自己无论怎样也无法融入到军营的生活中了,这是怎么回事?自己究竟怎么了?
这些天,他始终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却找不到答案,但有一点却在他心头越来越清晰了:他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不然不是他被憋疯就是真的要发疯了。
在哗哗的水流中,他冲洗着脸,泪水却也如拧开了水龙头的自来水般哗哗地流淌着,他极力抑制着自己,别哭出声来,这是他仅有的自尊了。在军营中哭鼻子,除非你的亲人死了,否则不管因为什么,你的男子汉形象就全毁了,永远别想恢复过来。
“喂,同志哥,这儿可是沙漠,水比油还金贵呢。”一只雪白修长的手关上了水龙头,耳边是柔糯如年糕的声音。
“是你?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人家是特地来看你的,可费了不少心思才得到批准的,你却这样问。怎么,你哭了?”
“胡说,是沙子迷了眼。”他突然恶狠狠地看着眼前这位亮丽妖娆的女兵。
他们是邻里,是同学,是发小,举凡世上人与人之间最好的情谊他们都拥有了,但不包括爱情,因为石海认为自己还太小,爱情还是很遥远的事,却没想到对方早就认为他们已足够大了。
他们的父辈也是一样,石海的父亲石光荣和面前这位李文的父亲李满屯也是老战友、老同事,李满屯在部队中一直是石光荣最好的部下、助手。最后石光荣当上军区警备司令,李满屯当上军区后勤部长,两人离休后又都住在军区干休所里。他们两家多少年来都相处如一家人。在石海的眼中,李文就是最铁的哥们儿、最亲的妹妹。
“是,是沙子好了嘛。”李文又嗲声嗲气地说了句。
石海在李文身上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就是听不惯她的声音和腔调,整个透着一个“假”字。他母亲却说女孩子就应该这样,哪能像他姐姐石晶那样,整日里风风火火就像个假小子。他最听母亲的话,也就容忍了这一点,从没向李文提出过,可是每次听到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走吧,到招待所,我有话跟你说。我都跟你们班长给你请好假了。”
石海把脸盆和毛巾送回房间,李文也跟着进去了。看到她,房间里就像沸开的油锅里倒进一勺凉水,立时炸开了锅。几个人抢着和李文搭话,更多的人则直愣愣地看着她。在荒无人烟的绝壁荒滩,就是见到一个姿色平庸的女人,这些精壮汉子体内的荷尔蒙也是噌噌地往上蹿,何况是李文这样的美女。李文也和所有自知天赋美丽的女孩子一样,最享受男人们的这种目光和热情,她笑眯眯地和大伙打着招呼,嗲声嗲气地说着话,弄得这些当兵的愈加神不守舍。
石海早已穿好了衣服,忍耐了一会儿,冷冷道:“首长,该走了。”他很讨厌李文故意让他同寝的战友出洋相。其实假如他见到的不是自小就在一块长大的李文,而是另一个美女,他的反应也不会好多少。
李文用歉意的目光横扫一圈,似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众人都恨恨地看了石海一眼,嫌他大煞风景。大家对石海都是既羡慕又嫉恨,天底下的好事怎么都让这小子占全了,既是将门虎子,在军中上层有后台有靠山(这一点是他们猜的),又有天仙般的女朋友。现在他虽也是个大头兵,怕是通往将军的路子已经铺好了,不像他们三年服役后还是要复员回原籍,就业问题能否解决都不知道,老天爷也太不公道了。或许也正是因为他们这种心理,并由此表现出来的种种态度,使得石海和他们无法融洽在一起,但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知道石海心里的苦楚,就是知道也无法理解。
来到招待所后,石海问道:“你究竟有什么事,特地跑来一趟?”他知道李文能说动领导批准、并派车送她来一趟绝不是一件容易事,心里也不免有些忐忑,唯恐家里出了什么事。文艺兵虽说比他们这些大头兵宽松许多,纪律也是很严格的。
李文拿出一张纸,在石海眼前一晃:“就为这个。”
还没看清,石海已经明白了,这是他给家里写的信,怎会落到李文手里?他不禁有些恼羞成怒:“你怎么敢偷看我的信?”他以为是李文看到了他给家里寄的信,偷偷给拆开了,这小丫头让她父母自小宠得无法无天,没有她不敢干的事。他虽和李文无话不谈,但要对母亲坦露的心事还是不愿让她知道。
“喂,你有点耐心让我把话说完好不好?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这是毛主席的话。”李文用纤纤食指点他额头两下。
“那你就快点说!”他粗声粗气地说。
李文又拿出一个信封,得意地说:“你再看看这个。”
石海看到信封,心里登时明白了,他给家里写信的同时也给李文写了一封,结果只把家信寄了,给李文的信却感到无颜寄出,揉皱后扔进垃圾箱里。一定是心慌意乱中装错了信,把给家里的信装到给李文的信封里,扔信时又扔错了,最后把家信扔了,给李文的信倒发出去了。
信上其实并没什么隐私,只有短短一句话:爸爸、妈妈,快把我弄回家吧,我实在忍受不住了,我要死了!
他接过信,折好放进衣兜里,不用看他也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那是他在绝望中发出的求救的呼喊,虽说是给爸爸妈妈写的,其实只是说给妈妈听的。他有些羞愧地低下头,除了母亲,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他心底最深处,更不愿意让李文看到自己最柔软的一面。
“拿来吧,给我的信呢?”李文伸出手来。
“这个……让我扔了。”石海不好意思地苦笑一下。
“扔了?为啥呀?那就重新给我写,还不用你寄了,我自己拿走。”
“算了,你就当我没给你写吧。”石海告饶似的说。
“不写也行,直接说吧,我听着。”李文把椅子挪挪,两人凑得更近了,膝头顶着膝头,额头快抵到一起了。
“你就为这个跑来一趟?”他有些烦躁了。他写给李文的信写满了三张信纸,倾诉自己的烦懑、苦恼和绝望,当时是直抒心事,滔滔而出,写得固然痛快,写好后重读一遍,脑子也清凉下来,却不好意思发出去了。不好意思在信上说的自然更不能当面说出口。
“当然不是。”李文继续卖着关子,然后神秘一笑,“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你有什么办法?”石海不屑地一笑。
“瞧不起我是不?我当初说要陪你到西北来,你还不信,怎么样,我做到没有?”
一提到这个,石海是满怀感激,不由得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