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天,用蒙汉姆医生的话说,古尔德夫人要来一次“小聚会”。与此同时,菲丹扎船长把他的帆船停泊在苏拉科港内,平静地、坚决地、谨慎地从帆船的侧面下到小船上,然后拿起了船桨。他这次出发的时间比平时要晚。等他到了大伊莎贝尔岛的时候,下午都快要结束了。他有条不紊地爬上了岛上的山坡。
他从远处看到吉塞尔坐在一把椅子上,身体靠在她房间窗户的墙壁上。她手里拿着刺绣品,在眼前举得高高的。女孩平静的样子,加重了他内心一直无法平息下来的思想斗争。他感到气愤。在他看来,她应该能听到束缚他的镣铐发出的叮当声——那银镣铐,而且应该是远远地就能听到。那天在陆地上,他遇到了医生,医生用恶毒的眼睛盯着他看。
她抬起了双眼,这才安慰了他。她的那双微笑的眼睛散发着花朵的新鲜,直接触动了他的内心。接着,她又皱起了眉毛。这是在提醒他要小心谨慎。他走到离那女孩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停下脚步,大声地,用冷漠的腔调,说道——
“你好,吉塞尔。琳达起床了吗?”
“起了。她与爸爸在大房间里。”
他又走近了一点,从窗户里看了看卧室。他害怕琳达因为什么而返回卧室,那么琳达肯定能看见他。他仅动了动嘴唇,说道——
“你爱我吗?”
“爱你一辈子。”她在他若有所思的凝视下继续做着手里的刺绣活,她眼睛看着自己的活,嘴里继续说道,“我没法活。乔瓦尼,我没法活。这样的生活跟死了一样。哎哟,乔瓦尼,如果你不带我走,我就要死了。”
他放肆地笑了起来。“天黑后,我来这个窗户底下。”他说道。
“别来,乔瓦尼。今晚别来。今天琳达和爸爸商量了很长时间。”
“有关拉米雷兹的事,我好像听到了。具体不知道。我害怕。我总是害怕。好像每天要死一千次。你的爱对我就像财宝对你。你的爱,我永远都没有够。”
他平静地看着她。她是美丽的。他希望拥有她的欲望在不断增长。
他如今有了两个主人。但她无力维持激情。她说的都是真的,但她晚上睡觉是安稳的。当她看见他,她心中的爱情之火又能燃烧起来。所以,她变得越来越沉默。她害怕暴露自己。她害怕痛苦,害怕受到伤害,害怕尖刻的话语,害怕面对愤慨,害怕看见暴力。她的灵魂是轻盈的、温柔的,有一种异教徒的真诚冲动。她低声说道——
“放弃那个宫殿的梦想吧,乔瓦尼。放弃小山上的葡萄园的梦想吧。如果你不放弃,我们的爱情就会被饿死。”
这时,她看见琳达出现在房子的拐角处,于是停住了话语。
诺斯特罗莫转向自己的未婚妻,向她打招呼。他吃惊地发现她眼窝深陷,面颊空虚,一脸的病态和苦闷。
“你病了吗?”他问道,试图关心一下对方。
她的黑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我瘦了吗?”她问道。
“是的——也许——瘦了一点。”
“变老了吗?”
“每天都在变老——我们都一样。”
“我怕结婚戒指还没有戴在手指头上头发却先发白了。”她缓慢地说道,死死地盯着他。
她等着刚才那番话的效果,一边等,一边把撸起的袖子放下来。
“不用怕那个。”他茫然地说道。
她转身去忙家务了,好像已经得到某种最终的结果。诺斯特罗莫则与她父亲交谈起来。他与老头的谈话不容易,因为年纪大了,器官都衰竭了,器官的功能似乎都撤回到体内某个地方去了。老头的回答来得缓慢,但有一种令人敬畏的魔力。那天,老头说话比往常活泼、快速,似乎这头老狮子又恢复了一些活力。他很害怕自己的荣誉受损。他认为拉米雷兹想偷走自己的女儿。他怕女儿上当。她是个轻浮的女孩。他没有把自己的任何烦恼说给“像儿子一样的巴蒂斯塔”听。这是他老年的虚荣在作怪。他想表明自己独自能守护好这栋房子的尊严。
诺斯特罗莫比平时早走了一点。等他走向沙滩的身影一消失,琳达走出门槛,嘴角露出憔悴的笑容,在父亲身旁坐下。
自从星期天她在码头上见到那个疯狂的、绝望的拉米雷兹之后,她心中已经没有了疑问。那个男人在嫉妒之余的咆哮没有什么新鲜的,只能证明另一件事的真实,这件事像钉子一样扎入她的心脏,她没有能从未婚夫那里获得幸福和安全,却获得了虚伪和欺骗。她把怒火和轻蔑劈头盖脸地泼向拉米雷兹,然后走开了;她去了刻有特里萨名字的坟墓,这座坟墓是铁路司机和铺路工人捐款建立的,借以表明对意大利人统一时期的英雄的尊敬。她躺在那坟墓上差点没有死过去,因为她感到了极度的悲伤和羞辱。老维奥拉没有能实现将妻子海葬的意愿;琳达则用泪水冲刷了母亲的墓碑。
无端受此侮辱,她感到惊骇。这就如同他故意想打碎她的心一样——他肯定高兴得大喊“太好了”。她所有事都顺着巴蒂斯塔。那为什么仍然要把她的心碾成碎片?为什么要羞辱她的灵魂?哈!他别想得逞。她擦干了泪水。吉塞尔啊!吉塞尔!那个小东西,还在蹒跚学步时,就知道抓住她的衣服寻求保护。怎么能如此狡猾!但她也许是没有办法。一旦有个男人出现,那个可怜的蠢贱人就不能自拔。
琳达跟老维奥拉一样很淡泊,下决心在这件事上保持沉默。但她又是个女的,所以她的淡泊中有女人的激情。吉塞尔由于害怕变得极为小心,所以回答问题很简短,但在琳达这方面看来,那些简短的回答很像是轻蔑。有一天,正当她妹妹懒散地躺在椅子上的时候,她扑上前,在吉塞尔最雪白的脖子的根部留下了自己的牙印。吉塞尔大叫起来,但她有老维奥拉的英雄气概。她早就对可能的恐怖行为有所准备,仅用懒散的声音说:“琳达,你要生吞了我吗?”这次感情爆发于事无补。“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能让她知道。”吉塞尔心想。“也许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琳达暗自劝说自己。
然而,当她在遇见心烦意乱的拉米雷兹之后再次见到菲丹扎船长时,她又重新肯定自己遭遇了不幸。她看着他走向自己的小船,冷漠地问自己,“他俩今晚会见面吗?”她决定今晚绝对不离开灯塔一秒钟的时间。当他消失后,她走出来,坐在父亲身旁。
年迈的维奥拉对菲丹扎船长有个感觉,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还年轻”。谈着谈着,就谈到了拉米雷兹的事情上来了;老头感到很不安,因为老头不仅对他又轻蔑又讨厌,而且还觉得他一点都不像自己的儿子。这些日子以来,老头很少睡觉;有几天整夜地读书,或者就是坐着,陪伴他的是架在他鼻子上的古尔德夫人送给他的银质眼镜和一本打开的《圣经》。他还手持枪在岛上巡逻,看护着自己的荣誉。
琳达把自己棕色的消瘦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想平息他的兴奋。拉米雷兹不在苏拉科。谁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他逃走了。他想干什么都没有用了。
“不,”老头打断了琳达,“但巴蒂斯塔那孩子告诉我——其实就是老头自己说的——那个懦夫如今在海湾北面的扎派嘎与一群流氓喝酒赌博。他也许会从那个黑鬼聚集的卑鄙镇子里找几个最狠毒的恶棍来抢走我的小女儿……我还不老。我不怕他。”
她认真地争辩说那不可能;听了她的辩论,老人至少安静下来,咀嚼起了自己的白胡须。女人都是死脑筋,必须迁就一下——他的妻子就是这样,而琳达像她母亲。好男不跟女斗。“也许,也许。”他喃喃而语。
她内心里仍然难以平静。她爱诺斯特罗莫。她把眼光转向坐在远处的吉塞尔,她的目光里,既有某种母性的温柔,也有败给爱情对手后嫉妒的痛苦。琳达站起来,走向吉塞尔。
“你,听着。”她粗鲁地说道。
吉塞尔凝视人的时候,有倾城之美,这激起了琳达的愤怒和羡慕。吉塞尔有一双美丽的眼睛——美极了——简直就是由白色的肉欲和黑色的诡计组成的可恨的东西。琳达不知道是应该使用复仇的怒吼把那双美丽的眼睛撕下来,还是应该用同情和爱的亲吻去遮掩住那双眼睛里透露出的那种神秘的、不知羞耻的单纯。突然,那双美丽眼睛中的眼神消失了,仅在茫然地盯着琳达,只留下一点点恐惧,那是剩下来的还没有来得及被掩埋在吉塞尔内心深处的情感。
琳达说:“拉米雷兹在镇子上夸口说要把你从岛上掠走。”
“真愚蠢!”对方回答,语气因长时间受压抑而变得极为反常,接着又补充道:“他不是个男人。”语气是在开玩笑,但具有一种令人战栗的大胆。
“他不敢吗?”琳达咬着牙问道,“他真的不会吗?那好,你就等着吧;因为爸爸晚上要拿着装了子弹的枪四处巡视。”
“那样对他不好。你必须告诉他别这样做,琳达。他不听我的。”
“我什么都不说——我再也不对任何人说任何事。”琳达大叫道,情绪异常激动。
这样的日子长久不了,吉塞尔心想。乔瓦尼必须尽早把她带走——他下次来的时候就行。她不会为银锭永远受折磨。与姐姐说这些,让她感到难过。但她对爸爸的警觉感到心神不安。她请求诺斯特罗莫晚上不要来她的窗前。他答应从今以后避开。然而,她不知道,也猜不到,或设想到,他可能会为其他原因来岛上。
琳达直接去灯塔了。到了该点灯的时候了。她打开灯塔小门上的锁,顺着螺旋上升的楼梯沉重地向上爬,她身上承载着她对伟大的监工的爱情,就好像一堆不断在增加重量的可耻的镣铐。不;她不能把那镣铐抛弃。不;让上苍去揭露他俩吧。灯室里充满了黄昏的微光和月光,她来回走动着,小心地点亮了灯塔里的灯。她的双臂顺着身体垂了下来。
“咱妈会照顾妹妹的——那个小美人。”她喃喃道。
灯塔里的折射器由几个棱镜环组成,用黄铜连接在一起,闪烁着光芒,像钻石宫殿的圆拱顶,里面其实没有灯,实为某种神圣的火焰,火焰的光芒统治这大海。琳达是灯塔员,穿着黑衣服,苍白的脸,低垂着头坐在椅子上,只有嫉妒与她相伴,她的位置超越了地球上所有的羞愧和热情。她感到有一种被拽时才有的痛苦,好像有人正野蛮地拽着她那闪着棕色光芒的黑头发,疼得她用手护住了太阳穴。他俩幽会了。她甚至知道他俩幽会的地点。就在窗户下面。一滴滴痛苦的汗水,流过她的面颊。在她面前的海面上,月亮就像一个银块挂在海湾入口的上空——那里有黑洞洞的乌云和海潮拍岸的寂静。
琳达·维奥拉站在那里,突然把一只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他既不爱自己,也不爱妹妹。整件事似乎毫无目的,这使她感到害怕,但也给了她某种希望。为什么他不把她杀掉?什么能妨碍他这样做?她难以理解。他们在等什么?他俩隐瞒了什么?他俩的爱情没有目标。他俩根本没有相爱。她心里又燃起重新获得他的希望,这使得她打破了晚上不离开灯塔的誓言。她必须马上与爸爸谈一谈,爸爸是个明智的人,能理解她的想法。她跑下螺旋楼梯。当她推开灯塔底部的大门的时候,她听到了大伊莎贝尔岛从古到今的第一声枪响。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一震,好像子弹射进了自己的胸膛。她不敢迟疑,跑了起来。小房子里是漆黑的。她在门口大叫:“吉塞尔!吉塞尔!”她猛地跑过小屋的墙角,对着打开的窗户尖叫着妹妹的名字,但没有回应;就在她心烦意乱围着小房子跑的时候,吉塞尔从大门里冒出来,飞奔过她,一言不发地飞跑起来,她披头散发,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她似乎是脚不沾地,在草地上飞起来了,不一会儿她的身影就消失了。
琳达缓慢地走着,手臂向前伸直。她仍然在岛上;但她不知道去哪里。周围的树,在草地上投下了大片的黑色阴影,在这些树下,马丁·德科德先生度过了他人生的最后几天,生活在他眼里变成了一系列无意义的图像。突然,她看到爸爸孤独地站在月光下。
老维奥拉的高大挺立的身材和雪白的头发和胡须依稀可见,扶着一支步枪站在那里就像个纪念碑一样。她用手轻轻地扶着他的胳膊。他毫无反应。
“你做了什么?”她问道,语气如同日常生活。
“我开枪杀了拉米雷兹——那个恶名远扬的家伙!”他回答,并用眼睛指了指那片最黑的阴影。“他像个贼一样来,接着像贼一样倒下了。孩子必须受到保护。”
他不愿稍微动一动身体,拒绝前进一步。他站在那里,表情严峻且平静,像是一尊保卫着自己房子尊严的老战士的雕像。琳达扶着他的那只像石头一样稳固的胳膊的手在发抖,她把发抖的手抽了回来,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进那树荫的黑暗中。她看见地面上有个东西在动,便停下了脚步。她听见有人在发出绝望的哭泣,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我求你不要今天晚上来。哎哟,我的乔瓦尼!你答应了我。哎哟!为什么——乔瓦尼啊,为什么你还要来?”
那是妹妹的声音。妹妹的哭诉令人心碎。接着传来足智多谋的搬运工监工的声音,这位圣托梅银锭的主人和奴隶在偷偷进入峡谷想再多拿一些银锭时,无意中在一片开阔地带被老维奥拉发现。他用无忧无虑的、冷静的声音回答着妹妹的问题,不过他躺在地上发出的声音令人吃惊的虚弱。
“今晚如果不能再见到你,我好像就没法活下去——你是我的明星,你是我的小花朵。”
豪华的聚会刚结束,客人们全离开了,矿长先生已经回自己的房间了。蒙汉姆本来应该在那个晚上去参加聚会,但他没有来参加。此时此刻,他驱车走在有电灯照明的宪法大道的木制人行道上。他发现古尔德家的大门仍然是开着的。
他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大门,笨拙地走上楼梯,看到肥胖的巴西利奥正准备关上大厅里的灯。这位生活得很惬意的管家,看到这么晚还有访客,吃惊得大张着嘴。
“不要关灯,”医生严厉地说道,“我要见夫人。”
“夫人在矿长的办公室里,”巴西利奥假装殷勤地说,“矿长一个小时后出发去山上。似乎矿工在闹事。无耻、无理、无礼。先生,他们是懒惰。是懒惰。”
“你自己的懒惰和愚蠢已经达到了无耻的程度,”医生说道,他发脾气的本领很招人爱。“不要关灯。”
巴西利奥有尊严地退下了。蒙汉姆医生在光亮的大厅里等候着。不久,他听到房子那一头有关门声。一阵马刺声逐渐消失了。矿长去山上了。
长裙嗖嗖地作响,珠宝闪闪发亮,丝绸微微泛光,那雅致的头颅低垂着,好像是被浓密的金发压低的,金发中竟然看不见一根银丝,经常被米切尔船长称为“苏拉科第一夫人”的古尔德夫人,此刻正走在明亮的走廊里,她的富态样超乎想象,她深受人们的尊敬、热爱,但或许她也是地球上至今为止最孤独的人。
医生脱口说出的“古尔德夫人!就一分钟!”这句话让她停下了脚步,她吃惊地站在空旷明亮的大厅的门口。她看到医生孤独地站在一堆家具中间,这幕熟悉的场景勾起了她与马丁·德科德先生不期而遇的深情回忆;她似乎在寂静中又听到了那个多年前已经悲惨地死去了的男人的声音,“安东尼娅把扇子忘在这里了。”但说话的是医生的声音,那声音因兴奋而略有变调。她看着他发亮的眼睛。
“古尔德夫人,我急需见到你。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昨天我曾经告诉过你有关诺斯特罗莫的事。噢,一条扬帆摇桨艇,艇上有甲板,来自扎派嘎,船上有四个黑鬼,当这条小船驶近大伊莎贝尔岛时,听到山崖上有女人的声音——实际上是琳达的声音——命令小船去海滩(当时有月光),带着一个受伤的人去镇子上。于是船长(我就是听他说的)立即执行了命令。他告诉我,他们绕着岛转到岛地势较低的一端,在这里他们发现琳达·维奥拉正在等他们。他们跟着她:她带着他们走到离小屋不远的一棵大树下,他们看到诺斯特罗莫躺在地上,头枕在妹妹的膝盖上,老维奥拉拄着枪站在不远的地方。在琳达的指挥下,他们从小屋里找来一张桌子,把桌腿打断,当作担架。他们如今到了镇子上了,古尔德夫人。我的意思是诺斯特罗莫来了——吉塞尔也伴随着。黑鬼把他带到港口附近的第一救助医院。诺斯特罗莫派人来找我。但他真正要见的人不是我——是你,古尔德夫人!是你。”
“我?”古尔德夫人低声说道,稍微后退了一步。
“是的,你!”医生突然大叫道,“他请求我——他的敌人,这是他的看法——立刻带你去见他。好像他有事要单独跟你谈。”
“不可能!”古尔德夫人喃喃道。
“他对我说,‘提醒她我曾经为她留下一条生路’……古尔德夫人,”医生继续说道,情绪异常兴奋,“你还记得那批银锭吗?驳船上的银锭——后来丢失了,你还记得吗?”
古尔德夫人记得。但她没有说她恨有人提及那批银锭。虽然她是个诚实的人,但她记得,极度的恐惧迫使她在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丈夫隐瞒银锭的真相。当时,她因害怕而没有说真话,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都没有原谅自己。此外,如果她丈夫知道了德科德带来的消息,恐怕那批银锭根本不会下海。这批银锭还差点让蒙汉姆医生丧命。这些事让她感到非常害怕。
“那批银锭真的丢失了吗?”医生大声叫,“我一直怀疑诺斯特罗莫有秘而不宣的事。我相信他想说出来了,在他要死的时候……”
“要死的时候?”古尔德夫人重复说了一遍。
“哎哟,不!不!”古尔德夫人低声惊呼道,“不是已经肯定丢失了吗?难道非得有这批财宝才能让世人过上悲惨的生活?”
医生安静下来了,样子十分顺服,沉默中带着失望。最后,他冒昧又说了一句,声音很低——
“还有维奥拉的女儿,吉塞尔。我们怎么办?好像她的父亲和姐姐……”
古尔德夫人承认她感到有责任为这两个女孩找到最好的出路。
“我有一辆小马车,”医生说,“如果你不介意乘坐……”
他极为不耐烦地等着,最后古尔德夫人再次露面了,套上了一件灰色的斗蓬,斗篷的兜帽很深。
这个女人就像修女一样披着斗篷和兜帽,怀着坚韧和同情,站在了大名鼎鼎的搬运工监工躺着的床前,他平躺着,一动不动。床单和枕头都是白色的,那白色严肃地、有力地缓释了他那张黑黝黝的脸和他那双深色的紧张的双手显露出的痛苦。那双最适合船舵柄、马缰、枪的扳机的手,此时懒散地躺在白床单上。
“她是无辜的。”监工用低沉且平稳的声音说,好像他害怕声音再大一点就会提前赶走那马上就要离开他肉体的灵魂一样。“她是无辜的。都是我的责任。无论怎样,我有事要对死去的男人和女人负责。”
他停顿了一下。古尔德夫人躲在兜帽里的脸,显得非常惨白,弯腰悲伤地看着他,那是一种根本无法驱赶走的、沉闷的悲伤。吉塞尔跪在床尾,她那金色的闪着黄铜色亮光的头发散落在监工的脚上,她的低声哭泣几乎没有打破房间里的沉寂。
“哈!老乔治奥——荣誉的保护人!真不知道这老头能那么轻手轻脚地靠近我。如果我是他,也不见得能做得更好。不过,如果是我,那颗子弹的钱肯定能省下来。荣誉保住了……夫人,她本该跟着诺斯特罗莫那个盗贼去天涯海角……我说过这话。咒语被打破了!”
那女孩发出一阵低沉的呻吟,他垂下眼睛看了看。
“我看不见她……不要紧,”他继续说着,声音里带着过去的那种宽宏大量的无忧无虑。“亲吻一次足够了,如果有时间,就再亲一次吻。夫人,她有一个优雅的灵魂。明亮,温暖,像阳光——不过,很快就有乌云了,过一会儿又睛朗了。乌云很快就会消散。夫人,给她点同情吧,拜托你的人是个勇敢的男人,他的名气横贯这片大陆。她自己会及时安慰自己的。拉米雷兹并不是个坏人。我不会生气的。不!不是拉米雷兹打败了苏拉科搬运工的监工。”他停顿了一下,集聚起一些力量,用稍微大一点的声音,略带着点野蛮地郑重说道——
“我死于背叛——有人背叛了我……”
但他没有说谁的背叛才害死了他。
“她是不会背叛我的,”他又开口说道,并睁大了眼睛,“她是忠实于我的。我们要远走高飞——马上。我本应该为她与那该诅咒的财宝决裂。为了那孩子,我要留下许多许多箱的财宝——满满的。但德科德拿走了四块银锭。四块银锭。为什么?骗子!背叛我?我怎么能归还缺了四块银锭的财宝?他们会说是我盗取了。医生会那样说。唉!他说对了!”
古尔德夫人把腰弯得很低,听得很出神——冷淡但忧惧。
“那天晚上马丁先生怎样了,诺斯特罗莫?”
“谁知道呢?我都不知道自己会怎样。但我现在知道了。死亡在我没有察觉时降临了。他跑了!他背叛了我。你们认为我杀了他?你们都一样,你们这些富人。那批银锭杀了我。它至今还控制着我。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你是卡洛斯先生的妻子,他把它交到我的手中,并说,‘用生命去保护它’。当我回来的时候,你们都认为它丢失了,你猜我都听你们说了什么?‘根本不重要。丢就丢了吧。去,诺斯特罗莫,忠诚的人,骑马去求我们,因为我们的生命是珍贵的!’”
“诺斯特罗莫!”古尔德夫人把腰弯得很低,“我也从心眼里恨那个把银锭运出海的想法。”
“了不起的!——你们中至少有一个知道你们怎么从穷人手里夺走财富的。就像老乔治奥说的那样,世界依靠穷人。你一直对穷人好。但财富中藏着诅咒。夫人,我能告诉你财富在哪里吗?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光彩照人!你正直!”
他的语调中浮现出一阵痛苦的、不知不觉的犹豫。他坦率的目光看着这位具有真正同情心的女人。她避开他的目光,不愿痛苦地屈服于这个即将死去的男人。她感到惊骇,不愿再听到有关那批银锭的消息。
“不,监工,”她说,“现在没有人还记得那批银锭。让它永远地消失吧。”
听到了这几个字,诺斯特罗莫闭上了眼睛,没有说一个字,一动不动。在病房的门外,蒙汉姆医生兴奋到了极点,双眼冒着渴望的光芒,走到两位女士面前。
“现在,古尔德夫人,”他说道,不耐烦的态度近乎达到野蛮的程度,“告诉我,我说得对不对?银锭有秘密。你听到他说了什么吗?你听到了没有?他告诉你……”
“他什么都没有对我说。”古尔德夫人平静地说。
蒙汉姆医生眼睛中对诺斯特罗莫的敌对情绪熄灭了。他顺从地后退了退。他不相信古尔德夫人。但她的话是法律。他接受了她的否认,就好像那否认是难以解释的天命,判定了诺斯特罗莫比他有更大的智慧。就在这个自己爱恋的女人面前,他被恢宏大度的搬运工监工打败了,打败他的那个男人凭借着自己对忠诚、正直、勇气的不断追求,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请让人去把我的马车叫来。”古尔德夫人躲在兜帽里说道。然后,她转向吉塞尔·维奥拉,“过来,孩子;走近点。我们在这儿等候。”
此时的吉塞尔·维奥拉,像个悲伤的孩子,散落的头发遮掩住了面庞,蹑手蹑脚地走到古尔德夫人身旁。吉塞尔辜负了她爸爸老维奥拉的名声,老维奥拉可是个有完美名气的共和党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人物。尽管如此,古尔德夫人用手搂住了吉塞尔的胳膊。慢慢地,这个本打算跟着一个盗贼跑到天涯海角的女孩,就好像枯萎的花朵垂下了头颅,靠在身旁伊米莉亚夫人的肩膀上。伊米莉亚夫人,既是苏拉科第一夫人,还是圣托梅矿长的妻子。古尔德夫人感到那女孩在低声地哭泣,心里是既紧张又兴奋,这是她这痛苦人生中第一次有如此的感受,其价值超过蒙汉姆医生本人。
“别难过,孩子。他为了财宝会很快把你给忘了。”
“夫人,他爱我。他爱我,”吉塞尔低声说道,一副绝望的样子,“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爱我。”
“我也被人爱过。”古尔德夫人用严肃的语气说道。
古尔德夫人一直保持着沉默,一直等到马车来到。她帮助那个几乎快晕过去的女孩上了马车。当医生把马车的门关上后,她把身体倾向他。
“你无能为力了?”她低声说道。
“是的,我无能为力,古尔德夫人。此外,他也不会让我动他一根毫毛的。没有用。我刚看了一下……没有用。”
但医生答应当晚去看望一下老维奥拉和另一个女孩。他能让警察派船去接老头离开海岛。他站在街上,看着马车在那匹白骡子的牵引下缓慢地走远了。
出事故的传言——菲丹扎船长出事故的传言——已经在竖立着一排排的路灯和塔式起重机的新码头上传播开来。一群晚上出来闲逛的人——穷人中的最穷者——围在第一急救医院的门口,在月光下的空荡街道上低声耳语。
与伤员待在一起的只有一个面色惨白的摄影师。他是小个子,瘦弱,嗜血成性,痛恨资本家。他坐在床头边的一个高木凳上,膝盖高抬着,手托着面颊。他是被一个在码头上干晚班的同伴叫来的,那个同伴听那条小船上的一个黑鬼说,菲丹扎船长受了致命伤,被带到了岸上。
“同志,你有遗嘱吗?”那摄影师焦虑地问道,“别忘了我们需要钱才能工作。与富人战斗需要有富人有的武器才行。”
诺斯特罗莫没有回答。对方没有再坚持,蜷缩在木凳上,头发蓬乱,皮肤多毛,像一只驼背的猴子。在一阵沉默之后——
“菲丹扎同志,”他庄严地开口说话了,“你拒绝了医生的救助。他难道真是人民的敌人吗?”
在昏暗的房间里,诺斯特罗莫在枕头上转过头颅,睁开了眼睛,瞥了一眼床边立着的奇怪身影,目光中充满了神秘和深刻的质疑。然后,他的头颅又转了回去,眼帘垂下了。搬运工监工,在经历了一个小时寂静、偶然出现短暂的表明极度痛苦的痉挛之后,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呻吟一声便死去了。
蒙汉姆医生乘坐警察的大划船去岛上,他看到了月光投射在海湾里的闪光,看到了大伊莎贝尔岛上高大的黑物体,在乌云构成的天篷下,把一束光线投向远方。
“慢点划水”,他思考着自己将会看到什么。他试着想象琳达和她爸爸,发现自己内心里有一种奇怪的犹豫不定。“慢点划水。”他重复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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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奥·维奥拉为自己的荣誉对着那盗贼开枪了,自那之后他就没有动地方。他站着,把老枪立在地上,手抓着枪口附近的枪管。当那条摇桨艇带着诺斯特罗莫去海岸之后,琳达来了,站在他面前。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有人站在他面前。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了,大叫道——
“你知道你杀了谁吗?”他回答——
“拉米雷兹那个流氓。”
琳达脸色苍白,狂暴地盯着她的爸爸,朝着他大笑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跟着她一起笑起来,他的声音比较低沉,像是远远地在回应她的凯旋之歌。她在笑了一会儿之后止住了,那老人开口说话了,好像受了惊一样——
“那家伙的叫喊声跟我儿子巴蒂斯塔一样。”
他的手松开了,枪倒在地上,但他的胳膊却好像仍然扶着枪一样。琳达粗暴地抓住了枪。
“你太老了都不懂事了。回屋吧。”
他让她带路。他在门槛处重重地绊倒了,几乎与女儿一起摔在地上。这几天来,他一直都处于兴奋之中,就好像油灯熄灭前的闪亮。他抓住了自己的椅子背。
“跟我儿子巴蒂斯塔一样的声音,”他用严厉的声音重复道,“我听出是他——拉米雷兹——那个卑鄙的家伙……”
琳达帮助他坐在椅子上,然后弯腰在他耳边用尖锐的声音说道——
“你杀死了巴蒂斯塔。”
老人在浓密的胡须中笑起来。女人真能胡思乱想。
“那女孩在哪里?”他问道,吃惊地感到空气中的寒气和灯光的暗淡,因为平时他要在面前打开《圣经》坐半个晚上。
琳达犹豫了一下,然后把眼睛转向一旁。
“她睡觉了,”她说道,“我们明天再跟她说。”
她不忍再看他。他让她感到恐怖,她对他有一种难以忍受的同情。她发现了他正在发生的变化。他今后再也理解不了他所做的事了;甚至他对整个事件都无法理解。他困难地说——
“把书给我。”
琳达把那本磨毛了书皮的书放在桌子上,但没有打开。这本《圣经》是很多年前一个英国人在巴勒莫给他的。
“必须保护好小孩。”他说道,声音既奇怪又悲哀。
在他椅子的背后,琳达双手紧握,无声地哭着。突然,她向门口走去。他听到了她在移动。
“你去哪里?”他问道。
“去灯塔。”她一边回答,一边转过身子,邪恶地看着他。
“灯塔!那是任务。”
身子挺得笔直,披着白头发,狮子一样的头颅,全神贯注且平静,就像英雄一样,他在自己红色衬衣的衣袋里摸索到了伊米莉亚夫人送给他的那副眼镜。他戴上了眼镜。他呆坐着一动不动了很长时间之后,这才翻开那本书,从上而下透过眼镜看书上印刷的双列小字。他一脸僵硬的表情,皱着眉头,好像遇到了令人沮丧的问题或令人不快的感情。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本书,即使他的身体慢慢地向前倾斜,他仍然盯着,最后他那白发苍苍的头颅安息在打开的书本上。白墙上有一台木钟在机械地走着,身体逐渐冰冷下来的乔治奥·维奥拉孤独地趴在书上,他看上去很粗糙,但还未腐朽,像冷风凛冽中的一棵老橡树。
大伊莎贝尔岛灯塔的灯永恒地燃烧着,下面就是圣托梅矿丢失的银锭。灯塔的灯室发出的一束黄光,穿过没有星星的蓝色夜空,射向遥远的地平线。像个闪光窗格上的黑色的斑点,琳达蜷缩在灯塔的外廊,把头靠在围栏上。月亮,在西面缓慢地落下了,辉煌地注视着她。
在灯塔的下面,一条驶过在悬崖根部的小船停止划桨了。蒙汉姆医生站在船尾的横板上。
“琳达!”他扭回头大叫道,“琳达!”
琳达站了起来。她分辨出那声音。
“他死了吗?”她弯下腰大叫道。
“是的,我可怜的女孩。我是顺道拜访。”医生从灯塔底下回答。“把船靠岸。”他对桨手们说。
琳达的黑色身影在灯塔的灯室里的光线下显得很清晰,她举起双臂,好像她要从灯塔上跳下来。
“爱你的是我,”她低声说道,月光下她死气沉沉的脸色白得跟大理石一样。“我!只有我!她会把你忘了的。她用美丽的面容杀了你。我不理解。我不理解。但我不会忘记你的。永远不会!”
她沉寂地站着,在积攒了力量后,她把所有的忠诚、痛苦、迷惑、绝望都投入一声巨大的呼喊。
“我绝不忘记你!巴蒂斯塔!”
蒙汉姆医生坐在警察的大划船上,刚掉转过船头,就听到那呼喊声穿过头顶。这是诺斯特罗莫的另一次胜利,而且是最伟大的、最令人嫉妒的、最恶毒的一次胜利。这声充满了永恒激情的真诚叫喊,似乎从蓬塔玛拉一直响彻到阿苏厄拉,接着又传向明亮的地平线上,悬挂在一朵像一块巨大的银锭一样的白云下面,辉煌的搬运工监工凭借着自己的天才,统治着漆黑的海湾,海湾里掩藏着他征服来的财宝和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