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着夏装的出狱者重新坐在了沙发上。红胡子从房间的一侧走到另一侧,又是叹息,又是摇头:“好了,别生气,老头的脾气太暴躁了。您是刚从别的地方来的吧?”“嗯,我是,我过去是……”那红色的大墙,美丽的大墙,一间间牢房,他在不由自主的思念中凝视它们,他的背紧贴着那面红色的墙,一个聪明人建造了这面墙。他不走。这个男人像个木偶似的从沙发上滑到地毯上,身子向下落的时候把桌子推到了一边。“怎么了?”红胡子大叫起来。出狱者的身体蜷缩在地毯的上方,帽子滚落在他的手旁,他的头往上顶,嘴里呻吟着:“到地里去,到地里去,那儿暗。”红胡子扯住他说道:“看在上帝的分上。您这是在别人家里。要是老头来了的话。起来。”但怎么也拉他不起来,他附着在地毯上,继续呻吟。“轻一点儿,看在上帝的分上,要是老头听见的话。我们这就会好的。”“谁也休想让我离开这里。”像只鼹鼠。
红胡子见无法使他起来,便挠了挠自己太阳穴处的鬈发(3),把门关了,随即一屁股坐到了这男人的边上。他抬起膝盖,看着面前的桌腿说道:“这下好了。安心呆着吧。我也坐下了。虽然不大舒服,但干吗不呢。您是不会说自己的事的,那我就给您讲点事吧。”出狱者发出呻吟,头枕在地毯上。(他为何叹气呻吟?必须下定决心,必须走出一条路来,——而你却找不到任何路,弗兰茨。从前的破烂你不想要,在监狱里你也只是呻吟、躲藏而没有思考,没有思考,弗兰茨。)红胡子愤怒地说道:“人不该太难为自己。应当听听别人的话。谁说您出的事多了。上帝是不会让任何人从他的手中溜掉的,不过还另外有那么一些人。大洪水来临之际,诺亚往他的方舟,他的船上,都放了些什么,您难道没有看书吗?每件东西都是一对。上帝没有忘记他们中的每一个。他甚至连头上的虱子也没忘。对他而言,都是可爱的宝贝。”这人在地上哀鸣起来。(哀鸣是不用花钱的,一只生病的老鼠也会哀鸣。)
红胡子没去管他,挠着自己的脸说道:“世上的事很多,人年轻时和年老时可以说的事很多。我要讲给您听的,呃,就是查诺维希的故事,斯特凡·查诺维希。您大概还没听过。您如果感觉好些,就坐起来吧。血都涌到脑袋上对身体不利。我的父亲在世时给我们讲过很多事,他跟我们本族的其他人一样,云游四方,他活了七十岁,母亲过世后他也跟着去了,见多识广,是个聪明人。我们是七只饿狼,没有东西吃的时候,他就给我们讲故事。虽说填不饱我们的肚子,却也能让我们忘掉饥饿。”地上那低沉的呻吟仍在继续。(一头病骆驼也会呻吟。)好了,好了,我们知道,世上不光只有黄金、美女和福来登。那么,查诺维希是谁,他的父亲是谁,他的父母都是谁?乞丐,和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一样,小商小贩,做生意的。老查诺维希从家乡阿尔巴尼亚跑到了威尼斯。他很清楚自己去威尼斯的原因。有的人离开城里去到乡下,有的人又离开乡下进到城里。乡下更安静些,乡下人什么事都爱来回折腾,你可以说上几个小时,如果运气好的话,能挣几个小钱。再来城里看看,也很难,不过,这里的人相互靠得更紧一些,而且他们没有时间。非此即彼。见不到牛的影子,有的是拉车的快马。有所失便有所得。老查诺维希心里有数。他首先卖掉手头能卖的东西,随后拿起牌和人玩了起来。他这人不诚实。他利用城里人没有时间又想娱乐的心理做起了生意。他使他们得到娱乐。这花掉了他们好多钱。老查诺维希是个骗子,作弊者,但他很有头脑。农民让他难受,他在这里活得轻松一些。他过得很好。直到有一天,有个人突然发觉自己被骗了。这恰恰是老查诺维希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挨打,警察,最后老查诺维希只好带着他的孩子们溜之大吉。威尼斯的法庭四处通缉他,老查诺维希心想,可千万不要和法庭对上话,他们不理解我。他们也没能抓住他。他身边有马,身上有钱,他又返回阿尔巴尼亚住下,购置了一份田产,是整整一座村子,他把孩子们送进高等学校念书。他活了很大年纪,寿终正寝,受人尊敬。这便是老查诺维希的一生。村民们为他的死痛哭流涕,而他生前却不愿容忍他们,因为他始终记得,当他站在他们面前,拿出他的那些小玩意儿——戒指、手镯、珊瑚项链——的时候,他们只是翻来覆去地摆弄、触摸,最后一个个地走掉,而把他孤零零地晾在那里。
“您知道,父亲如果只是一株小草,他就想要儿子变成一棵大树。老查诺维希对他的儿子们说过:我在阿尔巴尼亚这地方做货郎,做了二十年,却一事无成,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没把自己的脑袋扛到属于它的地方。我送你们去上大学,去帕多瓦(4),骑马、坐车去,学完之后别忘了我,这个和你们的母亲一起曾挂念过你们的人,这个晚上同你们一起,像头公猪似的,同你们一起睡过树林的人:我过去也是自作自受。那帮农民榨干了我的血汗,就跟对付灾年一样,我都快要枯萎了,我钻进了人群,我这才没有丧命。”
红胡子自顾自地大笑起来,摇着脑袋,晃着身子。他们坐在地毯上,旁边是地板:“谁要是现在进来,只怕会以为我们俩都疯了呢,有沙发,却偏要坐到地上。得,随他的便好了,干吗不,只要喜欢就成。小斯特凡·查诺维希年轻有为,二十岁的时候就是一名了不起的演说家了。他很会上下周旋,使自己人见人爱,他很会和女人调情,对男人则彬彬有礼。在帕多瓦,贵族们向教授学习,斯特凡则向贵族们学习。在他眼里,他们个个都好。当他回到阿尔巴尼亚的家时,他的父亲还活着,见到他很高兴,也很喜欢他,还对人说:‘你们看哪,这才是闯世界的人,他不会像我似的和农民做二十年的买卖,他比他的父亲先进二十年。’那小子拂了拂他那真丝质地的袖子,往上捋了捋搭在额头处的漂亮鬈发,然后便去亲吻他那幸福的老父亲:‘而您,爸爸,为我省去了这糟糕的二十年。’‘这应是你一生中最好的年华,’老头一边说一边抚摩他的小子。
“于是年轻的查诺维希过起了奇迹般的生活,但那可不是奇迹。人们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他的钥匙可以打开每一扇心灵之门。他去了门的内哥罗(5),是以骑士的身份去游玩,带着车马和仆人,他的父亲看见儿子大有出息,心里十分高兴——父亲小草,儿子大树,——在门的内哥罗,他们把他称为伯爵和亲王。如果他说:我父亲叫查诺维希,我们住在帕斯特罗维希的一座村子里,我父亲为此很自豪!人们是不会相信他的。人们恐怕不会相信他的,于是,他把自己装扮得像个来自帕多瓦的贵族,看上去很是那么一回事,而且见人就熟。斯特凡大笑着说过:你们应该有自己的主意。他在人前冒充一个波兰富翁,他们也这样看待他,把他当作某个瓦尔塔男爵,而且,他们和他,双方都皆大欢喜。”
出狱者忽地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双膝跪地并偷偷地拿眼俯视那另一个人。这时,他目光冷冷地说了一句:“猴子。”红胡子鄙夷地回敬道:“那我就是一只猴子。反正猴子比有些人知道得还多。”那另一个又被迫重新躲到了地上。(你应该后悔;去认识发生了的事情;去认识什么是当务之急!)
“既是这样,我便可以继续往下说了。该向别人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年轻的查诺维希已经上了这条道,还要继续这样走下去。我没有亲眼见过他,我的父亲也没有亲眼见过他,但你完全可以想象出他的模样来。如果我问您,您,一个把我叫做猴子的人——人不应该鄙视生活在上帝的土地上的每一只动物,它们把自己的肉供给我们,除此之外,它们也为我们做下许多好事,想想马,狗,唱歌的鸟儿,我只在定期举办的集市上见过猴子,被链子圈着不说,还得玩把戏逗人开心,真是苦命,没有哪个人的命有这样苦的——,好了,我要问您,我叫不出您的名字,因为您不说您的名字:查诺维希,老的和小的,是如何取得进展的?您认为,他们有脑子,他们很聪明。但别的人也很聪明,活了八十岁却赶不上二十岁的斯特凡。人身上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和脚。必须具备会看世界的能力,并且还要进去闯一闯。
“那么听着,斯特凡·查诺维希都做了些什么,他见过世面,而且深知,完全没有必要去害怕人。看看,他们是怎样把路铺平的,又是怎样到了快要给盲人指路的地步的。他们愿意他如此:你就是瓦尔塔男爵。好的,他说,我就是瓦尔塔男爵。后来,他,或者他们,觉得这个还不够过瘾。既然能做男爵,为何就不能做做别的呢。阿尔巴尼亚有个名人,已经过世很久了,但老百姓纪念他,就跟纪念英雄一样,他叫斯坎德尔伯格(6)。要是查诺维希能够的话,他就会说:他本人就是斯坎德尔伯格。他在斯坎德尔伯格死去的地方说,我是斯坎德尔伯格的后代,他挺胸腆肚,说他就是阿尔巴尼亚的卡斯特里奥塔王子,他将重振阿尔巴尼亚的雄风,他的追随者在等着他呢。他们给他钱,好让他能够过上与斯坎德尔伯格之后相配的生活。他很讨人喜欢。他们去戏院倾听那些令他们感到惬意的无稽之谈。他们是付了钱的。如果那些惬意的事情下午或者上午落到他们的头上,如果他们本人也能在其中扮演某个角色的话,他们也是可以付钱的。”
那个穿着黄色双排扣夏装的男子重新爬了起来,一张有皱纹的脸阴沉着,他从高处俯视红胡子,清了清嗓子,声音完全走了样:“您说说,您,您这个小矮子,您大概有点不正常吧,不是吗?您大概脑子出了问题吧?”“不正常,也许。我先头是只猴子,这会儿又成了疯子。”“您说说,您,您坐在这里跟我胡说八道,到底想干什么?”“是谁坐在地上不愿起来?是我?沙发不就在我身后吗?那好,如果打扰您,我这就不说了。”
另一个人于是在环视房间的同时,抽出双腿,背对着沙发坐了下去,并将两只手支到地毯上。“您这样坐着就会舒服多了。”“这下您的胡言乱语也可以慢慢地停下来了。”“悉听尊便,反正我经常在讲这个故事,我无所谓。如果您无所谓的话。”但没过多久,另一个重又转回头来对他说:“您放心地把这个故事讲下去好了。”“您瞧。讲讲故事,互相说说话,时间就好过一些。我只希望让您开开眼。您刚才听说过的那个斯特凡·查诺维希搞到了好多钱,多到可以拿它们去德国旅游了。在门的内哥罗,他们没有揭穿他。从斯特凡·查诺维希身上能够学到的东西是他对自己和对人的了解。他是无辜的,就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鸟。瞧,他对世界没有丝毫恐惧:所有最伟大、最有权势的人物,最最令人敬畏的人物,均是他的朋友:萨克森选帝侯,普鲁士王储,他后来成为一名伟大的战争英雄,在他面前,御座上的奥地利女皇特蕾莎也会发抖。在他面前查诺维希却没有发抖。当斯特凡来到维也纳,被刺探他的人捉住的时候,女皇甚至抬头说道:放开那个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