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滅蜀
魏邵陵厲公嘉平五年,漢衛將軍姜維自以練西方風俗,兼負其才武,欲誘諸羌胡以為羽翼,謂自隴以西可斷而有。每欲興軍大舉,大將軍費禕常裁制不從,與其兵不過萬人,曰:「吾等不如丞相亦已遠矣,丞相猶不能定中夏,況吾等乎。不如且保國治民,謹守社稷,如其功業,以俟能者。無為希冀徼倖,決成敗於一舉。若不如志,悔之無及。」及禕死,維得行其志,乃將數萬人出石營,圍狄道。
高貴鄉公正元元年夏四月,狄道長李簡密書請降於漢。六月,姜維寇隴西。
冬十月,漢姜維自狄道進拔河間、臨洮。將軍徐質與戰,殺其蕩寇將軍張嶷,漢兵乃還。
二年秋七月,姜維復議出軍,征西大將軍張翼廷爭,以為「國小民勞,不宜黷武」。維不聽,率車騎將軍夏侯霸及翼同進。八月,維將數萬人至抱罕,趨狄道。
征西將軍陳泰,敕雍州刺史王經進屯狄道,須泰軍到,東西合勢乃進。泰軍陳倉,經所統諸軍於故關,與漢人戰,不利,經輒渡洮水。泰以經不堅據狄道,必有他變,率諸軍以繼之。經已與維戰於洮西,大敗,以萬餘人還保狄道城,餘皆奔散,死者萬計。張翼謂維曰:「可以止矣,不宜復進,進或毀此大功,為蛇畫足。」維大怒,遂進圍狄道。
辛未,詔長水校尉鄧艾行安西將軍,與陳泰併力拒維。戊辰,復以太尉孚為後繼。泰進軍隴西,諸將皆曰:「王經新敗,蜀眾大盛,將軍以烏合之卒,繼敗軍之後,當乘勝之鋒,殆必不可。古人有言:蝮蛇螫手,壯士解腕。《孫子》曰:兵有所不擊,地有所不守。蓋小有所失而大有所全故也。不如據險自保,觀釁待敝,然後進救,此計之得者也。」泰曰:「姜維提輕兵深入,正欲與我爭鋒原野,求一戰之利。王經當高壁深壘,挫其銳氣,今乃與戰,使賊得計。經既破走,維若以戰克之威,進兵東向,據櫟陽積穀之實,放兵收降,招納羌胡,東爭關、隴,傳檄四郡,此我之所惡也。而乃以乘勝之兵,挫峻城之下,銳氣之卒,屈力致命,攻守勢殊,客主不同。兵書云:修櫓轒轀,三月乃成,拒堙三月而後已。誠非輕軍遠入之利也。今維孤軍遠僑,糧谷不繼,是我速進破賊之時,所謂疾雷不及掩耳,自然之勢也。洮水帶其表,維等在其內,今乘高據勢,臨其項領,不戰必走。寇不可縱,圍不可久,君等何言如是。」遂進軍度高城嶺,潛行,夜至狄道東南高山上,多舉烽火,鳴鼓角。狄道城中將士見救至,皆憤踊。維不意救兵卒至,緣山急來攻之,泰與交戰,維退。泰引兵揚言欲向其還路,維懼,九月甲辰,維遁走,城中將士乃得出。王經嘆曰:「糧不至旬,向非救兵速至,舉城屠裂,覆喪一州矣。」泰慰勞將士,前後遣還,更差軍守,並治城壘,還屯上邽。
泰每以一方有事,輒以虛聲擾動天下,故希簡上事,驛書不過六百里。大將軍昭曰:「陳征西沈勇能斷,荷方伯之重。救將陷之城而不求益兵,又希簡上事,必能辦賊故也,都督大將不當爾邪?」
姜維退駐鍾提。
甘露元年春正月,姜維進位大將軍。夏六月,姜維在鍾提,議者多以為維力已竭,未能更出。安西將軍鄧艾曰:「洮西之敗,非小失也,士卒凋殘,倉廩空虛,百姓流離。今以策言之,彼有乘勝之勢,我有虛弱之實,一也。彼上下相習,五兵犀利,我將易兵新,器仗未復,二也。彼以船行,吾以陸軍,勞逸不同,三也。狄道、隴西、南安、祁山各當有守,彼專為一,我分為四,四也。從南安、隴西因食羌谷,若趣祁山,熟麥千頃,為之外倉,五也。賊有黠計,其來必矣。」
秋七月,姜維復率眾出祁山,聞鄧艾已有備,乃回,從董亭趣南安。艾據武城山以拒之。維與艾爭戰不克,其夜渡渭東行,緣山趣上邽,艾與戰於段谷,大破之。以艾為鎮西將軍、都督隴右諸軍事。維與其鎮西大將軍胡濟期會上邽,濟失期不至,故敗,士卒星散,死者甚眾。蜀人由是怨維。維上書謝,求自貶黜,乃以衛將軍行大將軍事。
二年冬十二月,姜維聞魏分關中兵以赴淮南,欲乘虛向秦川,率數萬人出駱谷,至沈嶺。時長城積穀甚多,而守兵少,征西將軍、都督雍、涼諸軍事司馬望及安西將軍鄧艾進兵據之以拒維。維壁於芒水,數挑戰,望、艾不應。
是時,維數出兵,蜀人愁苦,中散大夫譙周作《仇國論》以諷之曰:「或問:往古能以弱勝強者,其術何如。曰:吾聞之,處大無患者常多慢,處小有憂者常思善。多慢則生亂,思善則生治,理之常也。故周文養民以少取多,句踐卹眾以弱斃強,此其術也。或曰:曩者項強漢弱,相與戰爭,項羽與漢約分鴻溝,各歸息民。張良以為民志既定則難動也,率兵追羽,終斃項氏,豈必由文王之事乎。曰:當商、周之際,王侯世尊,君臣久固,民習所專。深根者難拔,據固者難遷。當此之時,雖漢祖安能仗劍鞭馬取天下乎。及秦罷侯置守之後,民疲秦役,天下土崩,或歲改主,或月易公,鳥驚獸駭,莫知所從,於是豪強並爭,虎裂狼分,疾搏者獲多,遲後者見吞。今我與彼皆傳國易世矣,既非秦末鼎沸之時,實有六國並據之勢,故可為文王,難為漢祖。夫民之疲勞則騷擾之兆生,上慢下暴則瓦解之形起。諺曰:「射幸數跌,不如審發」。是故智者不為小利移目,不為意似改步,時可而後動,數合而後舉,故湯、武之師不再戰而克,誠重民勞而度時審也。如遂極武黷徵,土崩勢生,不幸遇難,雖有智者將不能謀之矣。」
三年春二月,姜維退還成都,復拜大將軍。
初,漢昭烈留魏延鎮漢中,皆實兵諸圍以御外敵,敵若來攻,使不得入。及興勢之役,王平捍拒曹爽,皆承此制。及姜維用事,建議以為「錯守諸圍,適可禦敵,不獲大利,不若使聞敵至,諸圍皆斂兵聚谷,退就漢、樂二城,聽敵入平,重關頭鎮守以捍之,令遊軍旁出以伺其虛。敵攻關不克,野無散谷,千里運糧,自然疲乏。引退之日,然後諸城並出,與遊軍併力搏之,此殄敵之術也。」於是漢主令督漢中胡濟卻住漢壽,監軍王含守樂城,護軍蔣斌守漢城。
四年。尚書令陳祗以巧佞有寵於漢主,姜維雖位在祗上,而多率眾在外,希親朝政,權任不及祗。秋八月丙子,祗卒,漢主以僕射義陽董厥為尚書令,尚書諸葛瞻為僕射。
元皇帝景元二年冬十月,漢主以董厥為輔國大將軍,諸葛瞻為都護、衛將軍,共平尚書事,以侍中樊建為尚書令。時中常侍黃皓用事,厥、瞻皆不能矯正,士大夫多附之,唯建不與皓往來。祕書令郄正久在內職,與皓比屋,周旋三十餘年,澹然自守,以書自娛,既不為皓所愛,亦不為皓所憎,故官不過六百石,而亦不罹其禍。漢主弟甘陵王永憎皓,皓譖之,使十年不得朝見。
吳主使五官中郎將薛珝聘於漢,及還,吳主問漢政得失,對曰:「主暗而不知其過,臣下容身以求免罪。入其朝不聞直言,經其野民皆菜色。臣聞燕雀處堂,子母相樂,自以為至安也,突決棟焚,而燕雀怡然,不知禍之將及,其是之謂乎?」珝,綜之子也。
三年秋八月,大將軍姜維將出軍,右車騎將軍廖化曰:「兵不戢,必自焚,伯約之謂也。智不出敵而力少於寇,用之無厭,將何以存?」
冬十月,維入寇洮陽,鄧艾與戰於侯和,破之,維退住沓中。初,維以羈旅依漢,身受重任,興兵累年,功績不立。黃皓用事於中,與右大將軍閻宇親善,陰欲廢維樹宇。維知之,言於漢主曰:「皓奸巧專恣,將敗國家,請殺之。」漢主曰:「皓趨走小臣耳,往董允每切齒,吾常恨之,君何足介意。」維見皓枝附葉連,懼於失言,遜辭而出。漢主敕皓詣維陳謝,維由是自疑懼。返自洮陽,因求種麥沓中,不敢歸成都。
司馬昭患姜維數為寇,官騎路遺求為刺客入蜀。從事中郎荀勖曰:「明公為天下宰,宜仗正義以伐違貳,而以刺客除賊,非所以刑于四海也。」昭善之。勖,爽之曾孫也。
昭欲大舉伐漢,朝臣多以為不可,獨司隸校尉鍾會勸之。昭諭眾曰:「自定壽春以來,息役六年,治兵繕甲,以擬二虜。今吳地廣大而下溼,攻之用功差難,不如先定巴、蜀,三年之後,因順流之勢,水陸並進,此滅虢取虞之勢也。計蜀戰士九萬,居守成都及備他境不下四萬,然則餘眾不過五萬。今絆姜維於沓中,使不得東顧,直指駱谷,出其空虛之地以襲漢中,以劉禪之暗,而邊城外破,士女內震,其亡可知也。」乃以鍾會為鎮西將軍,都督關中。征西將軍鄧艾以為蜀未有釁,屢陳異議。昭使主簿師纂為艾司馬以諭之,艾乃奉命。
姜維表漢主「聞鍾會治兵關中,欲規進取,宜並遣左、右車騎張翼、廖化督諸軍,分護陽安關口及陰平之橋頭,以防未然。」黃皓信巫鬼,謂敵終不自致,啓漢主寢其事,羣臣莫知。
四年夏五月,詔諸軍大舉伐漢,遣征西將軍鄧艾督三萬餘人自狄道趣甘鬆、沓中,以連綴姜維,雍州刺史諸葛緒督三萬餘人自祁山趣武街、橋頭,絕維歸路。鍾會統十餘萬眾分從斜谷、駱谷、子午谷趣漢中。以廷尉衛瓘持節監艾、會軍事,行鎮西軍司。瓘,覬之子也。
會過幽州刺史王雄之孫戎,問:「計將安出」。戎曰:「道家有言:為而不恃。非成功難,保之難也。」或以問參相國軍事平原劉寔曰:「鍾、鄧其平蜀乎?」寔曰:「破蜀必矣,而皆不還。」客問其故,寔笑而不答。
秋八月,軍發洛陽,大賚將士,陳師誓眾。將軍鄧敦謂蜀未可討,司馬昭斬以徇。
漢人聞魏兵且至,乃遣廖化將兵詣沓中為姜維繼援,張翼、董厥等詣陽安關口為諸圍外助。大赦,改元炎興。敕諸圍皆不得戰,退保漢、樂二城,城中各有兵五千人。翼、厥比至陰平,聞諸葛緒將向建威,留住月餘待之。鍾會率諸軍平行至漢中。九月,鍾會使前將軍李輔統萬人圍王含於樂城,護軍荀愷圍蔣斌於漢城,會徑過西趣陽安口,遣人祭諸葛亮墓。
初,漢武興督蔣舒在事無稱,漢朝令人代之,使助將軍傅僉守關口,舒由是恨。鍾會使護軍胡烈為前鋒攻關口。舒詭謂僉曰:「今賊至不擊,而閉城自守,非良圖也。」僉曰:「受命保城,惟全為功。今違命出戰,若喪師負國,死無益矣。」舒曰:「子以保城獲全為功,我以出戰克敵為功,請各行其志。」遂率其眾出。僉謂其戰也,不設備。舒率其眾迎降胡烈,烈乘虛襲城,僉格鬥而死。僉,彤之子也。鍾會聞關口已下,長驅而前,大得庫藏、積穀。
鄧艾遣天水太守王頎直攻姜維營,隴西太守牽弘邀其前,金城太守楊欣趣甘鬆。維聞鍾會諸軍已入漢中,引兵還。欣等追躡於強川口,大戰,維敗走。聞諸葛緒已塞道屯橋頭,乃從孔函谷入北道,欲出緒後。緒聞之,卻還三十里。維入北道三十餘里,聞緒軍卻,尋還,從橋頭過,緒趣截維,較一日不及。維遂還至陰平,合集士眾,欲赴關城。未到,聞其已破,退趣白水,遇廖化、張翼、董厥等,合兵守劍閣以拒會。
冬十月,鄧艾進至陰平,簡選精銳,欲與諸葛緒自江油趣成都。緒以本受節度邀姜維,西行非本詔,遂引軍向白水,與鍾會合。會欲專軍勢,密白緒畏懦不進,檻車徵還。軍悉屬會。
姜維列營守險,會攻之不能克,糧道險遠,軍食乏,欲引還。鄧艾上言:「賊已摧折,宜遂乘之。若從陰平由邪徑經漢德陽亭趣涪,出劍閣西百里,去成都三百餘里,奇兵衝其腹心。出其不意,劍閣之守必還赴涪,則會方軌而進。劍閣之軍不還,則應涪之兵寡矣。」遂自陰平行無人之地七百餘里,鑿山通道,造作橋閣。山高谷深,至為艱險,又糧運將匱,瀕於危殆。艾以氈自裹,推轉而下。將士皆攀木緣崖,魚貫而進。先登至江油,蜀守將馬邈降。諸葛瞻督諸軍知艾,至涪,停住不進。尚書郎黃崇,權之子也,屢勸瞻宜速行據險,無令敵得入平地。瞻猶豫未納,崇再三言之,至於流涕,瞻不能從。艾遂長驅而前,擊破瞻前鋒,瞻退住綿竹。艾以書誘瞻曰:「若降者,必表為琅邪王。」瞻怒,斬艾使,列陳以待艾。艾遣子惠唐亭侯忠等出其右,司馬師纂等出其左。忠、纂戰不利,並引還,曰:「賊未可擊。」艾怒曰:「存亡之分,在此一舉,何不可之有。」叱忠、纂等,將斬之。忠、纂馳還更戰,大破,斬瞻及黃崇。瞻子尚嘆曰:「父子荷國重恩,不早斬黃皓,使敗國殄民,用生何為。」策馬冒陳而死。
漢人不意魏兵卒至,不為城守調度。聞艾已入平土,百姓擾擾,皆迸山野,不可禁制。漢主使羣臣會議,或以為「蜀之與吳,本為與國,宜可奔吳」。或以為「南中七郡,阻險斗絕,易以自守,宜可奔南」。光祿大夫譙周以為「自古以來,無寄他國為天子者。今若入吳國,亦當臣服。且治政不殊,則大能吞小,此數之自然也。由此言之,則魏能並吳,吳不能並魏明矣。等為稱臣,為小孰與為大,再辱之恥,何與一辱。且若欲奔南,則當早為之計,然後可往。今大敵已近,禍敗將及,羣小之心,無一可保,恐發足之日,其變不測,何至南之有乎?」或曰:「今艾已不遠,恐不受降,如之何。」周曰:「方今東吳未賓,事勢不得不受,受之不得不禮。若陛下降魏,魏不裂土以封陛下者,周請身詣京都,以大義爭之。」眾人皆從周議。漢主猶欲入南,狐疑未決。周上疏曰:「南方遠夷之地,平常無所供為,猶數反叛,自丞相亮以兵威偪之,窮乃率從。今若至南,外當拒敵,內供服御,費用張廣,他無所取,耗損諸夷,其叛必矣。」漢主乃遣侍中張紹等奉璽綬以降於艾。北地王諶怒曰:「若理窮力屈,禍敗將及,便當父子君臣背城一戰,同死社稷,以見先帝可也,奈何降乎?」漢主不聽。是日,諶哭於昭烈之廟,先殺妻、子,而後自殺。
張紹等見鄧艾於雒,艾大喜,報書褒納。漢主遣太僕蔣顯別敕姜維,使降鍾會。又遣尚書郎李虎送士民簿於艾,戶二十八萬,口九十四萬,甲士十萬二千,吏四萬人。艾至成都城北,漢主率太子、諸王及羣臣六十餘人,面縛輿櫬詣軍門。艾持節解縛、焚櫬,延請相見。檢御將士,無得虜略,綏納降附,使復舊業。輒依鄧禹故事,承製拜漢主禪行驃騎將軍,太子奉車、諸王駙馬都尉。漢羣司各隨高下拜為王官,或領艾官屬。以師纂領益州刺史,隴西太守牽弘等領蜀中諸郡。艾聞黃皓奸險,收閉,將殺之,皓賂艾左右,卒以得免。
姜維等聞諸葛瞻敗,未知漢主所向,乃引軍東入於巴。鍾會進軍至涪,遣胡烈等追維。維至郪,得漢主敕命,乃令兵悉放仗,送節傳於胡烈,自從東道與廖化、張翼、董厥等同詣會降。將士咸怒,拔刀斫石。於是諸郡縣圍守皆被漢主敕罷兵降。鍾會厚待姜維等,皆權還其印綬節蓋。
魏之伐蜀也,吳人或謂襄陽張悌曰:「司馬氏得政以來,大難屢作,百姓未服,今又勞力遠征,敗於不暇,何以能克?」悌曰:「不然。曹操雖功蓋中夏,民畏其威而不懷其德也。丕、叡承之,刑繁役重,東西驅馳,無有寧歲。司馬懿父子累有大功,除其煩苛而布其平惠,為之謀主而救其疾苦,民心歸之亦已久矣,故淮南三叛而腹心不擾,曹髦之死四方不動,任賢使能,各盡其心,其本根固矣,奸計立矣。今蜀閹宦專朝,國無政令,而玩戎黷武,民勞卒敝,競於外利,不修守備。彼強弱不同,智算亦勝,因危而伐,殆無不克。噫。彼之得志,我之憂也。」吳人笑其言,至是乃服。
十二月乙卯,以鄧艾為太尉,鍾會為司徒。
鄧艾在成都頗自矜伐,謂蜀士大夫曰:「諸君賴遭艾,故得有今日耳。如遇吳漢之徒,已殄滅矣。」艾以書言於晉公昭曰:「兵有先聲而後實者,今因平蜀之勢以乘吳,吳人震恐,席捲之時也。然大舉之後,將士疲勞,不可便用,且徐緩之。留隴右兵二萬人,蜀兵二萬人,煮鹽興冶,為軍農要用,並作舟船,豫為順流之事,然後發使告以利害,吳必歸化,可不徵而定也。今宜厚劉禪以致孫休,封禪為扶風王,錫其資財,供其左右。郡有董卓塢,為之宮舍。爵其子為公侯,食郡內縣,以顯歸命之寵。開廣陵、城陽以待吳人,則畏威懷德,望風而從矣。」昭使監軍衛瓘喻艾「事當須報,不宜輒行。」艾重言曰:「銜命徵行,奉指授之策,元惡既服。至於承製拜假,以安初附,謂合權宜。今蜀舉眾歸命,地盡南海,東接吳會,宜早鎮定。若待國命,往復道途,延引日月。《春秋》之義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利國家,專之可也。今吳未賓,勢與蜀連,不可拘常,以失事機。兵法進不求名,退不避罪,艾雖無古人之節,終不自嫌以損國家計也。」
鍾會內有異志,姜維知之,欲構成擾亂,乃說會曰:「聞君自淮南已來,算無遺策,晉道克昌,皆君之力。今復定蜀,威德振世,民高其功,主畏其謀,欲以此安歸乎。何不法陶朱公泛舟絕跡,全功保身邪?」會曰:「君言遠矣,我不能行。且為今之道,或未盡於此也。」維曰:「其他則君智力之所能,無煩於老夫矣。」由是情好歡甚,出則同輿,坐則同席。會因鄧艾承製專事,乃與衛瓘密白艾有反狀。會善效人書,於劍閣要艾章表、白事,皆易其言,令辭指悖傲,多自矜伐。又毀晉公昭報書,手作以疑之。
咸熙元年春正月壬辰,詔以檻車徵鄧艾。晉公昭恐艾不從命,敕鍾會進軍成都,又遣賈充將兵入斜谷,昭自將大軍從帝幸長安。以諸王公皆在鄴,乃以山濤為行軍司馬,鎮鄴。
初,鍾會以才能見任,昭夫人王氏言於昭曰:「會見利忘義,好為事端,寵過必亂,不可大任。」及會將發漢,西曹屬邵悌言於晉公曰:「今遣鍾會率十萬餘眾伐蜀,愚謂會單身無任,不若使餘人行也。」晉公笑曰:「我寧不知此邪。蜀數為邊寇,師老民疲,我今伐之,如指掌耳,而眾言蜀不可伐。夫人心豫怯則智勇並竭,智勇並竭而強使之,適所以為敵禽耳。惟鍾會與人意同,今遣會伐蜀,蜀必可滅。滅蜀之後,就如卿慮,何憂其不能辦邪。夫蜀已破亡,遺民震恐,不足與共圖事,中國將士各自思歸,不肯與同也。會若作惡,祗自滅族耳。卿不須憂此,慎勿使人聞也。」及晉公將之長安,悌復曰:「鍾會所統兵五六倍於鄧艾,但可敕會取艾,不須自行。」晉公曰:「卿忘前言邪,而云不須行乎。雖然,所言不可宣也。我要自當以信意待人,但人不當負我耳,我豈可先人生心哉。近日賈護軍問我:頗疑鍾會不。我答言:如今遣卿行,寧可復疑卿邪。賈亦無以易我語也。我到長安,則自了矣。」
鍾會遣衛瓘先至成都收鄧艾,會以瓘兵少,欲令艾殺瓘,因以為艾罪。瓘知其意,然不可得距,乃夜至成都,檄艾所統諸將,稱「奉詔收艾,其餘一無所問。若來赴官軍,爵賞如先。敢有不出,誅及三族」。比至雞鳴,悉來赴瓘,唯艾帳內在焉。平旦開門,瓘乘使者車徑入至艾所居,艾尚臥未起,遂執艾父子,置艾於檻車。諸將圖欲劫艾,整仗趣瓘營,瓘輕出迎之,僞作表草,將申明艾事,諸將信之而止。
丙子,會至成都,送艾赴京師。會所憚惟艾,艾父子既禽,會獨統大眾,威震西土,遂決意謀反。會欲使姜維將五萬人出斜谷為前驅,會自將大眾隨其後。既至長安,令騎士從陸道,步兵從水道順流浮渭入河,以為五日可到孟津,與騎兵會洛陽,一旦天下可定也。會得晉公書云:「恐鄧艾或不就徵,今遣中護軍賈充將步騎萬人徑入斜谷屯樂城,吾自將十萬屯長安,相見在近。」會得書驚,呼所親語之曰:「但取鄧艾,相國知我獨辦之。今來大重,必覺我異矣,便當速發。事成,可得天下,不成,退保蜀、漢,不失作劉備也。」丁丑,會悉請護軍、郡守、牙門騎督以上及蜀之故官,為太后發哀於蜀朝堂。矯太后遺詔,使會起兵廢司馬昭,皆班示坐上人,使下議訖,書版署置,更使所親信代領諸軍。所請羣官,悉閉着益州諸曹屋中,城門宮門皆閉,嚴兵圍守。衛瓘詐稱疾篤,出就外廨,會信之,無所復憚。
姜維欲使會盡殺北來諸將,已因殺會,盡坑魏兵,復立漢主。密書與劉禪曰:「願陛下忍數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復安,日月幽而復明。」會欲從維言誅諸將,猶豫未決。
會帳下督丘建本屬胡烈,會愛信之。建愍烈獨坐,啓會,使聽內一親兵出取飲食,諸牙門隨例各內一人。烈紿語親兵及疏與其子淵曰:「丘建密說消息,會已作大坑,白棓數千,欲悉呼外兵入,人賜白幍,拜散將,以次棓殺內坑中。」諸牙門親兵亦咸說此語,一夜轉相告,皆遍。己卯,日中,胡淵率其父兵雷鼓出門,諸軍不期皆鼓譟而出,曾無督促之者,而爭先赴城。時會方給姜維鎧杖,白外有匈匈聲,似失火者,有頃,白兵走向城。會驚,謂維曰:「兵來似欲作惡,當云何。」維曰:「但當擊之耳。」會遣兵悉殺所閉諸牙門、郡守,內人共舉機以拄門,兵斫門,不能破。斯須,城外倚梯登城,或燒城屋,蟻附亂進,矢下如雨,牙門、郡守各緣屋出,與其軍士相得。姜維率會左右戰,手殺五六人,眾格斬維,爭前殺會。會將士死者數百人。殺漢太子璇及姜維妻子,軍眾抄略,死喪狼籍。衛瓘部分諸將,數日乃定。
鄧艾本營將士追出艾於檻車,迎還。衛瓘自以與會共陷艾,恐其為變,乃遣護軍田續等將兵襲艾,遇於綿竹西,斬艾父子。艾之入江油也,田續不進,艾欲斬續,既而舍之。及瓘遣續,謂曰:「可以報江油之辱矣。」鎮西長史杜預言於眾曰:「伯玉其不免乎。身為名士,位望已高,既無德音,又不御下以正,將何以堪其責乎?」瓘聞之,不候駕而謝預。預,恕之子也。鄧艾餘子在洛陽者悉伏誅,徙其妻及孫於西城。
鍾會兄毓嘗密言於晉公曰:「會挾術難保,不可專任。」及會反,毓已卒,晉公思鍾繇之勳與毓之賢,特原毓子峻、辿,官爵如故。會功曹向雄收葬會屍,晉公召而責之曰:「往者王經之死,卿哭於東市而我不問。鍾會躬為叛逆,又輒收葬,若復相容,其如王法何?」雄曰:「昔先王掩骼埋胔,仁流朽骨,當時豈先卜其功罪而後收葬哉。今王誅既加,於法已備,雄感義收葬,教亦無闕。法立於上,教弘於下,以此訓物,不亦可乎,何必使雄背死違生以立於世。明公讎對枯骨,捐之中野,豈仁賢之度哉。」晉公悅,與宴談而遣之。
三月,劉禪舉家東遷洛陽。時擾攘倉卒,禪之大臣無從行者,惟祕書令郄正及殿中督汝南張通舍妻子單身隨禪,禪賴正相導宜適,舉動無闕,乃慨然太息,恨知正之晚。
初,漢建寧太守霍弋都督南中,聞魏兵至,欲赴成都,劉禪以備敵既定,不聽。成都不守,弋素服大臨三日。諸將咸勸弋宜速降,弋曰:「今道路隔塞,未詳主之安危,去就大故,不可苟也。若魏以禮遇主上,則保境而降不晚也。若萬一危辱,吾將以死拒之,何論遲速邪?」得禪東遷之問,始率六郡將守上表曰:「臣聞人生於三,事之如一,惟難所在,則致其命。今臣國敗主附,守死無所,是以委質,不敢有貳。」晉王善之,拜南中都尉,委以本任。
丁亥,封劉禪為安樂公,子孫及羣臣封侯者五十餘人。晉王與禪宴,為之作故蜀技,旁人皆為之感愴,而禪喜笑自若。王謂賈充曰:「人之無情,乃至於是,雖使諸葛亮在,不能輔之久全,況姜維邪?」他日,王問禪曰:「頗思蜀否。」禪曰:「此間樂,不思蜀也。」郄正聞之,謂禪曰:「若王后問,宜泣而答曰:先人墳墓遠在岷、蜀,乃心西悲,無日不思。因閉其目。」會王復問,禪對如前。王曰:「何乃似郄正語邪?」禪驚視曰:「誠如尊命。」左右皆笑。
初,鍾會之伐漢也,辛憲英謂其夫之從子羊祜曰:「會在事縱恣,非持久處下之道,吾畏其有他志也。」會請其子郎中琇為參軍,憲英憂曰:「他日吾為國憂,今日難至吾家矣。」琇固請於晉王,王不聽。憲英謂琇曰:「行矣,戒之軍旅之間可以濟者,其惟仁恕乎?」琇竟以全歸。癸巳,詔以琇嘗諫會反,賜爵關內侯。
晉武帝泰始五年春二月,濟陰太守巴西文立上言:「故蜀之名臣子孫流徙中國者,宜量才敘用,以慰巴、蜀之心,傾吳人之望。」帝從之。己未,詔曰:「諸葛亮在蜀,盡其心力,其子瞻臨難而死義,其孫京宜隨才署吏。」又詔曰:「蜀將傅僉父子死於其主,天下之善一也,豈由彼此以為異哉。僉息着、募沒入奚官,宜免為庶人。」
七年。安樂思公劉禪卒。
九年。初,鄧艾之死,人皆冤之,而朝廷無為之辨者。及帝即位,議郎敦煌段灼上疏曰:「鄧艾心懷至忠而荷反逆之名,平定巴、蜀而受三族之誅。艾性剛急,矜功伐善,不能協同朋類,故莫肯理之。臣竊以為艾本屯田掌犢人,寵位已極,功名已成,七十老公,復何所求。正以劉禪初降,遠郡未附,矯令承製,權安社稷。鍾會有悖逆之心,畏艾威名,因其疑似,構成其事。艾被詔書,即遣強兵,束身就縛,不敢顧望,誠自知奉見先帝,必無當死之理也。會受誅之後,艾官屬將吏愚戇相聚,自共追艾,破壞檻車,解其囚執。艾在困地,狼狽失據,未嘗與腹心之人有平素之謀,獨受腹背之誅,豈不哀哉。陛下龍興,闡弘大度,謂可聽艾歸葬舊墓,還其田宅,以平蜀之功繼封其後,使艾闔棺定諡,死無所恨,則天下徇名之士,思立功之臣,必投湯火,樂為陛下死矣。」帝善其言而未能從。會帝問給事中樊建以諸葛亮之治蜀,曰:「吾獨不得如亮者而臣之乎?」建稽首曰:「陛下知鄧艾之冤而不能直,雖得亮,得無如馮唐之言乎?」帝笑曰:「卿言起我意。」乃以艾孫朗為郎中。
淮南三叛 文欽 毌丘儉 諸葛誕
魏高貴鄉公正元元年。初,揚州刺史文欽,驍果絕人,曹爽以鄉里故愛之。欽恃爽勢,多所陵傲。及爽誅,欽已內懼,又好增虜級以邀功賞,司馬師常抑之,由是怨望。鎮東將軍毌丘儉素與夏侯玄、李豐善,玄等死,儉亦不自安,乃以計厚待欽。儉子治書侍御史甸謂儉曰:「大人居方岳重任,國家傾覆而晏然自守,將受四海之責矣。」儉然之。
二年春正月,儉、欽矯太后詔,起兵於壽春,移檄州郡,以討司馬師。又表言:「相國懿忠正,有大勳於社稷,宜宥及後世。請廢師以侯就第,以弟昭代之。太尉孚忠孝小心,護軍望忠公親事,皆宜親寵,授以要任。」望,孚之子也。儉又遣使邀鎮南將軍諸葛誕,誕斬其使。儉、欽將五六萬眾度淮,西至項。儉堅守,使欽在外為遊兵。
司馬師問計於河南尹王肅,肅曰:「昔關羽虜于禁於漢濱,有北向爭天下之志,後孫權襲取其將士家屬,羽士眾一旦瓦解。今淮南將士父母妻子皆在內州,但急往御衛,使不得前,必有關羽土崩之勢矣。」時師新割目瘤,創甚,或以為大將軍不宜自行,不如遣太尉孚拒之。唯王肅與尚書傅嘏、中書侍郎鍾會勸師自行。師疑未決,嘏曰:「淮、楚兵勁,而儉等負力遠鬥,其鋒未易當也。若諸將戰有利鈍,大勢一失,則公事敗矣。」師蹶然起曰:「我請輿疾而東。」戊午,師率中外諸軍以討儉、欽,以弟昭兼中領軍,留鎮洛陽,召三方兵會於陳、許。
師問計於光祿勳鄭袤,袤曰:「毌丘儉好謀而不達事情,文欽勇而無算。今大軍出其不意,江、淮之卒銳而不能固,宜深溝高壘以挫其氣,此亞夫之長策也。」師稱善。
師以荊州刺史王基為行監軍,假節,統許昌軍。基言於師曰:「淮南之逆,非吏民思亂也,儉等誑誘迫脅,畏目下之戮,是以尚屯聚耳。若大兵一臨,必土崩瓦解,儉、欽之首不終朝而致於軍門矣。」師從之,以基為前軍,既而復敕基停駐。基以為「儉等舉軍足以深入,而久不進者,是其詐僞已露,眾心疑沮也。今不張示威形以副民望,而停軍高壘,有似畏懦,非用兵之勢也。若儉、欽虜略人民以自益,又州郡兵家為賊所得者更懷離心,儉等所迫脅者,自顧罪重,不敢復還,此為錯兵無用之地而成奸宄之源。吳寇因之,則淮南非國家有,譙、沛、汝、豫危而不安,此計之大失也。軍宜連進據南頓,南頓有大邸閣,計足軍人四十日糧。保堅城,因積穀,先人有奪人之心,此平賊之要也。」基屢請,乃聽,進據㶏水。
閏月甲申,師次於㶏橋,儉將吏招、李續相次來降。王基復言於師曰:「兵聞拙速,未睹巧之久也。方今外有強寇,內有叛臣,若不時決,則事之深淺未可測也。議者多言將軍持重。將軍持重是也,停軍不進非也。持重非不行之謂也,進而不可犯耳。今保壁壘,以積實資虜而遠運軍糧,甚非計也。」師猶未許,基曰:「將在軍,君令有所不受。彼得則利,我得亦利,是謂爭地,南頓是也。」遂輒進據南頓。儉等從項亦欲往爭,發十餘里,聞基先到,乃復還保項。
吳丞相峻率票騎將軍呂據、左將軍會稽留贊襲壽春,司馬師命諸軍皆深壁高壘,以待東軍之集。諸將請進軍攻項,師曰:「諸軍得其一,未知其二。淮南將士本無反志,儉、欽說誘與之舉事,謂遠近必應。而事起之日,淮北不從,史招、李續前後瓦解,內乖外叛,自知必敗。困獸思鬥,速戰更合其志,雖云必克,傷人亦多。且儉等欺誑將士,詭變萬端,小與持久,詐情自露,此不戰而克之術也。」乃遣諸葛誕督豫州諸軍自安風向壽春。征東將軍胡遵督青、徐諸軍出譙、宋之間,絕其歸路。師屯汝陽。毌丘儉、文欽進不得鬥,退恐壽春見襲,計窮不知所為。淮南將士家皆在北,眾心沮散,降者相屬,惟淮南新附農民為之用。
儉之初起,遣健步齎書至兗州,兗州刺史鄧艾斬之,將兵萬餘人兼道前進,先趨樂嘉城,作浮橋以待師。儉使文欽將兵襲之。師自汝陽潛兵就艾於樂嘉,欽猝見大軍,驚愕未知所為。欽子鴦年十八,勇力絕人,謂欽曰:「及其未定,擊之可破也。」於是分為二隊,夜夾攻軍,鴦率壯士先至鼓譟,軍中震擾。師驚駭,所病目突出,恐眾知之,齧被皆破。欽失期不應,會明,鴦見兵盛,乃引還。師謂諸將曰:「賊走矣,可追之。」諸將曰:「欽父子驍猛,未有所屈,何苦而走。」師曰:「夫一鼓作氣,再而衰。鴦鼓譟失應,其勢已屈,不走何待。」欽將引而東,鴦曰:「不先折其勢,不得去也。」乃與驍騎十餘摧鋒陷陳,所向皆披靡,遂引去。師使左長史司馬班率驍騎八千翼而追之,鴦以疋馬入數千騎中,輒殺傷百餘人乃出,如此者六七,追騎莫敢逼。
殿中人尹大目小為曹氏家奴,常在天子左右,師將與俱行。大目知師一目已出,啓云:「文欽本是明公腹心,但為人所誤耳。又天子鄉里,素與大目相信,乞為公追解語之,令還與公復好。」師許之。大目單身乘大馬,被鎧冑,追欽,遙相與語,大目心實欲為曹氏,謬言:「君侯何苦不可復忍數日中也。」欲欽解其旨。欽殊不悟,乃更厲聲罵大目曰:「汝先帝家人,不念報恩,而反與司馬師作逆,不顧上天,天不佑汝。」張弓傅矢,欲射大目。大目涕泣曰:「世事敗矣,善自努力。」
是日,毌丘儉聞欽退,恐懼,夜走,眾遂大潰。欽還至項,以孤軍無繼,不能自立,欲還壽春,壽春已潰,遂奔吳。吳孫峻至東興,聞儉等敗,壬寅,進至橐皋,文欽父子詣軍降。母丘儉走,北至慎縣,左右人兵稍棄儉去,儉藏水邊草中。甲辰,安風津民張屬就殺儉,傅首京師,封屬為侯。諸葛誕至壽春,壽春城中十餘萬口,懼誅,或流迸山澤,或散走入吳。詔以誕為鎮東大將軍、儀同三司,都督揚州諸軍事。夷毌丘儉三族。儉黨七百餘人繫獄,侍御史杜友治之,惟誅首事者十人,餘皆奏免之。
吳孫峻聞諸葛誕已據壽春,乃引兵還。以文欽為都護、鎮北大將軍,幽州牧。甘露元年秋九月,吳孫峻卒,孫綝輔政。
二年夏四月,征東大將軍諸葛誕素與夏侯玄、鄧颺等友善,玄等死,王凌、毌丘儉相繼誅滅,誕內不自安,乃傾帑藏振施,曲赦有罪以收眾心,畜養揚州輕俠數千人以為死士。因吳人慾向徐堨,請十萬眾以守壽春,又求臨淮築城以備吳寇。司馬昭初秉政,長史賈充請遣參佐慰勞四徵,且觀其志。昭遣充至淮南,充見誕論說時事,因曰:「洛中諸賢皆願禪代,君以為如何。」誕厲聲曰:「卿非賈豫州子乎。世受魏恩,豈可欲以社稷輸人乎。若洛中有難,吾當死之。」充默然。還,言於昭曰:「諸葛誕再在揚州,得士眾心。今召之,必不來,然反疾而禍小。不召,則反遲而禍大,不如召之。」昭從之。甲子,詔以誕為司空,召赴京師。誕得詔書,愈恐,疑揚州刺史樂綝間已,遂殺綝,斂淮南及淮北郡縣屯田口十餘萬官兵,揚州新附勝兵者四五萬人,聚谷足一年食,為閉門自守之計。遣長史吳綱將少子靚至吳,稱臣請救,並請以牙門子弟為質。
司馬昭奉帝及太后討諸葛誕。
吳綱至吳,吳人大喜,使將軍全懌、全端、唐諮、王祚將三萬眾,與文欽同救誕。以誕為左都護、假節、大司徒、票騎將軍、青州牧,封壽春侯。懌,琮之子,端其從子也。
六月甲子,車駕次項,司馬昭督諸軍二十六萬進屯丘頭,以鎮南將軍王基行鎮東將軍,都督揚、豫諸軍事,與安東將軍陳騫等圍壽春。基始至,圍城未合,文欽、全懌等從城東北,因山乘險,得將其眾突入城。昭敕基斂軍堅壁。基累求進討。會吳朱異率三萬人進屯安豐,為文欽外勢,詔基引諸軍轉據北山。基謂諸將曰:「今圍壘轉固,兵馬向集,但當精修守備以待越逸,而更移兵守險,使得放縱,雖有智者不能善其後矣。」遂守便宜,上疏曰:「今與賊家對敵,當不動如山。若遷移依險,人心搖盪,於勢大損。諸軍並據深溝高壘,眾心皆定,不可傾動,此御兵之要也。」書奏,報聽。於是基等四面合圍,表裏再重,塹壘甚峻。文欽等數出犯圍,逆擊,走之。司馬昭又使奮武將軍、監青州諸軍事石苞督兗州刺史州泰、徐州刺史胡質等,簡銳卒為遊軍,以備外寇。泰擊破朱異於陽淵,異走,泰追之,殺傷二千人。
秋七月,吳大將軍綝大發卒出屯鑊裏,復遣朱異帥將軍丁奉、黎斐等五人前解壽春之圍。異留輜重於都陸,進屯黎漿,石苞、州泰又擊破之。泰山太守胡烈以奇兵五千襲都陸,盡焚異資糧,異將餘兵食葛葉,走歸孫綝。綝使異更死戰,異以士卒乏食,不從綝命。綝怒,九月己巳,綝斬異於鑊裏。辛未,引兵還建業。綝既不能拔出諸葛誕,而喪敗士眾,自戮名將,由是吳人莫不怨之。
司馬昭曰:「異不得至壽春,非其罪也,而吳人殺之,欲以謝壽春而堅誕意,使其猶望救耳。今當堅圍備其越逸,而多方以誤之。」乃縱反間,揚言:「吳救方至,大軍乏食,分遣羸疾就谷淮北,勢不能久」。誕等益寬恣食,俄而城中乏糧,外救不至。將軍蔣班、焦彝皆誕腹心謀主也,言於誕曰:「朱異等以大眾來而不能進,孫綝殺異而歸江東,外以發兵為名,內實坐須成敗。今宜及眾心尚固,士卒思用,併力決死,攻其一面,雖不能盡克,猶有可全者,空坐守死,無為也。」文欽曰:「公今舉十餘萬之眾歸命於吳,而欽與全端等皆同居死地,父兄子弟盡在江表,就孫綝不欲來,主上及其親戚豈肯聽乎。且中國無歲無事,軍民並疲,今守我一年,內變將起,奈何舍此欲乘危徼倖乎?」班、彝固勸之,欽怒。誕欲殺班、彝,二人懼,十一月棄誕逾城來降。全懌兄子輝、儀在建業,與其家內爭訟,攜其母將部曲數十家來奔。於是懌與兄子靖及全端弟翩、緝皆將兵在壽春城中,司馬昭用黃門侍郎鍾會策,密為輝、儀作書,使輝、儀所親信齎入城告懌等,說吳中怒懌等不能拔壽春,欲盡誅諸將家,故逃來歸命。十二月,懌等遂率其眾數千人開門出降,城中震懼,不知所為。諂拜懌平東將軍,封臨湘侯,端等封拜各有差。
三年春正月,文欽謂諸葛誕曰:「蔣班、焦彝謂我不能出而走,全端、全懌又率眾逆降,此敵無備之時也,可以戰矣。」誕及唐諮等皆以為然,遂大為攻具,晝夜五六日攻南圍,欲決圍而出。圍上諸軍臨高發石車火箭,逆燒破其攻具,矢石雨下,死傷蔽地,血流盈塹,復還城。城內食轉竭,出降者數萬口。欽欲盡出北方人,省食,與吳人堅守,誕不聽,由是爭恨。欽素與誕有隙,徒以計合,事急愈相疑。欽見誕計事,誕遂殺欽。欽子鴦、虎將兵在小城中,聞欽死,勒兵赴之,眾不為用,遂單走,逾城出,自歸於司馬昭。軍吏請誅之,昭曰:「欽之罪不容誅,其子固應就戮,然鴦、虎以窮歸命,且城未拔,殺之是堅其心也。」乃赦鴦、虎,使將數百騎巡城呼曰:「文欽之子猶不見殺,其餘何懼。」又表鴦、虎皆為將軍,賜爵關內侯。城內皆喜,且日益饑困。司馬昭身自臨圍,見城上持弓者不發,曰:「可攻矣。」乃四面進軍,同時鼓譟登城。二月乙酉,克之。誕窘急,單馬將其麾下突小城欲出,司馬胡奮部兵擊斬之,夷其三族。誕麾下數百人皆拱手為列,不降,每斬一人,輒降之,卒不變,以至於盡。吳將於詮曰:「大丈夫受命其主,以兵救人,既不能克,又束手於敵,吾弗取也。」乃免冑冒陳而死。唐諮、王祚等皆降。吳兵萬眾,器仗山積。
司馬昭初圍壽春,王基、石苞等皆欲急攻之,昭以為「壽春城固而眾多,攻之必力屈,若有外寇,表裏受敵,此危道也。今三叛相聚於孤城之中,天其或者使同就戮,吾當以全策縻之。但堅守三面,若吳賊陸道而來,軍糧必少,吾以遊兵輕騎絕其轉輸,可不戰而破也。吳賊破,欽等必成擒矣。」乃命諸軍按甲以守之,卒不煩攻而破。議者又以為「淮南仍為叛逆,吳兵室家在江南,不可縱,宜悉坑之。」昭曰:「古之用兵,全國為上,戮其元惡而已。吳兵就得亡還,適可以示中國之大度耳。」一無所殺,分佈三河近郡以安處之。拜唐諮安遠將軍,其餘裨將咸假位號,眾皆悅服。其淮南將士、吏民為誕所脅略者,皆赦之。聽文鴦兄弟收斂父喪,給其車牛,致葬舊墓。
昭遺王基書曰:「初議者云云,求移者甚眾,時未臨履,亦謂宜然。將軍深算利害,獨秉固志,上違詔命,下拒眾議,終至制敵禽賊,雖古人所述,不是過也。」昭欲遣諸軍輕兵深入,招迎唐諮等子弟,因釁有滅吳之勢。王基諫曰:「昔諸葛恪乘東關之勝,竭江表之兵以圍新城,城既不拔,而眾死者太半。姜維因洮西之利,輕兵深入,糧餉不繼,軍覆上邽。夫大捷之後,上下輕敵,輕敵則慮難不深。今賊新敗於外,又內患未弭,是其修備設慮之時也。且兵出逾年,人有歸志,今俘馘十萬罪人斯得,自歷代征伐,未有全兵獨克如今之盛者也。武皇帝克袁紹於官渡,自以所獲已多,不復追奔,懼挫威也。」昭乃止。以基為征東將軍,都督揚州諸軍事,進封東武侯。
習鑿齒曰:君子謂司馬大將軍於是役也,可謂能以德攻矣。夫建業者異道,各有所尚而不能兼併也,故窮武之雄斃於不仁,存義之國喪於懦退。今一徵而禽三叛,大虜吳眾,席捲淮浦,俘馘十萬,可謂壯矣。而未及安坐,賞王基之功。種惠吳人,結異類之情。寵鴦葬欽,忘疇昔之隙。不咎誕眾,使揚土懷愧。功高而人樂其成,業廣而敵懷其德。武昭既敷,文算又洽,推此道也,天下其孰能當之哉。
司馬氏篡魏
魏高貴鄉公正元元年春二月,殺中書令李豐。初,豐年十七八已有清名,海內翕然稱之。其父太僕恢不願其然,敕使閉門斷客。曹爽專政,司馬懿稱疾不出,豐為尚書僕射,依違二公間,故不與爽同誅。豐子韜,以選尚齊長公主。司馬師秉政,以豐為中書令。是時太常夏侯玄有天下重名,以曹爽親故,不得在勢任,居常怏怏。張緝以後父去郡家居,亦不得意。豐皆與之親善。師雖擢用豐,豐私心常在玄。豐在中書二歲,帝數獨召豐與語,不知所說。師知其議已,請豐相見以詰豐,豐不以實告,師怒,以刀鐶築殺之,送屍付廷尉,遂收豐子韜及夏侯玄、張緝等皆下廷尉。鍾毓案治云:「豐與黃門監蘇鑠、永寧署令樂敦、冗從僕射劉賢等謀曰:拜貴人日,諸營兵皆屯門,陛下臨軒,因此同奉陛下,將羣僚人兵,就誅大將軍,陛下儻不從人,便當劫將去耳。又云謀以玄為大將軍,緝為票騎將軍。玄、緝皆知其謀。」庚戌,誅韜、玄、緝、鑠、敦、賢,皆夷三族。
帝以李豐之死,意殊不平。安東將軍司馬昭鎮許昌,詔召之使擊姜維。九月,昭領兵入見,帝幸平樂觀以臨軍過。左右勸帝因昭辭,殺之,勒兵以退大將軍。已書詔於前,帝懼,不敢發。
昭引兵入城,大將軍師乃謀廢帝。甲戌,師以皇太后令召羣臣會議,以「帝荒淫無度,褻近倡優,不可以承天緒」。羣臣皆莫敢違,乃奏收帝璽綬,歸藩於齊。使郭芝入白太后,太后方與帝對坐,芝謂帝曰:「大將軍欲廢陛下,立彭城王據。」帝乃起去。太后不悅,芝曰:「太后有子不能教,今大將軍意已成,又勒兵於外以備非常,但當順旨,將復何言。」太后曰:「我欲見大將軍,口有所說。」芝曰:「何可見邪。但當速取璽綬。」太后意折,乃遣傍侍御取璽綬着坐側。芝出報師,師甚喜。又遣使者授帝齊王印綬,使出就西宮。帝與太后垂涕而別,遂乘王車,從太極殿南出,羣臣送者數十人,司馬孚悲不自勝,餘多流涕。
師又使使者請璽綬於太后。太后曰:「彭城王,我之季叔也,今來立,我當何之。且明皇帝當永絕嗣乎。高貴鄉公,文皇帝之長孫,明皇帝之弟子,於禮,小宗有後大宗之義,其詳議之。」丁丑,師更召羣臣,以太后令示之,乃定迎高貴鄉公髦於元城。髦者,東海定王霖之子也,時年十四,使太常王肅持節迎之。
師又使請璽綬。太后曰:「我見高貴鄉公,小時識之,我自欲以璽綬手授之。」冬十月己丑,高貴鄉公至玄武館,羣臣奏請舍前殿,公以先帝舊處避,止西廂羣。臣又請以法駕迎,公不聽。庚寅,公入於洛陽,羣臣迎拜西掖門南,公下輿答拜,儐者請曰:「儀不拜。」公曰:「吾人臣也。」遂答拜。至止車門下輿,左右曰:「舊乘輿入。」公曰:「吾被皇太后徵,未知所為。」遂步至太極東堂,見太后。其日即皇帝位於太極前殿,百僚陪位者皆欣欣焉。大赦,改元。為齊王築宮於河內。
二年春,文欽、母丘儉起兵壽春,司馬師率中外諸軍討之。事見《淮南三叛》。
舞陽忠武侯司馬師疾篤還許昌,衛將軍昭自洛陽往省師,師令昭總統諸軍。辛亥,師卒於許昌。二月丁巳,詔以司馬昭為大將軍、錄尚書事。
甘露元年夏四月庚戌,賜大將軍昭袞冕之服,赤舄副焉。秋八月庚午,詔司馬昭加號大都督,奏事不名,假黃鉞。二年.司馬昭奉帝討諸葛誕。事見《淮南三叛》。
三年夏五月,詔以司馬昭為相國,封晉公,食邑八郡,加九錫。昭前後九讓,乃止。
四年春正月,黃龍二見寧陵井中。先是頓丘、冠軍、陽夏井中屢有龍見,羣臣以為吉祥,帝曰:「龍者,君德也。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而數屈於井,非嘉兆也。」作《潛龍詩》以自諷,司馬昭見而惡之。
元皇帝景元元年夏四月,詔有司率遵前命,復進大將軍昭位相國,封晉公,加九錫。
帝見威權日去,不勝其忿。五月己丑,召侍中王沈、尚書王經、散騎常侍王業謂曰:「司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吾不能坐受廢辱,今日當與卿自出討之。」王經曰:「昔魯昭公不忍季氏,敗走失國,為天下笑。今權在其門,為日久矣,朝廷四方皆為之致死,不顧逆順之理,非一日也。且宿衛空闕,兵甲寡弱,陛下何所資用。而一旦如此,無乃欲除疾而更深之邪。禍殆不測,宜見重詳。」帝乃出懷中黃素詔投地曰:「行之決矣。正使死,何懼。況不必死邪?」於是入白太后。沈、業奔走告昭,呼經欲與俱,經不從。帝遂拔劍升輦,率殿中宿衛、蒼頭、官僮鼓譟而出。昭弟屯騎校尉伷遇帝於東止車門,左右呵之,伷眾奔走。中護軍賈充自外入,逆與帝戰於南闕下,帝自用劍。眾欲退,騎督成倅弟太子舍人濟問充曰:「事急矣,當云何。」充曰:「司馬公畜養汝等,正為今日。今日之事,無所問也。」濟即抽戈前刺帝,殞於車下。昭聞之,大驚,自投於地。太傅孚奔往,枕帝股而哭甚哀,曰:「殺陛下者,臣之罪也。」
昭入殿中,召羣臣會議。尚書左僕射陳泰不至,昭使其舅尚書荀顗召之。泰曰:「世之論者以泰方於舅,今舅不如泰也。」子弟內外咸共逼之,乃入見昭,悲慟,昭亦對之泣,曰:「玄伯,卿何以處我?」泰曰:「獨有斬賈充,少可以謝天下耳。」昭久之曰:「卿更思其次。」泰曰:「泰言惟有進於此,不知其次。」昭乃不復更言。顗,彧之子也。
太后下令,罪狀高貴鄉公,廢為庶人,葬以民禮。收王經及其家屬付廷尉。經謝其母,母顏色不變,笑而應曰:「人誰不死,正恐不得其所。以此並命,何恨之有。」及就誅,故吏向雄哭之,哀動一市。王沈以功封安平侯。庚寅,太傅孚等上言,請以王禮葬高貴鄉公,太后許之。使中護軍司馬炎迎燕王宇之子常道鄉公璜於鄴,以為明帝嗣。炎,昭之子也。
癸卯,司馬昭固讓相國、晉公、九錫之命,太后詔許之。戊申,昭上言:「成濟兄弟大逆不道」,夷其族。
六月癸丑,太后詔常道鄉公更名奐。甲寅,常道鄉公入洛陽,是日即皇帝位,年十五。大赦,改元。丙辰,詔進司馬昭爵位九錫如前,昭固讓,乃止。
二年秋八月甲寅,覆命司馬昭進爵位如前,不受。
四年春二月,覆命司馬昭進爵位如前,又辭不受。冬十月,覆命大將軍昭進位,爵賜一如前詔,昭乃受命。昭辟任城魏舒為相國參軍。
咸熙元年春三月己卯,進晉公爵為王,增封十郡。王祥、何曾、荀顗共詣晉王,顗謂祥曰:「相王增重,何侯與一朝之臣皆已盡敬,今日便當相率而拜,無所疑也。」祥曰:「相國雖尊,要是魏之宰相,吾等魏之三公。王公相去,一階而已,安有天子三公可輒拜人者。損魏朝之望,虧晉王之德,君子愛人以禮,我不為也。」及入,顗遂拜,而祥獨長揖。王謂祥曰:「今日然後知君見顧之重也。」
夏五月癸未,追命舞陽文宣侯懿為晉宣王,忠武侯師為景王。秋八月庚寅,命中撫軍司馬炎副貳相國事。九月戊午,以司馬炎為撫軍大將軍。冬十月丙午,立炎為世子。
晉武帝泰始元年夏五月,魏帝加文王殊禮,進王妃曰後,世子曰太子。秋八月辛卯,文王卒,太子嗣為相國、晉王。
戊子,以魏司徒何曾為晉丞相。癸亥,以票騎將軍司馬望為司徒。
冬十二月壬戌,魏帝禪位於晉,甲子,出舍於金墉城。太傅司馬孚拜辭,執帝手,流涕歔欷不自勝,曰:「臣死之日,固大魏之純臣也。」丙寅,王即皇帝位,大赦,改元。丁卯,奉魏帝為陳留王,即宮於鄴。優崇之禮,皆仿魏初故事。魏氏諸王皆降為侯。追尊宣王為宣皇帝,景王為景皇帝,文王為文皇帝。尊王太后曰皇太后。以石苞為大司馬,鄭衝為太傅,王祥為太保,何曾為太尉,賈充為車騎將軍,王沈為票騎將軍,其餘文武增位、進爵有差。
詔除魏宗室禁錮。
初置諫官,以散騎常侍傅玄、皇甫陶為之。玄,幹之子也。玄以魏末士風頹敝,上疏曰:「臣聞先王之御天下,教化隆於上,清議行於下。近者魏武好法術而天下貴刑名,魏文慕通達而天下賤守節,其後綱維不攝,放誕盈朝,遂使天下無復清議。陛下龍興受禪,弘堯、舜之化,惟未舉清遠有禮之臣以敦風節,未退虛鄙之士以懲不恪,臣是以猶敢有言。」上嘉納其言,使玄草詔進之,然亦不能革也。
二年春正月丁亥,即用魏廟祭征西府君以下,並景帝凡七室。
秋九月戊戌,有司奏「大晉受禪於魏,宜一用前代正朔、服色,如虞遵唐故事。」從之。
八年春二月壬辰,安平獻王孚卒,年九十三。孚性忠慎,宣帝執政,孚常自退損。後逢廢立之際,未嘗預謀,景、文二帝以孚屬尊,亦不敢逼。及帝即位,恩禮尤重,元會,詔孚乘輿上殿,帝於阼階迎拜。既坐,親奉觴上壽,如家人禮。帝每拜,孚跪而止之。孚雖見尊寵,不以為榮,常有憂色。臨終,遺令曰:「有魏貞士河內司馬孚字叔達,不伊不周,不夷不惠,立身行道,終始若一。當衣以時服,斂以素棺。」詔賜東園溫明祕器,諸所施行,皆依漢東平獻王故事。其家遵孚遺旨,所給器物,一不施用。
十年,邵陵厲公曹芳卒。初,芳之廢遷金墉也,太宰中郎陳留範粲素服拜送,哀動左右,遂稱疾不出,陽狂不言,寢所乘車,足不履地。子孫有婚宦大事,輒密諮焉,合者則色無變,不合則眠寢不安,妻子以此知其旨。子喬等三人,並棄學業,絕人事,侍疾家庭,足不出邑里。及帝即位,詔以二千石祿養病,加賜帛百匹,喬以父疾篤,辭不敢受。粲不言凡三十六年,年八十四,終於所寢之車。
惠帝太安元年,陳留王薨,諡曰魏元皇帝。
晉滅吳
魏元帝景元三年冬十月,吳主以濮陽興為丞相,廷尉丁密、光祿勳孟宗為左右御史大夫。初,興為會稽太守,吳主在會稽,興遇之厚。左將軍張布嘗為會稽王左右督將。故吳主即位,二人皆貴寵用事,布典宮省,興關軍國,以佞巧更相表裏,吳人失望。
咸熙元年秋七月,吳主寢疾,口不能言,乃手書呼丞相濮陽興入,令子л出拜之。休把興臂,指л以託之。癸未,吳主殂,諡曰景帝。羣臣尊朱後為皇太后。
吳人以蜀初亡,交趾攜叛,國內恐懼,欲得長君。左典軍萬彧嘗為烏程令,與烏程侯皓相善,稱「皓才識明斷,長沙桓王之疇也,又加之好學,奉遵法度」,屢言之於丞相興、左將軍布。興、布說朱太后,欲以皓為嗣。朱後曰:「我寡婦人,安知社稷之慮,苟吳國無隕,宗廟有賴,可矣」於是遂迎立皓,改元元興,大赦。
冬十月丁亥,詔以壽春所獲吳相國參軍事徐紹為散騎常侍,水曹掾孫彧為給事黃門侍郎,以使於吳,其家人在此者悉聽自隨,不必使還,以開廣大信。晉王因致書吳主,諭以禍福。
初,吳主之立,發優詔,恤士民,開倉廩,振貧乏,科出宮女以配無妻者,禽獸養於苑中者皆放之,當時翕然稱為明主。及既得志,粗暴驕盈,多忌諱,好酒色,大小失望。濮陽興、張布竊悔之。或譖諸吳主,十一月朔,興、布入朝,吳主執之,徙於廣州,道殺之,夷三族。
晉武帝泰始元年春三月,吳主使光祿大夫紀陟、五官中郎將洪璆與徐紹、孫彧偕來報聘。紹行至濡須,有言紹譽中國之美者,吳主怒,追還,殺之。
冬,吳西陵督步闡表請吳主徙都武昌,吳主從之,使御史大夫丁固、右將軍諸葛靚守建業。
二年春三月,吳主大會羣臣,廬江王蕃沈醉頓伏,吳主疑其詐,輿蕃出外。頃之召還,蕃行止自若。吳主大怒,斬之。
五官中郎將丁忠說吳主曰:「北方無守戰之備,弋陽可襲而取。」吳主以問羣臣,鎮西大將軍陸凱曰:「北方新並巴、蜀,遣使求和,非求援於我也,欲蓄力以俟時耳。敵勢方強,而欲徼倖求勝,未見其利也。」吳主雖不出兵,然遂與晉絕。
秋八月,吳主以陸凱為左丞相,萬彧為右丞相。吳主惡人視已,羣臣侍見,莫敢舉目。陸凱曰:「君臣無不相識之道,若猝有不虞,不知所赴。」吳主乃聽凱自視,而它人如故。
吳主居武昌,揚州之民溯流供給,甚苦之。又奢侈無度,公私窮匱。凱上疏曰:「今四邊無事,當務養民豐財,而更窮奢極欲,無災而民命盡,無為而國財空,臣竊痛之。昔漢室既衰,三家鼎立,今曹、劉失道,皆為晉有,此目前之明驗也。臣愚,但為陛下惜國家耳。武昌土地,危險塉確,非王者之都。且童謠曰:寧飲建業水,不食武昌魚。寧還建業死,不止武昌居。以此觀之,足明民心與天意矣。今國無一年之蓄,民有離散之怨,國有露根之漸,而官吏務為苛急,莫之或恤。大帝時,後宮列女及諸織絡數不滿百,景帝以來乃有千數,此耗財之甚者也。又左右之臣,率非其人,羣黨相扶,害忠隱賢,此皆蠹政病民者也。臣願陛下省息百役,罷去苛擾,料出宮女,清選百官,則天悅民附,國家永安矣。」吳主雖不悅,以其宿望,特優容之。
冬十二月,吳主使黃門遍行州郡,科取將吏家女,其二千石大臣子女,皆歲歲言名,年十五六一簡閱,簡閱不中,乃得出嫁。後宮以千數,而採擇無已。
三年夏六月,吳主作昭明宮,二千石以下皆自入山督伐木。大開苑囿,起土山、樓觀,窮極伎巧,功役之費以億萬計。陸凱諫,不聽。中書丞華覈上疏曰:「漢文之世,九州晏然,賈誼獨以為如抱火厝於積薪之下而寢其上。今大敵據九州之地,有太半之眾,欲與國家為相吞之計,非徒漢之淮南、濟北而已也,比於賈誼之世,孰為緩急。今倉庫空匱,編戶失業,而北方積穀養民,專心東向。又交趾淪沒,嶺表動搖,胸背有嫌,首尾多難,乃國朝之厄會也。若舍此急務,盡力功作,卒有風塵不虞之變,當委版築而應烽燧,驅怨民而赴白刃,此乃大敵所因以為資者也。」時吳俗奢侈,覈又上疏曰:「今事多而役繁,民貧而俗奢,百工作無用之器,婦人為綺靡之飾,轉相仿效,恥獨無有。兵民之家,猶復逐俗,內無甔石之儲,而出有綾綺之服,上無尊卑等級之差,下有耗財費力之損,求其富給,庸可得乎?」吳主皆不聽。
五年春二月,帝有滅吳之志。壬寅,以尚書左僕射羊祜都督荊州諸軍事,鎮襄陽。征東大將軍衛瓘都督青州諸軍事,鎮臨淄。鎮東大將軍東莞王伷都督徐州諸軍事,鎮下邳。祜綏懷遠近,甚得江、漢之心,與吳人開布大信,降者欲去皆聽之,減戍邏之卒,以墾田八百餘頃。其始至也,軍無百日之糧,及其季年,乃有十年之積。祜在軍,常輕裘緩帶,身不被甲,鈴閣之下,侍衛不過十數人。
初,汝南何定嘗為吳大帝給使,及吳主即位,自表先帝舊人,求還內侍。吳主以為樓下都尉,典知酤糴事,遂專為威福,吳主信任之,委以眾事。左丞相陸凱面責定曰:「卿見前後事主不忠,傾亂國政,寧有得以壽終者邪。何以專為奸邪,塵穢天聽。宜自改厲。不然,方見卿有不測之禍。」定大恨之。凱竭心公家,忠懇內發,表疏皆指事不飾。及疾病,吳主遣中書令董朝問所欲言,凱陳「何定不可信用,宜授以外任。奚熙小吏,建起浦裏田,亦不可聽。姚信、樓玄、賀邵、張悌、郭連、薛瑩、滕修及族弟喜、抗,或清白忠勤,或資才卓茂,皆社稷之良輔,願陛下重留神思,訪以時務,使各盡其忠,拾遺萬一」。邵,齊之孫。瑩,綜之子。玄,沛人。修,南陽人也。凱尋卒。吳主素銜其切直,且日聞何定之譖,久之,竟徙凱家於建安。
六年夏四月,吳左大司馬施績卒。以鎮軍大將軍陸抗都督信陵、西陵、夷道、樂鄉、公安諸軍事,治樂鄉。抗以吳主政事多闕,上疏曰:「臣聞德均則眾者勝寡,力侔則安者制危,此六國所以並於秦,西楚所以屈於漢也。今敵之所據,非特關右之地,鴻溝以西,而國家外無連衡之援,內非西楚之強,庶政陵遲,黎民未乂,議者所恃,徒以長江、峻山限帶封域,此乃守國之末事,非智者之所先也。臣每念及此,中夜撫枕,臨餐忘食。夫事君之義,犯而勿欺,謹陳時宜十七條以聞。」吳主不納。
吳主遣監軍李勖、督軍徐存從建安海道擊交址,勖以建安道不利,殺導將馮斐,引軍還。初,何定嘗為子求婚於勖,勖不計,乃白勖枉殺馮斐,擅徹軍還,誅勖及徐存並其家屬,仍焚勖屍。定又使諸將各上御犬,一犬至直縑數十匹,纓紲直錢一萬,以捕兔供廚。吳人皆歸罪於定,而吳主以為忠勤,賜爵列侯。陸抗上疏曰:「小人不明理道,所見既淺,雖使竭情盡節,猶不足任,況其奸心素篤而憎愛移易哉。」吳主不從。
冬十一月,吳主從弟前將軍秀為夏口督,吳主惡之,民間皆言秀當見圖。會吳主遣何定將兵五千人獵夏口,秀驚,夜將妻子親兵數百人來奔。十二月,拜秀票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封會稽公。
七年春正月,吳人刁玄詐增讖文云:「黃旗紫蓋,見於東南,終有天下者,荊、楊之君。」吳主信之。是月晦,大舉兵出華里,載太后、皇后及後宮數千人,從牛渚西上。東觀令華覈等固諫,不聽。行遇大雪,道塗陷壞,兵士被甲持仗,百人共引一車,寒凍殆死,皆曰:「若遇敵,便當倒戈。」吳主聞之,乃還。帝遣義陽王望統中軍二萬、騎三千屯壽春以備之,聞吳師退,乃罷。
八年。初,廣漢太守弘農王浚為羊祜參軍,祜深知之。祜兄子暨白「浚為人志大奢侈,不可專任,宜有以裁之。」祜曰:「浚有大才,將以濟其所欲,必可用也。」更轉為車騎從事中郎。浚在益州,明立威信,蠻夷多歸附之。俄遷大司農,時帝與羊祜陰謀伐吳,祜以為伐吳宜藉上流之勢,密表留王浚,復為益州刺史,使治水軍。尋加龍驤將軍,監益、梁諸軍事。
詔浚罷屯田兵,大作舟艦。別駕何攀以為「屯田兵不過五六百人,作船不能猝辦,後者未成,前者已腐。宜召諸郡兵合萬餘人造之,歲終可成」。浚欲先上須報,攀曰:「朝廷猝聞召萬兵,必不聽。不如輒召,設當見卻,功夫已成,勢不得止。」浚從之,令攀典造船艦、器仗。於是作大艦,長百二十步,受二千餘人,以木為城,起樓櫓,開四出門,其上皆得馳馬往來。時作船木柹,蔽江而下。吳建平太守吳郡吳彥取流柹以白吳主曰:「晉必有攻吳之計,宜增建平兵以塞其衝要。」吳主不從,彥乃為鐵鎖橫斷江路。
秋八月,吳主徵昭武將軍、西陵督步闡。闡世在西陵,猝被徵,自以失職,且懼有讒,九月,據城來降。
冬十月,吳陸抗聞步闡叛,亟遣將軍左奕、吳彥等討之。帝遣荊州刺史楊肇迎闡於西陵,車騎將軍羊祜帥步軍出江陵,巴東監軍徐胤帥水軍擊建平以救闡。陸抗敕西陵諸軍築嚴圍,自赤溪至於故市,內以圍闡,外以御晉兵。晝夜催切,如敵已至,眾甚苦之。諸將諫曰:「今宜及三軍之銳,急攻闡,比晉救至,必可拔也,何事於圍,以敝士民之力。」抗曰:「此城處勢既固,糧谷又足,且凡備禦之具,皆抗所宿規,今反攻之,不可猝拔。北兵至而無備,表裏受難,何以御之?」諸將皆欲攻闡,抗欲服眾心,聽令一攻,果無利。圍備始合,而羊祜兵五萬至江陵。諸將咸以抗不宜上。抗曰:「江陵城固兵足,無可憂者。假令敵得江陵,必不能守,所損者小。若晉據西陵,則南山羣夷皆當擾動,其患不可量也。」乃自帥眾赴西陵。
初,抗以江陵之北道路平易,敕江陵督張咸作大堰遏水,漸漬平土以絕寇叛。羊祜欲因所遏水以船運糧,揚聲將破堰以通步軍。抗聞之,使咸亟破之。諸將皆惑,屢諫不聽。祜至當陽,聞堰敗,乃改船以車運糧,大費功力。
十一月,楊肇至西陵。陸抗令公安督孫遵循南岸御羊祜,水軍督留慮拒徐胤,抗自將大軍憑圍對肇。將軍朱喬營都督俞贊亡詣肇。抗曰:「贊軍中舊吏,知吾虛實。吾常慮夷兵素不簡練,若敵攻圍,必先此處。」即夜易夷兵,皆以精兵守之。明日,肇果攻故兵處,抗命擊之,矢石雨下,肇眾傷死者相屬。十二月,肇計屈,夜遁。抗欲追之,而慮步闡畜力伺間,兵不足分,於是但鳴鼓戒眾,若將追者。肇眾洶懼,悉解甲挺走。抗使輕兵躡之,肇兵大敗,祜等皆引軍還。抗遂拔西陵,誅闡及同謀將吏數十人,皆夷三族,自餘所請赦者數萬口。東還樂鄉,貌無矜色,謙沖如常。吳主加抗都護。羊祜坐貶平南將軍,楊肇免為庶人。
吳主既克西陵,自謂得天助,志益張大,使術士尚廣筮取天下,對曰:「吉。庚子歲,青蓋當入洛陽。」吳主喜,不修德政,專為兼併之計。
吳主之遊華里也,右丞相萬彧與右大司馬丁奉、左將軍留平密謀曰:「若至華里不歸,社稷事重,不得不自還。」吳主頗聞之,以彧等舊臣,隱忍不發。是歲,吳主因會,以毒酒飲彧,傳酒人私減之。又飲留平,平覺之,服他藥以解,得不死。彧自殺,平憂懣月餘亦死,徙彧子弟於廬陵。
初,彧請選忠清之士以補近職,吳主以大司農樓玄為宮下鎮,主殿中事。玄正身帥眾,奉法而行,應對切直,吳主浸不悅。中書令領太子太傅賀邵上疏諫曰:「自頃年以來,朝列紛錯,真僞相貿,忠良排墜,信臣被害。是以正士摧方,而庸臣苟媚,先意承指,各希時趣。人執反理之評,士吐詭道之論,遂使清流變濁,忠臣結舌。陛下處九天之上,隱百里之室,言出風靡,令行景從,親洽寵媚之臣,日聞順意之辭,將謂此輩實賢,而天下已平也。臣聞興國之君樂聞其過,荒亂之主樂聞其譽,聞其過者過日消而福臻,聞其譽者譽日損而禍至。陛下嚴刑法以禁直辭,黜善士以逆諫口,杯酒造次,死生不保,仕者以退為幸,居者以出為福,誠非所以保安洪緒,熙隆道化也。何定本僕隸小人,身無行能,而陛下愛其佞媚,假以威福。夫小人求入,必進奸利,定間者妄興事役,發江邊戍兵以驅麋鹿,老弱饑凍,大小怨嘆。傳曰:國之興也,視民如赤子。其亡也,以民為草芥。今法禁轉苛,賦調益繁,中官、近臣,所在興事,而長吏畏罪,苦民求辦,是以人力不堪,家戶離散,呼嗟之聲,感傷和氣。今國無一年之儲,家無經月之蓄,而後宮之中坐食者萬有餘人。又北敵注目,伺國盛衰,長江之限,不可久恃,苟我不能守,一葦可杭也。願陛下豐基強本,割情從道,則成、康之治興,聖祖之祚隆矣。」吳主深恨之。
於是左右共誣樓玄、賀邵相逢,駐共耳語大笑,謗訕政事,俱被詰責。
羊祜歸自江陵,務修德信以懷吳人。每交兵,刻日方戰,不為掩襲之計。將帥有欲進譎計者,輒飲以醇酒,使不得言。祜出軍行吳境,刈谷為糧,皆計所侵,送絹償之。每會眾江、沔遊獵,常止晉地,若禽獸先為吳人所傷而為晉兵所得者,皆送還之。於是吳邊人皆悅服。祜與陸抗對境,使命常通。抗遺祜酒,祜飲之不疑。抗疾求藥於祜,祜以成藥與之,抗即服之。人多諫抗,抗曰:「豈有酖人羊叔子哉。」抗告其邊戍曰:「彼專為德,我專為暴,是不戰而自服也。各保分界而已,無求細利。」吳主聞二境交和以詰抗,抗曰:「一邑一鄉,不可以無信義,況大國乎。臣不如此,正是彰其德,於祜無傷也。」
吳主用諸將之謀,數侵盜晉邊。陸抗上疏曰:「昔有夏多罪而殷湯用師,紂作淫虐而周武授鉞。苟無其時,雖復大聖,亦宜養威自保,不可輕動也。今不務力農富國,審官任能,明黜陟,慎刑賞,訓諸司以德,撫百姓以仁,而聽諸將徇名,窮兵黷武,動費萬計,士卒凋瘁,寇不為衰,而我已大病矣。今爭帝王之資,而昧十百之利,此人臣之奸便,非國家之良策也。昔齊、魯三戰,魯人再克,而亡不旋踵。何則。大小之勢異也。況今師所克獲,不補所喪哉。」吳主不從。
九年春三月,吳以陸抗為大司馬、荊州牧。
十年秋七月,吳大司馬陸抗疾病,上疏曰:「西陵、建平,國之蕃表,既處上流,受敵二境,若敵泛舟順流,星奔電邁,非可恃援他部以救倒縣也。此乃社稷安危之機,非徒封疆侵陵小害也。臣父遜昔在西垂,上言:西陵國之西門,雖云易守,亦復易失。若有不守,非但失一郡,荊州非吳有也。如其有虞,當傾國爭之。臣前乞屯精兵三萬,而主者循常,未肯差赴。自步闡以後,益更損耗。今臣所統千里,外御強對,內懷百蠻,而上下見兵財有數萬,羸敝日久,難以待變。臣愚以為諸王幼衝,無用兵馬以妨要務。又黃門宦官開立佔募,兵民避役,逋逃入佔。乞特詔簡閱,一切料出,以補疆場受敵常處,使臣所部足滿八萬,省息眾務,併力備禦,庶幾無虞。若其不然,深可憂也。臣死之後,乞以西方為屬。」及卒,吳使其子晏、景、玄、機、雲分將其兵。
咸寧二年秋七月,吳人或言於吳主曰:「臨平湖自漢末薉塞,長老言:此湖塞,天下亂。此湖開,天下平。近無故忽更開通。此天下當太平。青蓋入洛之祥也。」吳主以問奉禁都尉歷陽陳訓,對曰:「臣止能望氣,不能達湖之開塞。」退而告其友曰:「青蓋入洛者,將有銜璧之事,非吉祥也。」
冬十月,以羊祜為征南大將軍。祜上疏請伐吳,曰:「先帝西平巴、蜀,南和吳會,庶幾海內得以休息。而吳復背信,使邊事更興。夫期運雖天所授,而功業必因人而成,不一大舉掃滅,則兵役無時得息也。蜀平之時,天下皆謂吳當並亡,自是以來,十有三年矣。夫謀之雖多,決之慾獨。凡以險阻得全者,謂其勢均力敵耳。若輕重不齊,強弱異勢,雖有險阻,不可保也。蜀之為國,非不險也,皆云一夫荷戟,千人莫當。及進兵之日,曾無藩籬之限,乘勝席捲,徑至成都,漢中諸城皆烏棲而不敢出,非無戰心,誠力不足以相抗也。及劉禪請降,諸營堡索然俱散。今江、淮之險不如劍閣,孫皓之暴過於劉禪,吳人之困甚於巴、蜀,而大晉兵力盛於往時,不於此際平一四海,而更阻兵相守,使天下困於征戍,經歷盛衰,不可長久也。今若引梁、益之兵水陸俱下,荊、楚之眾進臨江陵,平南、豫州直指夏口,揚、青、兗並會秣陵。以一隅之吳,當天下之眾,勢分形散,所備皆急。巴、漢奇兵出其空虛,一處傾壞,則上下震盪,雖有智者不能為吳謀矣。吳緣江為國,東西數千里,所敵者大,無有寧息。孫皓恣情任意,與下多忌,將疑於朝,士困於野,無有保世之計,一定之心。平常之日,猶懷去就,兵臨之際,必有應者,終不能齊力致死,已可知也。其俗急速不能持久,弓弩戟楯不如中國,唯有水戰是其所便,一入其境,則長江非復所保,還趣城池,去長入短,非吾敵也。官軍縣進,人有致死之志,吳人內顧,各有離散之心,如此軍不逾時,克可必矣。」帝深納之。而朝議方以秦、涼為憂,祜復表曰:「吳平則胡自定,但當速濟大功耳。」議者多有不同,賈充、荀勖、馮紞尤以伐吳為不可。祜嘆曰:「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天與不取,豈非更事者恨於後時哉。」唯度支尚書杜預、中書令張華與帝意合,贊成其計。
三年夏五月,吳將邵顗、夏祥帥眾七千餘人來降。
冬十二月,吳夏口督孫慎入江夏、汝南,略千餘家而去。詔遣侍臣詰羊祜不追討之意,並欲移荊州。祜曰:「江夏去襄陽八百里,比知賊問,賊已去經日,步軍安能追之。勞師以免責,非臣志也。昔魏武帝置都督,類皆與州相近,以兵勢好合、惡離故也。疆場之間,一彼一此,慎守而已。若輒徙州,賊出無常,亦未知州之所宜據也。」
四年夏六月,羊祜以病求入朝,既至,帝命乘輦入殿,不拜而坐。祜面陳伐吳之計,帝善之。以祜病,不宜數入,更遣張華就問籌策。祜曰:「孫皓暴虐已甚,於今可不戰而克。若皓不幸而沒,吳人更立令主,雖有百萬之眾,長江未可窺也,將為後患矣。」華深然之。祜曰:「成吾志者子也。」帝欲使祜臥護諸將,祜曰:「取吳不必臣行,但既平之後,當勞聖慮耳。功名之際,臣不敢居,若事了,當有所付授,願審擇其人也。」
冬十月,吳人大佃皖城,欲謀入寇。都督揚州諸軍事王渾遣揚州刺史應綽攻破之,斬首五千級,焚其積穀百八十餘萬斛,踐稻田四千餘頃,毀船六百餘艘。
十一月,羊祜疾篤,舉杜預自代。辛卯,以預為鎮南大將軍,都督荊州諸軍事。祜卒,帝哭之甚哀。南州民聞祜卒,為之罷市,巷哭聲相接。吳守邊將士亦為之泣。祜好遊峴山,襄陽人建碑立廟於其地,歲時祭祀,望其碑者無不流涕,因謂之「墮淚碑」。
杜預至鎮,簡精銳襲吳西陵督張政,大破之。政,吳之名將也,恥以無備取敗,不以實告吳主。預欲間之,乃表還其所獲。吳主果召政還,遣武昌監留憲代之。
五年,吳主每宴羣臣,咸令沈醉。又置黃門郎十人為司過,宴罷之後,各奏其闕失,迕視謬言,罔有不舉,大者即加刑戮,小者記錄為罪。或剝人面,或鑿人眼。由是上下離心,莫為盡力。
益州刺史王浚上疏曰:「孫皓荒淫凶逆,宜速征伐,若一旦皓死更立賢主,則強敵也。臣作船七年,日有朽敗。臣年七十,死亡無日。三者一乖,則難圖也。誠願陛下無失事機。」帝於是決意伐吳。會安東將軍王渾表孫皓欲北上,邊戍皆戒嚴,朝廷乃更議明年出師。王浚參軍何攀奉使在洛,上疏稱「皓必不敢出,宜因戒嚴,掩取甚易。」
杜預上表曰:「自閏月以來,賊但敕嚴,下無兵上。以理勢推之,賊之窮計,力不兩完,必保夏口以東,以延視息,無緣多兵西上,空其國都。而陛下過聽,便用委棄大計,縱敵患生,誠可惜也。向使舉而有敗,勿舉可也。今事為之制,務從完牢,若或有成,則開太平之基。不成,不過費損日月之間,何惜而不一試之。若當須後年,天時人事,不得如常,臣恐其更難也。今有萬安之舉,無傾敗之慮,臣心實了,不敢以曖昧之見自取後累,惟陛下察之。」旬月未報,預覆上表曰:「羊祜不先博謀於朝臣,而密與陛下共施此計,故益令朝臣多異同之議。凡事當以利害相校,今此舉之,利十有八九而其害一二,止於無功耳。必使朝臣言破敗之形,亦不可得,直是計不出己,功不在身,各恥其前言之失而固守之也。自頃朝廷事無大小,異意鋒起,雖人心不同,亦由恃恩不慮後患,故輕相同異也。自秋已來,討賊之形頗露,今若中止,孫皓或怖而生計,徙都武昌,更完修江南諸城,遠其居民,城不可攻,野無所掠,則明年之計或無所及矣。」帝方與張華圍棋,預表適至,華推枰斂手曰:「陛下聖武,國富兵強,吳主淫虐,誅殺賢能,當今討之,可不勞而定,願勿以為疑。」帝乃許之。以華為度支尚書,量計運漕。賈充、荀勖、馮紞固爭之,帝大怒,充免冠謝罪。僕射山濤退而告人曰:「自非聖人,外寧必有內憂。今釋吳為外懼,豈非算乎?」
冬十一月,大舉伐吳。遣鎮軍將軍琅邪王伷出塗中,安東將軍王渾出江西,建威將軍王戎出武昌,平南將軍胡奮出夏口,鎮南大將軍杜預出江陵,龍驤將軍王浚、巴東監軍魯國唐彬下巴、蜀,東西凡二十餘萬。命賈充為使持節、假黃鉞、大都督,以冠軍將軍楊濟副之。充固陳伐吳不利,且自言衰老,不堪元帥之任。詔曰:「君若不行,吾便自出。」充不得已,乃受節鉞,將中軍南屯襄陽,為諸軍節度。
太康元年春正月,杜預向江陵,王渾出橫江,攻吳鎮戍,所向皆克。二月戊午,王浚、唐彬擊破丹陽監盛紀。吳人於江磧要害之處,並以鐵鎖橫截之,又作鐵錐,長丈餘,暗置江中,以逆拒舟艦。浚作大筏數十,方百餘步,縛草為人,被甲持仗,令善水者以筏先行,遇鐵錐,錐輒着筏而去。又作大炬,長十餘丈,大數十圍,灌以麻油,在船前,遇鎖,然炬燒之,須臾融液斷絕,於是船無所礙。庚申,浚克西陵,殺吳都督留憲等。壬戌,克荊門、夷道二城,殺夷道監陸晏。杜預遣牙門周旨等帥奇兵八百泛舟夜渡江,襲樂鄉,多張旗幟,起火巴山。吳都督孫歆懼,與江陵督伍延書曰:「北來諸軍,乃飛渡江也。」旨等伏兵樂鄉城外,歆遣軍出拒王浚,大敗而還。旨等發伏兵隨歆軍而入,歆不覺,直至帳下,虜歆而還。乙丑,王浚擊殺吳水軍都督陸景。杜預進攻江陵,甲戌,克之,斬伍延。於是沅、湘以南,接於交、廣,州郡皆望風送印綬,預仗節稱詔而綏撫之。凡所斬獲吳都督、監軍十四,牙門、郡守百二十餘人。胡奮克江安。
乙亥,詔「王浚、唐彬既定巴丘,與胡奮、王戎共平夏口、武昌,順流長騖,直造秣陵。杜預當鎮靜零、桂,懷輯衡陽。大兵既過,荊州南境固當傳檄而定。預等各分兵以益浚、彬。太尉充移屯項。」
王戎遣參軍襄陽羅尚、南陽劉喬將兵與王浚合攻武昌,吳江夏太守劉朗、督武昌諸軍虞昺皆降。昺,翻之子也。
杜預與眾軍會議,或曰:「百年之寇,未可盡克。方春水生,難於久駐,宜俟來冬,更為大舉。」預曰:「昔樂毅藉濟西一戰以並強齊,今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數節之後,皆迎刃而解,無復着手處也。」遂指授羣帥方略,徑造建業。
吳主聞王渾南下,使丞相悌督丹陽太守沈瑩、護軍孫震、副軍師諸葛靚帥眾三萬渡江逆戰。至牛渚,沈瑩曰:「晉治水軍於蜀久矣,上流諸軍素無戒備,名將皆死,幼小當任,恐不能御也。晉之水軍必至於此,宜蓄眾力以待其來,與之一戰,若幸而勝之,江西自清。今渡江與晉大軍戰,不幸而敗,則大事去矣。」悌曰:「吳之將亡,賢愚所知,非今日也。吾恐蜀兵至此,眾心駭懼,不可復整。及今渡江,猶可決戰。若其敗喪,同死社稷,無所復恨。若其克捷,北敵奔走,兵勢萬倍,便當乘勝南上,逆之中道,不憂不破也。若如子計,恐士眾散盡,坐待敵到,君臣俱降,無復一人死難者,不亦辱乎?」
三月,悌等濟江,圍渾部將城陽都尉張喬於楊荷,喬眾才七千,閉柵請降。諸葛靚欲屠之,悌曰:「強敵在前,不宜先事其小,且殺降不祥。」靚曰:「此屬以救兵未至,力少不敵,故且僞降以緩我,非真伏也。若舍之而前,必為後患。」悌不從,撫之而進。悌與揚州刺史汝南周浚結陳相對。沈瑩帥丹陽銳卒、刀楯五千,三衝晉兵,不動。瑩引退,其眾亂,將軍薛勝、蔣班因其亂而乘之,吳兵以次奔潰,將帥不能止,張喬自後擊之,大敗吳兵於版橋。諸葛靚帥數百人遁去,使過迎張悌,悌不肯去,靚自往牽之,曰:「存亡自有大數,非卿一人所支,奈何故自取死。」悌垂涕曰:「仲思,今日是我死日也。且我為兒童時,便為卿家丞相所識拔,常恐不得其死,負名賢知顧。今以身徇社稷,復何道邪?」靚再三牽之,不動,乃流淚放去,行百餘步,顧之,已為晉兵所殺,並斬孫震、沈瑩等七千八百級,吳人大震。
初,詔書使王浚下建平受杜預節度,至建業受王渾節度。預至江陵謂諸將曰:「若浚得建平,則順流長驅,威名已着,不宜令受制於我。若不能克,則無緣得施節度。」浚至西陵,預與之書曰:「足下既摧其西藩,便當徑取建業,討累世之逋寇,釋吳人於塗炭,振旅還都,亦曠世一事也。」浚大悅,表呈預書。及張悌敗死,揚州別駕何惲謂周浚曰:「張悌舉全吳精兵殄滅於此,吳之朝野莫不震懾。今王龍驤既破武昌,乘勝東下,所向輒克,土崩之勢見矣。謂宜速引兵渡江,直指建業,大軍猝至,奪其膽氣,可不戰禽也。」浚善其謀,使白王渾。惲曰:「渾暗於事機,而欲慎已免咎,必不我從。」浚固使白之,渾果曰:「受詔但令屯江北以抗吳軍,不使輕進,貴州雖武,豈能獨平江東乎。今者違命,勝不足多,若其不勝,為罪已重。且詔令龍驤受我節度,但當具君舟檝。一時俱濟耳。」惲曰:「龍驤克萬里之寇,以既成之功來受節度,未之聞也。且明公為上將,見可而進,豈得一一須詔令乎。今乘此渡江,十全必克,何疑何慮而淹留不進,此鄙州上下所以恨恨也。」渾不聽。
王浚自武昌順流徑趣建業,吳主遣遊擊將軍張象帥舟師萬人御之,象眾望旗而降。浚兵甲滿江,旌旗燭天,威勢甚盛,吳人大懼。
吳主之嬖臣岑昏,以傾險諛佞致位九列,好興功役,為眾患苦。及晉兵將至,殿中親近數百人叩頭請於吳主曰:「北軍日近而兵不舉刃,陛下將如之何。」吳主曰:「何故」對曰:「正坐岑昏耳。」吳主獨言:「若爾,當以奴謝百姓。」眾因曰:「唯」遂並起收昏。吳主絡繹追止,已屠之矣。
陶浚將討郭馬,至武昌,聞晉兵大入,引兵東還。至建業,吳主引見,問水軍消息,對曰:「蜀船皆小,今得二萬兵乘大船以戰,自足破之。」於是合眾,授浚節鉞。明日,當發,其夜,眾悉逃潰。
時王渾、王浚及琅邪王伷皆臨近境,吳司徒何植、建威將軍孫晏悉送印節詣渾降。吳主用光祿勳薛瑩、中書令胡衝等計,分遣使者奉書於渾、浚、伷以請降。又遺其羣臣書,深自咎責,且曰:「今大晉平治四海,是英俊展節之秋,勿以移朝改朔用損厥志。」使者先送璽綬於琅邪王伷。壬寅,王浚舟師過三山,王渾遣信要浚暫過論事,浚舉帆直指建業,報曰:「風利,不得泊也。」是日,浚戎卒八萬,方舟百里,鼓譟入於石頭,吳主皓面縛、輿櫬,詣軍門降。浚解縛焚櫬,延請相見。收其圖籍,克州四,郡四十三,戶五十二萬三千,兵二十三萬。
朝廷聞吳已平,羣臣皆賀,上壽,帝執爵流涕曰:「此羊太傅之功也。」票騎將軍孫秀不賀,南向流涕曰:「昔討逆弱冠以一校尉創業,今後主舉江南而棄之,宗廟山陵,於此為墟,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吳之未下也,大臣皆以為未可輕進,獨張華堅執,以為必克。賈充上表稱「吳地未可悉定,方夏,江、淮下溼,疾疫必起,宜召諸軍還,以為後圖。雖腰斬張華,不足以謝天下。」帝曰:「此是吾意,華但與吾同耳。」荀勖復奏「宜如充表」,帝不從。杜預聞充奏乞罷兵,馳表固爭,使至轘轅而吳已降。充慚懼,詣闕請罪,帝撫而不問。
夏四月甲申,詔賜孫皓爵歸命侯。乙酉,大赦,改元。大酺五日。遣使者分詣荊、揚撫慰,吳牧、守已下皆不更易。除其苛政,悉從簡易,吳人大悅。
滕修討郭馬未克,聞晉伐吳,帥眾赴難,至巴丘聞吳亡,縞素流涕,還,與廣州刺史閭豐、蒼梧太守王毅各送印綬請降。孫皓遣陶璜之子融持手書諭璜,璜流涕數日,亦送印綬降。帝皆復其本職。
王浚之東下也,吳城戍皆望風降附,獨建平太守吾彥嬰城不下,聞吳亡,乃降。帝以彥為金城太守。
初,朝廷尊寵孫秀、孫楷,欲以招來吳人。及吳亡,降秀為伏波將軍,楷為度遼將軍。
琅邪王伷遣使送孫皓及其宗族詣洛陽。五月丁亥朔,皓至,與其太子瑾等泥頭面縛,詣東陽門。詔遣謁者解其縛,賜衣服、車乘田三十頃,歲給錢穀綿絹甚厚。拜瑾為中郎,諸子為王者皆為郎中。吳之舊望,隨才擢敘。孫氏將吏渡江者復十年,百姓復二十年。
庚寅,帝臨軒,大會文武有位及四方使者,國子學生皆預焉。引見歸命侯皓及吳降人。皓登殿稽顙,帝謂皓曰:「朕設此座以待卿久矣。」皓曰:「臣於南方亦設此座以待陛下。」賈充謂皓曰:「聞君在南方鑿人目,剝人面皮,此何等刑也。」皓曰:「人臣有弒其君及奸回不忠者,則加此刑耳。」充默然甚愧,而皓顏色無怍。
帝從容問散騎常侍薛瑩,孫皓所以亡,對曰:「皓暱近小人,刑罰放濫,大臣諸將人不自保,此其所以亡也。」他日又問吾彥,對曰:「吳主英俊,宰輔賢明。」帝笑曰:「若是何故亡。」彥曰:「天祿永終,歷數有屬,故為陛下禽耳。」帝善之。
王浚之入建業也,其明日王渾乃濟江,以浚不待已至,先受孫皓降,意甚愧忿,將攻浚。何攀勸浚送皓與渾,由是事得解。何惲以渾與浚爭功,與周浚箋曰:「《書》貴推讓,《易》大謙光。前破張悌,吳人失氣,龍驤因之,陷其區宇。論其前後,我實緩師,既失機會,不及於事,而今方競其功。彼既不吞聲,將虧雍穆之弘,興矜爭之鄙,斯愚情之所不取也。」浚得箋,即諫止渾。渾不納,表浚違詔不受節度,誣以罪狀。渾子濟尚常山公主,宗黨強盛。有司奏請檻車徵浚,帝弗許,但以詔書責讓浚以不從渾命,違制昧利。浚上書自理曰:「前被詔書,令臣直造秣陵,又令受太尉充節度。臣以十五日至三山,見渾軍在北岸,遣書邀臣。臣水軍風發,乘勢徑造賊城,無緣回船過渾。臣以日中至秣陵,暮乃被渾所下當受節度之符,欲令臣明十六日悉將所領還圍石頭,又索蜀兵及鎮南諸軍人名定見。臣以為皓已來降,無緣空圍石頭。又兵人定見,不可倉猝得就,皆非當今之急,不可承用,非敢忽棄明制也。皓眾叛親離,匹夫獨坐,雀鼠貪生,苟乞一活耳。而江北諸軍不知虛實,不早縛取,自為小誤。臣至便得,更見怨恚,並雲守賊百日,而令他人得之。臣愚以為事君之道,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若其顧嫌疑以避咎責,此是人臣不忠之利,非明主社稷之福也。」渾又騰周浚書,雲浚軍得吳寶物,又云浚牙門將李高放火燒皓僞宮。浚復表曰:「臣孤根獨立,結恨強宗。夫犯上幹主,其罪可救,乖忤貴臣,禍在不測。僞中郎將孔攄說:去二月武昌失守,水軍行至,皓案行石頭還,左右人皆跳刀大呼云:「要當為陛下一死戰決之。」皓意大喜,謂必能然,便盡出金寶以賜與之。小人無狀,得便持走。皓懼,乃圖降首。降使適去,左右劫奪財物,略取妻妾,放火燒宮。皓逃身竄首,恐不脫死。臣至,遣參軍主者救斷其火耳。周浚先入皓宮,渾又先登皓舟,臣之入觀,皆在其後。皓宮之中,乃無席可坐,若有遺寶,則浚與渾先得之矣。浚等雲臣屯聚蜀人,不時送皓,欲有反狀。又恐動吳人,言臣皆當誅殺,取其妻子,冀其作亂,得騁私忿。謀反大逆,尚以見加,其餘謗沓,故其宜耳。今年平吳,誠為大慶,於臣之身,更受咎累。」浚至京師,有司奏「浚違詔,大不敬,請付廷尉科罪」。詔不許。又奏「浚赦後燒賊船百三十五艘,輒敕付廷尉禁推」。詔勿推。
渾、浚爭功不已,帝命守廷尉廣陵劉頌校其事,以渾為上功,浚為中功。帝以頌折法失理,左遷京兆太守。庚辰,增賈充邑八千戶,以王浚為輔國大將軍,封襄陽縣侯。杜預為當陽縣侯。王戎為安豐縣侯。封琅邪王伷二子為亭侯。增京陵侯王渾邑八千戶,進爵為公。尚書關內侯張華進封廣武縣侯,增邑萬戶。荀勖以專典詔命功,封一子為亭侯。其餘諸將及公卿以下,賞賜各有差。帝以平吳策告羊祜廟,乃封其夫人夏侯氏為萬歲鄉君,食邑五千戶。
王浚自以功大,而為渾父子及黨與所挫抑,每進見,陳其攻伐之勞及見枉之狀,或不勝忿憤,徑出不辭,帝每容恕之。益州護軍範通謂浚曰:「卿功則美矣,然恨所以居美者未盡善也。卿旋旆之日,角巾私第,口不言平吳之事,若有問者,輒曰:聖主之德,羣帥之力,老夫何力之有。此藺生所以屈廉頗也,王渾能無愧乎?」浚曰:「吾始懲鄧艾之事,懼禍及身,不得無言。其終不能遣諸胸中,是吾褊也。」時人咸以浚功重報輕,為之憤邑。博士秦秀等並上表訟浚之屈,帝乃遷浚鎮軍大將軍。王渾嘗詣浚,浚嚴設備衛,然後見之。
杜預還襄陽,以為天下雖安,忘戰必危,乃勤於講武,申嚴戍守。又引滍、淯水以浸田萬餘頃,開楊口通零、桂之漕,公私賴之。預身不跨馬,射不穿札,而用兵制勝,諸將莫及。預在鎮,數餉遺洛中貴要,或問其故,預曰:「吾但恐為害,不求益也。」王渾遷征東大將軍,復鎮壽陽。
諸葛靚逃竄不出。帝與靚有舊,靚姊為琅邪王妃,帝知靚在姊間,因就見焉。靚逃於廁,帝又逼見之,謂曰:「不謂今日復得相見。」靚流涕曰:「臣不能漆身皮面,復睹聖顏,誠為慚恨。」詔以為侍中,固辭不拜,歸於鄉里,終身不向朝廷而坐。
羌胡之叛 樹機能 齊萬年
晉武帝泰始五年春二月,分雍、涼、梁州置秦州,以胡烈為刺史。先是,鄧艾納鮮卑降者數萬,置於雍、涼之間,與民雜居,朝廷恐其久而為患,以烈素著名於西方,故使鎮撫之。
六年夏六月戊午,胡烈討鮮卑禿髮樹機能於萬斛堆,兵敗被殺。都督雍、涼州諸軍事扶風王亮,遣將軍劉旂救之,旂觀望不進。亮坐貶為平西將軍,旂當斬。亮上言:「節度之咎,由亮而出,乞免旂死。」詔曰:「若罪不在旂,當有所在。」乃免亮官。
遣尚書樂陵石鑑行安西將軍,都督秦州諸軍事,討樹機能。樹機能兵盛,鑑使秦州刺史杜預出兵擊之,預以虜乘勝馬肥,而官軍縣乏,宜併力大運芻糧,須春進討。鑑奏預稽乏軍興,檻車徵詣廷尉,以贖論。既而鑑討樹機能,卒不能克。
七年夏四月,北地胡寇金城,涼州刺史牽弘討之。眾胡皆內叛,與樹機能共圍弘於青山,弘軍敗而死。初,大司馬陳騫言於帝曰:「胡烈、牽弘皆勇而無謀,強於自用,非綏邊之材也,將為國恥。」時弘為揚州刺史,多不承順騫命,帝以為騫與弘不協而毀之。於是徵弘,既至,尋復以為涼州刺史。騫數嘆息,以為必敗。二人果失羌戎之和,兵敗身沒,征討連年,僅而能定,帝乃悔之。
咸寧三年春三月,平虜護軍文鴦督涼、秦、雍州諸軍,討樹機能,破之,諸胡二十萬口來降。
四年春正月,司馬督東平馬隆上言:「涼州刺史楊欣失羌戎之和,必敗」夏六月,欣與樹機能之黨若羅拔能等戰於武威,敗死。
冬十二月,鮮卑樹機能久為邊患,僕射李憙請發兵討之。朝議皆以為出兵重事,虜不足憂。
五年春正月,樹機能攻陷涼州。帝甚悔之,臨朝而嘆曰:「誰能為我討此虜者。」司馬督馬隆進曰:「陛下能任臣,臣能平之。」帝曰:「必能平賊,何為不任,顧方略何如耳。」隆曰:「臣願募勇士三千人,無問所從來,帥之以西,虜不足平也。」帝許之。乙丑,以隆為討虜護軍、武威太守。公卿皆曰:「見兵已多,不宜橫設賞募。隆小將妄言,不足信也。」帝不聽。隆募能引弓四鈞、挽弩九石者取之,立標簡試,自旦至日中,得三千五百人。隆曰:「足矣」又請自至武庫選仗,武庫令與隆忿爭,御史中丞劾奏隆。隆曰:「臣當畢命戰場,武庫令乃給以魏時朽仗,非陛下所以使臣之意也。」帝命惟隆所取,仍給三年軍資而遣之。
十一月,馬隆西度溫水,樹機能等以眾數萬據險拒之。隆以山路斄隘,乃作扁箱車,為木屋,施於車上,轉戰而前,行千餘里,殺傷甚眾。自隆之西,音問斷絕,朝廷憂之,或謂已沒。後隆使夜到,帝撫掌歡笑,詰朝,召羣臣謂曰:「若從諸卿言,無涼州矣。」乃詔假隆節,拜宣威將軍。隆至武威,鮮卑大人猝跋韓且萬能等帥萬餘落來降。十二月,隆與樹機能大戰,斬之,涼州遂平。
太康元年。漢、魏以來羌胡、鮮卑降者,多處之塞內諸郡,其後數因忿恨,殺害長吏,漸為民患。侍御史西河郭欽上疏曰:「戎狄強獷,歷古為患。魏初民少,西北諸郡皆為戎居,內及京兆、魏郡、弘農往往有之。今雖服從,若百年之後,有風塵之警,胡騎自平陽、上黨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馮翊、安定、上郡盡為狄庭矣。宜及平吳之,威謀臣猛將之略,漸徙內郡雜胡於邊地,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此萬世之長策也。」帝不聽。
惠帝元康四年夏五月,匈奴郝散反,攻上黨,殺長吏。秋八月,郝散帥眾降,馮翊都尉殺之。
六年夏,郝散弟度元與馮翊、北地馬蘭羌、盧水胡俱反,殺北地太守張損,敗馮翊太守歐陽建。
征西大將軍趙王倫與雍州刺史濟南解係爭軍事,更相表奏,朝廷以梁王彤為征西大將軍,都督雍、涼二州諸軍事。
秋八月,解係為郝度元所敗,秦、雍、氐、羌悉反,立氐帥齊萬年為帝,圍涇陽。御史中丞周處彈劾不避權戚,梁王彤嘗違法,處按劾之。冬十一月,詔以處為建威將軍,與振威將軍盧播俱隸安西將軍夏侯駿,以討齊萬年。中書令陳準言於朝曰:「駿及梁王皆貴戚,非將帥之才,進不求名,退不畏罪。周處吳人,忠直勇果,有仇無援。宜詔積弩將軍孟觀,以精兵萬人為處前鋒,必能殄寇,不然,梁王當使處先驅,而不救以陷之,其敗必也。」朝廷不從。齊萬年聞處來曰:「周府君嘗為新平太守,有文武才,若專斷而來,不可當也。或受制於人,此成禽耳。」
七年春正月,齊萬年屯梁山,有眾七萬,梁王彤、夏侯駿使周處以五千兵擊之。處曰:「軍無後繼,必敗,不徒亡身,為國取恥。」彤、駿不聽,逼遣之。癸丑,處與盧播、解系攻萬年於六陌。處軍士未食,彤促令速進,自旦戰至暮,斬獲甚眾。弦絕矢盡,救兵不至。左右勸處退,處按劍曰:「是吾效節致命之日也。」遂力戰而死。朝廷雖以尤彤,而亦不能罪也。
八年秋九月,張華、陳准以趙王、梁王相繼在關中,皆雍容驕貴,師老無功,乃薦孟觀沈毅有文武材用,使討齊萬年。觀身當矢石,大戰十數,皆破之。
九年春正月,孟觀大破氐眾於中亭,獲齊萬年。
太子洗馬陳留江統以為戎狄亂華,宜早絕其原,乃作《徙戎論》以警朝廷,曰:
夫夷、蠻、戎、狄,地在要、荒,禹平九土,而西戎即敘。其性氣貪婪,凶悍不仁,四夷之中,戎、狄為甚。弱則畏服,強則侵叛。當其強也,以漢之高祖困於白登,孝文軍於霸上。及其弱也,以元、成之微,而單于入朝,此其已然之效也。是以有道之君牧夷狄也,惟以待之有備,御之有常,雖稽執贄,而邊城不弛固守,強暴為寇,而兵甲不加遠征,期令境內獲安,疆場不侵而已。
及至周室失統,諸侯專征,封疆不固,而利害異心,戎狄乘間,得入中國,或招誘安撫以為已用,自是四夷交侵,與中國錯居。及秦始皇並天下,兵威旁達,攘胡走越,當是時,中國無復四夷也。
漢建武中,馬援領隴西太守,討叛羌,徙其餘種於關中,居馮翊、河東空地。數歲之後,族類蕃息,既恃其肥強,且苦漢人侵之。永初之元,羣羌叛亂,覆沒將守,屠破城邑,鄧騭敗北,侵及河內,十年之中,夷夏俱敝,任尚、馬賢,僅乃克之。自此之後,餘燼不盡,小有際會,輒復侵叛,中世之寇,惟此為大。魏興之初,與蜀分隔,疆場之戎,一彼一此。武帝徙武都氐於秦川,欲以弱寇強國,扞禦蜀虜。此蓋權宜之計,非萬世之利也,今者當之,已受其敝矣。
夫關中土沃物豐,帝王所居,未聞戎狄宜在此土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而因其衰敝,遷之畿服,士庶玩習,侮其輕弱,使其怨恨之氣毒於骨髓,至於蕃育眾盛,則坐生其心。以貪悍之性,挾憤怒之情,候隙乘便,輒為橫逆。而居封域之內,無障塞之隔,掩不備之人,收散野之積,故能為禍滋蔓,暴害不測,此必然之勢,已驗之事也。當今之宜,宜及兵威方盛,眾事未罷,徙馮翊、北地、新平、安定界內諸羌,着先零、罕開、析支之地,徙扶風、始平、京兆之氐,出還隴右,着陰平、武都之界,廩其道路之糧,令足自致,各附本種,反其舊土,使屬國、撫夷就安集之。戎晉不雜,並得其所,縱有猾夏之心,風塵之警,則絕遠中國,隔閡山河,雖為寇暴,所害不廣矣。
難者曰:氐寇新平,關中饑疫,百姓愁苦,咸望寧息,而欲使疲瘁之眾,徙自猜之寇,恐勢盡力屈,緒業不卒,前害未及弭而後變復橫出矣。答曰:子以今者羣氐為尚挾餘資,悔惡反善,懷我德惠而來柔附乎。將勢窮道盡,智力俱困,懼我兵誅以至於此乎。曰:無有餘力,勢窮道盡故也。然則我能制其短長之命,而令其進退由已矣。夫樂其業者不易事,安其居者無遷志。方其自疑危懼,畏怖促遽,故可制以兵威,使之左右無違也。迨其死亡散流,離逷未鳩,與關中之人戶皆為讎,故可遐遷遠處,令其心不懷土也。夫聖賢之謀事也,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道不着而平,德不顯而成。其次則能轉禍為福,因敗為功,值困必濟,遇否能通。今子遭敝事之終,而不圖更制之始,愛易轍之勤,而遵覆車之軌,何哉。且關中之人百餘萬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處之與遷,必須口實。若有窮之,糝粒不繼者,故當傾關中之谷以全其生生之計,必無擠於溝壑,而不為侵掠之害也。今我遷之,傳食而至,附其種族,自使相贍,而秦地之人得其半谷,此為濟行者以廩糧,遺居者以積倉,寬關中之逼,去盜賊之原,除旦夕之損,建終年之益。若憚暫舉之小勞,而忘永逸之弘策,惜日月之煩苦,而遺累世之寇敵,非所謂能創業垂統,謀及子孫者也。
幷州之胡,本實匈奴桀惡之寇也,建安中,使右賢王去卑誘質呼廚泉,聽其部落散居六郡。咸熙之際,以一部太強,分為三率,泰始之初,又增為四。於是劉猛內叛,連結外虜。近者郝散之變,發於谷遠。今五部之眾,戶至數萬,人口之盛,過於西戎,其天性驍勇,弓馬便利,倍於氐、羌。若有不虞,風塵之慮,則幷州之域可為寒心。
正始中,母丘儉討句驪,徙其餘種於滎陽。始徙之時,戶落百數,子孫孳息,今以千計,數世之後,必至殷熾。今百姓失職,猶或亡叛,犬馬肥充,則有噬齧。況於夷狄,能不為變,但顧其微弱,勢力不逮耳。夫為邦者,憂不在寡而在不安,以四海之廣,士民之富,豈須夷虜在內然後取足哉。此等皆可申諭發遣,還其本域,慰彼羈旅懷土之思,釋我華夏纖介之憂,「惠此中國,以綏四方」,德施永世,於計為長也。
朝廷不能用。
陳敏之叛
晉惠帝太安二年夏五月,新野莊王歆,為政嚴急,失蠻夷心,義陽蠻張昌聚黨數千人,欲為亂。荊州以壬午詔書發武勇赴益州討李流,號壬午兵。民憚遠征,皆不欲行。詔書督遣嚴急,所經之界停留五日者,二千石免官。由是郡縣官長皆親出驅逐,展轉不遠,輒復屯聚為羣盜。時江夏大稔,民就食者數千口。張昌因之,誑惑百姓,更姓名曰李辰,募眾於安陸石巖山,諸流民及避戍役者多往從之。太守弓欽遣兵討之,不勝。昌遂攻郡,欽兵敗,與部將朱伺奔武昌。歆遣騎督靳滿討之,滿覆敗走。
昌遂據江夏,造妖言云:「當有聖人出為民主。」得山都縣吏丘沈,更其姓名曰劉尼,詐云漢後,奉以為天子,曰:「此聖人也。」昌自為相國。詐作鳳皇玉璽之瑞,建元神鳳,郊祀、服色悉依漢故事。有不應募者,族誅之,士民莫敢不從。又流言云:「江、淮已南皆反,官軍大起,當悉誅之。」互相扇動,人情惶懼,江、沔間所在起兵以應昌,旬月間眾至三萬,皆着絳帽,以馬尾作髯。詔遣監軍華宏討之,敗於障山。
歆上言:「妖賊犬羊萬計,絳頭毛面,挑刀走戟,其鋒不可當。請臺敕諸軍三道救助。」朝廷以屯騎校尉劉喬為豫州刺史,寧朔將軍沛國劉弘為荊州刺史,又詔河間王顒遣雍州刺史劉沈將州兵萬人並征西府五千人出藍田關以討昌。顒不奉詔,沈自領州兵至藍田,顒又逼奪其眾。於是劉喬屯汝南,劉弘及前將軍趙驤、平南將軍羊伊屯宛。昌遣其將黃林帥二萬人向豫州,劉喬擊卻之。昌至樊城,歆出拒之,眾潰,為昌所殺。詔以劉弘代歆為鎮南將軍,都督荊州諸軍事。
秋七月,張昌黨石冰寇揚州,敗刺史陳徽,諸郡盡沒。又攻破江州,別將陳貞等攻武陵、零陵、豫章、武昌、長沙,皆陷之。臨淮人封雲起兵寇徐州以應冰。於是荊、江、揚、豫、徐五州之境,多為昌所據。昌更置牧守,皆桀盜小人,專以劫掠為務。劉弘遣陶侃等攻昌於竟陵,劉喬遣其將李楊等向江夏。侃等屢與昌戰,大破之,前後斬首數萬級,昌逃於下俊山,其眾悉降。
冬十二月,議郎周玘、前南平內史長沙王矩起兵江東以討石冰,前吳興太守吳郡顧祕都督揚州九郡諸軍事,傳檄州郡,殺冰所署將吏。於是前侍御史賀循起兵於會稽,廬江內史廣陵華譚及丹楊葛洪、甘卓皆起兵以應祕。玘,處之子。循,邵之子。卓,寧之曾孫也。
冰遣其將羌毒帥兵數萬拒玘,玘擊斬之。冰自臨淮退趨壽春。征東將軍劉準聞冰至,惶懼不知所為,廣陵度支廬江陳敏統眾在壽春,謂準曰:「此等本不樂遠戍,逼迫成賊,烏合之眾,其勢易離,敏請督帥運兵為公破之。」準乃益敏兵,使擊之。
永興元年二月,陳敏與石冰戰數十合,冰眾十倍于敏,敏擊之,所向皆捷,遂與周玘合攻冰於建康。三月,冰北走投封雲,雲司馬張統斬冰及雲以降,揚、徐二州平。周玘、賀循皆散眾還家,不言功賞。朝廷以陳敏為廣陵相。
秋八月,荊州兵擒斬張昌,同黨皆夷三族。
二年。初,陳敏既克石冰,自謂勇略無敵,有割據江東之志。其父怒曰:「滅我門者,必此兒也。」遂以憂卒。敏以喪去職,司空越起敏為右將軍、前鋒都督。越為劉祐所敗,敏請東歸收兵,遂據歷陽叛。吳王常侍甘卓棄官東歸,至歷陽,敏為子景娶卓女,使卓假稱皇太弟令,拜敏揚州刺史。
敏使弟恢及別將錢端等南略江州,弟斌東略諸郡,江州刺史應邈、揚州刺史劉機、丹楊太守王曠皆棄官走。敏遂據有江東,以顧榮為右將軍,賀循為丹楊內史,周玘為安豐太守,凡江東豪傑、名士,咸加收禮,為將軍、郡守者四十餘人。或有老疾,就加秩命。循詐為狂疾,得免,乃以榮領丹楊內史。玘亦稱疾,不之郡。敏疑諸名士終不為己用,欲盡誅之。榮說敏曰:「中國喪亂,胡夷內侮,觀今日之勢,不能復振,百姓將無遺種。江南雖經石冰之亂,人物尚全,榮常憂無孫、劉之主有以存之。今將軍神武不世,勳效已著,帶甲數萬,舳艫山積。若能委信君子,使各得盡懷,散蒂芥之嫌,塞讒諂之口,則上方數州可傳檄而定,不然終不濟也。」敏乃止。敏命僚佐推己為都督江東諸軍事、大司馬、楚公,加九錫,列上尚書,稱被中詔,自江入沔、漢,奉迎鑾駕。
太宰顒以張光為順陽太守,帥步騎五千詣荊州討敏。劉弘遣江夏太守陶侃、武陵太守苗光屯夏口,又遣南平太守汝南應詹督水軍以繼之。
侃與敏同郡,又同歲舉吏。隨郡內史扈懷言於弘曰:「侃居大郡,統強兵,脫有異志,則荊州無東門矣。」弘曰:「侃之忠能,吾得之已久,必無是也。」侃聞之,遣子洪及兄子臻詣弘以自固,弘引為參軍,資而遣之,曰:「賢叔徵行,君祖母年高,便可歸也。匹夫之交尚不負心,況大丈夫乎?」
敏以陳恢為荊州刺史,寇武昌,弘加侃前鋒督護以御之。侃以運船為戰艦,或以為不可。侃曰:「用官船擊官賊,何為不可。」侃與恢戰,屢破之。又與皮初、張光、苗光共破錢端於長岐。南陽太守衛展說弘曰:「張光,太宰腹心,公既與東海,宜斬光以明向背。」弘曰:「宰輔得失,豈張光之罪。殺人自安,君子弗為也。」乃表光殊勳,乞加遷擢。
懷帝永嘉元年,陳敏刑政無章,不為英俊所附,子弟凶暴,所在為患。顧榮、周玘等憂之。廬江內史華譚遺榮等書曰:「陳敏盜據吳會,命危朝露。諸君或剖符名郡,或列為近臣,而更辱身奸人之朝,降節叛逆之黨,不亦羞乎。吳武烈父子皆以英俊之才,繼承大業。今以陳敏凶狡,七弟頑冗,欲躡桓王之高蹤,蹈大皇之絕軌,遠度諸賢,猶當未許也。皇輿東返,俊彥盈朝,將舉六師以清建業,諸賢何顏復見中州之士邪?」榮等素有圖敏之心,及得書,甚慚,密遣使報征東大將軍劉準,使發兵臨江,己為內應,剪髮為信。準遣揚州刺史劉機等出歷陽討敏。
敏使其弟廣武將軍昶將兵數萬屯烏江,歷陽太守宏屯牛渚。敏弟處知顧榮等有貳心,勸敏殺之,敏不從。昶司馬錢廣,周玘同郡人也。玘密使廣殺昶,因宣言:「州下已殺敏,敢動者誅三族」。廣勒兵朱雀橋南。敏遣甘卓討廣,堅甲精兵盡委之。顧榮慮敏疑之,故往就敏。敏曰:「卿當四出鎮衛,豈得就我邪?」榮乃出,與周玘共說甘卓曰:「若江東之事可濟,當共成之。然卿觀茲事勢,當有濟理不。敏既常才,政令反覆,計無所定,其子弟各已驕矜,其敗必矣。而吾等安然受其官祿,事敗之日,使江西諸軍函首送洛,題曰逆賊顧榮、甘卓之首,此萬世之辱也。」卓遂詐稱疾,迎女,斷橋,收船南岸,與玘、榮及前鬆滋侯相丹楊紀瞻共攻敏。
敏自帥萬餘人討卓,軍人隔水語敏眾曰:「本所以戮力陳公者,正以顧丹楊、周安豐耳。今皆異矣,汝等何為。」敏眾狐疑未決,榮以白羽扇麾之,眾皆潰去。敏單騎北走,追獲之於江乘,嘆曰:「諸人誤我,以至今日。」謂弟處曰:「我負卿,卿不負我。」遂斬敏於建業,夷三族。於是會稽等郡盡殺敏諸弟。
時平東將軍周馥代劉準鎮壽春。三月己未朔,馥傳敏首至京師。詔徵顧榮為侍中,紀瞻為尚書郎。太傅越辟周玘為參軍,陸玩為掾。玩,機之從弟也。榮等至徐州,聞北方愈亂,疑不進。越與徐州刺史裴盾書曰:「若榮等顧望,以軍禮發遣。」榮等懼,逃歸。盾,楷之兄子,越妃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