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六,安布罗希赶着大车来到后门口,安东妮亚从车上跳下来,像过去那样,跑进我们的厨房。她穿着鞋袜,上气不接下气,显得很兴奋。她开玩笑似的摇摇我的肩膀。“你没有把我忘掉吧,吉姆?”
祖母亲了亲她。“上帝保佑你,孩子!你现在既然来了,就得好好儿干,让我们脸上也光彩。”
安东妮亚热切地朝屋子四面望着,对每一样东西都赞不绝口。“我到城里来了,大概会成为你们更喜欢的那号姑娘,”她满怀希望地提出来。
安东妮亚又近在我们身边了,多好啊!每一天,几乎每一个晚上都能看到她!哈林太太发现,她最大的缺点就是常常停下手头的工作来同孩子们玩耍。她会同我们在果园里赛跑,或者,当我们在牲口棚里打干草仗的时候,她参加到这一边或那一边去作战,要不就装做从山上下来的一只老熊,把尼娜背走。东妮学英语学得真快,到学校开学的时候,她已经讲得跟我们一样好了。
东妮崇拜查利·哈林,我很妒忌。因为他在学校里总是班上的头一名,他还会修水管和门铃,会把钟拆开,她似乎把他看作王子一类的人物了。凡是查利要她做的,她都不嫌麻烦。她喜欢在他出去打猎时给他包午餐吃的东西,喜欢给他补打球的手套,给他钉猎装上的钮扣,给他烤他爱吃的果仁蛋糕,在他同父亲出门旅行时,给他喂那只塞特种猎狗。安东妮亚用哈林先生的旧衣服给自己做了双布工作便鞋,穿着这双鞋,她跟在查利后面到处跑,气喘吁吁地一心想讨他的喜欢。
除开查利,我想她最爱的要数尼娜了。尼娜还只有六岁,可是她比其他的孩子都要复杂一些。她喜欢空想,有着种种不说出口的偏爱,因而容易生气。稍有不如意或不愉快,她那天鹅绒似的棕色眼睛里就会含一包眼泪,她会翘起下巴不声不响地走开。要是我们去追赶她,设法抚慰她,也毫无用处。她会气鼓鼓地一直往前走去。我常想,世上没有一个人的眼睛长得有尼娜的眼睛那样大,或是含着像尼娜那样多的眼泪。哈林太太和安东妮亚总是袒护她。我们从来是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指责仅仅是:“你们把尼娜弄哭了。好,现在吉米可以回家了,萨莉得去复习算术。”我也很喜欢尼娜,她是那样离奇有趣,不可捉摸,而且她的眼睛长得真漂亮,可是我常常想去使劲地摇她一下。
那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晚上我们在哈林家玩得快快活活。如果他在家,孩子们就得一早就上床睡觉,要不就是他们过来,到我家来玩。哈林先生不光需要一座安静的屋子,他还需要他的妻子专心照应他。他总是把她邀到西侧他们的房间里,整个晚上同她谈他们生意上的事。虽然当时我们没有意识到,我们游戏的时候,哈林太太是我们的观众,我们总是指望她给我们出主意。她那种敏捷的笑声最使人听了高兴。
哈林先生寝室里有一张书桌,窗户下面放着他专用的安乐椅,那是别人从来不去坐的。夜晚,当他在家的时候,我可以在窗帘上看到他的影子,那在我看来,是个非常骄傲自大的影子。只要他在那里,哈林太太对其他任何人都不注意了。在他上床睡觉之前,她总要搞一餐熏鲑鱼或鳀鱼和啤酒给他吃。他房里放着一盏酒精灯,还有一个法国式的咖啡壶,夜里随便什么时候他想要喝咖啡,他妻子就给他煮。
黑鹰镇的父亲们在家庭生活习惯之外,大多没有什么个人的癖好;他们付帐单,下了班回家推婴儿摇车,在草地上移动洒水器浇花浇草,礼拜天带着家人乘车出游。因此,在我看来,哈林先生那一套有点专制和唯我独尊的味道。他走路也好,谈话、戴手套、握手也好,总像一个感到自己有权有势的人。他个子不高,可是他把头那么目中无人地昂着,使他看起来像个发号施令的人物,他的目光里还有一种大胆和挑战的神气。我常想,安东妮亚常常提到的那些“贵族老爷”大概和克里斯琴·哈林很相像吧,也像他那样,穿着带披肩的大衣,小指头上还有一颗闪闪发光的金刚钻。
只要那父亲不在家,哈林家里是永远不得安静的。哈林太太、尼娜和安东妮亚发出来的喧闹声简直像有一大屋子小孩在吵闹,而且通常总有人在弹钢琴。只有朱莉娅是唯一安排了一定时间练琴的,可是她们大家都弹。弗朗西丝中午回家,弹琴一直要弹到午饭上了桌。萨莉从学校回来,连帽子和外衣都不脱就坐下来叮叮咚咚地弹起黑人剧团带到镇上来的种植园歌曲来。就连尼娜也要弹弹瑞典婚礼进行曲。
哈林太太曾从名师学过钢琴,她设法安排每天练习一下。我很快就知道了,如果派我过去办件事,发现哈林太太在弹琴,就得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直到她对我转过身来。她那五短三粗的身体稳稳地竖在琴凳上,小而胖的手敏捷利索地在琴键上移动,两眼神智集中地紧紧盯着乐谱——这一切如今仍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