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望眼欲穿的群众,为了迎接佩德里托·蒙泰罗,占领了苏拉科镇子上所有的钟楼。但佩德里托·蒙泰罗在林康村睡了一觉后,才率部进入苏拉科。首先进入城门的是加马乔先生率领的暴民,他们自称是苏拉科国民自卫队,这支部队里掺杂着各种肤色的士兵,穿着各式各样破破烂烂的服装,大街上好像涌来一股垃圾的洪流,洪流上漂浮着大量的草帽、斗篷、枪管,其中还摇晃着大量的绿色的和黄色的旗帜,街道被尘埃笼罩,鼓声像发疯了一样。旁观者都畏缩在房子的墙壁前站着,大声欢呼万岁!这些暴民的后面是佩德里托的长矛轻骑兵部队。佩德里托走在富恩特斯先生和加马乔先生中间,跟着他们后面是大草原上的民众,他们成功跨越了伊格罗塔山上的那片风雪交加的高原沼地。部队每四个人一排,骑着从大草原上没收来的马匹,士兵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因为他们在匆忙穿越省的北部时沿路劫掠了路边商店的仓库;蒙泰罗非常想快一点占领苏拉科。他们光秃秃的脖子上,松散地系着崭新的方巾,右手的袖子被切掉,露出了肩膀,为的是能更好地投掷石块。瘦弱的老头骑在马上,旁边走着皮肤黝黑的消瘦年轻人,从这些老头身上能看出打仗的辛苦,他们的帽子尖上挂着生牛肉干,赤裸的脚跟上绑着大马刺。有些人在翻越高山时丢失了长矛,于是他们找来大草原牧牛人用的赶牲口棒:约10英尺长的细棕榈树干,头部用铁皮包裹着,上面有许多能叮当作响的铁环。他们用的武器有匕首和左轮枪。士兵各个都被太阳晒得黝黑,样子虽然憔悴,但无所畏惧;他们骑在马上用枯槁的双眼自上而下高傲地扫视着人群,或自豪地向上眨眼,特别是对窗户里的女人们。当他们骑马走入广场后,看到了阳光下十分耀眼的国王骑马雕像,那永远拿着敬礼姿势的雕像在人群中显得很高大,队伍中不断有人低声表达疑问。“那个戴大帽子的是哪方的神圣?”他们相互询问着。
大草原上的骑兵部队就是他们这副模样,利用这支骑兵部队,佩德罗·蒙泰罗在他的将军兄弟的成功道路上帮了大忙。这个在沿海城镇里长大的男人,一定是具备了非凡的影响力,才能在短时间里获得大草原居民的支持,这只能归因于他是个能以极高的效率搞叛变的天才,他肯定是让那些几乎无异于野兽的暴民感到他拥有完美的智慧和美德。各国的民众都有一个共同看法,原始人把狡猾和体力视为一种比勇气更加具有价值的英雄美德。对原始人来说,打败敌人是生活中的大事,勇气是理所当然的,只有计谋才能引来好奇和敬意。计谋,特别是那些不败的计谋,能获得极高的荣誉;出奇兵屠杀毫无准备的敌人只会让原始人感到愉快、骄傲、钦佩。应该说,原始人并非比现代人更加容易背信弃义,但原始人对他们的目标更加执着,更加朴实地把胜负看作唯一的道德标准。
我们与原始人不同了。我们对计谋已经不那么好奇和敬重。但大草原上的无知野蛮人,在打内战的时候,愿意追随那些能让他们亲手抓住敌人的领袖。佩德罗·蒙泰罗有一种蒙蔽敌人的才能。由于人的智慧增长极慢,私心又重,很容易轻信他人的承诺,所以佩德罗·蒙泰罗接连不断地获胜。在科斯塔瓦那驻巴黎的大使馆内,他可能是服务生,也可能是个低级官员,但无论是什么,当他听说自己的兄弟从一个地位卑微的小军官一跃成了名人时,便立即返回国内。他用手腕成功地骗取了首都里比热党党魁的信任,甚至敏锐的圣托梅矿的代理人也没有看破他的把戏。不久,他就对兄弟拥有了极大的影响力。他俩长得很像,都是秃顶,但在耳朵上方有几撮卷发,证明有黑人的血统。虽然佩德罗的体形比他的那个将军兄弟要矮小,但他不仅具有大猩猩一样的模仿他人礼貌行为和突出优点的能力,还有像鹦鹉一样的语言天赋。一位伟大的欧洲旅行家,非常慷慨地给予这哥俩一些基本的教育,原因是他们的父亲在这位旅行家去内陆旅行时做了他的随从。对蒙泰罗将军来说,他是从士兵一路升上来的。弟弟佩德里托是个很懒散的人,在沿海诸城镇之间游荡,做过好几份会计工作,见到生人便争当向导,整天混日子过活。他的阅读能力,除了让他满脑子都是荒谬的想法之外,毫无益处。他行动的动机是如此的不可能,有理智的人一般都无法理解。
当古尔德矿在斯特玛尔塔的代理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觉得他这个人不仅看问题明智,而且还有能力抑制将军永无止境的虚荣心。这位代理人从来没有想到过,面前这个喜欢拍马屁的小抄写员佩德里托·蒙泰罗,虽然住在科斯塔瓦那驻巴黎使馆为维护使馆工作人员的尊严在巴黎各饭店的顶楼租下的房间里,却贪婪地读了一些浅显的法语历史书,比如安贝尔德·圣阿芒写的有关第二帝国的书。欧洲宫庭的华丽深深感染了佩德里托,他也想过那样的生活,就如同莫尼公爵一样,他将愉快地展开要尽情地享受政治活动带给他的快乐,从各个方面享受至高至尊的权力。没有人猜到他的这个心思。可这实际上是蒙泰罗革命的直接理由之一。历史上历次革命的根本原因都很类似,人民在政治上很不成熟,社会上层人士不思进取,社会底层民众精神忧郁。考虑到这些情况,蒙泰罗革命的似乎并非真的那么难以置信。
从兄弟的晋升中,佩德里托·蒙泰罗看到了通向自己最大胆的幻想的广阔道路被打开了。这就是为什么蒙泰罗革命宣言的必然性。将军本人也许可以用钱收买,并用花言巧语骗他去欧洲担任驻外使节。实际上,将军被他的兄弟操纵了。将军的兄弟想成为南美最杰出的政治家,但他不想拥有至高的权力,实际上他很怕辛苦和风险。根据他在欧洲获得的经验,佩德里托·蒙泰罗最想为自己弄到一笔相当大的财富。由于心里有这个目标,所以他在刚夺取了那场战役的胜利之后的次日,便要求他的将军兄弟允许他翻越高山去占领苏拉科。苏拉科是未来繁荣之地,经济发展的首选之地,欧洲的资本家在这个国家的所有省份中只对苏拉科感兴趣。佩德里托·蒙泰罗以莫尼公爵为榜样,想分享苏拉科的繁荣。这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如今他的兄弟成了国家的主宰,无论是叫总统也好,或是独裁者也好,甚至是皇帝也好——真的为什么不干脆叫皇帝呢?——他要分享所有能产生利润的东西——铁路、矿山、糖业、纺织厂、土地公司,或者说每一家企业——因为这些企业需要付给他保护费。他这次率领200多名牧民翻越高山,确实是一次壮举,因为很危险。他急于早一点赶到苏拉科,心急如火,根本没有顾忌危险。在取得了一系列胜利之后,他似乎觉得他们蒙泰罗家的人应该成为局势的主宰者。这种幻觉诱使他变得轻率,这点他后来慢慢地也意识到了。当他骑马带领牧民前进时,这才遗憾地发现这支队伍的人数太少了。民众的热情弥补了他的遗憾。他们大喊:“蒙泰罗万岁!佩德里托万岁!”为了使民众更加热情,也为了假装自己很高兴,他把马缰绳放在马脖子上,伸手挽住了旁边的富恩特斯先生和加马乔先生的手臂,借以显示他们之间的亲密程度。他就是摆着这种姿势,在一个衣着褴褛的年轻人拽着马缰绳的引领下,像个凯旋者一样骑马走过了广场,来到了政府大厦的门前。在暴烈的欢呼声和大教堂震撼人心的钟鸣中,这座阴暗的古老建筑的墙壁似乎摇晃了起来。
将军的兄弟佩德里托·蒙泰罗,在一群欢呼得大汗淋漓的狂热分子前跳下了马,一些衣着褴褛的国民卫队员赶紧跑过来把人群向后推。他向前走了几步,环视一下周围目瞪口呆的人群。然后转过身,在阳光照耀下的雾霭中,他又查看一下背后几栋房屋布满弹孔的墙壁。“波文尼尔”几个黑体大字,悬挂在几个破碎的窗户上,正从远处盯着他;这时他感到了复仇的愉快,因为他肯定要动手惩罚德科德。他左边站着加马乔,身材高大,情绪激动,使劲擦着多毛脸上的汗水,傻乎乎地大笑着,露出了一排黄黄的狗牙。他右边站在富恩特斯先生,身材瘦小,咬着嘴唇四处观望。人群目瞪口呆地盯着这位他们心目中的大游击英雄,陷入了渴望的静止中,因为他们希望他能立即慷慨施舍。但他没施舍却讲演开了。他一开口就大叫“公民们!”就这一嗓子,连站在广场中央的人都能听见。接下来,这位讲演者的动作令大量的公民神魂颠倒,他一会儿踮着脚尖,一会儿握紧双拳举过头顶,一会儿把手掌放在心头,一会儿翻白眼,一会儿用手横扫全场,一会儿指着某人,一会儿做拥抱的姿势,一会儿亲热地把手放在加马乔的肩上,一会儿向穿着黑色西装的小个子富恩特斯先生挥手致意。富恩特斯是那位律师、政客,一位人民的真正朋友。突然,最靠近这位讲演者的人群发出欢呼声,欢呼声随后向四面八方传播开来,直到站在外围的人群都欢呼起来,就好像烈火烧干草一样。最后,欢呼声传递到广场周围的宽阔街道上,才稀疏下来。在讲演中,拥挤的广场上不时出现深沉的宁静,因为这位讲演者在嘴的一张一闭之间喷发出一些特殊的词汇——“人民的幸福”、“祖国的儿子”“全世界”——这些词汇甚至传播到了大教堂挤满了人头的台阶上,虽然那声音清脆得如同铃声,但微弱得如同蚊子声。但这时这位讲演者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他似乎在身旁的两位支持者中间蹦了起来。这是他为结束讲演而做得极致努力。接下来,两个身材比较矮的人影消失在公众的视线里,只留下身材巨大的加马乔,他向前走了走,把帽子举过头顶。然后又把帽子戴在头上,大声呼喊道:“市民万岁!”人群爆发出一阵沉闷的欢呼声,向这位昔日的草原小商贩、如今的国民卫队司令官加马乔先生致敬。
在政府大楼的楼上,佩德里托·蒙泰罗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不停地咆哮道——
“多么愚蠢啊!毁坏了这么多东西!”
富恩特斯先生跟在他后面,不再保持沉默,低声说道——
“这些都是加马乔和他的国民卫队干的。”
接着,他把头向左肩膀倾斜,同时紧紧地把嘴唇闭上了,由于用力过大,两侧嘴角上鼓起了一个小包。他衣兜里放着任命他做政府首脑的任命书,此时他急于进入自己的角色。
在一个长方形的会客厅里,几面高大的镜子上布满了被石头砸过的痕迹,幔帐都被撕掉了,镜子台上的华盖被打成了碎片,一大群低声咕哝的人和加马乔的号叫声穿过百叶窗传递到佩德里托和富恩特斯的耳朵里,他俩此时正懒散地站在昏暗中,倍感孤独。
“这畜生!”佩德里托·蒙泰罗大人咬牙切齿地骂道,“我们必须想办法尽早送他和他的国民卫队去与赫尔南德斯打仗。”
旁边的那位新政客又把头猛地偏向一边,喷出了一口烟圈表示同意用这种办法把加马乔和他的那帮惹麻烦的暴徒赶出镇子。
佩德里托·蒙泰罗厌恶地看着荒凉的地板,看着环绕房间挂着的镶金画框,画框里剩余的画布就像肮脏的破布一样。
“我们不是野蛮人。”他说。
这就是知名的佩德里托大人说的。他是一位很善于打伏击战的游击队战士,说服了他的将军兄弟同意在苏拉科按照民主原则组织政府。昨天晚上,他在与欢迎他的支持者在林康展开恳谈会,他对富恩特斯先生说明了自己的意图——
“我们要组织起一次投票,请人民选择是否同意把我们这个可爱的国家委托给我的那个充满了智慧和勇气的、那个战无不胜的英雄兄弟的手中。这应该是一次公民投票。你理解吗?”
富恩特斯先生满脸皱皮,喘着粗气,头微微向左偏,噘起嘴唇吐出一股细细的蓝色烟雾。他理解了佩德里托大人的意思。
佩德里托大人对政府大楼遭受的破坏感到恼怒,因为整栋大楼里没有留下任何完整的东西,没有一把椅子是完整的,没有一张书桌是完整的。虽然他很生气,但他没有大发雷霆,因为他感觉到自己很孤独。他的英雄兄弟此时距离他非常遥远。此外,他这个时候正在发愁自己的午睡。他过艰苦的野营生活已经有一年多了,这段生活最后的行动就是对苏拉科发动大胆的猛攻——这个省的财富比这个国家其他省份加起来还要多。可如今他在这栋既舒服又奢侈的政府大楼里竟然找不到一处可以睡觉的地方。他想报复一下加马乔这个人。加马乔在广场中央做的热烈讲演,虽然让公众感到愉快,但听上去就跟把一个卑劣的坏蛋丢进一个炽热的火炉子中发出的粗俗号叫。在讲演中,加马乔不时地用胳膊擦脸上流下来的汗水;他讲演时衣服敞开了,还把衣袖撸到胳膊肘之上;他从始至终一直戴着那顶插着羽毛的三角帽。他就是用这种坦率的方式保护他的国民卫队的司令官的象征的。赞成声和阴沉的怨言不时传到他的耳朵里。他认为应该立即向法国、英格兰、德国、美国宣战,因为他们引进了铁路、采矿企业、殖民制度。他们在虚伪的掩护下,剥削这片土地上的穷人。在野蛮人和醉鬼的帮助下,贵族们又把穷人变成辛苦劳作的可怜奴隶。贫民四处乱丢他们的肮脏斗篷,大声叫喊着同意。加马乔充满信心地号叫道,只有蒙泰罗将军才能完成爱国的任务。众人再次表示同意。
早晨渐渐离去;人群中仍然有混乱的迹象,不断有人流涌动和聚集。有些人去墙根下和树下找阴凉。骑马人策马跑过,嘴里还大声叫喊着;那些戴着墨西哥宽边草帽的人,已经把草帽摆平,躲避脑袋正上方的太阳。他们缓慢地走进街道,街道上客栈打开的大门很吸引他们,因为那里不仅阴凉,还有吉他发出的柔和音调。国民卫队的队员们要睡午觉,他们的雄辩家首长加马乔感到了疲惫。下午,天气比较凉快了,他们再次集合起来,为公众进行操练。驻扎在林荫大道上的蒙泰罗的几支骑兵小分队,在没有跟任何人商量的情况下就骑马在大街上拿着长矛来回演习冲锋。苏拉科的国民卫队为此感到吃惊,但没有生气,因为苏拉科人不知道如何质疑军队的奇怪举动。军队被视为国家的秩序。苏拉科人认为军队的举动是某种操练,不能怀疑。但他们甚至没有独立的理智去质疑军队的动机。他们的国民卫队的首长那个演说家加马乔,此时喝醉了酒,正在家里睡觉。他的光脚板令人恶心地向上翻着,就像死人的一样。他那张口若悬河的嘴咧着。他的小女儿,用一只手挠着他的头,另一只手在他那张因日光曝晒而皮肤开始剥落的脸上晃动着一张绿色的大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