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卡特夫妇要到奥马哈去几天,把安东妮亚留下来守屋。自从传出了有关瑞典姑娘的丑闻,维克·卡特没法使他的老婆走出黑鹰镇一步,如果没有他陪伴的话。
卡特两口子走后第二天,安东妮亚过来看我们。祖母看到她似乎焦躁不安,精神不正常。“你心里好像有什么事儿,安东妮亚,”她担心地问。
“是呀,伯丹太太。昨天晚上我睡不着觉。”她踌躇了一下,然后告诉我们,卡特先生临走时表现得有点古怪。他把所有的银器都放在一只篮子里,塞在她的床底下,另外还有一箱据他对她说是非常贵重的票据也放在一起。他要她答应在他出门后不离开这屋子到外面去住宿,也不晚上出去待得太晚。他严厉禁止她晚上要任何一个她熟悉的姑娘来陪伴她。他说,她会完全平安无事,因为他刚在前门上装了一把新的弹簧锁。
卡特在这些细节上那么一再叮咛,使她现在感到一个人待在那里心里很不安。她过去就不喜欢他老是到厨房里来要她做这做那和望着她的那种样儿。“我觉得他好像又在那里耍什么鬼花样,想用什么法子来吓唬我一下。”
祖母马上就担心起来。“我认为你有了这样的感觉,就不该再待在那里。你既然已经答应了,我想,你把那房子丢下没人看守也不行。也许吉姆会愿意去睡在那里,你晚上到这儿来睡。你在我的屋子里,我会感到放心一些。我想吉姆能像你一样看守好他们的那些银器和旧高利贷票据的。”
安东妮亚转身热切地对着我,“啊,吉姆,你愿意吗?我要把我的床铺打整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给你睡。那真是一间很凉快的房间,床铺就在窗口。昨天夜里,我都不敢开着窗户睡哩。”我喜欢我自己的房间,我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喜欢卡特家的房子,可安东妮亚看样子非常焦虑不安,因此我同意试一试这样的安排。那一夜我感到睡在那里同睡在任何地方一样,第二天早晨回家时,东妮做了很好的早餐在等我。祷告完毕,她同我们一起坐下来吃饭,好像以前在乡里的时候一样。
在卡特家睡的第三天夜里,我突然被惊醒了,迷迷糊糊感觉到听见一扇门打开又关上。然而一切重归于宁静,我一定是马上又睡着了。
接着我所知道的是,我感到有人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我是处在半睡半醒状态,可我心里断定,不管他是谁,他会拿走卡特家的银器。也许如果我不动弹的话,他会找到那些银器,把它拿走,不来找我的麻烦。我屏住气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只手轻轻地搭到我的肩膀上来,同时,我感到有一个毛茸茸的发着科隆香水味儿的东西在刷着我的面孔。即使屋子里突然之间被灯光照得雪亮,我也不会比现在更清楚地看明白了那张我所熟悉的可憎的胡子蓬松的面孔在对着我。我抓住一把络腮胡子,拽着,一边大声喊叫起来。抓住我肩膀的那只手立即卡住我的喉咙。那人发疯了;他弯腰站在我面前,一只手掐住我的喉咙,另一只手打我的面孔,他发出嘘嘘嘘嘻嘻嘻的狞笑声,同时抛出一连串的骂人的话。
“这就是我不在家时她干的好事,是不是?她在哪儿,你这个臭狗崽子,她在哪儿?你在床底下,是吧,你这个婊子婆?我晓得你的鬼把戏!等着我来抓住你!我要先把你弄到这里来的这只大耗子收拾了。他给捉住了,好得很!”
只要他卡着我的喉咙,我就毫无还手的余地。我抓住他的大拇指,往后扳,直到他大叫一声松开了手。我一跳站了起来,很容易就把他打得趴在地上。我向着敞开的窗子猛冲过去,撞在纱窗上,把纱窗撞了出去,我跟着它一起跌进院子里。
突然之间,我发现自己穿着长睡衣,奔跑着穿过黑鹰镇最北头的街道,就好像一个人有时在噩梦中发现自己在干什么似的。到了家,我从厨房的窗口爬进去。我满脸是从鼻子里和嘴唇上流出来的血,可是我太不舒服了,不想动手洗抹,我在衣帽钩上找到一条披巾和一件大衣,就在大厅的沙发上躺了下来,尽管受了伤,还是睡着了。
早晨祖母在那里发现了我,她吓得大声喊叫,把我惊醒了。的确,我是一个被打得五痨七伤的人。她扶我到我房里去时,我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样子。我的嘴唇给打烂了,肿得像猪嘴巴似的突起好高。我的鼻子看上去像一个大青梅,一只眼睛肿得闭了起来,并且青得吓死人的样子。祖母说我们必须立刻去请医生来,可我恳求她(以前我从来没有向她恳求过什么)不要去请医生。我对她说,只要没有人看见我或知道我出了什么事,我一切都可以忍受得了。我求她,连祖父也不要让他进我的房。虽然我虚弱和痛苦得不能加以说明,她似乎懂得了我的意思。她给我脱下长睡衣时,发现我的胸部和肩头伤得那么厉害,她哭了起来。她整个上午都在给我洗抹,敷泥罨剂,用阿尼卡酊剂给我擦身子。我听到安东妮亚在门外抽泣,可我请祖母要她走开。我感到我再也不想见她了。我恨她几乎达到了恨卡特的程度。是她使得我陷进了所有这些讨厌的境况。祖母老是说,我们应该谢天谢地,幸而是我在那里,不是安东妮亚。可是我把破相了的脸朝着墙那边睡着,感觉不到有什么特别值得感激的。我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祖母不要让任何人到我身边来。要是这个奇闻一旦传出去,就会谈个没完没了。我很能想象坐在杂货店里的那些老头儿对这个话题会怎么样。
祖母在想方设法使我感到舒服一些的这段时间,祖父跑到火车站去,打听到维克·卡特曾乘东边来的夜班快车回家来过,那天早晨又乘六点钟的火车到丹佛去了。站长说他脸上横一条竖一条地贴满橡皮膏,左手用吊带吊着。看样子他精疲力尽,站长问他头天夜里十点钟以后他出了什么事情,卡特把他骂了一顿,说他要为了他的无礼叫铁路上开除他。
那天下午,在我睡着的时候,安东妮亚和祖母一起到卡特家去收拾她的衣箱。她们发现那屋子上了锁,她们不得不打破窗子,进到安东妮亚的寝室里去。那里什么都是乱七八糟的。她的衣服给从衣櫥里拿了出来,丢在房间中央,撕破踩坏了。我的衣服更被搞得不像样子,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这些衣服了;祖母把这些衣服放在厨房的炉灶上烧掉了。
正当安东妮亚把她的衣服装进皮箱,整理她的房间,准备离开的时候,前门的门铃猛烈地响了起来。卡特太太站在那里——被锁在外面,因为她没有新锁的钥匙——她气得头在发抖。“我劝她控制一下自己,否则她会中风的,”事后祖母说。
祖母根本就不让她看见安东妮亚,只是让卡特太太坐在大厅里,对她讲述前一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她对卡特太太说,安东妮亚受了惊吓,准备回家去待一阵子;盘问这个姑娘没有什么用处,因为发生的事她一点也不知道。
接着卡特太太讲了她自己的经历。前一天早晨她和她丈夫从奧马哈一同动身回家。他们须在维摩尔中转站停留几个小时,等着搭去黑鹰镇的火车。在等车的时候,卡特在车站离开她,到维摩尔银行去办点事情。他回来时告诉她说,他还得在这里过夜,她可以先回家去。他给她买了车票,把她送上火车。她看到他把一张二十元的钞票同她的车票一起塞进她的手提包里。她说,那张钞票本该马上就引起她的怀疑——可是她却没有。
在换车的小镇上,火车到站从来没有人大声喊叫,因为人人都知道它什么时候进站。卡特把他妻子的车票拿给列车员看了看,在开车以前让她在她的座位上安顿下来。一直到近黄昏的时候,她才发现她坐的是开往堪萨斯市的特别快车,她的车票上填明是到那里,卡特一定是故意策划的。列车员告诉她,维摩尔开往黑鹰镇的火车是在开往堪萨斯市的火车开出十二分钟以后才到维摩尔。她立刻就明白了她丈夫玩这个鬼把戏是要甩开她,一个人回黑鹰镇去。她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好继续乘火车到堪萨斯市,再坐第一班快车回家。
卡特要比他妻子早一天到家,有很多更简便的办法。比如,他可以把她留在奥马哈旅馆里,说他要到芝加哥去几天。显然他的乐趣之一便是尽可能地伤伤她的感情。
“卡特先生会得到惩罚的,伯丹太太。他会得到惩罚的!”卡特太太点着她像马头似的脑袋,转动着眼睛断言说。祖母说她对此深信不疑。
卡特确实喜欢他妻子把他看作一个恶魔。从某一方面来说,他需要从她歇斯底里的本性中得到刺激。也许他从他老婆的盛怒和惊讶中比从他自己的经验中更能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放荡鬼。他放荡的热情可以消退,但卡特太太却会永远相信他是放荡的。他所指望的就是在一次越轨行为终了时同他妻子算帐——就像一次吃了很久的午餐之后,喝最后一杯烈酒一样。他真正缺少不了的刺激,就是同卡特太太吵架!
[1]安纳波利斯,美国马里兰州首府和港口。有创办于一八四五年的海军军官学校。
[2]克里斯的昵称。
[3]居住在北欧寒冷地区的人。
[4]布思,美国著名演员,以演莎士比亚的悲剧著称。
[5]参孙,《圣经》上的英雄人物,后被敌人挖去双眼。
[6]《穷理查的历书》是美国科学家、独立革命领导人本杰明·富兰克林所编的一本新历书,上面刊登了大量的警句、谚语、成语、格言等。
[7]美国风俗,五月节那天,把一只放花或糖果的篮子挂在所喜欢的人的门前。
[8]维吉尔(公元前70—前19),古罗马诗人。
[9]《伊尼德》,维吉尔的叙事诗。
[10]布哈拉,俄国城市。
[11]拉普人,住在拉普兰(北欧挪威、瑞典等北部地区)的一个身材矮小的蒙古种族,大部分是游牧民族。
[12]科罗纳多,美洲早期的西班牙探险家。
[13]科尔多瓦,西班牙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