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巴里奥斯停下脚步与古尔德夫人说话的时候,安东尼娅则漫不经心地举起手中的扇子,好像是要给自己戴着透明花边头巾的头部遮阳。她那蓝色的眼睛,在黑色的睫毛下闪耀着清晰的光芒,她的目光先在父亲身上停留了一小会儿,然后转移到一个最多只有30岁的男人身上。那个男的,中等身高,身体很敦实,穿着一件薄外套。他手扶着一个有弹性的笞杖,正从远处向马车这边张望;他立即发现有人在看他,便默默地走过来,把胳膊肘靠在马车门上。
他穿着一件衬衫,领口开得很低,领带结很大。他的服装很有格调,戴着圆形的帽子,穿着涂漆的皮鞋,让人想起法国人的高雅;不过,他是正宗的西班牙后裔。他上唇的胡须很蓬松,金色的络腮胡须很短,卷曲着,掩盖不住鲜艳的红嘴唇,那嘴唇总是给人一种噘嘴生气的感觉。他丰满的圆脸有西班牙白种人在美洲后裔才有的那种温暖的、健康的肤色,那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被家乡的阳光晒黑过。马丁·德科德生在科斯塔瓦那,但很少在这片土地上挨太阳晒。他家的人都在巴黎定居,他本人在巴黎学习法律,涉足文学,有时高兴起来就盼望自己成为具有西班牙血统的何塞·玛丽亚·艾雷迪亚那样的诗人。有时为了消磨时间,他就放下身价给斯特玛尔塔的一家大报社写有关欧洲事务的文章,专栏题目是“来自我们的特派记者”,但作者身份其实是个公开的秘密。在科斯塔瓦那,人们因妒忌不愿谈论同胞在欧洲的事,但大家都知道这位专栏作者是“德科德的儿子”,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有可能爬入上流社会。实际上,他是个懒散的花花公子,与一些精明的记者有来往,能自由出入几家报社的办公室,记者们寻欢作乐时总喜欢找上他。他的生活,既沉闷,又浅薄,但被披上了大肆胡言乱语的闪光,就像一个愚蠢丑角需要穿上的五颜六色闪光装饰片的戏服一样。他假装自己拥有法国人的风格,但最没有法国人的博大胸怀。他实际上只不过是给无聊的冷漠摆出高人一等的聪明劲儿罢了。有关他的祖国,他经常对法国朋友说:“设想在看一幕由政客和歹徒这类角色演的滑稽戏,他们的偷窃戏、阴谋戏、刺杀戏都演得很滑稽,他们表演的态度也极度诚恳。这幕戏有趣得令人尖叫,整幕戏都很血腥,演员们坚信他们正在影响世界的命运。对有鉴别能力的人来说,政府是极为滑稽的,任何国家的政府都很滑稽;但我们南美洲实在是滑稽得没有个限度。有正常理智的人根本无法参与到这幕结局悲伤的滑稽戏中去。我们如今已经听说了这么多里比热党徒的故事,但他们确实是在以极为独特的滑稽方式使这个国家变得适于居住,甚至想偿付一些债务。朋友们,为了对你们自己的债券持有人好一点,你们最好尽全力说里比热先生的好话。确实,如果我在信中读到的是真的话,他们有某种成功的希望。”
接下来,他会以吵架的激情继续对文森特·里比热的主张进行讲解——比如,这个忧郁的小男人,虽然心存善意,但仍然苦恼;他打赢了几场战役;蒙泰罗是谁;铁路新贷款的情况;支持大面积殖民的宏大金融方案。
他的法国朋友会给予这个矮男人很高的评价。一份巴黎的杂志请他写一篇有关局势的文章。他写的语气很严肃,但内容很轻浮。后来,他问一个朋友——
“你读了我写的有关科斯塔瓦那重建的文章了吗?好不好笑?”
他幻想自己能成为地地道道的巴黎人。但实际情况相去甚远,他有永远做个不入流的业余作家的危险。他乱说笑话成性,最后达到漠视自己本性的地步。有一天,他突然被选为苏拉科小型武器委员会的执行委员,这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把这归结于“可爱的同胞”最擅长的荒谬举动之一。
“这好像是飞来的横祸。我,我,执行委员。这是我头一回听说!我都不知道步枪是什么。这太荒谬了!”他对自己可爱的妹妹说;在他家里,除了与父母说话,兄弟姐妹之间都用法语。“你应该看看这封密信!有八页纸,一页不少,整整八页!”
这封信,由安东尼娅执笔,但署名是何塞先生。何塞先生在信中请求这位“年轻有才华的科斯塔瓦那人”出面为公众做事,并亲密地称德科德是自己的教子,是个既有钱又有时间的人,交际广泛,由于家庭背景和所受教育良好,完全可以给予信任。
“这意味着,”马丁对妹妹冰冷地说,“我不能应该乱花钱,不能向这里的临时代办泄露秘密。”
整件事都是背着战争部长蒙泰罗的,他是里比热政府中不被信任的一员,但又很难立刻抛弃。在巴里奥斯的部队获得新步枪之前,他一直被蒙在鼓里。总统的处境很困难,但他是唯一知道内情的人。
“多么有趣啊!”马丁的知己妹妹评价道;她的哥哥,像个巴黎最大的吹牛皮大王一样,反驳道:“这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这个国家的首脑,在个别公民的协助下,在地下埋设一颗地雷,而且是瞒着不可或缺的战争部长。是的!我们是无可匹敌的!”他放声大笑起来。
后来,马丁的妹妹吃惊地发现,虽然他面临的任务很困难,但他在完成任务中展示出很高的热情和能力。由于他总是想了解更多的详情,这使得他的任务很难完成。她从来没有看到过马丁在生活里曾经如此的不辞劳苦。
“这事让我很开心,”他简单地做了说明,“我被骗子包围了,他们不断想把各种破武器卖给我。他们都很迷人;他们邀请我去昂贵的餐厅吃饭;我让他们保持着希望;这事好玩极了。不过,真正的交易是另一回事。”
交易完成后,他突然宣布他希望守护这笔珍贵的货物安全地抵达苏拉科。他说,这宗交易虽然滑稽,但值得跟踪到底。他低声咕哝着自己的想法,用力地捋着金色胡子。年轻的妹妹眯缝起眼睛敏锐地看着他(最初有些吃惊),然后缓慢地断言道——
“我认为你是想去看安东尼娅。”
“谁是安东尼娅?”科斯塔瓦那的花花公子问道,语气中透露出气恼和轻蔑。他耸了耸肩,转身就走。他的妹妹在他背后快活地大声叫道——
“安东尼娅,你认识她,她过去梳着两根长辫子。”
他八年前就认识安东尼娅,那时阿韦兰诺斯在欧洲有一份好工作,而安东尼娅当时是16岁,身材高大,虽然年轻但很严厉,性格已经成形,敢蔑视他那矫揉造作的假聪明劲儿。有一次,她不耐烦了,愤怒地斥责他生活没有目标、言语轻浮。他当时20岁,家里的唯一男孩,被溺爱坏了。他被骂得惊慌失措,在这个无足轻重的小女生面前丧失了优越感。但这次事件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在他眼睛里,妹妹的女朋友只有两类:要么是有点像安东尼娅的,要么是完全不像的。他暗中对自己说这简直就等于被荒谬地判处死刑。后来,德科德兄妹不断收到从科斯塔瓦那传来的有关他朋友和阿韦兰诺斯的消息——这位前大臣被捕了,受到了令人憎恨的对待,大臣的家庭遭遇危险和苦难,大臣身无分文地回到苏拉科,那女孩的母亲逝世了。
蒙泰罗在德科德还没有回到科斯塔瓦那,就宣布起义了。于是德科德只能走一条弯路,先穿越麦哲伦海峡,然后乘坐OSN公司的船沿着西海岸航行。他把珍贵货物及时送到了,人们的惊恐情绪这才变得有希望和决心。在公开场合,他被大家族当作好朋友。私下里,虽然何塞先生仍旧虚弱得晃晃悠悠,但热泪盈眶地拥抱了他。
“你脱颖而出了!我知道德科德能做大事。唉!最让我们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何塞先生动情地哀叹道。他再次拥抱了自己的教子。现在正好是有智慧和有良心的人团结对付危险的时候。
这位被西欧收养的孩子马丁·德科德,确实感觉到了周围环境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他被动地接受拥抱,一言不发地听对方说话。他被大家的热情所感动,尽管这些人并不理解欧洲人的政治观点已经发展到更加高雅的阶段。在阿韦兰诺斯家昏暗的空旷客厅里,当高个子的安东尼娅踏着轻快的步伐走过来,把手伸给他(以她无拘无束的方式),并低声说“马丁先生,我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的时候,他感到无法告诉面前的这两个人,他有意在下个月的那批货到来前洗手不干了。与此同时,何塞先生继续发表赞扬之词。只要有新人来,就能提升公众的信心,更何况是国家重建的杰出捍卫者,这为家乡的年轻人竖立了榜样,肯定能在向世界解释这个党的政治信仰方面发挥有价值的作用!所有人都读过著名的《巴黎评论》上的那些华丽文章,如今这些文章的作者公开在世界面前露面了,这是个公开表达信心的行为。年轻的德科德的内心被一阵不耐烦的混乱困扰着。他原计划借道美国的加州返回欧洲,在此期间要游玩一下黄石公园,参观一下芝加哥、尼亚加拉瀑布,然后再去加拿大看看,也许在纽约待一阵子,肯定要在纽波特多待一段时间,为此他准备了好几封介绍信。安东尼娅的手势很坦率,她说话的声音中那股激动人心的热情竟然丝毫没有改变。他深深鞠了一躬后说道——
“你们的盛情迎接让我难以言表感谢之情;一个人回到自己的祖国,有什么好感谢他的呢?我肯定安东尼娅小姐不赞成这种做法。”
“先生,我当然不赞成,”她非常平静大方地说,这是她的一贯风格。“你能回来,别人也能回来,无论谁回来,任何人都会高兴。”
马丁·德科德没有提自己的计划。他不仅没有把那计划向任何人吐露一个字,而且仅在两周之后,他就坐在古尔德家(古尔德家当然很愿意他来做客)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一副有教养的亲密样,并问女主人有没有察觉到他从那天起有了显著的变化——根据他的解释,他自己的风度变了,变得更加高贵和庄严了。听到这话,古尔德夫人把脸完全转向他,微微睁大眼睛好像是在询问,沉默中流露出一丝微笑,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很招男人们喜欢,因为在她充满智慧的关注中,传递出一种特殊的热情和细致入微的忘我。德科德继续保持着镇静,因为他感到自己不再是地球上的累赘。听到他说得那么肯定,她便凝视起面前的这位苏拉科的记者来。突然,古尔德夫人瞥了安东尼娅一眼。此时安东尼娅直挺挺地坐在那把西班牙式直背沙发上,用一把大黑扇子缓慢地扇着自己优美的身体,一双交叉的脚的脚尖露在黑裙边缘外面。这时,德科德的眼睛也盯着那里看,并低声说阿韦兰诺斯小姐知道他的这个令人意外的新职业。按照他的说法,在科斯塔瓦那,干这个职业的人一般是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黑鬼,或身无分文的律师。面对古尔德夫人既文雅又大胆的凝视,他转而对自己同情起来,低声说出几个字,“我为国效劳!”
最后,德科德马上就接受了何塞先生的强烈恳请,接管当地报纸,让这个“雄心勃勃的省份发出自己的声音”。何塞先生一直怀有这个愿望。前不久,他还从美国运来印刷机器(中等规模)和大量纸张;他一直在寻找合适的人选。即使是斯特玛尔塔的莫拉加先生也没有能找到合适的人选,如今这个需要更加迫切;必须办一份机关报去对抗蒙泰罗这帮人散布的谎言:他们散布丑恶的诽谤,呼吁人们举起手中的匕首彻底推翻布兰科党的统治,消灭所有残余的野蛮人、歹毒的木乃伊、软弱的瘫痪者,因为这些人与外国人一起阴谋获取这个国家的土地,奴役人民。
阿韦兰诺斯被黑人的自由主义倾向吓坏了。出版发行一份报纸是唯一应对之策。如今最佳人选找到了,就是德科德,几个醒目的大黑字挂在广场旁边一栋房子的窗户之间。这栋房子的旁边就是安扎尼大百货店,里面卖靴子、丝绸、金属器具、平纹细布、木制玩具、银质手、腿、头、心(谢恩奉献物)、念珠、香槟酒、女人的帽子、药品,甚至还有几本法文纸皮书。那几个黑色大字是“波文尼尔办公室”。马丁就在这间办公室里制作他的单张对折出的报纸,每周出版三次;当皮肤泛着黄光的安扎尼身上穿着宽大的黑色套装,脚上穿着绒毡做的拖鞋,在自己众多的店铺门前巡视的时候,苏拉科首席记者会不时在他身边跑来跑去,他正在忙着做他的那份令人敬畏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