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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鑑紀事本末 卷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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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君臣論治

唐高祖武德九年秋八月甲子,太宗即皇帝位於東宮顯德殿。九月己酉,上面定勳臣長孫無忌等爵邑,命陳叔達於殿下唱名示之,且曰:「朕敘卿等勳賞或未當,宜各自言。」於是諸將爭功,紛紜不已。淮安王神通曰:「臣舉兵關西,首應義旗,今房玄齡、杜如晦等專弄刀筆,功居臣上,臣竊不服。」上曰:「義旗初起,叔父雖首唱舉兵,蓋亦自營脫禍。及竇建德吞噬山東,叔父全軍覆沒。劉黑闥再合餘燼,叔父望風奔北。玄齡等運籌帷幄,坐安社稷,論功行賞,固宜居叔父之先。叔父國之至親,朕誠無所愛,但不可以私恩濫與勳臣同賞耳。」諸將乃相謂曰:「陛下至公,雖淮安王尚無所私,吾儕何敢不安其分。」遂皆悅服。房玄齡嘗言:「秦府舊人未遷官者,皆嗟怨曰:吾屬奉事左右,幾何年矣,今除官,返出前宮、齊府人之後。。」上曰:「王者至公無私,故能服天下之心。朕與卿輩日所衣食,皆取諸民者也。故設官分職,以為民也,當擇賢才而用之,豈以新舊為先後哉。必也新而賢,舊而不肖,安可舍新而取舊乎。今不論其賢不肖,而直言嗟怨,豈為政之體乎。」

冬十月甲申,民部尚書裴矩奏:「民遭突厥暴踐者,請戶給絹一匹」。上曰:「朕以誠信御下,不欲虛有存恤之名而無其實。戶有大小,豈得雷同給賜乎。」於是計口為率。

初,上皇欲強宗室以鎮天下,故皇再從三從弟及兄弟之子,雖童孺皆為王,王者數十人。上從容問羣臣:「遍封宗子,於天下利乎。」封德彝對曰:「前世唯皇子及兄弟乃為王,自餘非有大功無為王者。上皇敦睦九族,大封宗室,自兩漢以來未有如今之多者。爵命既崇,多給力役,恐非示天下以至公也。」上曰:「然。朕為天子,所以養百姓也,豈可勞百姓以養己之宗族乎。」十一月庚寅,降宗室郡王皆為縣公,惟有功者數人不降。

丙午,上與羣臣論止盜。或請重法以禁之,上哂之曰:「民之所以為盜者,由賦繁役重,官吏貪求,饑寒切身,故不暇顧廉恥耳。朕當去奢省費,輕徭薄賦,選用廉吏,使民衣食有餘,則自不為盜,安用重法邪。」自是數年之後,海內昇平,路不拾遺,外戶不閉,商旅野宿焉。上又嘗謂侍臣曰:「君依於國,國依於民。刻民以奉君,猶割肉以充腹,腹飽而身斃,君富而國亡。故人君之患不自外來,常由身出。夫欲盛則費廣,費廣則賦重,賦重則民愁,民愁則國危,國危則君喪矣。朕常以此思之,故不敢縱慾也。」

十二月己巳,益州大都督竇軌奏稱獠反,請發兵討之,上曰:「獠依阻山林,時出鼠竊,乃其常俗。牧守苟能撫以恩信,自然帥服,安可輕動干戈。漁獵其民,比之禽獸,豈為民父母之意邪。」竟不許。

上謂裴寂曰:「比多上書言事者,朕皆粘之屋壁,得出入省覽。每思治道,或深夜方寢。公輩亦當恪勤職業,副朕此意。」

上厲精求治,數引魏徵入臥內,訪以得失。徵知無不言,上皆欣然嘉納。上遣使點兵,封德彝奏:「中男雖未十八,其軀幹壯大者,亦可並點」。上從之。敕出,魏徵固執以為不可,不肯署敕,至於數四。上怒,召而讓之曰:「中男壯大者,乃奸民詐妄,以避徵役。取之何害,而卿固執至此。」對曰:「夫兵在御之得其道,不在眾多。陛下取其壯健,以道御之,足以無敵於天下,何必多取細弱以增虛數乎。且陛下每雲吾以誠信御天下,欲使臣民皆無欺詐,今即位未幾,失信者數矣。」上愕然曰:「朕何為失信。」對曰:「陛下初即位,下詔云:逋負官物,悉令蠲免。有司以為負秦府國司者非官物,徵督如故。陛下以秦王升為天子,國司之物,非官物而何。又曰:關中免二年租調,關外給復一年,既而繼有敕,云:已役已輸者,以來年為始。散還之後,方復更徵,百姓固已不能無怪。今既徵得物,復點為兵,何謂來年為始乎。又陛下所與共治天下者在於守宰,居常簡閱,咸以委之。至於點兵,獨疑其詐,豈所謂以誠信為治乎。」上悅,曰:「曏者朕以卿固執,疑卿不達政事,今卿論國家大體,誠盡其精要。夫號令不信則民不知所從,天下何由而治乎,朕過深矣。」乃不點中男,賜徵金甕一。

上聞景州錄事參軍張玄素名,召見,問以政道。對曰:「隋主好自專庶務,不任羣臣,羣臣恐懼,唯知稟受奉行而已,莫之敢違。以一人之智決天下之務,借使得失相半,乖謬已多,下諛上蔽,不亡何待。陛下誠能謹擇羣臣而分任以事,高拱穆清而考其成敗,以施刑賞,何憂不治。又,臣觀隋末亂離,其欲爭天下者不過十餘人而已,其餘皆保鄉黨全妻子,以待有道而歸之耳。乃知百姓好亂者亦鮮,但人主不能安之耳。」上善其言,擢為侍御史。

前幽州記室直中書省張蘊古上《大寶箴》,其略曰:「聖人受命,拯溺亨屯,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又曰:「壯九重於內,所居不過容膝,彼昏不知,瑤其臺而瓊其室。羅八珍於前,所食不過適口,惟狂罔念,丘其糟而池其酒。」又曰:「勿沒沒而暗,勿察察而明,雖冕旒蔽目而視於未形,雖黈纊塞耳而聽於無聲。」上嘉之,賜以束帛,除大理丞。

上召傅奕,賜之食,謂曰:「汝前所奏,幾為吾禍。然凡有天變,卿宜盡言皆如此,勿以前事為懲也。」上嘗謂奕曰:「佛之為教,玄妙可師,卿何獨不悟其理。」對曰:「佛乃胡中桀黠,誑耀彼土。中國邪僻之人,取莊、老玄談,輔以妖幻之語,用欺愚俗,無益於民,有害於國。臣非不悟,鄙不學也。」上頗然之。

上患吏多受賕,密使左右試賂之。有司門令史受絹一匹,上欲殺之,民部尚書裴矩諫曰:「為吏受賂,罪誠當死。但陛下使人遺之而受,乃陷人於法也,恐非所謂道之以德,齊之以禮。」上悅,召文武五品以上告之曰:「裴矩能當官力爭,不為面從,儻每事皆然,何憂不治。」

臣光曰: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於隋而忠於唐,非其性之有變也,君惡聞其過則忠化為佞,君樂聞直言則佞化為忠。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動則景隨矣。

太宗貞觀元年春正月丁亥,上宴羣臣,奏《秦王破陳樂》。上曰:「朕昔受委專征,民間遂有此曲,雖非文德之雍容,然功業由茲而成,不敢忘本。」封德彝曰:「陛下以神武平海內,豈文德之足比。」上曰:「戡亂以武,守成以文,文武之用,各隨其時。卿謂文不及武,斯言過矣。」德彝頓首謝。

上以兵部郎中戴胄忠清公直,擢為大理少卿。上以選人多詐冒資陰,敕令自首,不首者死。未幾有詐冒事覺者,上欲殺之。胄奏:「據法應流」。上怒曰:「卿欲守法,而使朕失信乎。」對曰:「敕者出於一時之喜怒,法者國家所以布大信於天下也。陛下忿選人之多詐,故欲殺之,而既知其不可,復斷之以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也。」上曰:「卿能執法,朕復何憂。」胄前後犯顏執法,言如涌泉,上皆從之,天下無冤獄。

上令封德彝舉賢,久無所舉。上詰之,對曰:「非不盡心,但於今未有奇才耳。」上曰:「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長,古之致治者,豈借才於異代乎。正患已不能知,安可誣一世之人。」德彝慚而退。

御史大夫杜淹奏:「諸司文案,恐有稽失,請令御史就司檢校。」上以問封德彝,對曰:「設官分職,各有所司。果有愆違,御史自應糾舉。若遍歷諸司,搜擿疵纇,大為煩碎。」淹默然。上問淹「何故不復論執。」對曰:「天下之務,當盡至公,善則從之。德彝所言,真得大體,臣誠心服,不敢遂非。」上悅,曰:「公等各能如是,朕復何憂。」

右驍衛大將軍長孫順德受人饋絹,事覺,上曰:「順德果能有益國家,朕與之共有府庫耳,何至貪冒如是乎。」猶惜其有功,不之罪,但於殿庭賜絹數十匹。大理少卿胡演曰:「順德枉法受財,罪不可赦,奈何復賜之絹。」上曰:「彼有人性,得絹之辱,甚於受刑。如不知愧,一禽獸耳,殺之何益。」

閏三月壬申,上謂太子少師蕭瑀曰:「朕少好弓矢,得良弓十數,自謂無以加。近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朕問其故,工曰:木心不直則脈理皆邪,弓雖勁而發矢不直。朕始寤曏者辨之未精也。朕以弓矢定四方,識之猶未能盡,況天下之務,其能遍知乎。」乃命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書內省,數延見,問以民間疾苦及政事得失。

夏五月,有上書請去佞臣者,上問:「佞臣為誰。」對曰:「臣居草澤,不能的知其人。願陛下與羣臣言,或陽怒以試之,彼執理不屈者,直臣也,畏威順旨者,佞臣也。」上曰:「君,源也。臣,流也。濁其源而求其流之清,不可得矣。君自為詐,何以責臣下之直乎。朕方以至誠治天下,見前世帝王好以權譎小數接其臣下者,常竊恥之。卿策雖善,朕不取也。」

六月戊申,上與侍臣論周、秦修短。蕭瑀對曰:「紂為不道,武王征之,周及六國無罪,始皇滅之。得天下雖同,人心則異。」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周得天下,增修仁義,秦得天下,益尚詐力,此修短之所以殊也。蓋取之或可以逆得,而守之不可以不順故也。」瑀謝不及。

上問公卿以享國久長之策。蕭瑀言:「三代封建而久長,秦孤立而速亡。」上以為然,於是始有封建之議。

秋九月辛酉,中書令宇文士及罷為殿中監,御史大夫杜淹參豫朝政。他官參豫政事自此始。淹薦刑部員外郎邸懷道,上問其行能,對曰:「煬帝將幸江都,召百官問行留之計,懷道為吏部主事,獨言不可。臣親見之。」上曰:「卿稱懷道為是,何為自不正諫。」對曰:「臣爾日不居重任,又知諫不從,徒死無益。」上曰:「卿知煬帝不可諫,何為立其朝。既立其朝,何為不諫。卿仕隋,容可雲位卑,後仕王世充,尊顯矣,何得亦不諫。」對曰:「臣於世充非不諫,但不從耳。」上曰:「世充若賢而納諫,不應亡國。若暴而拒諫,卿何得免禍。」淹不能對。上曰:「今日可謂尊任矣,可以諫未。」對曰:「願盡死。」上笑。

冬十二月,或告右丞魏徵私其親戚,上使御史大夫溫彥博按之,無狀。彥博言於上曰:「徵不存形跡,遠避嫌疑,心雖無私,亦有可責。」上令彥博讓徵,且曰:「自今宜存形跡。」他日,徵入見,言於上曰:「臣聞君臣同體,宜相與盡誠。若上下但存形跡,則國之興喪尚未可知,臣不敢奉詔。」上瞿然曰:「吾已悔之。」徵再拜曰:「臣幸得奉事陛下,願使臣為良臣,勿為忠臣。」上曰:「忠良有以異乎。」對曰:「稷、契、皋陶,君臣協心,俱享尊榮,所謂良臣。龍逄、比干,面折廷爭,身誅國亡,所謂忠臣。」上悅,賜絹五百匹。

上神采英毅,羣臣進見者皆失舉措。上知之,每見人奏事,必假以辭色,冀聞規諫。嘗謂公卿曰:「人慾自見其形,必資明鏡。君欲自知其過,必待忠臣。苟其君愎諫自賢,其臣阿諛順旨,君既失國,臣豈能獨全。如虞世基等諂事煬帝以保富貴,煬帝既弒,世基等亦誅。公輩宜用此為戒,事有得失,無惜盡言。」

或上言秦府舊兵宜盡除武職,追入宿衛。上謂之曰:「朕以天下為家,惟賢是與,豈舊兵之外皆可無信者乎。汝之此意,非所以廣朕德於天下也。」上謂公卿曰:「昔禹鑿山治水而民無謗讟者,與人同利故也。秦始皇營宮室而民怨叛者,病人以利己故也。夫靡麗珍奇,固人之所欲,若縱之不已,則危亡立至。朕欲營一殿,材用已具,鑑秦而止。三公以下,宜體朕此意。」由是二十年間,風俗素樸,衣無錦繡,公私富給。

上謂黃門侍郎王珪曰:「國家本置中書、門下以相檢察,中書詔敕或有差失,則門下當行駁正。人心所見,互有不同,苟論難往來,務求至當,舍已從人,亦復何傷。比來或護已之短,遂成怨隙,或苟避私怨,知非不正,順一人之顏情,為兆民之深患,此乃亡國之政也。煬帝之世,內外庶官務相順從,當是之時,皆自謂有智,禍不及身。及天下大亂,國家兩亡,雖其間萬一有得免者,亦為時論所貶,終古不磨。卿曹各當徇公忘私,勿雷同也。」

上謂侍臣曰:「吾聞西域賈胡得美珠,剖身以藏之,有諸。」侍臣曰:「有之。」上曰:「人皆知笑彼之愛珠,而不愛其身也。吏受賕抵法,與帝王徇奢欲而亡國者,何以異於彼胡之可笑邪。」魏徵曰:「昔魯哀公謂孔子曰:人有好忘者,徙宅而忘其妻。孔子曰:又有甚者,桀紂乃忘其身。亦猶是也。」上曰:「然。朕與公輩宜戮力相輔,庶免為人所笑也。」

鄃令裴仁軌私役門夫,上怒,欲斬之。殿中侍御史長安李乾祐諫曰:「法者,陛下所與天下共也,非陛下所獨有也。今仁軌坐輕罪而抵極刑,臣恐人無所措手足。」上悅,免仁軌死,以乾祐為侍御史。

上嘗語及關中、山東人,意有同異。殿中侍御史義豐張行成跪奏曰:「天子以四海為家,不當有東西之異,恐示人以隘。」上善其言,厚賜之。自是每有大政,常使預議。

二年春正月,上問魏徵曰:「人主何為而明。何為而暗。」對曰:「兼聽則明,偏信則闇。昔堯清問下民,故有苗之惡得以上聞。舜明四目,達四聰,故共、鯀、鱹兜不能蔽也。秦二世偏信趙高,以成望夷之禍。梁武帝偏信朱異,以取臺城之辱。隋煬帝偏信虞世基,以致彭城合之變。是故人君兼聽廣納,則貴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得以上通也。」上曰:「善。」上謂黃門侍郎王珪曰:「開皇十四年大旱,隋文帝不許賑給,而令百姓就食山東。比至末年,天下儲積可供五十年。煬帝恃其富饒,侈心無厭,卒亡天下。但使倉庾之積足以備凶年,其餘何用哉。」

二月,上謂侍臣曰:「人言天子至尊,無所畏憚。朕則不然,上畏皇天之監臨,下憚羣臣之瞻仰,兢兢業業,猶恐不合天意,未副人望。」魏徵曰:「此誠致治之要,願陛下慎終如始則善矣。」

上謂房玄齡等曰:「為政莫若至公。昔諸葛亮竄廖立、李嚴於南夷,亮卒而立、嚴皆悲泣,有死者,非至公能如是乎。又高熲為隋相,公平識治體,隋之興亡,系熲之存沒。朕既慕前世之明君,卿等不可不法前世之賢相也。」

夏四月,太常少卿祖孝孫以為「梁、陳之音多吳、楚,周、齊之音多胡、夷」,於是斟酌南北,考以古聲,作《唐雅樂》,凡八十四調,三十一曲,十二和。詔協律郎張文收與孝孫同修定。六月乙酉,孝孫等奏新樂,上曰:「禮樂者,蓋聖人緣物以設教耳,治之隆替,豈由於此。」御史大夫杜淹曰:「齊之將亡,作《伴侶曲》,陳之將亡,作《玉樹後庭花》,其聲哀思,行路聞之皆悲泣,何得言治之隆替不在樂也。」上曰:「不然。夫樂能感人,故樂者聞之則喜,憂者聞之則悲,悲喜在人心,非由樂也。將亡之政,民必愁苦,故聞樂而悲耳。今二曲俱存,朕為公奏之,公豈悲乎。」右丞魏徵曰:「古人稱禮雲,禮雲,玉帛云乎哉。樂雲,樂雲,鐘鼓云乎哉。樂誠在人和,不在聲音也。」

臣光曰:臣聞垂能目制方圓,心度曲直,然不能以教人,其所以教人者,必規矩而已矣。聖人不勉而中,不思而得,然不能以授人,其所以授人者,必禮樂而已矣。禮者聖人之所履也,樂者聖人之所樂也。聖人履中正而樂和平,又思與四海共之,百世傳之,於是乎作禮樂焉。故工人執垂之規矩而施之器,是亦垂之功已。王者執五帝、三王之禮樂而施之世,是亦五帝、三王之治已。五帝、三王,其違世已久,後之人見其禮知其所履,聞其樂知其所樂,炳然若猶存於世焉,此非禮樂之功邪。

夫禮樂有本有末,中和者本也,容聲者末也,二者不可偏廢。先王守禮樂之本,未嘗須臾去於心,行禮樂之文,未嘗須臾遠於身。興於閨門,着於朝廷,被於鄉遂比鄰,達於諸侯,流於四海,自祭祀軍旅至於飲食起居,未嘗不在禮樂之中。如此數十百年,然後治化周浹,鳳凰來儀也。苟無其本而徒有其末,一日行之而百日舍之,求以移風易俗,誠亦難矣。是以漢武帝置協律,歌天瑞,非不美也,不能免哀痛之詔。王莽建羲和,考律呂,非不精也,而不能救漸臺之禍。晉武帝制笛尺,調金石,非不祥也,不能弭平陽之災。梁武帝立四器,調八音,非不察也,不能免臺城之辱。然則雖《韶》、《夏》、《濩》、《武》之音具存於世,苟其餘不足以稱之,曾不能化一夫,況四海乎。是猶執垂之規矩而無工與材,坐而待器之成,終不可得也。況齊、陳淫昏之主,亡國之音,暫奏於庭,烏能變一世之哀樂乎。而太宗遽雲治之隆替不由於樂,何發言之易,而果於非聖人也如此。

夫禮非威儀之謂也,然無威儀則禮不可得而行矣。樂非聲音之謂也,然無聲音則樂不可得而見矣。譬諸山,取其一土一石而謂之山則不可,然土石皆去,山於何在哉。故曰:「無本不立,無文不行。」奈何以齊、陳之音不驗於今世,而謂樂無益於治亂,何異睹拳石而輕泰山乎。必若所言,則是五帝、三王之樂皆妄也。「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惜哉。

六月戊子,上謂侍臣曰:「朕觀《隋煬帝集》,文辭奧博,亦知是堯、舜而非桀、紂,然行事何其反也。」魏徵對曰:「人君雖聖哲,猶當虛己以受人,故智者獻其謀,勇者竭其力。煬帝恃其俊才,驕矜自用,故口誦堯、舜之言,而身為桀、紂之行,曾不自知,以至覆亡也。」上曰:「前事不遠,吾屬之師也。」

畿內有蝗。辛卯,上入苑中,見蝗,掇數枚,祝之曰:「民以谷為命,而汝食之,寧食吾之肺腸。」舉手欲吞之,左右諫曰:「惡物或成疾。」上曰:「朕為民受災,何疾之避。」遂吞之。是歲,蝗不為災。

上曰:「朕每臨朝,欲發一言,未嘗不三思,恐為民害,是以不多言。」給事中知起居事杜正倫曰:「臣職在記言,陛下之言失,臣必書之,豈徒有害於今,亦恐貽譏於後。」上悅,賜絹二百段。

上曰:「梁武帝君臣惟談苦空,侯景之亂,百官不能乘馬。元帝為周師所圍,猶講《老子》,百官戎服以聽。此深足為戒。朕所好者,唯堯、舜、周、孔之道,以為如鳥有翼,如魚有水,失之則死,不可暫無耳。」

秋七月,上謂侍臣曰:「古語有之:赦者小人之幸,君子之不幸。一歲再赦,善人喑啞。夫養稂莠者害嘉穀,赦有罪者賊良民。故朕即位以來,不欲數赦,恐小人恃之輕犯憲章故也。」

九月,上曰:「比見羣臣屢上表賀祥瑞。夫家給人足而無瑞,不害為堯、舜。百姓愁怨而多瑞,不害為桀、紂。後魏之世,吏焚連理木,煮白雉而食之,豈足為至治乎。」丁未,詔「自今大瑞聽表聞,自外諸瑞申所司而已。」嘗有白鵲構巢於寢殿槐上,合歡如腰鼓,左右稱賀。上曰:「我常笑隋煬帝好祥瑞。瑞在得賢,此何足賀。」命毀其巢,縱鵲於野外。

上問王珪曰:「近世為國者益不及前古,何也。」對曰:「漢世尚儒術,宰相多用經術士,故風俗淳厚。近世重文輕儒,參以法律,此治化之所以益衰也。」上然之。

冬十二月壬午,以黃門侍郎王珪為守侍中。上嘗閒居,與珪語,有美人侍側,上指示珪曰:「此廬江王瑗之姬也。瑗殺其夫而納之。」珪避席曰:「陛下以廬江納之為是邪,非邪。」上曰:「殺人而取其妻,何問是非。」對曰:「昔齊桓公知郭公之所以亡,由善善而不能用,然棄其所言之人,管仲以為無異於郭公。今此美人尚在左右,臣以為聖心是之也。」上悅,即出之,還其親族。

上使太常少卿祖孝孫教宮人音樂,不稱旨,上責之。溫彥博、王珪諫曰:「孝孫雅士,今乃使之教宮人,又從而譴之,臣竊以為不可。」上怒曰:「朕置卿等於腹心,當竭忠直以事我,乃附下罔上,為孝孫遊說邪。」彥博拜謝。珪不拜,曰:「陛下責臣以忠直,今臣所言豈私曲邪。此乃陛下負臣,非臣負陛下。」上默然而罷。明日,上謂房玄齡曰:「自古帝王納諫誠難。朕昨責溫彥博、王珪,至今悔之。公等勿為此不盡言也。」

上曰:「為朕養民者,唯在都督、刺史,朕常疏其名於屏風,坐臥觀之,得其在官善惡之跡,皆注於名下,以備黜陟。縣令尤為親民,不可不擇。」乃命內外五品以上,各舉堪為縣令者,以名聞。

上曰:「比有奴告其主反者,此弊事。夫謀反不能獨為,必與人共之,何患不發,何必使奴告邪。自今有奴告主者皆勿受,仍斬之。」

三年春二月戊寅,以房玄齡為左僕射,杜如晦為右僕射,以尚書右丞魏徵守祕書監,參預朝政。

三月丁巳,上謂房玄齡、杜如晦曰:「公為僕射,當廣求賢人,隨才授任,此宰相之職也。比聞聽受辭訟,日不暇給,安能助朕求賢乎。」因敕尚書細務屬左右丞,唯大事應奏者乃關僕射。玄齡明達吏事,輔以文學,夙夜盡心,恐一物失所。用法寬平,聞人有善,若已有之。不以求備取人,不以己長格物。與如晦引拔士類,常如不及。至於臺閣規模,皆二人所定。上每與玄齡謀事,必曰:「非如晦不能決。」及如晦至,卒用玄齡之策。蓋玄齡善謀,如晦能斷故也。二人深相得,同心徇國,故唐世稱賢相者推房、杜焉。玄齡雖蒙寵待,或以事被譴,輒累日詣朝堂,稽顙請罪,恐懼若無所容。

玄齡監修國史,上語之曰:「比見《漢書》載《子虛》、《上林賦》,浮華無用。其上書論事詞理切直者,朕從與不從,皆當載之。」

夏四月乙亥,上皇徙居弘義宮,更名大安宮。甲午,上始御太極殿,謂侍臣曰:「中書、門下,機要之司,詔敕有不便者皆應論執。比來唯睹順從,不聞違異。若但行文書,則誰不可為,何必擇才也。」房玄齡等皆頓首謝。故事,凡軍國大事,則中書舍人各執所見,雜署其名,謂之「五花判事」。中書侍郎、中書令省審之,給事中、黃門侍郎駁正之。上始申明舊制,由是鮮有敗事。

冬十二月乙酉,上問給事中孔穎達曰:「《論語》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何謂也。」穎達具釋其義以對,且曰:「非獨匹夫如是,帝王亦然。帝王內蘊神明,外當玄默,故《易》稱以蒙養正,以明夷蒞眾。若位居尊極,炫耀聰明,以才陵人,飾非拒諫,則下情不通,取亡之道也。」上深善其言。

房玄齡、王珪掌內外官考,治書侍御史萬年權萬紀奏其不平,上命侯君集推之。魏徵諫曰:「玄齡、珪皆朝廷舊臣,素以忠直為陛下所委,所考既多,其間能無一二人不當。察其情,終非阿私。若推得其事,則皆不可信,豈得復當重任。且萬紀比來恆在考堂,曾無駮正,及身不得考,乃始陳論。此正欲激陛下之怒,非竭誠徇國也。使推之得實,未足裨益朝廷。若其本虛,徒失陛下委任大臣之意。臣所愛者治體,非敢苟私二臣。」上乃釋不問。

四年春二月,以御史大夫溫彥博為中書令,守侍中王珪為侍中,守戶部尚書戴胄為戶部尚書,參預朝政,太常少卿蕭瑀為御史大夫,與宰臣參議朝政。

三月甲申,蔡成公杜如晦薨。

夏六月乙卯,發卒修洛陽宮以備巡幸。給事中張玄素上書諫,以為「洛陽未有巡幸之期,而預修宮室,非今日之急務。昔漢高祖納婁敬之說,自洛陽遷長安,豈非洛陽之地不及關中之形勝邪。景帝用晁錯之言而七國構禍,陛下今處突厥於中國,突厥之親何如七國。豈得不先為憂,而宮室可遽興,乘輿可輕動哉。臣見隋氏初營宮室,近山無大木,皆致之遠方,二千人曳一柱,以木為輪,則戛摩火出,乃鑄鐵為轂,行一二里,鐵轂輒破,別使數百人齎鐵轂隨而易之,盡日不過行二三十里。計一柱之費,已用數十萬功,則其餘可知矣。陛下初平洛陽,凡隋氏宮室之宏侈者皆令毀之,曾未十年,復加營繕,何前日惡之而今日效之也。且以今日財力,何如隋世。陛下役瘡痍之人,襲亡隋之弊,恐又甚於煬帝矣。」上謂玄素曰:「卿謂我不如煬帝,何如桀、紂。」對曰:「若此役不息,亦同歸於亂耳。」上嘆曰:「吾思之不熟,乃至於是。」顧謂房玄齡曰:「朕以洛陽土中,朝貢道均,意欲便民,故使營之。今玄素所言誠有理,宜即為之罷役。後日或以事至洛陽,雖露居亦無傷也。」仍賜玄素彩二百匹。

秋七月乙丑,上問房玄齡、蕭瑀曰:「隋文帝何如主也。」對曰:「文帝勤於為治,每臨朝,或至日昃,五品已上引坐論事,衛士傳飧而食。雖性非仁厚,亦勵精之主也。」上曰:「公得其一,未知其二。文帝不明而喜察。不明則照有不通,喜察則多疑於物,事皆自決,不任羣臣。天下至廣,一日萬機,雖復勞神苦形,豈能一一中理。羣臣既知主意,唯取決受成,雖有愆違,莫敢諫爭,此所以二世而亡也。朕則不然。擇天下賢才寘之百官,使思天下之事,關由宰相,審熟便安,然後奏聞。有功則賞,有罪則刑,誰敢不竭心力以修職業,何憂天下之不治乎。」因敕百司「自今詔敕行下有未便者,皆應執奏,毋得阿從,不盡己意。」

冬十二月,諸宰相侍宴,上謂王珪曰:「卿識鑑精通,復善談論,玄齡以下,卿宜悉加品藻,且自謂與數子何如?」對曰:「孜孜奉國,知無不為,臣不如玄齡。才兼文武,出將入相,臣不如李靖。敷奏詳明,出納惟允,臣不如溫彥博。處繁治劇,眾務畢舉,臣不如戴胄。恥君不及堯、舜,以諫爭為己任,臣不如魏徵。至於激濁掦清,嫉惡好善,臣於數子亦有微長。」上深以為然,眾亦服其確論。

上之初即位也,嘗與羣臣語及教化,上曰:「今承大亂之後,恐斯民未易化也。」魏徵對曰:「不然。久安之民驕佚,驕佚則難教,經亂之民愁苦,愁苦則易化。譬猶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也。」上深然之。封德彝非之曰:「三代以還,人漸澆訛,故秦任法律,漢雜霸道,蓋欲化而不能,豈能之而不欲邪。魏徵書生,未識時務,若信其虛論,必敗國家。」徵曰:「五帝、三王不易民而化。昔黃帝徵蚩尤,顓頊誅九黎,湯放桀,武王代紂,皆能身致太平,豈非承大亂之後邪。若謂古人淳樸,漸至澆訛,則至於今日,當悉化為鬼魅矣,主安得而治之。」上卒從徵言。

元年關中饑,米斗直絹一匹。二年天下蝗,三年大水。上勤而撫之,民雖東西就食,未嘗嗟怨。是歲天下大稔,流散者咸歸鄉里,米斗不過三四錢,終歲斷死刑才二十九人。東至於海,南及五嶺,皆外戶不閉,行旅不齎糧,取給於道路焉。上謂長孫無忌曰:「貞觀之初,上書者皆云:人主當獨運威權,不可委之臣下。又云:宜震耀威武,征討四夷。唯魏徵勸朕偃武修文,中國既安,四夷自服。朕用其言。今頡利成擒,其酋長並帶刀宿衛,部落皆襲衣冠,征之力也,但恨不使封德彝見之耳。」徵再拜謝曰:「突厥破滅,海內康寧,皆陛下威德,臣何力焉。」上曰:「朕能任公,公能稱所任,則其功豈獨在朕乎。」

房玄齡奏:「閱府庫甲兵,遠勝隋世」。上曰:「甲兵武備,誠不可闕。然煬帝甲兵豈不足邪,卒亡天下。若公等盡力,使百姓乂安,此乃朕之甲兵也。」

五年秋九月,上修仁壽宮,更命曰九成宮。又將修洛陽宮,民部尚書戴胄表諫,以「亂離甫爾,百姓雕弊,帑藏空虛,若營造不已,公私勞費,殆不能堪」。上嘉之,曰:「戴胄於我非親,但以忠直體國,知無不言,故以官爵酧之耳。」久之,竟命將作大匠竇璡修洛陽宮,璡鑿池築山,雕餙華靡,上怒,遽命毀之,免璡官。

初,上令羣臣議封建。魏徵議,以為「若封建諸侯,則卿大夫咸資俸祿,必致厚斂。又,京畿賦稅不多,所資畿外,若盡以封國邑,經費頓闕。又,燕、秦、趙、代俱帶外夷,若有警急,追兵內地,難以奔赴。」禮部侍郎李百藥以為「運祚修短,定命自天,堯、舜大聖,守之而不能固,漢、魏微賤,拒之而不能卻。今使勳戚子孫皆有民有社,易世之後,將驕淫自恣,攻戰相殘,害民尤深,不若守令之迭居也。」中書侍郎顏師古以為「不若分王宗子,勿令過大,間以州縣,雜錯而居,互相維持,使各守其境,協力同心,足扶京室。為置官寮,皆省司選用,法令之外,不得擅作威刑,朝貢禮儀,具為條式。一定此制,萬代無虞。」十一月丙辰,詔「皇家宗室及勳賢之臣,宜令作鎮藩部,貽厥子孫,非有大故無或黜免,所司明為條例,定等級以聞。」

冬十二月,上謂侍臣曰:「朕以死刑至重,故令三覆奏,蓋欲思之詳熟故也。而有司須臾之間,三覆已訖。又,古刑人,君為之徹樂減膳。朕庭無常設之樂,然常為之不啖酒肉,但未有着令。又,百司斷獄,唯據律文,雖情在可矜,而不敢違法,其間豈能盡無冤乎。」丁亥,制「決死囚者,二日中五覆奏,下諸州者三覆奏。行刑之日,尚食勿進酒肉,內教坊及太常不舉樂。皆令門下覆視,有據法當死而情可矜者,錄狀以聞。」由是全活甚眾。其五覆奏者以決前一二日,至決日又三覆奏。惟犯惡逆者一覆奏而已。

上謂執政曰:「朕常恐因喜怒妄行賞罰,故欲公等極諫。公等亦宜受人諫,不可以己之所欲,惡人違之。苟自不能受諫,安能諫人。」

康國求內附,上曰:「前代帝王好招來絕域,以求服遠之名,無益於用而糜弊百姓。今康國內附,儻有急難,於義不得不救。師行萬里,豈不疲勞。勞百姓以取虛名,朕不為也。」遂不受。謂侍臣曰:「治國如治病,病雖愈,尤宜將護,儻遽自放縱,病復作,則不可救矣。今中國幸安,四夷俱服,誠自古所希,然朕日慎一日,唯懼不終,故欲數聞卿輩諫爭也。」魏徵曰:「內外治安,臣不以為喜,唯喜陛下居安思危耳。」

上嘗與侍臣論獄。魏徵曰:「煬帝時嘗有盜發,帝令於士澄捕之,少涉疑似,皆拷訊取服,凡二千餘人,帝悉令斬之。大理丞張元濟怪其多,試尋其狀,內五人嘗為盜,餘皆平民。竟不敢執奏,盡殺之。」上曰:「此豈唯煬帝無道,其臣亦不盡忠。君臣如此,何得不亡。公等宜戒之。」

六年春正月,文武官請封禪,上曰:「卿輩皆以封禪為帝王盛事,朕意不然。若天下乂安,家給人足,雖不封禪,庸何傷乎。昔秦始皇封禪,而漢文帝不封禪,後世豈以文帝之賢不及始皇邪。且事天掃地而祭,何必登泰山之巔,封數尺之土,然後可以展其誠敬乎。」羣臣猶請之不已,上亦欲從之,魏徵獨以為不可。上曰:「公不欲朕封禪者,以功未高邪。」曰:「高矣。」「德未厚邪。」曰:「厚矣。」中國未安邪。」曰:「安矣。」「四夷未服邪。」曰:「服矣。」「年穀未豐邪。」曰:「豐矣。」「符瑞未至邪。」曰:「至矣。」「然則何為不可封禪。」對曰:「陛下雖有此六者,然承隋末大亂之後,戶口未復,倉廩尚虛,而車駕東巡,千乘萬騎,其供頓勞費,未易任也。且陛下封禪,則萬國咸集,遠夷君長,皆當扈從。今自伊、洛以東至於海、岱,煙火尚希,灌莽極目,此乃引戎狄入腹中,示之以虛弱也。況賞賚不貲,未厭遠人之望,給復連年,不償百姓之勞,崇虛名而受實害,陛下將焉用之。」會河南北數州大水,事遂寢。

三月,長樂公主將出降,上以公主,皇后所生,特愛之,敕有司資送倍於永嘉長公主。魏徵諫曰:「昔漢明帝欲封皇子,曰:我子豈得與先帝子比,皆令半楚、淮陽。今資送公主倍於長主,得無異於明帝之意乎。」上然其言,入告皇后。後嘆曰:「妾亟聞陛下稱重魏徵,不知其故,今觀其引禮義以抑人主之情,乃知真社稷之臣也。妾與陛下結髮為夫婦,曲承恩禮,每言必先候顏色,不敢輕犯威嚴。況以人臣之疏遠,乃能抗言如是。陛下不可不從也。」因請遣中使齎錢四百緡、絹四百匹以賜徵,且語之曰:「聞公正直,乃今見之,故以相賞。公宜常秉此心,勿轉移也。」上嘗罷朝,怒曰:「會須殺此田舍翁。」後問為誰,上曰:「魏徵每廷辱我。」後退,具朝服立於庭,上驚問其故,後曰:「妾聞主明臣直。今魏徵直,由陛下之明故也,妾敢不賀。」上乃悅。

秋七月辛未,宴三品以上于丹霄殿,上從容言曰:「中外乂安,皆公卿之力。然隋煬帝威加夷夏,頡利跨有北荒,統葉護雄據西域,今皆覆亡,此乃朕與公等所親見,勿矜強盛以自滿也。」

閏月乙卯,上宴近臣于丹霄殿,長孫無忌曰:「王珪、魏徵昔為仇讎,不謂今日得同此宴。」上曰:「徵珪盡心所事,故我用之。然徵每諫我不從,我與之言輒不應,何也。」魏徵對曰:「臣以事為不可,故諫,若陛下不從而臣應之,則事遂施行,故不敢應。」上曰:「且應而復諫,庸何傷。」對曰:「昔舜戒羣臣:爾無面從,退有後言。臣心知其非而口應陛下乃面從也,豈稷、契事舜之意邪。」上大笑曰:「人言魏徵舉止疏慢,我視之更覺嫵媚,正為此耳。」徵起,拜謝曰:「陛下開臣使言,故臣得盡其愚。若陛下拒而不受,臣何敢數犯顏色乎。」

戊辰,祕書少監虞世南上《聖德論》,上賜手詔,稱「卿論太高。朕何敢擬上古,但比近世差勝耳。然卿適睹其始,未知其終。若朕能慎終如始,則此論可傳,如或不然,恐徒使後世笑卿也。」

冬十二月癸丑,帝與侍臣論安危之本。中書令溫彥博曰:「伏願陛下常如貞觀初,則善矣。」帝曰:「朕比來怠於為政乎。」魏徵曰:「貞觀之初,陛下志在節儉,求諫不倦。比來營繕微多,諫者頗有忤旨,此其所以異耳。」帝拊掌大笑曰:「誠有是事。」

上謂侍臣曰:「朕比來決事或不能皆如律令,公輩以為事小,不復執奏。夫事無不由小以致大,此乃危亡之端也。昔關龍逄忠諫而死,朕每痛之。煬帝驕暴而亡,公輩所親見也。公輩常宜為朕思煬帝之亡,朕常為公輩念關龍逄之死,何患君臣不相保乎。」

上謂魏徵曰:「為官擇人,不可造次。用一君子則君子皆至,用一小人則小人競進矣。」對曰:「然。天下未定,則專取其才,不考其行。喪亂既平,則非才行兼備,不可用也。」

七年冬十二月,上問魏徵曰:「羣臣上書可採,及召對多失次,何也。」對曰:「臣觀百司奏事,常數日思之,及至上前,三分不能道一。況諫者怫意觸忌,非陛下借之辭色,豈敢盡其情哉。」上由是接羣臣辭色愈溫,嘗曰:「煬帝多猜忌,臨朝對羣臣多不語。朕則不然,與羣臣相親如一體耳。」

八年冬十二月,中牟丞皇甫德參上言:「修洛陽宮,勞人。收地租,厚斂。俗好高髻,蓋宮中所化。」上怒,謂房玄齡等曰:「德參欲國家不役一人,不收鬥租,宮人皆無發,乃可其意邪。」欲治其謗訕之罪,魏徵諫曰:「賈誼當漢文帝時上書,雲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自古上書不激切,不能動人主之心,所謂狂夫之言,聖人擇焉,唯陛下裁察。」上曰:「朕罪斯人,則誰復敢言。」乃賜絹二十匹。他日,徵奏言:「陛下近日不好直言,雖勉強含容,非曩時之豁如。」上乃更加優賜,拜監察御史。

九年春三月,上謂魏徵曰:「齊後主、周大元皆重斂百姓,厚自奉養,力竭而亡。譬如饞人自啖其肉,肉盡而斃,何其愚也。然二主孰為優劣。」對曰:「齊後主懦弱,政出多門。周天元驕暴,威福在己。雖同為亡國,齊主尤劣也。」

十年秋八月丙子,上謂羣臣曰:「朕開直言之路,以利國也,而比來封事者多訐人細事。自今復有為是者,朕當以讒人罪之。」

冬十二月,魏王泰有寵於上,或言三品以上多輕魏王。上怒,引三品以上,作色讓之曰:「隋文帝時,一品以下皆為諸王所頓躓,彼豈非天子兒邪。朕但不聽諸子縱橫耳,聞三品以上皆輕之,我若縱之,豈不能折辱公輩乎。」房玄齡等皆惶懼,流汗拜謝。魏徵獨正色曰:「臣竊計當今羣臣,必無敢輕魏王者。在禮,臣子一也。《春秋》,王人雖微,序於諸侯之上。三品以上皆公卿,陛下所尊禮。若紀綱大壞,固所不論。聖明在上,魏王必無頓辱羣臣之理。隋文帝驕其諸子,使多行無禮,卒皆夷滅,又足法乎。」上悅,曰:「理到之語,不得不服。朕以私愛忘公義,曏者之忿,自謂不疑,及聞徵言,方知理屈。人主發言,何得容易乎。」

上曰:「法令不可數變,量變則煩,官長不能盡記。又前後差違,吏得以為奸。自今變法,皆宜詳慎而行之。」

治書侍御史權萬紀上言:「宣、饒二州銀大發採之,歲可得數百萬緡。」上曰:「朕貴為天子,所乏者非財也,但恨無嘉言可以利民耳。與其多得數百萬緡,何如得一賢才。卿未嘗進一賢,退一不肖,而專言稅銀之利,昔堯、舜抵璧于山,投珠於谷,漢之桓、靈乃聚錢為私藏,卿欲以桓、靈俟我邪。」是日,黜萬紀,使還家。

十一年春正月,上作飛山宮。庚子,特進魏徵上疏,以為「煬帝恃其富強,不虞後患,窮奢極欲,使百姓困窮,以至身死人手,社稷為墟。陛下撥亂反正,宜懲隋之所以失,我之所以得,撤其峻宇,安於卑宮。若因基而增廣,襲舊而加飾,此則以亂易亂,殃咎必至。難得易失,可不念哉。」

上嘗問大理卿劉德威曰:「近日刑網稍密,何也。」對曰:「此在主上,不在羣臣。人主好寬則寬,好急則急。律文,失入減三等,失出減五等。今失入無辜,失出更獲大罪,是以吏各自免,競就深文,非有教使之然,畏罪故耳。陛下儻一斷以律,則此風立變矣。」上悅,從之,由是斷獄平允。

二月,上至顯仁宮,官吏以闕儲偫,有被譴者。魏徵諫曰:「陛下以儲偫譴官吏,臣恐承風相扇,異日民不聊生,殆非行幸之本意也。昔煬帝諷郡縣獻食,視其豐儉以為賞罰,故海內叛之。此陛下所親見,奈何欲效之乎。」上驚曰:「非公,不聞此言。」因謂長孫無忌等曰:「朕昔過此,買飯而食,僦舍而宿,今供頓如此,豈得猶嫌不足乎。」

三月庚子,上宴洛陽宮西苑,泛積翠池,顧謂侍臣曰:「煬帝作此宮苑,結怨於民,今悉為我有,正由宇文述、虞世基、裴蘊之徒內為諂諛,外蔽聰明故也,可不戒哉。」

夏四月己卯,魏徵上疏,以為「人主善始者多,克終者寡,豈取之易而守之難乎。蓋以殷憂則竭誠以盡下,安逸則驕恣而輕物。盡下則胡越同心,輕物則六親離德,雖震之以威怒,亦皆貌從而心不服故也。人主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將興繕則思知止,處高危則思謙降,臨滿盈則思挹損,遇逸樂則思撙節,在宴安則思後患,防擁蔽則思延納,疾讒邪則思正己,行爵賞則思因喜而僭,施刑罰則思因怒而濫,兼是十思,而選賢任能,固可以無為而治,又何必勞神苦體,以代百司之任哉。」

五月壬申,魏徵上疏,以為「陛下欲善之志不及於昔時,聞過必改少虧於曩日,譴罰積多,威怒微厲。乃知貴不期驕,富不期侈,非虛言也。且以隋之府庫、倉廩、戶口、甲兵之盛,考之今日,安得擬倫。然隋以富強動之而危,我以寡弱靜之而安。安危之理,皎然在目。昔隋之未亂也,自謂必無亂,其未亡也,自謂必無亡。故賦役無窮,征伐不息,以至禍將及身而尚未之寤也。夫鑑形莫如止水,鑑敗莫如亡國。伏願取鑑於隋,去奢從約,親忠遠佞,以當今之無事,行疇昔之恭儉,則盡善盡美,固無得而稱焉。夫取之實難,守之甚易,陛下能得其所難,豈不能保其所易乎。」

秋七月,魏徵上疏,以為「《文子》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誠在令外。自王道休明,十有餘年,然而德化未洽者,由待下之情未盡誠信故也。今立政致治,必委之君子,事有得失,或訪之小人。其待君子也敬而疏,遇小人也輕而狎。狎則言無不盡,疏則情不上通。夫中智之人,豈無小慧。然才非經國,慮不及遠,雖竭力盡誠,猶未免有敗。況內懷奸宄,其禍豈不深乎。夫雖君子不能無小過,苟不害於正道,斯可略矣。既謂之君子而復疑其不信,何異立直木而疑其影之曲乎。陛下誠能慎選君子,以禮信用之,何憂不治。不然,危亡之期,未可保也。」上賜手詔褒美曰:「昔晉武帝平吳之後,志意驕怠,何曾位極臺司,不能直諫,乃私語子孫,自矜明智,此不忠之大者也。得公之諫,朕知過矣。當置之几案,以比弦韋。」

乙未,車駕還洛陽,詔「洛陽宮為水所毀者,少加修繕,才令可居。自外眾材,給城中壞廬舍者。令百官各上封事,極言朕過。」壬寅,廢明德宮及飛山宮之玄圃院,給遭水者。

八月甲子,上謂侍臣曰:「上封事者,皆言朕遊獵太頻。今天下無事,武備不可忘,朕時與左右獵於後苑,無一事煩民,夫亦何傷。」魏徵曰:「先王惟恐不聞其過。陛下既使之上封事,正得恣其陳述。苟其言可取,固有益於國,若其無取,亦無所損。」上曰:「公言是也。」皆勞而遣之。

侍御史馬周上疏,以為「三代及漢,歷年多者八百,少者不減四百,良以恩結人心,人不能忘故也。自是以降,多者六十年,少者才二十餘年,皆無恩於人,本根不固故也。陛下當隆禹、湯、文、武之業,為子孫立萬代之基,豈得但持當年而已。今之戶口不及隋之什一,而給役者兄去弟還,道路相繼。陛下雖加恩詔,使之裁損,然營繕不休,民安得息。故有司徒行文書,曾無事實。昔漢之文、景,恭儉養民,武帝承其豐富之資,故能窮奢極欲,而不至於亂。向使高祖之後即傳武帝,漢室安得久存乎。又,京師及四方所造乘輿器用及諸王、妃、主服飾,議者皆不以為儉。夫昧旦丕顯,後世猶怠。陛下少居民間,知民疾苦,尚復如此,況皇太子生長深宮,不更外事,萬歲之後,固聖慮所當憂也。臣觀自古以來,百姓愁怨,聚為盜賊,其國未有不亡者。人主雖欲追改,不能復全。故當修於可修之時,不可悔之於既失之後也。蓋幽、厲嘗笑桀、紂矣,煬帝亦笑周、齊矣,不可使後之笑今,如今之笑煬帝也。貞觀之初,天下饑歉,斗米直匹絹,而百姓不怨者,知陛下憂念不忘故也。今比年豐穰,匹絹得粟十餘斛,而百姓怨諮者,知陛下不復念之,多營不急之務故也。自古以來,國之興亡,不以畜積多少,在於百姓苦樂。且以近事驗之,隋貯洛口倉而李密因之,東都積布帛而世充資之,西京府庫亦為國家之用,至今未盡。夫蓄積固不可無,要當人有餘力,然後收之,不可強斂以資寇敵也。夫儉以息人,陛下已於貞觀之初親所履行,在於今日為之,固不難也。陛下必欲為久長之謀,不必遠求上古,但如貞觀之初,則天下幸甚。陛下寵遇諸王,頗有過厚者,萬代之後,不可不深思也。且魏武帝愛陳思王,及文帝即位,囚禁諸王,但無縲紲耳。然則武帝愛之,適所以苦之也。又百姓所以治安,唯在刺史、縣令,苟選用得人,則陛下可以端拱無為。今朝廷唯重內官而輕州縣之選,刺史多用武人,或京官不稱職始補外任,邊遠之處,用人更輕。所以百姓未安,殆由於此。」疏奏,上稱善久之,謂侍臣曰:「刺史朕當自選。縣令宜詔京官五品已上各舉一人。」

冬十月,上獵於洛陽苑,有羣豕突出林中,上引弓,四發殪四豕。有豕突前,及馬鐙。民部尚書唐儉投馬摶之,上拔劍斬豕,顧笑曰:「天策長史不見上將擊賊邪,何懼之甚。」對曰:「漢祖以馬上得之,不以馬上治之。陛下以神武定四方,豈復逞雄心於一獸。」上悅,為之罷獵,尋加光祿大夫。

十二年春三月辛亥,著作佐郎鄧世隆表請集上文章。上曰:「朕之辭令,有益於民者,史皆書之,足為不朽。若其無益,集之何用。梁武帝父子、陳後主、隋煬帝皆有文集行於世,何救於亡。為人主患無德政,文章何為。」遂不許。

丙子,以皇孫生,宴五品以上於東宮。上曰:「貞觀之前,從朕經營天下,玄齡之功也。貞觀以來,繩愆糾繆,魏征之功也。」皆賜之佩刀。上謂徵曰:「朕政事何如往年。」對曰:「威德所加,比貞觀之初則遠矣,人悅服則不逮也。」上曰:「遠方畏威慕德故來服,若其不逮,何以致之。」對曰:「陛下往以未治為憂,故德義日新。今以既治為安,故不逮。」上曰:「今所為猶往年也,何以異。」對曰:「陛下貞觀之初,恐人不諫,常導之使言,中間悅而從之。今則不然,雖勉從之,猶有難色。所以異也。」上曰:「其事可聞歟。」對曰:「陛下昔欲殺元律師,孫伏伽以為法不當死,陛下賜以蘭陵公主園,直百萬。或云:賞太厚,陛下云:朕即位以來,未有諫者,故賞之。此導之使言也。司戶柳雄妄訴隋資,陛下欲誅之,納戴胄之諫而止。是悅而從之也。近皇甫德參上書諫修洛陽宮,陛下恚之,雖以臣言而罷,勉從之也。」上曰:「非公不能及此,人苦不自知耳。」

秋九月甲寅,上問侍臣「帝王創業與守成孰難。」房玄齡曰:「草昧之初,與羣雄並起,角力而後臣之,創業難矣。」魏徵曰:「自古帝王莫不得之於艱難,失之於安逸,守成難矣。」上曰:「玄齡與吾共取天下,出百死得一生,故知創業之難。徵與吾共安天下,常恐驕奢生於富貴,禍亂生於所忽,故知守成之難。然創業之難既已往矣,守成之難方當與諸公慎之。」玄齡等拜曰:「陛下及此言,四海之福也。」

十三年春二月,上既詔宗室羣臣襲封刺史,左庶子于志寧以為古今事殊,恐非久安之道,上疏爭之。侍御史馬周亦上疏,以為「堯、舜之父猶有朱、均之子。儻有孩童嗣職,萬一驕愚,兆庶被其殃,而國家受其敗。正欲絕之也,則子文之治猶在,正欲留之也,而欒黶之惡已彰。與其毒害於見存之百姓,則寧使割恩於己亡之一臣,明矣。然則向所謂愛之者,乃適所以傷之也。臣謂宜賦以茅土,疇其戶邑,必有材行,隨器授官,使其人得奉大恩,而子孫終其福祿。」會司空、趙州刺史長孫無忌等皆不願之國,上表固讓,稱「承恩以來,形影相弔,若履春冰,宗戚憂虞,如置湯火。緬惟三代封建,蓋由力不能制,因而利之,禮樂節文,多非已出。兩漢罷侯置守,蠲除曩弊,深協事宜。今因臣等復有變更,恐紊聖朝綱紀。且後世愚幼不肖之嗣,或抵冒邦憲,自取誅夷,更因延世之賞,致成絕之禍,良可哀愍。願停渙汗之旨,賜其性命之恩。」無忌又因子婦長樂公主固請於上,且言:「臣披荊棘事陛下,今海內寧一,奈何棄之外州,與遷徙何異。」上曰:「割地以封功臣,古今通義,意欲公之後嗣輔朕子孫,共傳永久。而公等乃復發言怨望,朕豈強公等以茅土邪。」庚子,詔停世封刺史。

夏五月,旱。甲寅,詔五品以上上封事。魏徵上疏,以為「陛下志業,比貞觀之初,漸不克終者凡十條。」其間一條,以為「頃年以來,輕用民力,乃云:百姓無事則驕逸,勞役則易使。自古未有因百姓逸而敗,勞而安者也,此恐非興邦之至言。」上深加獎嘆,云:「已列諸屏障,朝夕瞻仰,並錄付史官。」仍賜徵黃金十斤,廄馬二匹。

冬十一月戊辰,尚書左丞劉洎為黃門侍郎,參知政事。

十四年冬十二月,魏徵上疏,以為「在朝羣臣,當樞機之寄者,任之雖重,信之未篤,是以人或自疑,心懷苟且。陛下寬於大事,急於小罪,臨時責怒,未免愛憎。夫委大臣以大體,責小臣以小事,為治之道也。今委之以職,則重大臣而輕小臣,至於有事,則信小臣而疑大臣。信其所輕,疑其所重,將求致治,其可得乎。若任以大官,求其細過,刀筆之吏,順旨承風,舞文弄法,曲成其罪。自陳也則以為心不伏辜,不言也則以為所犯皆實。進退惟谷,莫能自明,則苟求免禍,矯僞成俗矣。」上納之。

上謂侍臣曰:「朕雖平定天下,其守之甚難。」魏徵對曰:「臣聞戰勝易,守勝難。陛下之及此言,宗廟社稷之福也。」

右庶子張玄素少為刑部令史,上嘗對朝臣問之曰:「卿在隋何官。」對曰:「縣尉。」又問:「未為尉時何官。」對曰:「流外。」又問:「何曹。」玄素恥之,出合殆不能步,色如死灰。諫議大夫褚遂良上疏,以為「君能禮其臣,乃能盡其力。玄素雖出寒微,陛下重其才,擢至三品,翼贊皇儲,豈可復對羣臣窮其門戶。棄宿昔之恩,成一朝之恥,使之鬱結於懷,何以責其伏節死義乎。」上曰:「朕亦悔此問,卿疏深會我心。」遂良,亮之子也。孫伏伽與玄素在隋皆為令史,伏伽或於廣坐自陳往事,一無所隱。

言事者多請上親覽表奏,以防壅蔽。上以問魏徵,對曰:「斯人不知大體,必使陛下一一親之,豈惟朝堂,州縣之事亦當親之矣。」

十五年秋七月丙子,上指殿屋謂侍臣曰:「治天下如建此屋,營構既成,勿數改移。苟易一榱,正一瓦,踐履動搖,必有所損。若慕奇功,變法度,不恆其德,勞擾實多。」

冬十二月,上問魏徵「比來朝臣何殊不論事。」對曰:「陛下虛心採納,必有言者。凡臣徇國者寡,愛身者多,彼畏罪,故不言耳。」上曰:「然。人臣關說忤旨,動及刑誅,與夫蹈湯火冒白刃者亦何異哉。是以禹拜昌言,良為此也。」

房玄齡、高士廉遇少府少監竇德素於路,問:「北門近何營繕。」德素奏之。上怒,讓玄齡等曰:「君但知南牙政事。北門小營繕,何預君事。」玄齡等拜謝。魏徵進曰:「臣不知陛下何以責玄齡等,而玄齡等亦何所謝。玄齡等為陛下股肱耳目,於中外事皆無不應知者。使所營為是,當助陛下成之,為非,當請陛下罷之。問於有司,理則宜然。不知何罪而責,亦何罪而謝也。」上甚愧之。

上嘗臨朝謂侍臣曰:「朕為人主,常兼將相之事。」給事中張行成退而上書,以為「禹不矜伐而天下莫與之爭。陛下撥亂反正,羣臣誠不足望清光,然不必臨朝言之。以萬乘之尊,乃與羣臣校功爭能,臣竊為陛下不取。」上甚善之。

十六年夏四月壬子,上謂諫議大夫褚遂良曰:「卿猶知起居注,所書可得觀乎。」對曰:「史官書人君言動,備記善惡,庶幾人君不敢為非,未聞自取而觀之也。」上曰:「朕有不善,卿亦記之邪。」對曰:「臣職當載筆,不敢不記。」黃門侍郎劉洎曰:「借使遂良不記,天下亦皆記之。」上曰:「誠然。」

秋七月戊午,以長孫無忌為司徒,房玄齡為司空。

特進魏徵有疾,上手詔問之,且言:「不見數日,朕過多矣。今欲自往,恐益為勞。若有聞見,可封狀進來。」徵上言:「比者弟子陵師,奴婢忽主,下多輕上,皆有為而然,漸不可長。」又言:「陛下臨朝,嘗以至公為言,退而行之,未免私僻。或畏人知,橫加威怒,欲蓋彌彰,競有何益。」徵宅無堂,上命輟小殿之材以構之,五日而成,仍賜以素屏風、素褥、幾、杖等以遂其所尚。徵上表謝,上手詔,稱「處卿至此,蓋為黎元與國家,豈為一人,何事過謝。」

冬十一月壬申,上曰:「朕為兆民之主,皆欲使之富貴。若教以禮義,使之少敬長,婦敬夫,則皆貴矣。輕徭薄斂,使之皆治生業,則皆富矣。若家給人足,朕雖不聽管樂弦,樂在其中矣。」

高祖之入關也,隋武勇郎將馮翊黨仁弘將兵二千餘人歸高祖於蒲阪,從平京城。尋除陝州總管。大軍東討,仁弘轉餉不絕,歷南寧、戎、廣州都督。仁弘有才略,所至着聲跡,上甚器之。然性貪,罷廣州,為人所訟,贓百餘萬,罪當死。上謂侍臣曰:「吾昨見大理五奏誅仁弘,哀其白首就戮,方晡食,遂命撤案。然為之求生理,終不可得。今欲曲法,就公等乞之。」十二月壬午朔,上覆召五品已上就太極殿前,謂曰:「法者,人君所受於天,不可以私而失信。今朕私黨仁弘而欲赦之,是亂其法,上負於天,欲席藁於南郊,日一進蔬食,以謝罪於天三日。」房玄齡等皆曰:「生殺之柄,人主所得專也,何至自貶責如此。」上不許。羣臣頓首固請於庭,自旦至日昃,上乃降手詔,自稱「朕有三罪:知人不明,一也。以私亂法,二也。善善未賞,惡惡未誅,三也。以公等固諫,且依來請。」於是黜仁弘為庶人,徙欽州。

上問侍臣曰:「自古或君亂而臣治,或君治而臣亂,二者孰愈。」魏徵對曰:「君治則善惡賞罰當,臣安得而亂之。苟為不治,縱暴愎諫,雖有良臣,將安所施。」上曰:「齊文宣得楊遵彥,非君亂而臣治乎。」對曰:「彼才能救亡耳,烏足為治哉。」

十七年春正月戊辰,鄭文貞公魏徵薨。上思徵不已,謂侍臣曰:「人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見興替。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魏徵沒,朕亡一鏡矣。」

二月壬午,上問諫議大夫褚遂良曰:「舜造漆器,諫者十餘人。此何足諫。」對曰:「奢侈者危亡之本。漆器不已,將以金玉為之。忠臣愛君,必防其漸,若禍亂已成,無所復諫矣。」上曰:「然。朕有過,卿亦當諫其漸。朕見前世帝王拒諫者,多雲業已為之,或云業已許之,終不為改。如此欲無危亡,得乎。」

時皇子為都督、刺史者多幼穉,遂良上疏,以為「漢宣帝云:與我共治天下者,其惟良二千石乎。今皇子幼稚,未知從政,不若或留京師,教以經術,俟其長而遣之。」上以為然。

丁未,上曰:「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眾。或以勇力,或以辯口,或以諂諛,或以奸詐,或以嗜慾。輻湊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寵祿。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則危亡隨之,此其所以難也。」

初,上謂監修國史房玄齡曰:「前世史官所記,皆不令人主見之,何也。」對曰:「史官不虛美,不隱惡,若人主見之,必怒,故不敢獻也。」上曰:「朕之為心,異於前世帝王。欲自觀國史,知前日之惡,為後來之戒,公可撰次以聞。」諫議大夫朱子奢上言:「陛下聖德在躬,舉無過事,史官所述,義歸盡善。陛下獨覽《起居》,於事無失,若以此法傳示子孫,竊恐曾玄之後,或非上智,飾非護短,史官必不免刑誅。如此,則莫不希風順旨,全身遠害,悠悠千載,何所信乎。所以前代不觀,蓋謂此也。」上不從,玄齡乃與給事中許敬宗等刪為高祖、今《上實錄》。癸巳,書成,上之。上見書六月四日事,語多微隱,謂玄齡曰:「昔周公誅管、蔡以安周,季友鴆叔牙以存魯,朕之所為,亦類是耳,史官何諱焉。」即命削去浮辭,直書其事。

十八年夏四月,上謂侍臣曰:「人臣順旨者多,犯顏則少。今朕欲自聞其失,諸公其直言無隱。」長孫無忌等皆曰:「陛下無失。」劉洎曰:「頃有上書不稱旨者,陛下皆面加窮詰,無不慚懼而退,恐非所以廣言路。」馬周曰:「陛下比來賞罰,微以喜怒有所高下,此外不見其失。」上皆納之。

上好文學而辯敏,羣臣言事者,上引古今以折之,多不能對。劉洎上書諫曰:「帝王之與凡庶,聖哲之與庸愚,上下相懸,擬倫斯絕。是知以至愚而對至聖,以極卑而對至尊,徒思自強,不可得也。陛下降恩旨,假慈顏,凝旒以聽其言,虛襟以納其說,猶恐羣下未敢對敡。況動神機,縱天辯,飾辭以折其理,引古以排其議,欲令凡庶何階應答。且多記則損心,多語則損氣,心氣內損,形神外勞,初雖不覺,後必為累。須為社稷自愛,豈為性好自傷乎。至如秦政強辯,失人心於自矜。魏文宏才,虧眾望於虛說。此才辯之累,較然可知矣。」上飛白答之曰:「非慮無以臨下,非言無以述慮,比有談論,遂至煩多。輕物驕人,恐由茲道,形神心氣,非此為勞。今聞讜言,虛懷以改。」

秋八月壬子,上謂司徒無忌等曰:「人苦不自知其過,卿可為朕明言之。」對曰:「陛下武功文德,臣等順之不暇,又何過之可言。」上曰:「朕問公以己過,公等乃曲相諛悅。朕欲面舉公等得失,以相戒而改之,何如?」皆拜謝。上曰:「長孫無忌善避嫌疑,應物敏速,決斷事理,古人不過,而總兵攻戰,非其所長。高士廉涉獵古今,心術明達,臨難不改節,當官無朋黨,所乏者骨鯁規諫耳。唐儉言辭辯捷,善和解人,事朕三十年,遂無言及於獻替。楊師道性行純和,自無愆違,而情實怯懦,緩急不可得力。岑文本性質敦厚,文章華贍,而持論恆據經遠,自當不負於物。劉洎性最堅貞,有利益,然其意尚然諾,私於朋友。馬周見事敏速,性甚貞正,論量人物,直道而言,朕比任使,多能稱意。褚遂良學問稍長,性亦堅正,每寫忠誠,親附於朕,譬如飛鳥依人,人自憐之。」

九月,以諫議大夫褚遂良為黃門侍郎,參預朝政。

二十年秋九月,特進同中書門下三品宋公蕭瑀,性狷介,與同僚多不合。嘗言於上曰:「房玄齡與中書門下眾臣,朋黨不忠,執權膠固,陛下不詳知,但未反耳。」上曰:「卿言得無太甚。人君選賢才以為股肱心膂,當推誠任之人。不可以求備,必舍其所短,取其所長。朕雖不能聰明,何至頓迷臧否乃至於是。」瑀內不自得,既數忤旨,上亦銜之,但以其忠言居多,未忍廢也。

上嘗謂張亮曰:「卿既事佛,何不出家。」瑀因自請出家。上曰:「亦知公雅好桑門,今不違公意。」瑀須臾復進曰:「臣適思之,不能出家。」上以瑀對羣臣發言反覆,尤不能平,會稱足疾不朝,或至朝堂而不入見。上知瑀意終怏怏,冬十月,手詔數其罪曰:「朕於佛教,非意所遵。求其道者未驗福於將來,修其教者翻受辜於既往。至若梁武窮心於釋氏,簡文銳意於法門,傾帑藏以給僧祇,殫人力以供塔廟。及乎三淮沸浪,五嶺騰煙,假餘息於熊蹯,引殘魂於雀鷇,子孫覆亡而不暇,社稷俄頃而為墟,報施之徵,何其謬也。瑀踐覆車之餘軌,襲亡國之遺風,棄公就私,未明隱顯之際,身俗口道,莫辯邪正之心。修累葉之殃源,祈一躬之福本,上以違忤君主,下則扇習浮華。自請出家,尋復違異。一回一惑,在於瞬息之間。自可自否,變於帷扆之所。乖棟樑之體,豈具瞻之量乎。朕隱忍至今,瑀全無悛改。可商州刺史,仍除其封。」

冬十二月,房玄齡嘗以微譴歸第,褚遂良上疏,以為「玄齡自義旗之始,翼贊聖功,武德之季,冒死決策,貞觀之初,選賢立政,人臣之勤,玄齡為最。自非有罪在不赦,搢紳同尤,不可遐棄。陛下若以其衰老,亦當諷諭使之致仕,退之以禮。不可以淺鮮之過,棄數十年之勳舊。」上遽召出之。頃之,玄齡復避位還家。久之,上幸芙蓉園,玄齡敕子弟汛掃門庭,曰:「乘輿且至。」有頃,上果幸其第,因載玄齡還宮。

二十一年夏五月庚辰,上御翠微殿,問侍臣曰:「自古帝王雖平定中夏,不能服戎狄。朕纔不逮古人,而成功過之,自不諭其故,諸公各帥意以實言之。」羣臣皆稱「陛下功德如天地,萬物不得而名言。」上曰:「不然。朕所以能及此者,止由五事耳。自古帝王多疾勝己者,朕見人之善若已有之。人之行能不能兼備,朕常棄其所短,取其所長。人主往往進賢則欲寘諸懷,退不肖則欲推諸壑,朕見賢者則敬之,不肖者則憐之,賢不肖各得其所。人主多惡正直,陰誅顯戮,無代無之。朕踐祚以來,正直之士,比肩於朝,未嘗黜責一人。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此五者,朕所以成今日之功也。」顧謂褚遂良曰:「公嘗為史官,如朕言,得其實乎。」對曰:「陛下盛德不可勝載,獨以此五者自與,蓋謙謙之志耳。」

秋八月己丑,齊州人段志衝上封事,請上致政於皇太子。太子聞之,憂形於色,發言流涕。長孫無忌等請誅志衝,上手詔曰:「五嶽陵霄,四海亙地,納污藏疾,無損高深。志衝欲以匹夫解位天子,朕若有罪,是其直也。若其無罪,是其狂也。譬如尺霧障天,不虧於大,寸雲點日,何損於明。」

二十二年春正月己丑,上作《帝範》十二篇以賜太子,曰《君體》、《建親》、《求賢》、《審官》、《納諫》、《去讒》、《戒盈》、《崇儉》、《賞罰》、《務農》、《閱武》、《崇文》。且曰:「修身治國,備在其中。一旦不諱,更無所言矣。」又曰:「汝當更求古之哲王以為師,如吾,不足法也。夫取法於上,僅得其中。取法於中,不免為下。吾居位以來,不善多矣。錦繡珠玉不絕於前,宮室臺榭屢有興作,犬馬鷹隼無遠不致,行遊四方,供頓煩勞,此皆吾之深過,勿以為是而法之。顧我弘濟蒼生,其益多。肇造區夏,其功大。益多損少,故人不怨,功大過微,故業不墮。然比之盡美盡善,固多愧矣。汝無我之功勤,而承我之富貴,竭力為善,則國家僅安。驕惰奢縱,則一身不保。且成遲敗速者,國也。失易得難者,位也,可不惜哉。可不慎哉。」

秋七月,司空梁文昭公房玄齡留守京師,疾篤,上徵赴玉華宮,肩輿入殿,至御座側乃下,相對流涕,因留宮下。聞其小愈則喜形於色,加劇則憂悴。玄齡謂諸子曰:「吾受主上厚恩,今天下無事,惟東征未已,羣臣莫敢諫,吾知而不言,死有餘責。」乃上表諫。語見《唐平遼東》。玄齡子遺愛尚上女高陽公主,上謂公主曰:「彼病篤如此,尚能憂我國家。」上自臨視,握手與訣,悲不自勝。癸卯,薨。

柳芳曰:玄齡佐太宗定天下,及終相位,凡三十二年,天下號為賢相,然無跡可尋,德亦至矣。故太宗定禍亂而房、杜不言功,王、魏善諫諍而房、杜讓其賢,英、衛善將兵而房、杜行其道,理致太平,善歸人主,為唐宗臣,宜哉。

唐平遼東

唐高祖武德四年秋七月乙丑,高句麗王建武遣使入貢。建武,元之弟也。

五年。上以隋末戰士多沒於高麗,是歲,賜高麗王建武書,使悉遣還。亦使州縣索高麗人在中土者,遣歸其國。建武奉詔,遣還中國民前後以萬數。

七年春二月丁未,高麗王建武遣使來請班曆。遣使册建武爲遼東郡王、高麗王,以百濟王夫餘璋爲帶方郡王,新羅王金眞平爲樂浪郡王。

九年。新羅、百濟、高麗三國有宿仇,迭相攻擊,上遣國子助敎朱子奢往諭指,三國皆上表謝罪。

太宗貞觀五年。新羅王眞平卒,無嗣,國人立其女善德爲王。

十五年秋七月,上遣職方郎中陳大德使高麗。八月己亥,自高麗還。大德初入其境,欲知山川風俗,所至城邑,以綾綺遺其守者曰:「吾雅好山水,此有勝處,吾欲觀之。」守者喜,導之遊歷,無所不至。往往見中國人,自云:「家在某郡,隋末從軍,沒於高麗,高麗妻以遊女,與高麗錯居,殆將半矣。」因問親戚存沒,大德紿之曰:「皆無恙。」咸涕泣相告。數日後,隋人望之而哭者徧於郊野。大德言於上曰:「其國聞高昌亡,大懼,館候之勤,加於常數。」上曰:「高麗本四郡地耳,吾發卒數萬攻遼東,彼必傾國救之,別遣舟師出東萊,自海道趨平壤,水陸合勢,取之不難。但山東州縣,彫瘵未復,吾不欲勞之耳。」

十六年冬十一月丁巳,營州都督張儉奏高麗東部大人泉蓋蘇文弒其王武。蓋蘇文凶暴,多不法,其王及大臣議誅之。蓋蘇文密知之,悉集部兵若校閱者,幷盛陳酒饌於城南,召諸大臣共臨視,勒兵盡殺之,死者百餘人。因馳入宮,手弒其王,斷爲數段,棄溝中,立王弟子藏爲王。自爲莫離支,其官如中國吏部兼兵部尚書也。於是號令遠近,專制國事。蓋蘇文狀貌雄偉,意氣豪逸,身佩五刀,左右莫敢仰視。每上下馬,常令貴人、武將伏地而履之。出行必整隊伍,前導者長呼,則人皆奔迸,不避阬谷,路絕行者,國人甚苦之。

亳州刺史裴思莊奏請伐高麗,上曰:「高麗王武職貢不絕,爲賊臣所弒,朕哀之甚深,固不忘也。但因喪乘亂而取之,雖得之不貴。且山東彫弊,吾未忍言用兵也。」

十七年夏六月丁亥,太常丞鄧素使高麗還,請於懷遠鎭增戍兵以逼高麗。上曰:「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未聞一二百戍兵能威絕域者也。」

上曰:「蓋蘇文弒其君而專國政,誠不可忍。以今日兵力,取之不難,但不欲勞百姓。吾欲且使契丹、靺鞨擾之,何如?」長孫無忌曰:「蓋蘇文自知罪大,畏大國之討,必嚴設守備。陛下姑爲之隱忍,彼得以自安,必更驕惰,愈肆其惡,然後討之未晚也。」上曰:「善。」戊辰,詔以高麗王藏爲上柱國、遼東郡王、高麗王,遣使持節册命。

秋九月庚辰,新羅遣使言:「百濟攻取其國四十餘城,復與高麗連兵,謀絕新羅入朝之路,乞兵救援。」上命司農丞相里玄獎齎璽書賜高麗曰:「新羅委質國家,朝貢不乏,爾與百濟各宜戢兵,若更攻之,明年發兵擊爾國矣。」

十八年春正月,相里玄獎至平壤,莫離支已將兵擊新羅,破其兩城。高麗王使召之,乃還。玄獎諭使勿攻新羅,莫離支曰:「昔隋人入寇,新羅乘釁侵我地五百里,自非歸我侵地,恐兵未能已。」玄獎曰:「旣往之事,焉可追論?至於遼東諸城,本皆中國郡縣,中國尚且不言,高麗豈得必求故地!」莫離支竟不從。二月乙巳朔,玄獎還,具言其狀。上曰:「蓋蘇文弒其君,賊其大臣,殘虐其民,今又違我詔命,侵暴鄰國,不可以不討。」諫議大夫褚遂良曰:「陛下指麾則中原清晏,顧眄則四夷讋服,威望大矣。今乃渡海遠征小夷,若指期克捷猶可也,萬一蹉跌,傷威損望,更興忿兵,則安危難測矣。」李世勣曰:「間者薛延陁入寇,陛下欲發兵窮討,魏徵諫而止,使至今爲患。向用陛下之策,北鄙安矣。」上曰:「然。此誠徵之失,朕尋悔之而不欲言,恐塞良謀故也。」

上欲自征高麗,褚遂良上疏,以爲︰「天下譬猶一身,兩京,心腹也,州縣,四支也,四夷,身外之物也。高麗罪大,誠當致討,但命二三猛將,將四五萬衆,仗陛下威靈,取之如反掌耳。今太子新立,年尚幼穉,自餘藩屛,陛下所知,一旦棄金湯之全,踰遼海之險,以天下之君,輕行遠舉,皆愚臣之所甚憂也。」上不聽。時羣臣多諫征高麗者,上曰:「八堯、九舜,不能冬種,野夫、童子,春種而生,得時故也。夫天有其時,人有其功。蓋蘇文陵上虐下,民延頸待救,此正高麗可亡之時也,議者紛紜,但不見此耳。」

上將征高麗,秋七月辛卯,敕將作大匠閻立德等詣洪、饒、江三州,造船四百艘以載軍糧。甲午,下詔遣營州都督張儉等帥幽、營二都督兵及契丹、奚、靺鞨先擊遼東,以觀其勢。以太常卿韋挺爲饋運使,以民部侍郎崔仁師副之,自河北諸州皆受挺節度,聽以便宜從事。又命太僕少卿蕭銳運河南諸州糧入海。銳,瑀之子也。

九月乙未,鴻臚奏高麗莫離支貢白金。褚遂良曰:「莫離支弒其君,九夷所不容。今將討之,而納其金,此郜鼎之類也,臣謂不可受。」上從之。上謂高麗使者曰:「汝曹皆事高武,有官爵,莫離支弒逆,汝曹不能復讎,今更爲之遊說以欺大國,罪孰大焉!」悉以屬大理。

冬十月甲寅,車駕行幸洛陽。十一月壬申,至洛陽。前宜州刺史鄭元璹已致仕,上以其常從隋煬帝伐高麗,召詣行在,問之。對曰:「遼東道遠,糧運艱阻。東夷善守城,攻之不可猝下。」上曰:「今日非隋之比,公但聽之。」張儉等值遼水漲,久不得濟,上以爲畏懦,召儉詣洛陽。至,具陳山川險易,水草美惡,上悅。上聞洺州刺史程名振善用兵,召問方略,嘉其才敏,卽日拜右驍衞將軍。

甲午,以刑部尚書張亮爲平壤道行軍大總管,帥江、淮、嶺、硤兵四萬,長安、洛陽募士三千,戰艦五百艘,自萊州泛海趨平壤,又以太子詹事、左衞率李世勣爲遼東道行軍大總管,帥步騎六萬及蘭、河二州降胡趣遼東,兩軍合勢並進。庚子,諸軍大集於幽州,遣行軍總管姜行本、少府少監丘行淹先督衆工造梯衝於安蘿山。時遠近勇士應募及獻攻城器械者不可勝數,上皆親加損益,取其便易。又手詔諭天下,以「高麗蓋蘇文弒主虐民,情何可忍?今欲巡幸幽、薊,問罪遼、碣,所過營頓,無爲勞費」。且言:「昔隋煬帝殘暴其下,高麗王仁愛其民,以思亂之軍,擊安和之衆,故不能成功。今略言必勝之道有五,一曰以大擊小,二曰以順討逆,三曰以治乘亂,四曰以逸敵勞,五曰以悅當怨,何憂不克!布告元元,勿爲疑懼。」於是凡頓舍供費之具,減者太半。

十二月辛丑,武陽懿公李大亮卒於長安,遺表請罷高麗之師。甲寅,詔諸軍及新羅、百濟、奚、契丹分道擊高麗。

十九年春二月庚戌,上自將諸軍發洛陽,以特進蕭瑀爲洛陽宮留守。乙卯,詔︰「朕發定州後,宜令皇太子監國。」開府儀同三司致仕尉遲敬德上言:「陛下親征遼東,太子在定州,長安、洛陽心腹空虛,恐有玄感之變。且邊隅小夷,不足以勤萬乘,願遣偏師征之,指期可殄。」上不從,以敬德爲左一馬軍總管,使從行。癸亥,上至鄴,自爲文祭魏太祖,曰:「臨危制變,料敵設奇,一將之智有餘,萬乘之才不足。」是月,李世勣軍至幽州。

三月丁丑,車駕至定州。丁亥,上謂侍臣曰:「遼東本中國之地,隋氏四出師而不能得。朕今東征,欲爲中國報子弟之讎,高麗雪君父之恥耳。且方隅大定,惟此未平,故及朕之未老,用士大夫餘力以取之。朕自發洛陽,惟噉肉飯,雖春蔬亦不之進,懼其煩擾故也。」上見病卒,召至御榻前存慰,付州縣療之,士卒莫不感悅。有不預征名,自願以私裝從軍,動以千計,皆曰:「不求縣官勳賞,惟願効死遼東。」上不許。

上將發,太子悲泣數日,上曰:「今留汝鎭守,輔以俊賢,欲使天下識汝風采。夫爲國之要,在於進賢退不肖,賞善罰惡,至公無私,汝當努力行此,悲泣何爲?」命開府儀同三司高士廉攝太子太傅,與劉洎、馬周、少詹事張行成、右庶子高季輔同掌機務,輔太子。長孫無忌、岑文本與吏部尚書楊師道從行。壬辰,車駕發定州,親佩弓矢,手結雨衣於鞍後。命長孫無忌攝侍中,楊師道攝中書令。

李世勣軍發柳城,多張形勢,若出懷遠鎭者,而潛師北趣甬道,出高麗不意。夏四月戊戌朔,世勣自通定濟遼水,至玄菟。高麗大駭,城邑皆閉門自守。壬寅,遼東道副大總管江夏王道宗將兵數千至新城,折衝都尉曹三良引十餘騎直壓城門,城中驚擾,無敢出者。營州都督張儉將胡兵爲前鋒,進渡遼水,趨建安城,破高麗兵,斬首數千級。

丁未,車駕發幽州。上悉以軍中資糧、器械、簿書委岑文本,文本夙夜勤力,躬自料配,籌筆不去手,精神耗竭,言辭舉措,頗異平日。上見而憂之,謂左右曰:「文本與我同行,恐不與我同返。」是日,遇暴疾而薨。其夕,上聞嚴鼓聲,曰:「文本殞沒,所不忍聞。」命撤之。時右庶子許敬宗在定州,與高士廉等共知機要,文本薨,上召敬宗,以本官檢校中書侍郎。

壬子,李世勣、江夏王道宗攻高麗蓋牟城。丁巳,車駕至北平。癸亥,李世勣等拔蓋牟城,獲二萬餘口,糧十餘萬石。

張亮帥舟師自東萊渡海襲畢沙城,其城四面懸絕,惟西門可上。程名振引兵夜至,副總管王大度先登,五月己巳,拔之,獲男女八千口。分遣總管丘孝忠等曜兵於鴨綠水。

李世勣進至遼東城下。庚午,車駕至遼澤,泥淖二百餘里,人馬不可通,將作大匠閻立德布土作橋,軍不留行。壬申,渡澤東。乙亥,高麗步騎四萬救遼東,江夏王道宗將四千騎逆擊之。軍中皆以爲「衆寡懸絕,不若深溝高壘,以俟車駕之至」。道宗曰:「賊恃衆有輕我心,遠來疲頓,擊之必敗。且吾屬爲前軍,當清道以待乘輿,乃更以賊遺君父乎?」李世勣以爲然。果毅都尉馬文舉曰:「不遇勍敵,何以顯壯士!」策馬赴敵,所向皆靡,衆心稍安。旣合戰,行軍總管張君義退走,唐兵不利。道宗收散卒,登高而望,見高麗陣亂,與驍騎數十衝之,左右出入。李世勣引兵助之,高麗大敗,斬首千餘級。丁丑,車駕渡遼水,撤橋,以堅士卒之心,軍於馬首山。勞賜江夏王道宗,超拜馬文舉中郎將,斬張君義。上自將數百騎至遼東城下,見士卒負土塡塹,上分其尤重者於馬上持之,從官爭負土致城下。李世勣攻遼東城,晝夜不息,旬有二日,上引精兵會之,圍其城數百重,鼓譟聲震天地。甲申,南風急,上遣銳卒登衝竿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