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节 胡桂瑙入伍
孔代亲王的大军于1682年占领了阿尔萨斯地区,在此之前,胡桂瑙的祖辈很可能姓哈格瑙。
从言谈举止上来看,胡桂瑙完全就是个普通的阿雷曼人,他长得矮胖壮实,年纪轻轻就戴起了眼镜,或者更确切地说,从他在施莱特镇商业学校上学的第一天起,就戴起了眼镜。到战争爆发时,他都快三十岁了,无论是容貌还是举止,都已褪去了所有的青涩痕迹。
他在巴登和符腾堡地区做生意,有时在他父亲安德烈·胡桂瑙经营的阿尔萨斯科尔玛纺织品公司分店里帮忙,有时自担风险,做起阿尔萨斯地区的工厂代理生意,把各个工厂的产品放到父亲分店里销售。在行业圈子里,他素来以有抱负、慎言行、讲信用而出名,是个响当当的生意人。
毫无疑问,以他的商业头脑,他应该做做贩卖私运的生意,发发战争财,而不是去学什么作战本领。可当军方于1917年完全无视他高度近视这一事实,征召他入伍时,他却毫无异议地答应了。
虽然在富尔达接受培训期间,他仍然抽空做做这个或那个烟草生意,但很快就罢手不做了。不仅仅只是因为军务繁重,才让他对一切其他事情都有心无力,或者没了兴趣。原因很简单,不必为任何事情操心这种感觉真是太美好了,这让他想起了遥远的学生时代。
威廉·胡桂瑙同学仍然记得,当时在施莱特镇学校的毕业典礼上,校长慷慨激扬地宣布:这些拥有商业抱负的年轻人即将离开学校,体验生活的艰辛,体验生活的不易;虽然之前他们都表现得很好,但为了接受新的教育,他们不得不再次放弃这种生活。
于是,他便又陷入一整套经过这么多年早就忘得精光的义务之中;他像小学生一样,被人高声喝骂,就连上厕所也跟少年时代一样;食物又成为大家的关注重点;心里成天琢磨的就是崇拜羡慕和雄心壮志,这让他整个人都变得非常幼稚可笑;此外,他被安置在一栋教学大楼里,入睡前可以看到头顶上方两排罩着绿白双色灯罩的电灯,以及留在教室里的一块黑板。
所有这一切都把战争时期和青年时期混杂在一起,成为一个无法分开的整体,甚至当整个兵营终于开赴前线,唱着傻气可笑的歌曲,装点着小旗,住在科隆和列日 [1] 的简易营房里时,轻步兵胡桂瑙仍然无法摆脱这是一次学生郊游的念头。
一天晚上,他们连队被调往前线。
这是一个开挖了战壕的阵地,他们必须通过一条条长长的加固交通壕摸到这里。
掩体里面脏得要命,地面上到处都是干巴的和刚吐的烟草唾沫子,墙上尿痕斑斑,一股子臭味,分不清是人尿还是死尸发出的。
胡桂瑙太累了,无论是看到的还是闻到的,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当他们一个接一个慢腾腾地走过交通壕时,他们就可能全都有一种离开了同志和连队保护的感觉,即使他们对满眼皆是污浊肮脏的环境变得毫无感觉,即使他们并不缺乏想要驱除死亡气息和腐烂恶臭的文明习惯,即使这种抑制恶心的感觉无疑是体现英雄气概的第一步——由此与爱情产生一种奇怪的联系——,即使他们中的某些人在多年战争中已经习惯了这种恐怖的环境,即使他们发着牢骚、开着玩笑整理好自己的床铺,但他们全都知道,每个受命来此之人,都是孤独之人,将孤独地活、孤独地死在无法抵抗的毫无意义之中,一场他们不能理解或者最多只能骂一句“该死的”的愚蠢战争之中。
当时,各参谋总部纷纷报告说,佛兰德 [2] 一带安静无比,就连刚刚换防的连队也向他们保证,那里没有任何敌情。
可天刚黑,双方的大炮就开始一顿乱射,隆隆炮声大得足以将这些新兵蛋子全都从睡梦中惊醒。
胡桂瑙坐在木板床上,肚子隐隐作痛,过了很久才发现自己浑身打颤,牙齿格格作响。
其他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还有一个在嚎啕大哭。
老兵们当然会笑个不停:他们新兵很快就会习惯的,这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而已,炮兵连每天晚上都会来一场,没什么意思。
然后,这些胆小鬼们也用不着老兵们继续安慰,没几分钟就又鼾声一片了。
胡桂瑙很想抱怨一番:这一切跟事先说好的完全不一样嘛。
他心情糟糕,脸色苍白,渴望自由呼吸,所以在感觉到膝盖抖得不那么厉害时,他拖着麻木的双腿慢慢走到掩体入口,蹲坐在一个箱子上,茫然地盯着天空的漫天烟火。
他的眼前一再浮现出一个画面:有一个人举着一只手,被炸飞到天上的橙色云层中。
然后,他想起了科尔玛,想起有一次他们全班都去参观博物馆,听些无聊的讲解;但有一张画像,就像圣坛一样放在正中,让他感到十分害怕:那是《耶稣受难像》。他讨厌《耶稣受难像》。
几年前,有一次他去拜访两个客户,中间有个星期天在纽伦堡实在无事可干,于是便去参观了刑讯室。
这很有趣!
那里也有大量的画像照片。
在其中一的一张照片上,可以看到有个男人,他被链子绑在类似于木板床的东西上,就像照片描述中介绍的那样,他用匕首将萨克森地区的一名牧师连捅数刀致死,这时躺在木板床上等着接受车裂之刑的惩罚。至于车裂之刑的过程,人们可以在其他展品上深入了解。
这人看起来一副人畜无害的好人模样,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刺死牧师并被处以车裂之刑,正如胡桂瑙也万万没想到自己要在这里强忍着扑鼻的尸臭,睡在木板床上一样。
毫无疑问,这个男人也腹痛如绞,一定因锁链加身而浑身污秽不堪。
胡桂瑙啐了口唾沫,骂道:“该死的!”
就这样,胡桂瑙像个哨岗一样坐在掩体的入口处;他把头靠在一根柱子上,他立起大衣领子,他不再觉得寒冷,他没有睡着,他也没有醒着。
刑讯室和掩体越发沉入那幅格吕内瓦尔德氏圣坛作品的绚烂而又略显肮脏的色彩之中。
外面的炮弹和照明弹像闪电一般划破夜空,在那橙色光芒之中,光秃秃的树木举着残枝断桠对着夜空,一个男人一手高举着,轻轻地飘到光芒闪耀的苍穹之中。
当天刚破晓,洒下一片寒冷似冰、沉重似铅的光芒时,胡桂瑙看到,战壕边上有一束小草和一些去年的雏菊。
他爬出来后就离开了这里。
他知道,躲在这里很容易挨英国正规军的枪子儿,而且德国岗哨也会给自己带来很大麻烦。
这个世界仿佛位于真空容器之中——胡桂瑙不禁想起那种有钟形玻璃盖的乳酪盘来——这个世界是苍白的、生蛆的、死绝的,它的寂静牢不可破。
* * *
[1] 比利时列日省省会。
[2] 在西北欧,比利时、法国、荷兰的交界处。
第02节 逃往比利时
沐浴着清新空气,感受着触手可及的春意,这个手无寸铁的逃兵正穿行在比利时的乡村之中。
放缓速度为宜,从容谨慎为上,就算武器在手也护不住他。
可以说,他就像一个赤身裸体的人,游走在各支部队之间。
落落大方的表情就是他最大的保护,远比武器、仓皇出逃或伪造文件有效得多。
比利时农民生性多疑。
四年的战争并没有让他们的脾气变好。
他们的谷子、土豆、牛马肯定都被祸害过了。
要是有逃兵想逃到他们这里避避风头,他们就会倍加狐疑地看着他,怀疑他是否就是那个用枪托砸过自家院门的士兵。
就算他法语说得还过得去,冒充自己是阿尔萨斯人,十有八九也没多大帮助。要是在穿过村子时只说自己是难民和悲惨的求助者,那可要倒霉了。
但是,像胡桂瑙这样,中听的笑话张嘴就来,灿烂的笑容满脸都是的人,走进农院时,便很容易获得在干草棚里打地铺睡一晚的待遇,他甚至可以在晚上和那家人一起坐在昏暗的房间里,说说普鲁士人的暴行,说到他们在阿尔萨斯如何如何时,更是会得到大家的赞同;虽然人家藏匿的粮食也少得可怜,但他也会分到一份,运气好的话,甚至还有年轻女仆来看望他这个睡在干草中的陌生人。
当然,要是混进牧师大公馆就更好了。
胡桂瑙很快发现,去教堂忏悔就能达成这一目的。
他用法语忏悔,很机灵地把违反士兵誓言的罪行和自己编造的悲惨命运联系在一起。
当然,结果并不总是那么如意:有一次,他碰到一个长得高高瘦瘦的牧师,这位牧师眼里充满狂热,看起来一副禁欲苦行之相,吓得他险些不敢在晚上忏悔后去牧师大公馆。
到了之后,却看到这位不苟言笑的牧师,竟然在果园干着春季农活,于是他觉得,自己最好还是离开这里。
可就在这时,牧师却迅速向他走来,毫不客气地说了声“Suivez-moi [1] ”就把他带到了公馆里。
就这样,胡桂瑙就着少量伙食,在牧师大公馆的阁楼里住了将近一个星期。
他穿着牧师给的蓝色短上衣,在果园里干活;他每天都被按时叫醒,做完弥撒后就和寡言少语的牧师一起在厨房里同桌而食。
他对自己是逃兵一事守口如瓶,而这整个星期就像审判期,让胡桂瑙很不舒服。
他甚至已经考虑离开这个相对安全的避难之所,再续危险之旅,但就在这时——到这里之后的第八天——,他发现阁楼上放着一套便服。
“您可以穿走这套便服。”牧师说道,“是去是留,您自己决定;只有一点,我不能再为您提供食物了,因为我也快没得吃了。”
胡桂瑙决定继续徒步前行,当他准备搬弄如簧巧舌,表达自己的谢意时,牧师打断了他的话,说道:“Hassez les Prussiens etles ennemis de la sainte religion.Et que Dieu vous bénisse [2] .”
牧师举起两根赐福之指,划了个十字。
这张农民的脸瘦得皮包骨头,眼睛带着满腔的仇恨凝视着远方——大概是普鲁士人和新教徒居住的地方。
离开牧师大公馆时,胡桂瑙清楚意识到,自己现在得拟定一个真正的逃跑计划了。从前,他还经常出没在各个高级指挥所附近,可以混在大群的士兵之间,但现在这已经不可能了。
这一身的便服真的让他感到无比沮丧;它就像是一种劝告,催他回归和平安宁,回归简单平凡,而按牧师的吩咐穿上它的举动,如今在他看来简直是愚不可及。
这是对他隐秘生活的擅自干涉,而这种隐秘生活是他付出了高昂代价才换来的。
虽然他不认为自己是皇帝麾下的战士,但作为一名逃兵,他跟这支军队有着一种奇怪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好的联系,而且毫无疑问,他是参与并支持这场战争的一员。
他也绝对无法忍受,人们在食堂和酒馆客栈里痛骂战争和报纸,或者声称,克虏伯收购了多家报社,就是为了延长这场战争。因为威廉·胡桂瑙不仅是一个逃兵,而且还是一个生意人——他对任何工厂主都倾佩有加,因为他们能够生产各类商品,供他人买卖交易。既然克虏伯和煤炭大亨们会收购多家报社,那么他们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这是他们的正当权利,就像他也有穿制服的权利一样,爱穿多久穿多久。
因此,没有任何理由表明他应该回到后方,虽然牧师显然想把他和那套便服一起打发回后方;没有任何理由表明他应该回到故乡,回到那个没有假日,却意味着简单平凡的故乡。
所以他留在了战时给养区。
他调头往南,避开城镇,专找村落,穿过埃诺省,进入阿登山区。
在那个时候,发动这场战争的正确性已经大大缩水,军方也不像以前那样把逃兵盯得那么紧了,——逃兵太多,军方又不想承认。
但这仍然不能解释胡桂瑙是如何顺利逃出比利时的;相反,这可能是由于他在穿越危险区域时梦游似的那种自信:他走在冬春之交的清新空气里,就像走在让人无忧无虑的大钟下,既在世界之外,又在世界之中,而他什么都不担心。
他从阿登山区进入德国,进入林木幽森的艾弗尔山里。
那里依然寒冬凛冽,行走不便。
当地的居民完全不会给他半分温暖,他们态度粗暴,性格内向,仇视任何会拿走他们一丁点儿食物的人。
迫不得已之下,胡桂瑙只好坐火车,只好动用他之前攒下来的钱。
生活的艰辛向他走来,只不过换了一副面孔,换了一种形式。
为了保证和延长假期,他总得干点什么。
* * *
[1] 法语,意为“跟我来”。——译注
[2] 法语,大意为“憎恨普鲁士人,憎恨圣宗之敌。愿上帝保佑您”。——译注
第03节 初到小镇
这个小镇坐落在摩泽尔河的一个支流山谷里,四周都是葡萄园。葡萄园往上一直到山顶都被森林覆盖着。一片片葡萄园都已经打理过了,葡萄树的主干都被矫得笔直,这里或那里被微红色石头隔断。
胡桂瑙皱起了眉头,因为他看到有些田块上的杂草没有除掉,一个如此缺乏打理的果园在其他果园的灰粉色泥土之间,就像一个黄色的方形岛屿一样显眼。
在最后几个冬日过后,艾弗尔山突然迎来了真正的春天。
就像秩序永恒的象征一样,太阳微笑着把欢乐舒适,把轻快无忧送到每个人的心头;也许暗藏在心里多时的忧虑,可能就此一扫而空。
胡桂瑙很满意地看着小镇前的地区医院:这个医院的立面很长,在和煦的晨曦中投下了长长的阴影,所有窗户都敞开着,就像南方疗养院里一样,他觉得这样挺好;想象着缕缕春风轻盈地吹过白色的病房,他越发开心起来;医院屋顶上有一个大大的红十字,他觉得这也挺好。
经过医院门口时,他友好地看了一眼那里正在康复中的士兵,他们身穿灰色病号服,有的站在阴影中,有的在花园里晒着太阳。
在河的对岸,有营房——从这种国库拨款修建的常见建筑风格中就能看出它是营房;还有一座类似修道院的大楼——后来胡桂瑙才知道,这是一座监狱。
脚下这一段路是下坡路,让人可以轻松地走进小镇。
当他手里提着个硬纤维小行李箱,就像他以前用的样品箱一样,穿过中世纪的小镇大门时,他心里没有一丁点儿不快,虽然这很容易让他想起自己以前为了拜访客户而去过的符尔腾堡各地——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古色古香的街道,也让他不禁想起那年被迫在纽伦堡度过的假日。
法耳次战争在特里尔选侯国这里还算好,并不像莱茵河以西地区那样被弄得满目疮痍,生灵涂炭。那些十五和十六世纪的房屋仍然完好无损,集市广场上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哥特式镇公所、塔楼和塔前的刑柱也都完好无损。
胡桂瑙以前出差时就到过不少美丽而古老的城镇,只是还从未认真看过,这时他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感觉,一种虽然陌生得既叫不出名,又不知从何而起,却让他感到异样亲切的感觉:如果这被称为美感,或者一种源于自由的感觉,那他会充满怀疑地笑笑,笑得像一个对世间之美一窍不通的人。
就这点而言,他甚至是对的,因为无人能够确定,究竟是自由让灵魂之花为世间之美而绽放,还是世间之美让灵魂之花懂得自由。
但无论怎样,他都错了,因为连他都知道,世上必定会有一种更为深刻的认知,一种向往自由的渴望——正是在自由之中,世界始发万道光芒,世人在安息日圣化生者。
因为这就是如此,因为这只能如此,所以当胡桂瑙爬出战壕,第一次放下人性束缚时的那一刻,一丝来自上天的自由光辉,落在他的身上,也送到他的心里,而他也在这一刻,第一次成为安息日的礼物。
胡桂瑙不想这样静思冥想,于是在集市广场上的旅馆里订了一个房间。仿佛还得真正享受一次自己的假期一样,他开始想着如何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摩泽尔葡萄酒不需要凭卡定量供应,而且哪怕战火纷飞,它的口味依旧纯美。
胡桂瑙自斟自饮了三小壶,一直喝到深夜。
本镇的镇民们三五成群,围桌而坐,而胡桂瑙是外人;时不时就有人瞥他一眼,向他抛去充满疑惑的目光。
他们都有活可干,有生意可做,而他自己却一无所有。
不过就算这样,他还是很开心、很满足。
其实,他自己也很惊讶:没有生意可做,还那么满足!满足到他甘愿一直想着所有这些注定会出现的困难——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一个没有身份证明,没有客户圈子的男人,想要在陌生小镇上白手起家,找到贷款。
光是想想自己竟会遇到这些困境,就让他觉得实在太有趣了。
可能是酒喝多了。
不管怎样,当胡桂瑙带着八九分醉意晕乎乎地爬到床上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心事重重的出差之人,而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开心游客。
第04节 戈迪克获救(1)
当泥瓦匠战时后备兵路德维希·戈迪克被人从塌陷的战壕挖出来时,他张开了想要呼叫的嘴巴里填满了泥土,脸色青里带黑,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要不是接手的两个卫生员要赌他是死是活,可能他转眼就要被重新埋葬了。
他万分感谢那作为赌注的十根香烟,是它们让他再次看到太阳,看到这个充满阳光的世界。
虽然这两人做人工呼吸不太在行,尽管满头大汗地拼命努力着,也没能把他救醒过来,但是他们还是把他带上了,悉心看护着他,有时也会骂他几句,因为他始终不愿意揭开他的生死之谜,而他们也不死心地一次次把他送到一个个医生那里。
就这样,他们打赌的对象在野战医院里一动不动地躺了整整四天,皮肤都变黑了。
是潜藏着的最后一丝生机在此期间微微萌发,是疼痛和梦魇将这一丝微弱生机刺入这具虚弱不堪的身躯,还是万丈深渊边上出现了一下令人欣喜若狂的微弱心跳,我们不得而知,战时后备兵戈迪克也无法告诉我们。因为他的生机只是一点一点地,好像每次只有半支烟一样回到他的体内,而这种缓慢和这种谨慎却是适当和自然的,因为这具破碎的身躯最需要的就是静卧不动。
在漫长的日子里,路德维希·戈迪克一定把自己当成了四十年前那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被一种不能理解的束缚绑住了手脚,而且除了这种束缚什么感受不到。要是可以的话,他肯定会哭闹着找妈妈要奶吃,而不久之后,他真的开始呻吟了。那时正是在运送过程中,他疼痛难忍,不住呻吟着,像新生儿一样呻吟着;没人愿意躺在他的旁边,有一天晚上,有一个临床的病人甚至向他扔了东西。
在那段时间里,每个人都觉得,他最后一定会饿死,因为医生们也束手无策,不知道该如何给他喂食,但他还是不可思议地活了下来。
少校军医库伦贝克认为,他的身体全靠皮下瘀伤中的血液滋养着——这几乎连见解都称不上,更不用说理论了。
尤其是下半身,受伤特别严重。
他们给他做了冷敷,但这能否减轻他的苦楚,他们也无从知晓。
也许,他痛得不再那么厉害了,因为他的呻吟声渐渐消失了。
直到几天后,呻吟声突然再次变大起来:现在——或者人们也可以想象成——路德维希·戈迪克似乎只是在逐个收回自己的灵魂碎片,仿佛每一块个碎片都在滔天的痛苦巨浪中翻滚着他冲来。灵魂变成齑粉、变成飞雾,又被迫重归一体的痛苦,比任何痛苦都剧烈,比大脑在不断痉挛中颤抖的痛苦更难受,比在此过程中的所有肉体折磨更难熬——可能就是这样,即使无法证实。
战时后备兵路德维希·戈迪克就这样躺在床上的充气橡胶圈上。当他们别无他法,只能给他那具形销骨立的躯体慢慢灌入营养物时,他的灵魂开始聚集——少校军医库伦贝克疑惑不解,中尉军医弗卢尔施茨大惑不解,卡拉护士百思不解——他的灵魂以自我 [1] 为核心,在无限痛苦之中聚集着。
* * *
[1] 见心理动力论中的本我、自我与超我。——译注
第05节 理发店里
胡桂瑙是个勤奋的人,醒得很早。
一间像样的房间;不是像牧师那里给仆人住的下房;一张好床。
胡桂瑙挠了挠大腿,然后想要辨识一下方向。
旅馆、集市广场,对面是镇公所。
实际上,他心里有许多声音都劝他回到当初应征入伍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有的声音则赞成他做生意,作为倒卖黄油和纺织品的中间商,赚点钱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的是,他竟然很厌恶地打消了任何会让自己想起一桶桶黄油、一袋袋咖啡和一匹匹纺织面料的念头,对于一个从小所思所想只有金钱和生意的人来说,这可真令人吃惊。
同样奇怪的是,他又想起学校假期这事。
胡桂瑙心里宁愿念着眼前这座小镇。
小镇后面就是葡萄园。
嗯,有些地方杂草丛生。丈夫战死沙场或被俘入狱,妻子无力独自劳作,或者跑去跟别的男人厮混。
而且,葡萄酒的价格受国家监管。谁要是死脑筋,不肯走后门卖葡萄酒,靠葡萄园根本挣不了钱。但酒的质量的确顶呱呱!喝了都会微微上头。
其实,这种阵亡战士遗孀很乐意廉价出售这种葡萄园的。
胡桂瑙寻思着,哪些买家会考虑购买摩泽尔葡萄园。
他必须找到他们。促成交易之后,佣金肯定少不了。葡萄酒买卖可以考虑。科隆的弗里德里希斯,法兰克福的马特尔(合伙)公司。他以前给他们供应过酒囊。
他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的计划制定完毕。
在镜子前,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梳了个大背头。
自从让连队理发师剃了光头后,他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
可那是什么时候?这似乎是上一辈子的事了,——要不是冬天头发长得慢,他现在肯定是一头长发了。尸体上的头发和指甲会继续生长。
胡桂瑙揪起一缕头发拉到前额。
它都快碰到鼻尖了。不,这副样子可不能出去谈生意。
他一般都在节假日前理发。
现在虽然不是节假日,却很像节假日。
这是个晴朗的早晨。
有点冷。
理发店里有两张黑色皮椅面的黄色沙发椅。理发师傅是个摇摇晃晃的老头,给胡桂瑙围上有点脏兮兮的围布后,又在他衣领里塞了点纸。
胡桂瑙用下巴稍微蹭了一下,心想这纸可真扎人。
钩子上挂着一份报纸,胡桂瑙让理发师傅拿了过来。
这是一份镇上发行的《特里尔选侯国导报》,里面还夹着副刊《摩泽尔地区农业与葡萄种植》。
这正是他要看的。
他静静地坐着,仔细看着报纸,然后抬头照照镜子,觉得自己看起来简直就像一名本地乡绅。
他的头发现在如愿以偿地理得又短又体面,德国范儿十足。头顶上留着一缕长发,用于分出头缝。
然后就是刮胡子了。
理发师傅搅出一点点肥皂沫,弄了一点点凉凉地抹在他的脸上。
这肥皂真差劲。
“这肥皂不好用。”胡桂瑙说道。
理发师傅没有回答,而是用荡刀布劈啪劈啪地磨了几下。
胡桂瑙心中有些不悦,过了一会儿却抱歉地说道:“战争物资。”
理发师傅开始刮胡子了,刮得发出短促的滋滋滋声。
他刮得很差劲。不过,刮胡子还是很舒服的。自己刮胡子也是在战争中才有的事,不过更加省钱。当然了,偶尔让人刮刮胡子也很舒服的。很像过节。
墙上挂着一张海报,上面有一个衣领深开袒胸露肩的姑娘,下面写着“霍比格恩特乳液”。
胡桂瑙仰起头,闲着的双手拿着报纸。
这家伙现在给他刮下巴和脖子,好像永远刮不完似的。
胡桂瑙倒无所谓,反正他有的是时间。为了再多享受一会儿,他要求“来点霍比格恩特乳液”。
他得到的是科隆香水。
刚刮过胡子,一个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看起来容光焕发,身上带着科隆香水味道的人。
他阔步走回旅馆。换下帽子时,他闻了闻帽子的衬里。有一股润发油的味道,这也让他感到很满意。
餐厅里没有人。
胡桂瑙要了杯咖啡,女服务员还拿来了一张面包票,并从上面撕下了票根。
没有黄油,只有糖浆状的灰黑色果酱。咖啡也不是真正的咖啡。
他一边咂咂地喝着这种热饮,一边算着厂家可以靠咖啡替代品赚取多少利润。他毫无嫉妒之心地计算着,最后发现价格还算合理。
毫无疑问,在摩泽尔地区低价购买葡萄园,也是一个不错的生意,投资前景非常广阔。
吃完早餐后,他开始起草一份廉价葡萄园收购广告,写完后便带着广告前往《特里尔选侯国导报》报社。
第06节 亚雷茨基(1)
地区医院完全变成了军医院。
中尉军医弗里德里希·弗卢尔施茨博士正在巡房。他戴着军帽,穿着白大褂;亚雷茨基少尉觉得,这样搭配看起来很可笑。
亚雷茨基被安排在三号军官病房。
这纯属意外,因为两个床位的病房是专门留给校级军官的,但他现在已经住进去了。
弗卢尔施茨进来时,他正坐在床沿上,嘴里叼着香烟,裹着胳膊的绷带已经解开了,那只胳膊就搁在床头柜上。
“喂,怎么样,亚雷茨基?”
亚雷茨基指着那只胳膊说道:“少校军医刚来过。”
弗卢尔施茨仔细看着它,小心翼翼地触摸着:“情况不妙……又恶化了?”
“对,又多了几公分……这老头想让我截肢。”
它搁在那里,略显红色,手掌肿胀,手指像红肠,手腕上还有一圈黄色脓疱。
亚雷茨基看着它说道:“可怜的胳膊,无精打采地躺着。”
“别担心,左臂而已。”
“是啊,你们只会截啊割啊。”
弗卢尔施茨耸耸肩说道:“那您想怎样,这是外科的世纪,在世界大战的炮火之中走向了巅峰……现在我们开始改学腺体,在下一场战争中,我们就能轻松地治疗这些该死的毒气病症了……但眼下么,除了截啊割啊,真的没有其他办法。”
亚雷茨基问道:“下一场战争?难道您也相信,这场战争会有结束的一天?”
“不要太悲观了,亚雷茨基,俄国人已经停止进攻了。”
亚雷茨基苦笑道:“上帝让你们想法天真,送我们像样香烟……”
他用那只正常的右手,从床头柜抽屉下打开着的格层中拿出一包香烟,递给弗卢尔施茨。
弗卢尔施茨指着塞满了烟屁股的烟灰缸,说道:“您不应该抽那么多烟……”
玛蒂尔德护士走了进来:“好了,我们把它重新包起来吧……您说呢,博士先生?”
玛蒂尔德护士看起来刚洗过脸。
她的发际处有一些雀斑。
弗卢尔施茨说道:“瓦斯 [1] 的伤,真难弄。”
他仍然看着护士包扎那只胳膊,然后继续巡房。
在宽阔的走廊两头,窗户敞开着,却散不了医院里那股难闻的气味。
* * *
[1] 毒气。——译注
第07节 初遇艾施
菲舍尔街是一条通向河边的弯曲小巷,小巷里有一幢采用桁架建筑式样的房子。几百年来,显然有各种手艺人在这里谋生过。
正门旁有一块巨大的黑色铁皮招牌,上面有一行模糊的金字:特里尔选侯国导报编辑出版社(院内)。
胡桂瑙走进穿廊一样的狭窄过道,在黑暗的过道中被地窖楼梯的地板活门绊了一下,走出过道后从住宅楼梯入口旁经过,最后来到一个出乎意料地宽敞的蹄铁形院子里。
院子连着花园;那里有几棵樱花树正在开花,花园后面视野开阔,远处美丽的山地尽收眼底。
从总体上来看,前任房主算得上是半个农民。房子的两翼以前可能有仓库和棚圈;左边有一楼一底,在外墙上有一个又窄又陡的木楼梯;楼上以前大概是佣人住的下房。右边的棚圈没有二楼,而是在底楼顶上建了个高顶干草棚用来贮藏草料,底楼有一扇圈门被换成了一个普通的大铁窗,窗后有一台印刷机在工作。
胡桂瑙从印刷机旁的工人那里得知,要见艾施先生得去对面的二楼。于是,胡桂瑙小心翼翼地从鸡棚梯子 [1] 上楼,跨出楼梯口就到了一扇写着“编辑出版社”的门前,《特里尔选侯国导报》的所有人兼发行人艾施先生就在那里工作。
这是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脸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两条法令纹又长又深,中间有张灵活的演员嘴,做着饱含嘲讽之意的鬼脸,还露出一口大黄牙。
他有点像演员,有点像牧师,还有点像马。
他拿着胡桂瑙递过来的广告,脸上一副预审法官的表情,仿佛在审核一份即将付印的底稿。
胡桂瑙拿出皮夹,从中抽出一张五马克的钞票,似乎在暗示,他想要付这笔钱来刊登广告。
但对面的人却看都不看,而是突然问道:“也就是说,您想要剥削这里的人,是吧?我们葡农的贫苦,是不是已经传开了……嗯?”
胡桂瑙被这番话打了个措手不及,觉得对方下马威就是为了抬高广告刊登价格,于是又拿出一马克。
可结果却与他所想的恰恰相反:“谢谢……广告不会刊登的……显然您还不知道,什么是无良报刊……您看,您收买不了我,无论是六马克,还是十马克,还是一百马克!”
胡桂瑙心里越来越确定,自己面前的是一个非常狡猾的生意人。可越是这样,他就越要寸步不让;也许,这个人的目的就是想分一杯羹,这也未必不合算。
“嗯,我听说,有人也愿意按百分比参股这种广告业务……半个百分点的佣金怎么样?不过,这样的话,您至少刊登三次广告……当然,次数再多一些也可以,完全随您的便,行善不受限制……”他朝艾施会心一笑,然后坐在后者用作办公桌的粗制厨桌旁。
艾施没有听他说话,而是拉着一张又气又恼的脸,迈着与这副瘦削身材不相符的沉重脚步,一步一顿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擦洗过的地板在沉重的脚步下嘎吱作响。
胡桂瑙打量着楼板间的小孔和瓦砾,还有艾施先生的黑色加厚低帮鞋。奇怪的是,这鞋子没有鞋带,而是用马鞍状的带扣扣紧,紧得在带扣边上都隆起了灰色针织袜子。
艾施自言自语地说道:“现在,吸血鬼已经盯上穷人了啊……可要想让公众关注贫困,就不得不和检查官打交道。”
胡桂瑙翘起了二郎腿。
他看着桌子上的东西。
一个空咖啡杯,上面干巴着喝咖啡时留下的棕色痕迹,一个青铜做的纽约自由女神像仿制品——啊哈,竟然用作镇纸——,一盏煤油灯,从远处看去,玻璃罩子内的白色灯芯让人依稀想起胎儿或泡在酒精中的绦虫。
这时,从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传来艾施的声音:“检查官应该来亲眼看看人间的悲惨和穷苦……这些人到我这里来了……这简直就是背叛……”
在一个摇摇晃晃的架子上放着一些文件信札和还有几叠捆起来的报纸。
艾施又开始来回踱起步来。
这房间有一面墙刷成了黄色,在墙壁正中随机所选的一个钉子上,挂着一张已经泛黄的黑框小相片“巴登维勒城堡山”。
可能是一张旧的风景明信片,胡桂瑙心想,自己办公室里要是也放上这样的相片或小铜像的话,看起来也很漂亮。
可当他想要回想起那间办公室以及在那里做的工作时,他却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因为这是那么遥远和陌生,所以他只好放弃,于是他的目光又落在情绪激动的艾施身上,他的棕色天鹅绒夹克和浅色布裤跟这双做工粗糙的鞋子很不相配,就像桌上的小铜像跟这张厨桌一样,很不协调。
他一定感觉到了胡桂瑙的目光,因为他大声叫道:“该死的,您干嘛还坐在这里?”
胡桂瑙当然可以走,——只是,去哪里呢?再想一个主意?这可没那么容易。
他觉得,有一股陌生的力量正在把自己推上无法轻易离开,也无法幸免惩处的轨道。
于是,他静静地坐着,擦着眼镜,就像他在棘手的商务谈判中,为了保持冷静而习惯做的那样。
这一次也同样没让他失望,因为艾施被激怒了,挑衅似的站在他面前,再次脱口说道:“您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是谁派您来的……,您不是本地人,您也不要糊弄我,说什么想在这里做葡农的鬼话……您来这里就是想刺探情报的。应该把您抓起来!”
艾施站在他面前。棕色天鹅绒马甲下面露出一条皮带。裤腿有些褪色变白。
“不应该干洗,”胡桂瑙心想,“他该让人把裤子染黑了。我应该对他说,他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要是真想把我赶出去,那他没必要先挑起争吵,……所以,他想让我留下来。这可有点奇怪。”
胡桂瑙对这个男人生出一些惺惺相惜的感觉,同时也嗅到了由此带来的利益,所以他决定放低姿态,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说:“艾施先生,我是诚心诚意来和您做生意的。您想要拒绝,那是您的事。但如果您只是想辱骂我,那我们也没必要继续谈下去。”
他把眼镜折拢,作势从座位上微微抬起屁股,表示自己走不走,全凭艾施的一句话。
不过,艾施这时似乎真的不想就此结束谈话:他抬起了手,劝胡桂瑙不要冲动,于是胡桂瑙便顺势重新坐下。
“对,您猜得没错,我自己在这里当不当葡农,还是个问题,——尽管这也并非全无可能;我只想平静地生活,不想剥削任何人。”他激动地说着,“经纪人跟其他人一样,也应该得到尊重,他只是想促成一桩让双方都满意的生意,并从中获得乐趣而已。另外,我想请您在使用‘间谍’之类的词语时,稍微小心一点,这是战争时期,这么说还是有危险的。”
艾施不禁有些赧然:“好了,我也无意冒犯您,……但有时候心有不平,不吐不快,……一个科隆建筑商,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以跳楼价买了好几块地皮……把人们赶出了家园……这里的药店老板也有样学样……药店老板保尔森要葡萄园干什么?也许您能告诉我?”
胡桂瑙生气地重复着:“刺探情报……”
艾施又开始来回踱起来。
“我该移民。该向何方。当去美国。要是还年轻的话,我会抛开一切,重新开始……”他再次停在胡桂瑙面前,“可是您,您是个年轻人——您怎么不在前线?您怎么会在这里闲逛?”忽然间,他的语气又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嗯,胡桂瑙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他答非所问地说:这真的很不可思议,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同时还是一家报社的老板,生活环境优美,备受同乡敬重,况且现在已经上了年纪,竟然还有移民的念头。
艾施做了个鬼脸,嘲笑道:“同乡的敬重,同乡的敬重……他们就像一群饿狗,盯着我不放……”
胡桂瑙看了看巴登维勒的城堡山,然后说道:“简直不敢相信……”
“哼!就算您支持他们,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胡桂瑙故作愤慨地说道:“又来这种指桑骂槐,艾施先生,要是您对我有什么不满的话,您至少该说得清楚一些。”
然而,艾施先生那跳脱的想法和暴躁的性子却不是那么容易控制的。
“说得清楚一些,说得清楚一些,这不又是一句废话,……好像什么都能讲似的……”他冲着胡桂瑙大声说道,“年轻人,除非您懂得所有的名字都是假的,否则您什么都不懂,……甚至,您身上的衣服也不叫衣服。”
胡桂瑙听得有些害怕。
他说,这些话他听不懂。
“您当然听不懂……但药店老板花点小钱大量囤积土地,是的,这您听得懂……您也应该听得懂,讲真话的人会受到刁难,会被人整得声名狼藉……会受到检查官的特别对待——您觉得这样好吗……难道您也认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法治国家吗?”
胡桂瑙说,这些情况都非常让人厌恶。
“厌恶!我应该移民……唉,厌了倦了,不想跟他们再纠缠不清了……”
胡桂瑙问,艾施打算怎么处理报社。
艾施有点不屑地摆了摆手,说他已经好几次对妻子说过,他想把整个报社业务打包卖了,不过房子他想留下,——他还想开一家书店。
“报社一定被整得很惨是吧,艾施先生?我觉得,它的销路也一定是越来越差了吧?”
“不,没那么糟,导报有固定订户,小酒馆、理发店,尤其是周边的村庄;对报纸的打压仅限于镇上的某些圈子。不过,我已经厌倦了和他们纠缠。”
“不知道艾施先生对报社有没有一个大概的售价?”
“哦,这倒有的……报纸和印刷车间肯定值两万马克,不占一点便宜。此外,我还愿意向报社长期免费提供办公场所,比如说五年左右;这对买方来说,也是一项有利条件。我就是这样想的,这样才公道合理,我不想占任何人的便宜,我只是感到心累。我对我妻子也是这样说的。”
“好吧,我不是出于好奇才问的……就像我对您说的那样,我是一个经纪人,也许能为您做点什么。您看,亲爱的艾施,”他一副以恩人自居的模样拍了拍现任报社老板瘦得皮包骨头的后背,继续说道,“我们还得一起做一桩小生意;所以,您绝不应该急着把人赶走的。不过,两万马克,您还是算了吧。如今,可没人会为空想掏腰包了。”
胡桂瑙自信而又愉快地走鸡棚梯子下了楼。
印刷车间前坐着一个小女孩。
胡桂瑙仔细打量着她,打量着印刷车间的门口。
门牌上写着“外人禁入”。
两万马克,他心里想着,再加上这个小女孩算作添头。
他是外人,但从现在起,没人会禁止他入内;居间促成买卖之人,有权事先看货。
这个艾施其实应该过来带他参观印刷车间的。
胡桂瑙寻思着,自己要不要把艾施叫下来,但后来一想,还是算了,反正自己过几天又会过来,甚至有可能带来具体的购买建议,——胡桂瑙对此非常肯定,而且现在是吃饭时间了。
于是他就回旅馆了。
* * *
[1] 即上文的又窄又陡的木楼梯。——译注
第08节 汉娜赖床
汉娜·温德灵醒了。
她没有睁眼,这样她就可以稍稍留住即将消逝的梦境,多温存片刻。可它还是渐渐消散了,只留下一丝梦境消失后的惆怅。甚至这一丝惆怅也在逐渐淡薄,就在它完全消逝的前一刻,汉娜主动放弃了它,眯起眼睛向窗户瞥了一眼。
一道乳白色的光芒正透过百叶窗的缝隙。
天色一定还早,要么就是阴雨天。
条纹状的光线就像梦境的延续一样——也许是因为它进来得悄无声息。
汉娜断定,天色一定还很早。
百叶窗在打开的两个窗扇间轻摇慢摆;那一定是晨风在吹;鼻尖传来一丝清凉,她挺鼻轻嗅,仿佛她的鼻子能嗅出时间的味道。
然后,闭着一只眼,她把手伸到左边的副床上;它没有打开,枕头、小鸭绒盖被、毯子分层叠放,打包得整整齐齐,并用长毛绒床罩盖着。在把手缩回并和赤裸的肩膀一起重新躲回暖和的被窝之前,她又伸过手去摸了摸软和而微带凉意的长毛绒,仿佛要确认自己是孤独一人。
薄薄的长睡衣从大腿上滑下,在腰部讨厌地皱成了一圈。
唉,她又没睡好。
仿佛为了弥补自己的失眠,她把右手放在温热光滑的胴体上,指尖几不可察地轻轻抚摸着小腹的柔嫩肌肤和细软耻毛。
她自己不禁想起某幅法国洛可可风格的香艳画作;然后,她又想起了戈雅的《裸体的玛哈》。
保持着这个姿势,她又躺了一会儿。
然后,她把睡衣往下理了理——好奇怪,一件薄如蝉翼的睡衣能立刻让人感到如此暖和——,想着自己该向左还是向右翻身,随后决定向右翻身,仿佛床上用品叠放整齐的副床会抽走她的空气似的,又凝神倾听了一会儿路上的静寂,然后便重新做起梦来,就在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之前,溜到了新的梦境之中。
一个小时后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
对于一个与自己或他人所谓的生活,差不多或几乎完全脱离了的人来说,早晨起床总是那么艰难。甚至可能需要一点点的强迫。
每天避无可避的时刻又来了,汉娜·温德灵感到头好痛。
疼痛从脑后开始。
她双手交叉放在脖子后面,当手伸进秀发,感觉到发丝柔柔地缠在指上时,她不由得一时忘记了头痛。然后,她按着疼痛部位;那是一种从耳后开始一直向下到颈椎的抽痛。她已经习惯了。有人相伴时,头部偶尔也会突然一阵剧痛,让她感到天旋地转。
她突然下了决心,把毯子往后一甩,迅速穿上高跟便鞋,没有拉起百叶窗,而是让叶片翻起一些,然后拿起带柄小镜子,想借此对着梳妆台上的大镜子察看阵阵疼痛的脖子。
那里为什么会痛?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把头转过来转过去;颈椎在皮肤下扭动——脖子真漂亮!肩膀也很美!
她很想在床上吃早饭,不过现在是战争时期;起得这么晚,就已经够可耻的了。
其实她应该把儿子送去上学的。
她每天都下决心这样做。
但做了两次后,她又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女佣。
当然,儿子也早就应该有一个来自法国或英国的女家庭教师了。英国女教师教起来更好一些。战争结束后,她一定要把儿子送去英国。当她像他那么大的时候,对,就是七岁的时候,她的法语就比德语说得还溜了。
她找了一小玻璃瓶卸妆醋,蘸了一些抹在脖子和太阳穴上,在镜子里仔细看着自己的眼睛:这是一双金棕色的眼睛,左眼有一根红色血丝。
那是因为昨晚没睡安稳。
她把和服披在肩上,然后按铃叫女佣过来。
汉娜·温德灵是律师海因里希·温德灵博士的妻子。
她出生于法兰克福。
两年来,海因里希·温德灵一直在罗马尼亚或比萨拉比亚,或是周边的某个地方。
第09节 巧遇少校
胡桂瑙在餐厅里找了个位置坐下。
邻桌的是一位白发少校。
女服务员刚把汤端到老先生面前,老先生就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双手合拢,微红的脸上神态虔诚而严肃,微微向着桌子低头,在结束了决计不会让人认错的默祷之后,他才进食。
看到这种不同寻常的举动,胡桂瑙不禁目瞪口呆;他招手叫来女服务员,非常随意地问起这个奇怪的军官是谁。
女服务员凑到他的耳旁:“这是镇警备司令官,一个被重新征召复职应战的西普鲁士贵族地主。他的妻儿留在老家的庄园里,他跟他们每天都有书信往来。司令部在镇公所里,但少校先生从战争开始就一直住在这个旅馆里。”
胡桂瑙满意地点点头。
突然,他感到胃里一阵发抽发寒,这时也突然意识到,那里坐着一个手握军权的男人,这人只需伸出那只拿着汤匙的胳膊,就能让他粉身碎骨,也就是说,他似乎与自己的刽子手比邻而居。
他再也没有胃口了!
他要不要退掉饭菜,然后逃走?
可就在这个时候,女服务员把汤端了过来,当他食不知味地用勺子喝着汤时,那种发抽发寒的感觉消失了,转而变成一种差点让人高兴和冷静的虚弱无力感。
他根本不能逃跑,他还得促成《特里尔选侯国导报》那笔生意。
他的心里似乎放下了一块石头,因为他虽然相信自己的决定和决心游移不定、变化无常,可实际上,它们只是在逃避和渴望之间徘徊,而所有逃避、所有渴望的终点都是死亡。
在这种灵魂和精神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左右摇摆中,胡桂瑙,刚才还准备脚底抹油的威廉·胡桂瑙,觉得自己很奇怪地被邻桌的那位老者吸引住了。
他心不在焉地吃着,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今天是肉食日;他心不在焉地喝着。在更极端、更明确的,他这时已享受了好几个星期的现实中,万物崩散,彼此分离,退至极点,退至世界尽头,在那里,所有散碎重聚一体,在那里,彼此之间再无距离,——恐惧变成渴望,渴望变成恐惧,《特里尔选侯国导报》与那个白发少校结成一个极难分割的整体。
这无法说得更准确或更合理了,因为胡桂瑙的行为也是在完全无距的情况下做出的,在某种程度上就像下意识地不需要反应时间的非理性行为。所以,胡桂瑙其实是怀着并不是等待少校吃完饭的心情等待着,直到少校吃完饭为止;这是因果的同时出现——就在他站起身来的同一刻,少校在再次默祷后向后推开椅子,点了一根雪茄。
胡桂瑙落落大方地径直过去,走到少校身边,举止非常自然,虽然他还不知道,对于这样的冒昧举动,自己该找什么借口。
还没礼貌地自我介绍一番,他就自顾自地坐了下来,然后就口若悬河地说了起来:“冒昧打扰,敬请少校海涵;我受新闻社的委托来到这里,因为这里似乎有一份叫《特里尔选侯国导报》的本地报纸,关于这家报社的立场,各种令人担忧的谣传喧嚣尘上,所以我被授予相应的权力,来此全权负责就地调研事宜。嗯,还有……”——现在我该说什么呢?胡桂瑙心里想着,嘴里却仍然滔滔不绝地说着,好像说话都不用经过脑子似的——“……嗯,在某种程度上和某种意义上,报纸检查问题属于镇警备司令部的管辖范围,因此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前来拜见并就此事报告少校先生。”
在他说话期间,少校猛地微微挺直身体,摆出一副军人的坐姿,然后想要插言反驳,认为常规的官方途径似乎更适合处理这种事情;胡桂瑙的话却如滔滔江水一般停不下来,他也似乎没听少校讲了什么,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少校的反驳,说道:“我不是以官方身份,而是以半官方身份拜见少校先生,因为之前所述的全权委托并非来自政府,而是来自大型爱国工业企业。至于这些企业的名字,就算我不提,大家也都知道。它们委托我,在价格合适的情况下,出手购买立场可疑的报纸,以此防范危险思想深入民间。”
胡桂瑙重复说着“危险思想深入民间”,反复说着这句话,就好像回到起点,他就能获得绝对安全一样,仿佛这句话就是一张温暖舒适的床,可以让人酣然安睡,舒心入眠一样。
显然,少校不明白这会有什么后果,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胡桂瑙接着刚才的话题又继续信口说道:“嗯,问题就在于立场可疑的报纸,在我看来,《特里尔选侯国导报》十有八九就是一份立场可疑的报纸,我是绝对赞成把它买下来的。”
他得意洋洋地看着少校,用手指敲着桌子,仿佛在等待镇警备司令官对他这番精彩说辞的赞赏和赞扬。
“毫无疑问,非常爱国,”少校最终赞同道,“谢谢告知。”
得到少校首肯,本来可以就此离去了,可胡桂瑙觉得这还不够,于是他再三感谢少校的宽宏大量,对自己的亲善友好,并因此而提了一个请求,一个小小的请求:“我背后的金主知道分寸,收购这样一家或多或少算是发行地方报纸的报社,本地有意收购的各方也可以插上一脚;这完全可以理解,为了便于管理控制嘛……少校先生,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没错,这完全可以理解。”少校一头雾水地说道。
“那么,”胡桂瑙说道,“我的请求是,希望您,少校先生,这个镇上当之无愧的最有威望的人,能指点我一下,告诉我几个可能有意于这个项目,有钱又值得信赖的本地乡绅——当然,我会保守秘密的。”
少校则说:“这事其实归民政管理所而不是警备司令部管,但我可以给胡桂瑙先生提一个建议,您星期五晚上来这里,因为这天晚上,您总能在这里遇到一些镇议员和其他乡绅。”
“太好了!可少校先生也要来这里哦。”胡桂瑙得寸进尺地说道,“太好了!要是少校先生为这个项目保驾护航,我就能拍胸保证我们大获成功了,尤其这还是一个所需资金相当少的交易。一定有许多绅士非常有兴趣,就此和大型工业企业搭上关系并有了一定的合作基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少校先生,请允许我抽口烟……”
他把椅子移过来一些,从雪茄盒里拿出一支雪茄,擦了擦眼镜,开始抽起烟来。
少校说道:“这肯定是一个极好的兆头,不过很遗憾,我对这种生意上的事情一窍不通。”
“哦,没关系,”胡桂瑙说道,“这都是小事。”
因为他还想迂回兜转着再获得些好处,也许是出于相信自己的谈话技巧,也许是为了让自己的信心更足一些,也许是出于纯粹的任性,所以他又把椅子向少校挪近了一些,恳求少校允许他再说条消息,但这条消息只能说给少校先生一个人听。
“我以前跟那份报纸的发行人——好像叫艾施,少校先生肯定听过——闲谈时发现,在这份报纸的背后,肯定在暗中进行一场——我该怎么说才好呢——一场由危险的颠覆分子参与的,完全隐秘的运动,有些事情似乎已经传开了;但是,如果这个报社收购项目真的能够实现,那么,就算这个运动再隐秘、再神秘,我也能完全了如指掌——为了全体人民的利益,这是值得的,也是必要的。”
老先生还没来得及回答,胡桂瑙就站起身来,说出了自己最后要说的话:“求您了,哦,求您了,少校先生,这只是我——一个有着拳拳爱国心之人——的义务和责任……这当然不值一提……那么,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厚颜接受您星期五晚上的邀请了。”
他脚后跟“啪”地一并,然后步伐轻盈地走回自己的餐桌,险些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第10节 会计变主编
奥古斯特·艾施先生在做编辑工作时极其严格,容不得半点差错,而且只要一坐在这个位置上,他就会感到非常不舒服。
究其原因,很可能是因为他做了一辈子会计工作,甚至还在卢森堡老家的一家大型工业企业里做了好几年的高级会计,后来——那时战争已经开始了——因为意外继承了一笔遗产才有了《特里尔选侯国导报》及其附属地产。
因为会计,特别是高级会计,是生活在极其精准的独有规章守则中的人。这些规章守则的精准,在其他工作中是无法感受得到的。在这些规章守则的帮助和支持下,他习惯于生活在一个强大而又谦卑的世界里。在那里,众人各司其职,万物各安其位,他的内心不再迷茫,他的目光坚毅镇定。
他把总账一页页翻开,跟流水账和往来账一一核对;绵延不绝的桥梁连过去、通过来,为日常的生活和工作提供保障。
每天早上,勤杂工或某位小姑娘从通讯科 [1] 把记帐凭证送过来,然后高级会计签字确认,以便年轻的小会计们随后将其录入流水账中。这样一来,高级会计就能安安静静地思考更为棘手的问题,作出指示,让人查账。
在心里把某个棘手的会计问题安排和处理妥当后,他就会看到牢固的新桥梁横跨陆地,从一个陆地延伸到另一个陆地,而这种账目和账目之间牢固却又错综复杂的关系,这张虽然无法解开,但在他眼中却是一目了然,一个结点都不少的网,最终显化为一个唯一的数字,一个虽然要在几个月后才出现收支平衡表中,但他现在就已预见到的数字。
啊,收支平衡,多么令人兴奋,至于盈亏,何必放在心上,因为每笔交易,每项业务,都会给会计带来好处,带来满足。
即使是每月的试算表,也都是能力和技巧的战果,但与年中结算大会战相比,也算不了什么:在结算的那些天里,他就是手不离舵的舵手;科里的年轻小会计们就像在各自岗位上划桨的仆奴,在没有结清轧平所有账目之前,没人顾得上午休和睡觉;不过,损益表和资产负债表账户的编制工作,他还是留给自己做,当他填入结余,斜着划上结束线后,他就会在报表上签字盖章。
可要是有一芬尼轧不平,那就惨了。
只好痛苦并快乐着再来一遍。
在首席助理会计的陪同下,他用侦探的眼光检查着有算错之嫌的账目,如果一无所获,那么过去半年的所有账目都要毫无疏漏地重新核算。被发现算错的年轻人可就惨了,迎来的将是滔天的怒火和无情的鄙视,甚至开除免职。不过,要是发现这个错误并非会计科疏忽所致,而是在仓库盘货时出现,那么,这个高级会计就只能耸耸肩,在嘴角泛起一丝带着遗憾和嘲讽之意的微笑,因为盘库工作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而且他也知道,仓库内跟生活中一样,永远无法像他账册里那样整整齐齐,井然有序。
他不屑地挥了挥手,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日子变得越来越悠闲,高级会计也会经常碰碰运气,打开一本大开本账簿,一边用大拇指迅速地把账页抹平,一边试着把表中的一列数字相加,沾沾自喜于自己的计算能力——可以在毫无差错地快速计算的同时,还能浮想联翩,享受着意料之中的意外之喜,享受着意外发现计算的奇迹如无定之世的磐石一样依然存在时的心醉神迷。
然后,他的手会从账簿上滑过,他的心里会渐渐涌起悲伤,想着每一个现代会计都有责任提倡和推广的新式会计制度。一想到新式会计制度将用淡而无味的卡片取代大而厚实的账簿,将用机械计算器代替个人技能时,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悲伤。
不在工作时,会计是多愁善感的。
因为无论身在何处,谁也无法分清现实和虚幻,在关系自成一体的世界中生活的人,绝对不会允许另一个世界中有自己想不明白、看不清楚的关系:主动走出或被动脱离自己固有世界的人,都会变得心胸狭窄、不容异己,成为苦行僧一般的狂热者,甚至成为反抗者。
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在他的头上,这个曾经的会计,要是已经垂垂老矣,那就只能像退休者一样做做日常小事,两耳不闻窗外之事,意外之事,只管在自家花园里给草坪浇浇水,培管培管果树;可要是他依然精力旺盛,闲不下来,那么他的生活就会变成让人心力交瘁的艰苦抗争——反抗他认为是虚幻的现实。
更要命的是,命运或遗产还让他从事像报纸发行人这样容易招惹是非的工作,即使他拥有的只是一份地方小报!
因为,肯定没有任何一种职业比报纸主编更依赖于世道的变幻无常,特别是在战争时期,正面消息和反面消息、希望和绝望、乐观和悲观只有一线之隔,绝对无法有条有理地记录到账簿之中:只有在检查机构的帮助下才能确定,什么一定是真,什么必定为假,每个民族都生活在自己的爱国主义现实之中。
会计做主编是极不合适的,因为他很容易也很乐意写下“我们英勇善战的军队仍然驻扎在马恩河的左岸,等待继续前进的命令”,可法国军队其实早就挺进到右岸了。如果检查官指责报纸所写内容不实,那么会计,尤其是他还是一个行事急躁的人,必然会跳着脚指出,总参谋部军需官虽然通报了左岸建造桥头堡一事,但从未谈及撤军一事。
这仅是众多例子中的一个,甚至可以说是数百个例子中的一个。然而,这些例子一再表明,想以严谨的态度把事件分毫不差地载入史册是痴心妄想,而这种严谨的态度和分毫不差的精度在记录商业交易时却被视作重中之重,就像在一场无法确定走向的战争中,一个小小的错误就能引发一场叛乱。就算是在和平时期,也并不缺乏能让一个小心谨慎、举止得当之人兴起这种叛乱之心的因素,而在此时此处,这种叛乱必定会成为一场政府和正义之间无法避免的战斗,成为一场两种虚幻之间的战斗,两种压迫之间的战斗,成为一场注定永不停息的战斗,堪比唐吉诃德参加十字军,征伐一个不愿服从建立秩序这一思想要求的世界。
会计总是会为公正而战:只要他的账册中确实有某项应收账款,哪怕只有一芬尼,他都会向各级法院提出诉讼;他其实不是个好人,只要发现或注意到某人有践踏法律的错误违法行为,他就会以法律维护者自居,不屈不挠和怒火冲天地奋起战斗。
他是一个瘦长的骑士,他必须紧握长矛,一次又一次地冲锋,为了捍卫算账的荣誉,让世上没有糊涂账。
所以说,艾施先生的编辑工作绝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容易。
当然,在这份每周两刊的报纸中,所有材料都由科隆的一家通讯社提供,主编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就是从每天的热点新闻中挑出焦点新闻,只需从文艺小说和散文诗歌中选出写得最美的作品,自己最多找一些大部分都属于“读者来稿”之类的地方新闻。
不过,这一切虽然看起来很简单,实际上也很简单,只需要艾施专心做好他为《特里尔选侯国导报》(当然不是美式的,而是糟糕的意式)新设会计制度的管理工作,但在上任主编应征入伍后,艾施先生,一是因为天性吝啬,二是因为会计都喜欢精打细算,三是因为形势越来越困难,不得不担起报纸的编辑工作时,所有困难一下子都出来了。
然后斗争就开始了!开始了争夺世界精确证据,反对提供虚假和伪造记帐凭证,开始反对某些政府机构——这些政府机构不允许《特里尔选侯国导报》公开报道前线后方不良现象、水手起义和弹药厂骚乱,甚至拒绝听取该报关于如何有效克服这种弊端的建议;恰恰相反,他们认为艾施先生能得到这些消息是可疑的——尽管只有心怀恶意的人才会认为这是可疑的——,并且已经在考虑,应该禁止像他这样的外国公民(卢森堡人)从事编辑工作;他多次受到警告,而且他与特里尔检查机构的关系也一周比一周僵。
因此,与世界为敌的艾施先生,也就顺理成章地对受屈辱、被压迫的人民产生了兄弟情谊,成为一个反对者和反抗者。
但他自己并不承认。
* * *
[1] 专门负责与客户书信往来的科室。——译注
第11节 救世军女孩(1)
战前时期颁布了诸多禁令和限制,今天回首再看时,我们当然会感到无地自容,但它们的存在,也可能在于我们对任何稍微超出自以为完全理性的世界边缘的现象完全缺乏理解。因为,我们当时习惯于只尊崇西方的思想文化,而贬低一切非西方的,所以我们很容易把一切非理性明确的现象归入低于欧洲和低劣一类。
甚至,如果这时出现这样一种现象,例如救世军,极不起眼地披着和平与恳求的外衣时,它就会遭到人们无尽的嘲笑。
人们想要看到的是明确和英勇,换句话说,是美感,人们相信这才是欧洲人应有的态度,人们囿于被世人误解的尼采思想,虽然大多数人从未听过尼采的名字;直到世上涌现出如此多的英雄事迹,让世界再也看不到纯粹的英雄主义时,这场闹剧才落幕收场。
如今,只要在街上遇到救世军会议,我都会加入进去,很高兴地在募捐盘上放一些零钱,而且还经常和军兵们聊天。这并不是说,那些有些原始的救世教义改变了我的看法,而是我觉得,曾经囿于成见的我们,在道德上有义务尽量弥补我们的过错,尽管这些过错可能只是表面上的审美堕落,尽管我们此外还可以为我们当时的大龄青年辩解。当然,我也是逐渐才有了这种认识,尤其是因为,在战争期间,我很少见到救世军军兵。
我虽然听到他们正在推广一项广为传播的慈善工作,但在舍内贝格区内的一条偏僻马路上遇到那位救世军女孩时,我还是感到相当惊讶。
我肯定是一副衣着不整,需要帮助的模样,不过我那惊喜的神情和灿烂的微笑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她找了个顾及我面子的借口,跟我攀谈起来,并从夹在腋下的一包传单里拿出一份给我。
要是我只买了一份的话,也许她会很失望的,所以我说:“很抱歉,我没有钱。”
“没关系,”她回答道,“您来我们那儿吧。”
我们穿过几条有着城郊特色的马路,路过一片闲置的地块。
我边走边聊起了战争。
我觉得,她把我当成了一个不想工作的懒汉,甚至是个像在被逼坦白招供的逃兵。
她明显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而我却继续聊着战争,继续怨天怨地地骂着,至于为什么,我现在不能再说了。
突然,我们发现自己迷路了。
我们走在一条绕着一大片厂房的狭路上。走到路口时,我们发现,眼前仍是一片厂房,一眼望去,没有尽头,于是我们向左拐进一条小路,小路的入口处用一道耷拉在地,几乎没什么作用的铁丝网拦着,——不明白这里为什么要拦着,因为铁丝网后面只是堆着垃圾和废料,堆着瓦盆、或瘪或凸的喷壶,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坛坛罐罐,也不知道为什么把它们送到这个交通不便的偏僻之地来。
这条小路的尽头是一片开阔的田地,虽然不是真正的田地,因为现在里面光秃秃的,寸草不生,但至少也是耕种过的田地,也许在战争之前,也许就在去年。看起来像冻住的泥浪的,是那变硬的犁沟——这就是证据。可在此之后,显然再也没有播种过。
远处,一列火车从田野间缓缓驶过。身后,是厂房,是大都市柏林。
因此,我们的处境并不绝望,尽管午后的阳光如此无情地炙烤着我们。
我们商量着该怎么办。
继续徒步走到下一个村庄?
“就我们这副样子可不好见人。”我说道。
她很顺从地想要拍掉黑色制服裙上的灰尘。
这种裙子的料子跟女售票员制服的料子一样,都很粗糙,是用纸搓的细绳子编织的替代料子。
然后我发现那里夯了一根桩子,就像界标一样。
我们向那里走去。
我们轮流坐在那根桩子的细影下。
我们聊得很少,只是因为我太口渴了。
当天凉如水的时候,我们回到了城里。
* * *
[1] 原为“柏林救世军女孩的故事”,为了减少字数而改成“救世军女孩”。——译注
第12节 价值崩溃(1)
这种扭曲的生活还有现实吗?这种过度的现实还有生命吗?
伟大的牺牲精神,充满激情的手势,最后化作肩膀一耸,——它们不知道自己为何消亡;它们虚幻地陷于虚无之中,却又被某种现实包围和杀害,而这种现实正是它们的现实,因为它们明白现实的因果关系。
虚幻就是不合逻辑。
这个时代似乎无法再超越不合逻辑、反逻辑的顶点:似乎可怕的战争实在已经消灭了世界实在。幻想已成为逻辑现实,而现实却成为最无逻辑的幻觉。
这是一个比过往任何时代都懦弱、怕痛的时代,正在血海中淹死,在毒气中窒息;一群群银行职员和唯利是图者扑入铁丝网中;精心打扮的人性和博爱,不去阻止战争发生,而是组成红十字会,为战争制造假肢;城镇饿殍满道,却利用饥饿的民众发财;带着眼镜的学校老师带领突击部队;大城市的市民们藏身于防空洞;工厂工人和其他平民成为匍匐前进的侦察兵;最后,当他们幸运地返回后方时,他们又靠假肢发财。
任何形式都已烟消云散,冷漠不定的暮色笼罩着阴森恐怖的世界,每个人都像迷路的孩子,借助某一条气若游丝的逻辑线索,摸索着穿过一片梦境——他们称之为现实的梦境,其实只是他们的一场噩梦而已。
这种充满激情的惊恐,这个时代因其而疯狂,这种充满激情的满足,这个时代因其而伟大,两者都通过事件的过度不可思议和不合逻辑来证明自身的合理,而这些事件在表面上构成了自身的现实。
表面上!
因为,“疯狂”或“伟大”这两个词永远和时代无缘,只能适用于个人命运。然而,我们的个人命运却一如既往,完全正常。
我们的共同命运是我们个人命运的总和,任何这种个人生活的轨迹都完全“正常”,可以说符合个人生活的内裤逻辑。虽然我们认为整体形势是疯狂的,但我们轻易就能报道个人命运的逻辑动机。
我们疯狂,是因为我们没疯狂吗?
最大的问题在于:一个思想一向真正专注于其他事物的个人,如何理解并适应死亡的意识形态和现实呢?
有人会回答说,大多数人反正不会做,只是被迫而已,——这在厌倦了战争的今天,也许是对的,但真正的战争和屠杀狂热过去有,今天仍然有!也有人会回答说,普通人的生活就在饲槽和床铺之间,完全没有任何思想,因此很容易赞成仇恨思想——至少是最合理的,无论这种思想现在是民族仇恨还是阶级仇恨——,甚至有人会回答说,这种可怜的生活服务于一种超越个人的事业,即使这种思想是一种让人堕落,却有着社会生活价值表象的思想:然而,即使这有可能是对的,可这个时代在某个地方仍有着其他的更高价值——个人平均人性再如何不堪也依然会分享的价值。
这个时代,总会在某个地方有一种纯粹的求知欲望,总会有一种纯粹的艺术意志,有一种至少非常准确的社会情感。
如何才能创造并分享所有这些价值,如何才能“理解”、不加抗拒地接受和赞同战争思想呢?如何才能手握钢枪,如何才能走进战壕,要么死在里面,要么活着出来重操旧业而不疯狂呢?这种转变是如何形成的?战争思想究竟是如何出现在这些人的心里的?这些人究竟是如何理解这种思想及其现实领域的?更不用提——完全有可能——兴奋地肯定了!
他们疯狂,是因为他们没疯狂吗?
对别人的痛苦漠不关心!
那种在监狱大院里有人倒在断头台上或吊死在绞刑柱上时,可以让附近的镇民 [1] 安然入睡的漠不关心!那种只需成倍增加,就可以让在家的镇民漠视成千上万人死于铁丝网之前的漠不关心!
无疑,这是同一种漠不关心,但又不只是漠不关心,因为这里的问题不再是一个现实范围陌生而冷漠地排斥另一个现实范围的问题,而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人集刽子手和牺牲者为一体的问题,所以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区域可以集参差不一的元素为一体的问题,是作为这种现实载体的个人仍然完全自然且绝对必然地进入其中的问题。
这不是战争支持者,这不是与此针锋相对的战争反对者,这也不是因四年的食品匮乏而“变成”了另一种人,自己成为异己者的个人内心转变:这是一种全体生活和全体经历的分裂,是一种比个人之间的分道扬镳更为深刻的分裂,是一种向下触及个人及其统一现实本身的分裂。
啊,我们知晓自身的分裂,但我们无法解释原因,我们想把责任推给我们所处的时代,但这是个让人无力反抗的时代,我们不能理解它,只能将它形容为“疯狂”或“伟大”。
至于我们自己,我们认为是正常的,因为尽管我们灵魂分裂,但我们内在的一切仍然合乎逻辑。
要是有一个人,在他身上清晰地体现这个时代的所有痕迹,而且他自己的逻辑行为就是这个时代的痕迹,那么,也可以说,这个时代不再疯狂了。
也许,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们才如此渴望“领路人”,渴望他能激励我们成就一番事业,而没有他的领导,我们只能将其形容为“疯狂”。
* * *
[1] 或是市民,在德语中区别于无产者和贵族的中产者、资产者。——译注
第13节 汉娜的生活
从外面看来,汉娜·温德灵的生活是一种慵懒闲适、景况优裕的生活。
奇怪的是,从里面看来,也是如此。
也许,她自己也会这么形容。
这是一种悬在晨起和暮息之间的生活,就像一根松弛的丝线,由于没有绷紧而松弛摇荡。
生活本来有多重维度,但在她这种特殊情况下,生活的维度却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了,甚至都填不满三个维度的空间:人们完全有理由说,汉娜·温德灵的梦境比她的苏醒更生动、更有血肉。
尽管这也是汉娜·温德灵自己的看法,但这种看法没有点到问题的核心,因为它只对这个年轻女士的宏观生活状况作了说明,对极其重要的微观生活状况却几乎一无所知:没人知道自己灵魂的微观结构,当然也不应该知道。
在这种明显有气无力的生活方式中,生活细节之间就这样保持着稳定的张力。只要从这根看似柔软的丝线中剪下极小一段,就会发现这段丝线扭曲得极其厉害,就好像每个分子都在痉挛一样。
这种状况的外在表现,通常可以用“神经质”一词来形容,只要把它理解为令人疲于奔命的游击战:在每个瞬间,自我都必须对其表面接触的那些微小至极的经验碎片作战。
不过,就算这与汉娜的情况非常贴切,但她生性紧张的原因,并不在于她对生活的随机与偶然的烦躁不耐,无论这些随机与偶然是在漆皮皮鞋上的灰尘中,还是在戒指的压力中,甚至只是在一个未煮熟的土豆中。
不,原因不在于此,因为这一切只不过是不可捉摸的微微扰动,就像微微荡漾的水面在阳光下轻轻泛光;她不想错过这一切,这一切似乎可以让她不会感到无聊。
不,原因不在于此,而在于在这个有如此多重明暗浓淡变化的表面和她的在过去未来永远无人可见的深处坚定、镇静地向远处绵延伸展的灵魂海底之间的差异:这是可见表面和不再限制任何东西的不可见表面之间的差异;这是那种作为最紧张灵魂游戏环境的无限差异;这是晨昏蒙影正反面之间的无量,是一种失去平衡的张力,也可以说是一种起伏波动的张力,因为一边是生命,另一边却是永恒,是灵魂和生命的海底。
这几乎是一种没有任何实质的生活,或许也因此是一种无关紧要的生活。这是一个乡下律师的夫人的生活,其实不值一提,因为这对夫妇都默默无闻。
因为就人类命运的重要性来说,这种生活没有任何出奇之处。
在炮火纷飞、暴行处处的战争年代中,尽管懒女人道德不道德的问题几乎无人关心,但我们也不能忘记,在所有或自愿或被迫承担英勇作战义务的人中,几乎所有人都想把自己的道德命运与那个懒女人的不道德命运交换。
也许,哪怕只是也许,汉娜·温德灵在战争逐步展开和日益激烈时表现出的麻木,正反映了她对人类残暴行为的最道德的惊骇。
也许,这种惊骇已经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大浪,让她自己再也不敢多想。
第14节 玛格丽特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胡桂瑙又来找艾施先生。
“怎么样,艾施先生,您怎么说:事情进展很顺利哦!”
艾施正在审阅印张,听到这话抬起头来:“哪件事?”
“蠢货!”胡桂瑙心想,但口中却说道:“就是报纸的事啊。”
“我干不干还是个问题呢。”
胡桂瑙疑惑地说道:“喂,您听着,您可不能让我丢脸……还是说,您已经在和别人谈了?”然后,他看到了上次在印刷车间前见过的小女孩:“您女儿?”
“不是。”
“哦……我说艾施先生,要我帮您卖掉报社的话,您得为我介绍一下这里……”
艾施指了指这个房间,胡桂瑙想让他脸色好看一点,于是说道:“也就是,那小女孩也算在里面……”
“不。”艾施说。
胡桂瑙不肯松口;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个小女孩感兴趣:“不过,印刷车间应该算在里面……这个我得看看……”
“可以,”艾施说完便站起身来,牵着小女孩的手,“我们去印刷车间吧。”
“你叫什么名字啊?”胡桂瑙问道。
小女孩说道:“玛格丽特。”
“Une petite franaise [1] 。”胡桂瑙说道。
“不是,”艾施说道,“只有她爸爸是法国人……”
“有意思,”胡桂瑙说道,“那她妈妈呢?”
他们从鸡棚梯子下楼。
艾施低声说道:“她妈妈已经不在了……她爸爸是电工,在这里的造纸厂工作,现在被关押起来了。”
胡桂瑙摇了摇头:“不幸的一家,非常不幸……那您把她领养了吗?”
艾施说道:“您是不是什么都想打听啊?”
“我?不……但她总要有个地方住吧……”
艾施没好气地说道:“她住她姨妈家里……只是偶尔过来吃顿午饭……都是些可怜人。”
胡桂瑙很满意,因为他现在什么都知道了:“Alors tu es une petite franaise [2] ,玛格丽特?”
她抬起头看着他,脸上闪过一丝回忆之色,她放开艾施,抓住胡桂瑙的手指,但她没有回答。
“她一句法语都不会……她爸爸已经被关了四年了……”
“现在她到底几岁了?”
“八岁。”小女孩说道。
他们走进了印刷车间。
“这就是印刷车间,”艾施说道,“光是印刷机和排字室就值几千马克。”
“老式印刷机。”从未见过印刷机的胡桂瑙说道。
右边是排字室。
他对那些老旧的灰白色铅字盒不感兴趣,但很喜欢这台印刷机。
地面是铺砖地面,许多地方都用混泥土打了大补丁,印刷机四周已经被机油浸透,变成了褐色。
印刷机立在那里,沉稳地立在那里,铸铁部件漆成黑色,锻铁杆闪闪发光,活节头和支座上都箍有黄铜圈。
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老工人正在用一捆落屑擦拭着裸露的锻铁杆,根本不理会有客人在场。
艾施说道:“好了,就这些了,我们走吧……来吧,玛格丽特。”他径直走了出去,把客人晾在那里,连个招呼都没打。
胡桂瑙盯着这个没礼貌的家伙,但这正中他的下怀;现在,他就可以在这里悠闲地细细察看了。
这里的环境宁静中透着稳固,非常舒服。
他拿出雪茄盒,挑了一支外层烟叶有些破烂的雪茄,递给印刷机旁的工人。
印刷工人不解地看着胡桂瑙,因为烟草制品可是稀缺品,雪茄到哪里都可以当礼物送人的。他在自己的蓝色工作服上蹭了蹭手,接过雪茄,因为不知该如何感谢他,于是说道:“这可是稀罕物品。”
“没错,”胡桂瑙回答道,“烟草制品很难搞到。”
“什么都缺。”印刷工人附和道。
胡桂瑙顿时来了兴趣:“您的老板也是这么说的吧?”
“大家都这么说。”
这不是胡桂瑙想要的回答,于是催促道:“您快点上抽几口呗。”
那人有点像木头小人 [3] ,用深棕色的牙齿咬掉了雪茄烟嘴儿,点燃后抽了起来。他的工作服和衬衫敞开着,露出了白色的胸毛。
胡桂瑙很想用那支雪茄获得一些回报;这个老工人总该透露些消息;他想撬开老工人的嘴,于是问道:“小机器很精巧,对吗?”
“很好用。”回答得非常简洁。
胡桂瑙对这台印刷机表示同情,这个勉强表示赞同的回答让他感到很无力。因为想不出别的办法打破沉默,所以他只好问道:“您怎么称呼?”
“林德纳。”
然后,他们就一直无话可说。
胡桂瑙心想,要不要现在就走呢?
可就在这时,他的手指又被一只小手抓住了;玛格丽特光着脚悄无声息地走了下来。
“Tiens [4] ,”他说道,“tu lui as échappé [5] 。”
小女孩听不懂,抬起头来看着他。
“哦,对了,你听不懂法语……羞不羞啊,法语你一定得学。”
小女孩做了一个胡桂瑙见艾施也做过的表示不屑的手势:“楼上那个人也会说法语……”
她说:楼上那个人。
胡桂瑙听得很开心,低声问道:“你不喜欢他吗?”
小女孩顿时沉下了脸,扁起了嘴,但随后就发现林德纳在抽烟:“林德纳先生在抽烟!”
胡桂瑙笑着打开雪茄盒:“你要不要也来一支?”
小女孩推开雪茄盒,慢吞吞地回答道:“给我点钱。”
“什么!你想要钱?你要钱干什么?”
林德纳说道:“现在的孩子都早熟。”
胡桂瑙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下后把玛格丽特拉到两腿间:“你知道吗,我自己也需要钱。”
小女孩依然慢吞吞地重复道:“给我点钱。”
“我给你一些夹心巧克力。”
小女孩不吭声。
“你要钱干什么?”
尽管知道“钱”是个非常重要的字眼,尽管钱也没有离他而去,但对于钱,他突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不得不专心想着:“要钱干什么?”
玛格丽特双臂撑在他的膝盖上,身体在他的两腿间挺得笔直。
林德纳咕哝道:“哎呀,您就让她走吧,”又对玛格丽特说,“快点,赶紧出去,印刷车间可不是给孩子玩的地方。”
玛格丽特生气地白了一眼。
她又抓住胡桂瑙的手指,想要把他拉到门口。
“欲速则不达,”胡桂瑙站起身来说道,“心静则事成,对吧,林德纳先生?”
林德纳又开始一声不吭地擦拭印刷机。
这时,胡桂瑙突然觉得,小女孩和印刷机之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戚关系,有点像兄妹。
在走到门口之前,他赶紧对小女孩说“我给你二十芬尼”,好像他这样说就可以安慰印刷机似的。
当小女孩伸出手来时,他心头又很奇怪地涌起“要钱干什么”的疑惑,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拉到身边,弯腰凑到她的耳边,似乎要和她说一件只跟他们两人有关的秘密,这个秘密不能让任何人听到,甚至连印刷机也不行:“你要钱干什么?”
小女孩说道:“给钱。”
但胡桂瑙根本没理她,于是她就板起脸琢磨着。
然后她说了声“我告诉你”,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硬是把他从门口拉了出来。
当他们站在院子里的时候,外面已经明显变凉快了。
胡桂瑙很喜欢抱着小女孩,这样他刚好能感到她传来的温暖;在这个季节里,艾施不应该让一个孩子光着脚到处跑。
他有点尴尬,于是擦起了镜片。
当小女孩再次伸出手说“给钱”时,他才想起自己有二十芬尼。但他忘了问她要钱干什么了,直接打开钱包,用手指拈出两枚铁币。
玛格丽特拿到钱就跑掉了,被撇在那里的胡桂瑙无事可干,只好再次仔细打量了楼院一番。
然后,他也走了。
* * *
[1] 法语,意为“法国小女孩”。——译注
[2] 法语,意为“你是法国小女孩吗”。——译注
[3] 嘴可张开轧碎坚果的木头小人。——译注
[4] 法语,意为“哟”。——译注
[5] 法语,意为“你从他手里逃出来啦”。——译注
第15节 灵魂之屋
就在战时后备兵路德维希·戈迪克以自我为核心,聚集起他灵魂中最重要碎片后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感到这种痛苦了。
有人可能会对此提出质疑,说戈迪克这个人一生都是一个原始人,再怎么搜索灵魂碎片也不会使他的灵魂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因为他从未——哪怕是在人生最辉煌的时刻也未曾——有更多的灵魂碎片组成自我。
只是,人们既不能证明——这一开始就驳倒了这种质疑——戈迪克这个人是个原始人,也不能将获得新生后的他称为原始人;至少,人们可以设想,原始人的世界和灵魂是没有建筑材料的,就像用斧子建造的。只需思考一下原始人与文明人在语言结构上的相对复杂程度,人们就会明白,这种质疑是多么荒谬。
因此,我们完全无法判断,战时后备兵戈迪克选择的灵魂碎片是多是少,他用了多少碎片来重塑自我,又放弃了多少碎片;只能说,他只是跟着感觉,毫无目标地走来走去,他失去了一些曾经拥有的东西——对他的新生而言,虽然不一定需要,失去了他会遗憾,可为了活下来,又必须拒绝的东西。
他确实失去了一些东西,这很容易从他少说少动的行为特点中看出来。
他能走路,虽然很困难,能吃饭,虽然没食欲,只是他的消化能力,就像被压碎的下腹波及到的所有部位一样,仍让他感到非常痛苦。
也许,这种痛苦也包括他的说话艰难,因为他常常觉得,压在胸口和压在内脏上的压力是一样的,那个包住肚子,也套住胸口的钢圈会妨碍他说话。
可他连最简短的话也说不了、说不出,这当然是因为他必须少说话,他就是靠着少说少动才重塑了现在的自我,而且只有少说少动才刚好维持少之又少、微乎其微的新陈代谢,但任何其他费力之举,哪怕只是多说一个字,都意味着无法补偿的损耗。
于是他拄着两根拐杖在花园里走来走去,棕色的大胡子弯曲着垂到胸口,长着灰黑色睫毛的眼窝凹陷,棕色的眼睛直勾勾地发愣着,他穿着护士为他准备的医院病号服或是制服外套,他肯定不知道,自己是在某所军医院里,还是在某座他不知道名字的城镇里。
可以说,泥瓦匠路德维希·戈迪克为他的灵魂之屋搭好了一个脚手架,当他拄着两根拐杖走来走去时,他觉得自己完全就是一个有着好多立柱和斜撑的脚手架;与其说,他还无法决定,或更准确地说,他还无法自己弄来砖瓦盖房子,倒不如说,他所做的一切,或者更准确地说,所表达的一切,所想的一切——因为他还什么都做不了——,重点都在于搭建脚手架本身,在于布置这个有许多梯子和跳板的脚手架,而这个脚手架每一天都会变得更加复杂,人们必须考虑其坚固程度。
脚手架的目的本身,依然是真正的目的,因为,无论是悬在脚手架的中心,还是悬在任何一个单独承重构件中,泥瓦匠路德维希·戈迪克的自我都是不可见的,它必须防止眩晕。
弗卢尔施茨博士多次想把这个人送去精神病院。但少校军医库伦贝克认为,病人的休克 [1] 只是被塌陷的战壕所埋导致的后遗症,并非器官受伤所致,因此会逐渐消失的。又因为他是一个安静的病人,护理起来非常容易,所以他们同意留下这个战时后备兵,直到他肉体损伤完全康复为止。
* * *
[1] 灵魂或心理的休克。——译注
第16节 救世军女孩(2)
也许有些事情,只能借诗传意,
出口用韵之人,总觉多此一举;
诗歌到底何用,让人忘却无情律例,
有些事情当歌,欷嘘悲叹诉苦,
白天浸透夜黑,仿佛灵魂由心显立,
就像救世军歌所唱:
敲起铃鼓之时,人们没有笑意。
所以,玛丽并不害羞,穿过许多街巷,
所以,玛丽身在柏林,穿过许多酒馆;
制服很不合身,草帽也不相配,
她只是个女孩,满脸疲劳憔悴,
当她唱起歌时,听得歌声低微,
虽然毫无意义,她仍双翼轻挥。
她是女孩玛丽,住在济贫所里,
那里走廊灰白,那里味道酸鼻,
像烂掉的白菜,似熏黑的炉壁。
那里每个裂缝,散出纯净气息,
那里夏天很冷,肩膀也会颤栗,
那里许多老人,坐在接待室里,
上有口臭扑鼻,下有脚味窒息。
这里,走进大门就是家,
这里,棕色木隔板棚屋,
床头,棕色耶稣受难像,
这里,她下跪感恩苦难,
仰望,她静候命运降临,
垂首,她聆听耶稣指引。
这里,她相伴夜籁而眠。
早上,她须用冷水洗漱,
因为,济贫所禁用暖水;
天色,依然灰蒙蒙一片,
空气,极有耐心地安静,
常常,似湿软帆布悬挂,
有时,还会发出隆隆声。
这个时代,如此无望可怕:
谁还指望,欢愉快乐伴己,
新的一天,永远不会过去,
新的一天,还会更加美丽?
这一天,是在孤独中破晓,
这一天,友谊终于入怀抱?
她浑然不觉,煮泡咖啡忙,
她洒扫擦拭,然后凭窗望。
第17节 汉娜上镇
汉娜·温德灵很少到镇上去。
她很讨厌去镇上的路,不仅讨厌尘土飞扬的公路——这毕竟也可以理解——,而且还讨厌河边的小路。走河边小路用不了25分钟,走公路甚至只要一刻钟。说到底,她从来没喜欢过去镇上的路,哪怕在她还要每天去事务所接海因里希的那个时候。后来,他们有了汽车,但没过几个月,战争就爆发了。
今天是凯塞尔博士驾着单驾马车把她带到镇上去的。
她买些了东西。
她的新裙子仅长及脚踝,她能感到别人停留在自己脚上的目光。
她对时尚有一种敏锐的感觉,而且向来把握得很准;她能感到时尚气息,就像时间到了就会醒来,都不用看钟表一样。于她而言,时尚杂志始终只是一份迟到的证明而已。而现在,人们正盯着她的脚看,这也像一种证明。
当然,许多人也能准时醒来,许多女人对时尚的内在逻辑有着敏锐的感觉。不过,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多数都认为,世上只有自己才有这种能力。
因此,汉娜·温德灵现在觉得有些骄傲,即使她只是怀疑自己没有理由骄傲,可当她看到站在面包店前的一队憔悴女人时,她心里突然又生出一丝的内疚。当她想到,那边任何一个女人,只需要一丁点的时尚敏锐感,就可以把裙子改短,因为这几乎一分钱都不用花——会点针线活的女佣花一个小时就能搞定,尽管还要给裙子重新镶边——时,却又重新觉得,她的骄傲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因为骄傲会让人心情愉悦,所以汉娜·温德灵并没有因为蔬果店老板的指甲缝又黑又脏而感到恶心,也没有因为蔬果店里苍蝇飞舞而感到心烦,在这一刻,就连鞋子上沾满了灰尘,她也觉得无所谓。
当她就这样沿街一路闲逛,一会儿停在这个橱窗前,一会儿停在那个橱窗前时,她无疑有着少女或修女般的神情,而这种神情——在战争期间,人们经常这样观察女人——只有在那些与丈夫长期分居两地且对丈夫忠贞不渝的女人身上才可以看到。
就因为汉娜·温德灵这时稍微有些骄傲,所以她揭下了遮住自己俏脸的面纱,于是那层看起来朦朦胧胧,就像韶华将逝之兆一样遮住这种脸蛋的纤薄面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摘了下来:她的俏脸就像漫漫寒冬去,迟迟暖春来后的第一天。
凯塞尔博士先去镇上出诊探视,然后在驱车离镇去军医院时,顺便会把她重新带回家;她和他约好了在药店见面。
当她走到药店时,那辆单驾马车已经停在那里了,凯塞尔博士正在和药店老板保尔森聊天。
大家怎么看待药店老板保尔森,汉娜·温德灵不需要别人告诉自己,没错,她也许知道许多小道消息,而且远不止于保尔森一个人的,所有知道自己戴了绿帽子的男人,在白天对其他女人的奉承都特别假、特别空;不过,当他对着她说“夫人亲趋玉趾来此,有如明媚春日降临”时,她还是一阵窃喜。
因为对于这种人,汉娜·温德灵平时是断然不会理会,也不会多看一眼的,不过今天例外,因为她感到很轻松、很自由,甚至接受了一个只会说空话的药店老板的奉承,——这就像钟摆一样,从一个极端晃到另一个极端,这是一种在心扉紧锁和自我放飞之间的摇摆,这是一种态度的极端,就像它经常出现在局促不安的人身上那样,而且肯定不是文艺复兴时期教皇的极端,但可能表明了一个缺乏价值直觉的小市民的意志薄弱、无足轻重。
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正是缺乏价值直觉,促使这时坐在药店中的红色长毛绒长椅上的汉娜·温德灵,喜滋滋地向药店老板保尔森投去一瞥,从而激发了他抒情咏叹的灵感——她对他的抒情咏叹却是将信将疑。
事实上,要去军战医院工作的凯塞尔博士让她很生气,因为他非要催着她离开这里。
当她上车坐在他身旁时,那张面纱又蒙住了她的俏脸。
一路上,她寡言少语,在家里更是半句都无。
她还是不能理解,自己在战争期间为何如此抗拒回法兰克福的老家。
一来是在这个小镇上更容易获得食物,二来是不放心自家别墅空着无人居住,三来是这里的空气对儿子的健康更有利,不过这些都是借口,只是为了掩盖那种奇怪的不合群心态,一种无法否认的不合群心态。
她对凯塞尔博士说过,她怕见生人;她重复着说“怕见生人”,说着说着,仿佛就把自己怕见生人的责任推给了海因里希,正如她责怪他把厨房里的黄铜研缽拿出去上缴到金属征集点一样。
这种神秘的疏远感甚至还笼罩到自己的儿子身上。夜里醒来时,她很难想起儿子就睡在隔壁房间里,很难想起睡在隔壁的就是自己的儿子。
当她在钢琴上弹下几个音符时,好像不再是她的手在弹奏,而是别人的僵硬手指在弹奏,于是她知道,连音乐也离开了自己。
汉娜·温德灵走进浴室,想要洗去清晨上镇的痕迹。
沐浴后,她仔仔细细地照着镜子,想知道自己脸上是否还有上镇的痕迹。她找到了那丝痕迹,但很奇怪地发现,它竟然也蒙着面纱,虽然心里其实很喜欢,但她还是为此而怪罪海因里希。
此外,她现在常常发现,自己想不起他的名字,独自一人时对他的称呼,跟习惯在佣人面前对他的称呼一样,都是“温德灵博士”。
第18节 救世军女孩(3)
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看到救世军女孩玛丽了。
当时的柏林很像——嗯,像谁或者像什么?
天很热,柏油马路都晒软了,经常看到路上有窟窿眼,可就是没人把它们修补好;女人们说着大话吹着牛,做着乘务员、检票员之类的市政服务工作;街上的树木在春天就已经枯萎了,看上去就像个满脸皱纹似老翁的孩子;一阵风吹来,尘土和报纸碎片便在空中回旋打转;柏林变得更像农村,更加朴实了,可也正因此而变得不自然了,很像它自己的复制品。
在我租住的寓所里,有两三个房间住着罗兹 [1] 地区的犹太难民,但我其实一直搞不清楚,他们有多少人,他们之间的关系怎样;里面有几个脚穿直筒靴子、两鬓留着卷发的老头,有一次我也碰巧遇到一个,他穿着卡夫坦长袖长袍,下面露出长及膝盖的白色袜子和搭扣式鞋子,就像人们在十八世纪穿的那样;里面有几个中年男子,他们只是用长款外套来代替卡夫坦;里面还有几个年轻小伙子,他们的脸色很奇怪,像牛奶一样白皙,脸上留着绒毛状的金黄色胡子,就像演戏时贴上去的假胡子一样。
有时,我也会看到有个男人穿着军灰色制服,甚至那制服上似乎都有一点卡夫坦的味道。
有时,会走过来一个看不出几岁的男人,穿着城市里流行的衣服,棕色的胡子剃成方框形,就像克吕格尔大叔的胡子一样,只留着鬓角的胡子没剃。他总是拄着一根老式钩柄拐杖,戴着一副栓着黑线的夹鼻眼镜。我马上就把他当成医生了。
当然,里面也住着女人和孩子,有戴着假发的已婚妇女,有穿着特别时髦的年轻姑娘。
渐渐地,我学会了几句他们的依地德语。当然,我从来没有真正理解它们的意思。
但他们却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每次我走近他们时,从这些威严老者口中如此奇怪地发出的带着喉音的叽叽喳喳声就会嘎然而止;他们心慌地看着我。
晚上,他们通常坐在一间没灯的房间里。
清晨,每当我走进前厅时,里面总是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衣服,还有一个女佣在擦鞋。而且我经常看到有个老头站在窗前。他的额头和手腕上都戴着皮质经文匣,上身随着擦鞋子的节奏前后晃动,偶尔会亲吻祈祷披肩上的流苏,干瘪的嘴唇微微开合飞速抖动,对着窗户飞快地送出连串干瘪的祷词。也许是因为窗户朝东。
我对犹太人的活动非常着迷,每天都要花好几个小时静静地看着他们。
前厅里挂着两幅展示洛可可式景象的仿油画石版画,我不禁心想,他们是否真的能认出并用和我们一样的眼力鉴赏这些画作和许多其他艺术品。
我整天忙着观察他们,完全忘记了救世军女孩玛丽,尽管我与她之间似乎有着某种关系。
* * *
[1] 波兰罗兹。
第19节 少校视察
亚雷茨基少尉的手臂被锯掉了,锯到肘部以上。
库伦贝克做事向来不留后患。
截肢后的亚雷茨基坐在医院花园里,坐在小灌木丛旁,看着正在开花的苹果树。
正好镇警备司令官过来视察。
亚雷茨基站起身来,伸手去抓那只受伤未愈的手,却抓了个空。然后,他啪地立正。
“早上好,少尉先生,恢复得挺好吧?”
“是,少校先生,就是少了个好用的零件。”
似乎冯·帕瑟诺少校觉得,自己应该对亚雷茨基的截肢负责,于是说道:“这是一场罪恶之战……您还是坐下吧,少尉先生。”
“遵命!谢谢您,少校先生。”
少校说道:“您是在哪里受伤的?”
“我没有受伤,少校先生……瓦斯。”
少校看着亚雷茨基剩下的一小截胳膊:“我不是很明白……瓦斯不是会让人窒息的嘛……”
“瓦斯也有这种效果,少校先生。”
少校沉思了一会儿。
然后他说:“非骑士式武器。”
“是,少校先生。”
他们两人都想到,德国也在使用这种非骑士式武器。但他们没有说出来。
少校问道:“您几岁了?”
“二十八岁,少校先生。”
“战争刚开始时,还没有瓦斯。”
“是,少校先生,我也这么认为。”
太阳照耀着医院的明黄色长墙。蔚蓝色的天空中飘着几朵白云。花园小径上的鹅卵石牢牢地嵌在黑色泥土中,草坪边上有一条蚯蚓在慢慢地爬着。苹果树就像一捧鲜艳的大花束。
穿着白大褂的少校军医走出屋子,朝他们走来。
少校说道:“祝您早日康复。”
“谢谢您,少校先生。”亚雷茨基回答道。
第20节 价值崩溃(2)
在这个时代中,让人最为惊讶的,恐怕就是建筑艺术风格了。
徒步走过这些街道后,我总是会带着满身的疲惫回到家里。
我根本不用特意观看房屋的正面;它们让我感到担心,哪怕我不抬眼相看。
有时候,我会躲到那些被人大赞特赞的新建筑中,但——这肯定不公平,梅塞尔无疑是一位伟大的建筑师——我总觉得,梅塞尔设计的哥特式百货商店看起来有些可笑,而且这是一种令人厌恶和疲惫的可笑。
这让我感到非常疲惫,几乎让我对古典风格的建筑失去信心。但我还是喜欢申克尔建筑风格的恢宏粗犷和简洁纯粹。
我相信,怀着讨厌和憎恶之情欣赏建筑艺术表现形式的时代,历史上从未有过;这都留给了我们的时代!
在古典主义兴起之前,建筑是一项自然功能。
也许,人们根本不会去看新建筑,就像人们用不着去关心一棵新栽的树一样,但只要看到了,人们就会知道,有什么美好自然的事情发生了;歌德时代的建筑在歌德眼中就是这样。
不,我不是唯美主义者,也肯定从来都不是,尽管有些方面可能给人留下了这种印象;我同样也很少对往事多愁善感,为既往时代涂脂抹粉。
不,隐藏在一切厌恶和疲惫之后的,是一个非常可靠的传统认识,即对于一个时代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时代风格。
在人类历史上,每个时代都有鲜明的风格,尤其是建筑风格,而且也只有有鲜明风格的时代,才称得上是一个时代。
也许有人会反对我的观点,认为我是营养不良才会如此疲惫和敏感的。也许有人会对我说,这个时代有非常简洁的机器风格、大炮风格和钢筋混凝土风格,也许有人会对我说,这个时代的风格要隔几代才会被人理解。
嗯,每个时代都有一种小风格;甚至折中主义 [1] 盛行的德国经济繁荣时期,也都有自己的风格。
我甚至承认,风格意志已经被技术抛在身后,新材料还没有获得相应的表现形式,所有令人担忧的比例失调问题,目前仍然无法解决。
毕竟,无人可以否认,新的建筑形式,无论是决定于新材料,还是决定于个人的无能,都已经失去了一些东西,甚至是故意放弃和肯定有理由放弃的东西,使新的建筑形式截然不同于以前任何风格的东西:装饰的特点。
当然,人们也可以将其誉为优点,并坚持认为,人们现在才懂得如何合理应用材料,在建筑设计中放弃画蛇添足式的无用装饰。
但“合理应用材料”这个术语不就是个现代的流行语吗?难道哥特式风格或其他某个时代的建筑风格都不符合材料特性的吗?
把装饰看作画蛇添足之举的人,不明白建筑的内在逻辑。
“建筑风格”是一种逻辑,一种贯穿于下至平面图,上至顶部轮廓这个建筑整体的逻辑,而在这个逻辑内部,装饰仅居末尾,只能在小处体现统一和划一的整体主导思想的细微差异。
无论是不能还是拒绝使用装饰,在这里并没有任何区别,仅意味着,这个时代的建筑艺术表现形式与所有早期风格都截然不同。
只是,明白了这一点又有何用!
装饰形式既不能通过折中主义塑造出来,新的装饰形式也不能在不沾染凡·德·威尔德式可笑风格的情况下,通过人为方式创造出来。
我心里剩下的,只是深深的担心——我担心,我知道,这种建筑风格不再是一种风格,而仅仅是一种征兆,是一种思想状态的不祥之兆,而这种思想一定是这个野蛮时代的野蛮思想。
唉,看到这种风格,我就感到心累。
如果可以,我再也不想走出家门。
* * *
[1] 折衷主义建筑是十九世纪上半叶至二十世纪初,在欧美一些国家流行的一种建筑风格。折衷主义建筑师任意模仿历史上各种建筑风格,或自由组合各种建筑形式,他们不讲求固定的法式,只讲求比例均衡,注重纯形式美(见百度百科的词条“折中主义建筑”)。
第21节 首战告捷
除了旅馆的饭菜有些贵,胡桂瑙想在自己有了新的收入之后再在这里享受之外,他相信,偶遇少校的次数过于频繁,很可能会搞砸不久之后的交易。继续谈判只有害,而无益,让少校在星期五会面之前忘掉自己,似乎比较好。
于是,胡桂瑙就在一个比较简陋的小饭馆里,将就着解决自己的一日三餐,直到星期五晚上才再次出现在餐厅里。
情况果然如他所料。
少校已经坐在那里了。
当他脸上迅速换上十二分的真诚快步走向少校,说少校的热情邀请让他倍感荣幸,并再三表示感谢时,少校感到十分惊讶。
“哦,”终于想起是怎么回事的少校说道,“哦,对对对,我一会儿把您介绍给在场的绅士们。”
胡桂瑙再次表示感谢,然后谦逊地坐在另一张桌子上。
当少校吃完晚饭,抬起头来时,胡桂瑙朝少校笑了笑,微微站起身来,表示他可以听从少校的安排。然后,他们一起走进隔壁的小房间,里面有乡绅们在星期五定期聚会的固定餐桌。
镇上的乡绅们一个不缺,镇长也在场。
胡桂瑙完全没办法记全乡绅们的名字。
他一进来,就有一种自己很受欢迎的感觉,就有一种大功即将告成的预感。
感觉不会骗人。
大多数乡绅已经知道他住在镇上,住在旅馆里了;很明显,他已经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了,而且正如他后来告诉艾施的那样,他们对他的提议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晚会最后获得了一个令他极为满意的结果。
毕竟,这也不算什么。
这些乡绅看起来像是在参加一个秘密会议,这种会议同时也是一种专为反抗者艾施私设的刑庭。
让这些乡绅如此津津有味地倾听胡桂瑙发言的原因,绝不只是因为他极其渴望他们注意倾听,也不只是因为他像梦游一般出奇地自信,也因为他不是一个反抗者,而是一个只顾自己和自己腰包的人,更因为他说的话别人都听得懂。
胡桂瑙本来能毫不费劲地让这些乡绅按艾施要求的两万马克认购,但他没有这么做。
他的心里隐约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他告诉自己,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太刻意,刚好不脱离控制就行,因为真正的自信总是超脱或高于现实的,因为过于稳妥,就像某种无法解释的罪证一样,也是危险的。
也许,这看起来有些蠢;但是,任何愚蠢想法之中也从不缺乏明智之处,所以胡桂瑙这时的想法完全合理,并令人惊奇地得出同样的结论:要是他向这些乡绅们要钱或拿钱太多的话,说不定有人就会生出打听他身份的念头;但如果他不为钱财所动,拒绝高额股份,为他自己(胡诌)的集团保留了主要的认购份额,这样就没有人再会怀疑,他的确是德意志帝国中资本最雄厚的克虏伯工业集团的代表了。
确实没人怀疑,最后连胡桂瑙自己也相信了。
他表示,自己最多只能将认购总额20000马克的三分之一,共计6600马克,转让给尊敬的绅士们;不过,他愿意与自己的集团公司磋商一下,看看能不能将三分之二的绝对多数股份换成51%的简单多数股份,同时,他也很愿意定好下一次商谈提高出资比例的时间,——不过现在么,他感到非常抱歉,各位绅士只能认购较小的份额了。
乡绅们自然感到有些遗憾,不过也无可奈何。
双方同意,在胡桂瑙完成《特里尔选侯国导报》收购事宜后,他们应付款获取临时股权凭证,在与集团总部进一步取得联系之后,独立出来的企业应采用有限责任公司,甚至股份公司的经营形式。
怀着对未来监事会会议的美好憧憬,晚会在“联军万岁”和“皇帝陛下万岁”的欢呼声中结束。
第22节 胡桂瑙砍价
胡桂瑙一醒来,就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晚上睡觉时,他总是把皮夹子藏在那里。
他有一种20000马克在手的心花怒放感,虽然他也知道,皮夹子里连6600马克也没有,只有在完成《导报》收购事宜后,他才能从本地乡绅手里获得那6600马克,而现在么,皮夹子里只剩下185马克了,他得靠这点钱坚持到20000马克到手。
20000马克到手,啥事不用发愁。
他一反常态,仍然赖在床上。
就算20000马克到手,他也不会把它全部都给艾施,那简直傻到家了,难道就因为艾施为这份不值钱的小报开出了这么高的价格?
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无论艾施出什么价格,他都会让艾施出一把血的,艾施就等着吧。
这个小报社14000马克他都觉得嫌多,不过这样的话,他就有6000马克落入自己的腰包了。
他只需使些小花招,就能把事情办妥,不让人知道艾施没有足额拿到20000马克。
他可以把它叫做储备资本,或者说,工业集团目前只需掌握简单多数股份即可,不需要三分之二的绝对多数股份,或者诸如此类的借口。
找这种借口实在太简单了!
胡桂瑙快活地从床上跳了下来。
当他走进编辑室时,天色还很早。
他对着一脸吃惊的艾施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说他把报纸的名声弄得那么差:“我,威廉·胡桂瑙,完全不用对艾施先生您负责的威廉·胡桂瑙,这几天不得不出去打听,结果我发现,报纸的名声实在太糟糕了。
“作为一个经纪人,我当然无需为此操心,但这种情况让我感到非常痛心,是的,眼睁睁地看着一家好企业被人有意毁掉,我真的非常痛心;报纸的生命在于名声,名声倒了,报纸本身也就离死不远了。
“事实上,艾施先生您已经让《特里尔选侯国导报》变成了一份口碑极差、卖不出去的桃色小报了。您心里应该清楚,亲爱的艾施,您其实应该给收购报社的人打个折扣,而不是仍然想要高价脱手。”
艾施苦着脸,然后不屑地做了个鬼脸。
不过,胡桂瑙并没有因此露出慌张之色:“没什么好冷笑的,艾施,我亲爱的朋友,情况非常严重,可能比您自己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想要大赚一笔,根本就是异想天开,如果您仍不死心,那就只能找一个傻到家的冤大头,对,冤大头,我亲爱的艾施先生。
“如果——正如我愿意认为和希望的那样——在我的朋友当中,有一群甘愿做冤大头的人,愿意接受这个因过于理想而毫无意义的计划,那么只能说艾施先生您运气太好了,这种运气,也许一辈子只能碰到一次,因为现在的情况非常有利,因为我这个经纪人,能力无疑非常出众,我仍有可能通过斡旋,给您谈出10000马克的价格,可要是您自己不抓住机会,那么我也只能怪自己瞎了眼,竟然这么无私地为您的事情奔走忙碌,更何况这些事情与我没有关系,没有半点关系。”
“那您就别管了!”艾施大声说道,在桌上猛地一拍。
“拜托,我当然可以撒手不管……但我不明白,别人没有不加思索就接受您那不切实际的报价时,您为什么会如此愤怒。”
“我没有提出任何不切实际的要求……凭良心讲,这家报社卖20000马克非常公道。”
“嗯,但您没有搞清楚,别人到底会不会接受您的估价?因为您得承认,想要重组整合,洗白这家报社的名声,至少还得花10000马克才行……30000马克,实在太贵了,不是吗?”
艾施沉思不语。
胡桂瑙觉得自己的想法果然没错:“现在,您应该冷静一些……我当然不会逼您……您可以好好想想,明天再做决定……”
艾施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然后说道:“我想和我妻子商量一下。”
“您只管去吧……只是,不要考虑太久了……钱在微笑,我亲爱的艾施先生,但它不会等人。”他站起身来,“我明天再来听您的好消息……顺便代我向尊夫人问好。”
第23节 亚雷茨基(2)
弗卢尔施茨博士和亚雷茨基少尉正从医院出来,一起上镇。
路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这些全都是载重卡车的钢圈留下的,因为现在没有橡胶了。
在一家停业的油毡厂里,几根细细的黑色铁皮烟囱耸立在宁静之中。
鸟儿在树林里叽叽喳喳地欢叫着。
亚雷茨基的袖子用一个别针别在军装的上衣口袋上。
“奇怪,”亚雷茨基说道,“自从左臂截肢后,我总觉得右臂像秤砣一样挂在右肩上……最好右臂也截了算了。”
“您还是个左右对称的人……工程师们喜欢对称。”
“您知道吗,弗卢尔施茨,有时候,我会全然忘记,自己曾是一名工程师……您不会明白的,因为您还在继续做着自己的工作。”
“喂,话不能这么说……其实吧,我更像个生物学者,而非医生……”
“我已经向通用电气公司提出求职申请了,现在到处都在缺人……只是,我真的无法想象,自己又会坐在制图板前……您猜猜看,这场战争一共死多少人?”
“不知道,五百万,一千万……也许,在战争结束时会达到两千万。”
“我相信,这场战争永远不会结束……它会永远这般残酷地打下去。”
弗卢尔施茨博士停了下来:“我说亚雷茨基,您明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能在这里如此悠闲地来回散步,更能继续过着如此平静的生活,而就在离这几公里的地方,却是战火纷飞,炮声隆隆?”
“咳,有些事我想不明白……,不过,我们俩都在前线流过血受过伤”……
弗卢尔施茨博士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帽舌下的子弹疤痕:“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是刚开始的时候留下的,那时候,大家都会奋勇向前,因为怕自己丢人……不,现在大家肯定都疯了。”
“真倒霉……谢谢,还不如醉死……”
“您必须严格按照处方吃药。”
一阵风吹来,鼻端闻到停业油毡厂的焦油味。
弗卢尔施茨博士又瘦又驼背,留着淡黄色山羊胡子,戴着夹鼻眼镜,穿着制服,看起来有些笨手笨脚。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眼前这一段路是下坡路。
近来,镇门外零零散散地建起了好多平房,它们挤在一起连成一排,使这里显得很是宁静祥和。每所房子门前的小花园里,都种着矮小瘦弱的蔬菜。
亚雷茨基说道:“烦死了,一年四季都得闻着焦油味。”
弗卢尔施茨说道:“我到过罗马尼亚和波兰。您知道吗……房屋处处,也是这般的宁静祥和……也有一样的布告牌、泥瓦匠、锁匠等等……在阿尔芒蒂耶尔 [1] 的一个地下避弹所中,在加固厚木板下有一个布告牌《Tailleur pour Dames [2] 》……也许有些矫情,可就是在那里,我才第一次真正完整意识到战争的疯狂。”
亚雷茨基说道:“现在,只剩下一只胳膊了,不过我仍然可以在哪个兵工厂里找一份工作,做工程师。”
“与通用电气公司相比,您更喜欢去那里,是吧?”
“不,我哪里都不喜欢去……也许,我会带着剩下的那支胳膊,再次走向前线……扔手榴弹,一只胳膊就够了……麻烦您帮我点一下烟。”
“您今天喝了什么酒啊,亚雷茨基?”
“我?别提了,我可留着肚子,等着喝葡萄酒呢,现在就带您过去。”
“那么,通用电气公司呢?”
亚雷茨基笑道:“老实说,我想——虽然有些伤感——回归普通生活,打算找一份工作,不再寻花问柳,结婚……但您和我一样,都不怎么会相信。”
“我干嘛不相信?”
亚雷茨基叼着香烟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战……争……永……远……不……会……结……束……我还要说多少遍您才记得住啊?”
“这也是一个答案。”弗卢尔施茨说道。
“这是唯一的答案。”
这时,他们走到了镇门口。
亚雷茨基把脚搁在路缘石上,从口袋里掏出手套,然后——嘴里斜叼着香烟——拍掉鞋子上的乡路尘土,接着又捋了捋乌黑的小胡子。
他们穿过荫凉的拱门,然后走进安静的窄巷中。
* * *
[1] Armentières,法国北部-加来海峡大区北部省的一个镇,位于利斯河畔。
[2] 法语,意为“女装裁缝”。——译注
第24节 价值崩溃(3)
建筑风格在时代特征中独占鳌头是最为奇怪的现象之一。但从历史上来看,却是精美艺术获得了这种非常奇特的优越地位!
毫无疑问,在充满一个时代的大量人类活动中,精美艺术只是极小的一部分,而且肯定不是特别彰显人文精神的一部分,但在特征刻画塑造力方面,它超越了所有其他人文精神领域,超越了诗歌,甚至超越了科学,甚至超过了宗教。
能够历经数千年的洗涤与沉淀的,正是精美艺术品,它仍然是时代及其风格的代表。
其中的原因不可能只是所用的材料结实耐久:近几个世纪中有大量手稿保存了下来,但任何一座哥特式雕像都比整个中世纪的文学作品更“中世纪”。
不,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解释,——如果可以解释,那就必须在“风格”本身这个概念的本质中寻找解释。
因为,风格肯定不会局限在建筑和精美艺术之中,风格会以同样的方式渗透到一个时代的所有体现生活、表现生命的艺术作品中。
把艺术家看作怪人,看作一个只引领风格内部一种独特存在并创作这种风格,而不考虑其他独特存在的人,这是非常荒谬的。
不,如果存在风格,那么所有体现生活、表现生命的艺术作品都会有这种风格烙印,那么一个时代的风格,不仅存在于这个时代的思想之中,而且也存在于这个时代的任何人类行为之中。
只有从这个“必须如此,因为只能如此”的事实中,才能寻求对这一惊人事实的解释,即正是那些通过立体空间表现出来的行为,变得如此不同寻常地,从真正字面意思上来说如此显而易见地重要。
也许,思考这个问题本就是多余的,如果这后面没有独立证明一切哲理推究都正确的困难——对虚无的恐惧,对时光催人老的恐惧;也许,所有这些担心都来自于糟糕的建筑结构,让我吓得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也许,这种担心也正是那种恐惧。
因为,人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消灭时间,为了停止时间,而这种停止就叫做空间。
即使是只存在于时间中,在时间中跳跃飞翔的音乐,也会将时间转化为空间,而且所有的思维活动都发生立体空间之中,思维过程就是多维逻辑空间的一系列无法描述的纠缠组合。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也就弄清楚了,为什么所有与空间直接相关的表现形式,会获得一种意义、一种显著特征,而这是任何其他人类活动都无法获得的。而且,装饰的特殊典型意义也就变得很清楚了。
因为装饰,虽然源于合理形式,但在脱离一切合理形式后,将成为抽象的表现形式,成为整个空间思维的“公式”,将成为风格本身的公式,从而也成为整个时代及其生活的公式。
在我看来,其中蕴含着那种——我很想说——神秘的意义,重要的是,一个完全与死亡和地狱密切相关的时代,只能存在于一种无法再产生任何装饰的风格之中。
第25节 玫瑰之家
要不是当时打算盖房子,汉娜·温德灵也许永远也不会爱上这位年轻的乡下律师。
但是,在1910年的时候,上等中产阶级家庭中的年轻女孩都读过《艺术家工作室 [1] 》《室内装饰》《德国艺术和装饰》,拥有《英国古董家具》这本书,她们对婚姻的情感幻想都与建筑艺术问题密切相关。
温德灵家或者“玫瑰之家”,正如它的山墙上可以看到巴洛克式的字母,在一定程度上和这些理念非常契合;它的屋檐很低;家门口的马约里卡陶瓷小天使雕像象征着爱情美满和多子多福;它有一个英式客厅,里面有一个原色砖砌壁炉,壁炉架上有一个不值钱的黄铜家什。
让她既开心又辛苦的是,把每件家具摆在合适的位置上,从而处处保持家具与房屋结构的平衡;大功告成之时,汉娜·温德灵觉得,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种平衡的完美无瑕,尽管海因里希也一起参与摆放家具,尽管他们婚姻幸福的一个很大的原因,就在于两人都明白家具与画像的隐秘和谐和对位布置。
从那时起,这些家具就再也没有挪动过,恰恰相反,家里所有的人都非常小心,不让家具离开原先位置一丝一毫。
只不过,这一切还是变得不一样了;这是怎么了?平衡会自行失衡吗?和谐会变得脆弱不堪吗?
一开始,她并不知道,隐藏在这背后的是冷漠,——一切积极、热情一下子就消退了,变成了零,当一切变成消极、冷淡的时候,她才忽然明白:让她突然感到讨厌的,并不是这个家,也不是家具的位置,这一切在必要时调一下家具位置就能解决,不,这是一种隐藏得更深的东西;这是偶然和随意的诅咒,已经弥漫在事物之上,弥漫在事物彼此关系之上,她实在想不出,还有哪种布置不像现有布置那样偶然和随意。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困惑,一种阴郁,甚至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危险,尤其是因为看不到任何理由,为什么建筑艺术的不确定会害怕其他情感之事,甚至害怕时尚问题;这种想法特别让人害怕,尽管汉娜·温德灵非常清楚,自己还有更重要和更困难的事情,可让她更为害怕的,也许是想到甚至连时尚杂志都吸引不了她,想到有一天,哪怕是面对《时尚》,这份在这四年的战争中都让她念念不忘的英语杂志,她都没了热情、没了兴趣、不会欣赏。
当她发现自己有这种想法时,她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幻想,尽管这些想法与其说是离奇的,其实还不如说是清醒的,充满了离奇的清醒——不是从迷醉状态清醒过来,而是在随后把本来就清醒的、几乎正常的状态再度清醒一次,从而使这种状态变得更正常,并陷入消极、冷淡状态之中。
当然,这种评价在某定程度上总是相对的;清醒和迷醉之间的界线并不总是那么清晰可辨的,是应该先将俄罗斯人之间的爱称为迷醉,还是已经可以将此应用于人与人之间的普通社会关系,甚至应该将事情概观当作迷醉还是清醒,说到底,这些都是无法判定的。
然而,清醒并不意味着绝对没有无序状态或绝对零点——所有关系必然且不可阻挡地趋向的绝对零点。
汉娜·温德灵身上颇有可能出现这种趋势,而从原则上讲,这种趋势也许只是她超前的时尚品味:人的无序状态意味着绝对孤独,而之前所说的和谐或平衡也许只是一种映像,一种为自己从社会结构中提炼的,而且只要仍然身属这种社会结构,就不得不提炼的映像。
然而,人越是孤独,就觉得事物也越散碎、越孤僻,对事物之间的联系也必定会越无所谓,最终几乎再也无法看到它们。
就这样,汉娜·温德灵穿过自己的家,穿过自家的花园,走过碎石板铺就的仿英式小路,然后,她就再也看不到自家的房屋,再也看不到蜿蜒曲折的白色小路了,尽管这会很痛苦,可她似乎不再感到痛苦,因为这是必然的。
* * *
[1] Studio。
第26节 离家念头
胡桂瑙现在每天都去菲舍尔街缠着艾施。
按照自己养成的做生意习惯,他常常只字不提自己的来意,而是等对方先开口了,他才会谈谈天气,说说收成,聊聊胜仗。在发现艾施对胜仗的话题一点兴趣都没有时,他就不再聊起这个话题了,而是只谈天气。
有时候,他也会在院子里碰到玛格丽特。
她一点也不怯生,举手抓着他的手指,想要跟他一起去印刷车间。
胡桂瑙说道:“啊哈,你以为,这样就又能拿到20芬尼了吗?只不过,胡桂瑙叔叔还不够有钱,一切都需要时间。”
嘴上虽然这么说,可他还是在她的储蓄罐里塞了10芬尼。
“说说看,当我们两个都很有钱的时候,我们会做什么呢……?”
她没有回答,低头看着地面。
最后,她犹豫地说:“离开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胡桂瑙听到这话后感到非常高兴:“哦,原来如此……嗯,等我们有钱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外出旅行了……我带你一起走。”
“好。”玛格丽特说道。
在他上楼去艾施办公室时,她经常偷偷地跟在后面,坐在地板上认真地听着,或者,至少会在门口探头微笑。
每当这个时候,胡桂瑙就会说“我很喜欢孩子”,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话题。
艾施似乎很喜欢听这句话,会心地微微一笑:“她是个淘气鬼,……会烦死人的。”
“Hassez les Prussiens [1] 。”胡桂瑙心里不由得这样想着,虽然艾施不是普鲁士人,而是卢森堡人。
艾施接着说道:“我经常想收养这个小淘气鬼……因为我们自己没有的孩子。”
胡桂瑙很惊讶地说道:“人家的孩子……”
艾施说道:“人家的还是自家的……不都一样嘛……否则,这日子没法过了。”
胡桂瑙笑道:“好吧,谁知道是不是自家的。”
艾施说道:“她爸爸被关起来了……我跟我妻子说过,我们可以收养她……她跟孤儿没什么两样。”
胡桂瑙说道:“嗯,要是收养她的话,您得好好照顾她。”
“那当然。”艾施说道。
“要是您手上有些可支配的资金或者可变现的资产,比如变卖资产,那您就可以为家人买一份人寿保险……我和几家保险公司都有联系。”
“哦。”艾施说道。
“谢天谢地,我还是单身汉,在如此艰难的岁月里,这是一个非常大的优势……不过,要是我想成家的话,我会动用资金或其他方法给我的家庭提供保障的……瞧,您正好可以这么做,真让人羡慕啊……”
胡桂瑙走了出去。
玛格丽特正在院子里等着他。
“你愿意一直留在这里吗?”
“哪里?这里?”她问道。
“嗯,这里,住在艾施叔叔家里。”
她充满敌意地看着他。
胡桂瑙眨了眨眼,然后浑身抖了抖:“是吗,不是吗?”
玛格丽特也笑了起来。
“那就是说,你不愿意……”
“对,我不喜欢。”
“你一点都不喜欢他……他对你很严厉,嗯?”胡桂瑙做了个打屁股的动作。
玛格丽特做了一个轻蔑的嘴型:“不……”
“那么,她呢……艾施阿姨呢……?”
她耸了耸肩。
胡桂瑙对她的表现相当满意:“那好吧,你不留在这里……我们两个一起走,去比利时……来,我们现在去林德纳先生那里,去印刷车间。”
他们俩亲热地一起走到印刷机前,看着林德纳先生给它放上纸张。
* * *
[1] 法语,大意为“讨厌普鲁士人”。——译注
第27节 救世军女孩(4)
犹太人偷偷观察我这件事表明,我的感觉是正确的。
我那两天感觉有些不舒服,几乎没怎么吃早饭,两天就只出去过半小时。
第二天晚上,有人敲我的房门,令我吃惊的是,来人是我一直以为是医生的小个子男人。
他也表明自己确实是个医生。
“您应该是生病了。”他说道。
“没有,”我说,“就算病了,也用不着别人操心。”
“您不用花钱,我不是为钱而来。”他腼腆地说道,“别人有难,我必须帮忙。”
“谢谢,”我说道,“我很好。”
他站在我面前,把拐杖紧紧地夹在胸前。
“发烧?”他用恳求的口气问道。
“不,我很好,我正要出门。”
我站了起来,然后两人一起走出房间。
前厅里等着一个年轻犹太人,他的脸颊上像贴着演戏时用的绒毛状假胡子。
这位医生现在自我介绍说:“我叫利特瓦克博士 [1] 。”
“伯特兰·米勒,哲学博士。”我向他伸出手去。
那个年轻犹太人也向我伸出手来。
他的手又干又凉,跟他的脸一样光滑。
两手握在一起,仿佛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了。
我虽然无所谓去哪里,但走得很快。
一行三人我居中,他们两个一边步调一致地走着,一边用依地语交谈着。
我非常生气地说道:“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们笑道:“他说他一个字也听不懂。”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问道:“真的吗,您真的不懂依地语吗?”
“不懂。”
我们走过莱兴伯格路 [1] 后,我示意向里克斯多夫 [2] 方向走去。
然后,我们就遇到了玛丽。
她靠在一根路灯柱上。
天已经很黑了,但瓦斯还得省着用。
尽管光线很暗,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而且,对面酒馆的窗户也送来了一丝光明。
玛丽也认出了我,对着我微笑着。
然后她问道:“他们是您的朋友?”
“邻居。”我回答道。
我建议去酒馆看看,因为我觉得玛丽似乎有点累了,需要吃点东西。
但这两个犹太人却不想进入酒馆。
也许,他们害怕被迫吃猪肉,也许,他们害怕被嘲笑或遇到其他的麻烦。
无论如何,这正是摆脱他们的好借口。
可奇怪的是,玛丽这时竟站在了犹太人一边,说她一点都不饿。
然后,仿佛是命中注定的一样,她和那个年轻的犹太人走在前面,而我和利特瓦克博士跟在后面。
“他是谁?”我向医生问道,手指指着那个年轻犹太人,他的灰色下摆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他叫努歇姆·苏辛。”利特瓦克博士说道。
* * *
[1] 在德语中,博士头衔属于名字的一部分。——译注
[1] Reichenbergerstrae。
[2] Rixdorf。
第28节 医生闲聊
少校军医库伦贝克和凯塞尔博士正在做手术。
凯塞尔博士虽然还在军医院提供战地服务,但平民医保门诊服务的事情非常多,他已经忙得够呛了,所以一般情况下,库伦贝克也不来打扰他;不过,现在又开始进攻了,军医院里多了许多病号,库伦贝克也没有办法。幸运的是,送到军医院的都只受了轻伤。人们也把他们叫做轻伤兵。
因为这两人是真正的医生,当他们随后坐在库伦贝克的房间里时,他们就开始讨论这些病例了。
弗卢尔施茨也过来了。
“很遗憾,您今天不在那儿,弗卢尔施茨,要不然您会乐坏的。”库伦贝克说道,“真是大开眼界……如果我们不动手术的话,那人一辈子就是个病秧子……”他笑着说道,“但现在不一样了,六个星期后,他就可以去战场上再死一回了。”
凯塞尔说道:“我只希望,我们那些可怜的医保病人也能得到好医生的治疗,比如像这里的好医生一样。”
库伦贝克说道:“您知道那个给吞了鱼骨头的犯人做手术,好在第二天把他绞死的故事吗?这大概就是我们的工作。”
弗卢尔施茨弗说道:“要是所有参战国的医生都罢工,那战争很快就会结束。”
“嚄!弗卢尔施茨,您可以起个头。”
凯塞尔博士说道:“我倒是想把所有部队都撤回来……调侃一个老同事,您不觉得害臊吗,库伦贝克?”
“我能做什么?我只能给您提提建议……对于平民来说,世界非黑即白。”
“是的,所以您只是围着他们转来转去……另外,您也早就是个非黑即白者了,弗卢尔施茨。”
弗卢尔施茨说道:“可问题其实在于,我们只是坐在这里,或多或少讨论一些有趣的病例,完全不去考虑其他事情……我们也根本没时间去考虑其他事情……到处都是这样。都被工作累垮了……直接累垮了。”
凯塞尔博士说道:“天啊,我已经五十六岁了,我还要考虑什么……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每天晚上摸到床上的时候。”
库伦贝克说道:“您要不要来一口?算在团里的账上……两点钟,我们又会接到二十个伤员……您会留下来接收吗?”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的药柜前,从里面拿出一瓶法国白兰地和三只玻璃杯。当他侧身站在窗边,把手伸进药柜时,灯光把他的胡子照得立体感十足,使他显得相当威武。
弗卢尔施茨说道:“我们都被自己的工作弄得精疲力尽……甚至做军官和爱国主义者也无非就是这样的工作……我完全搞不懂其他工作领域中发生的事情。”
“谢天谢地!”库伦贝克说道,“医生不需要探讨哲理。”
玛蒂尔德护士走了进来。
她身上有股刚洗好澡的味道。或者,别人一定会觉得她身上有这股味道。她的长鼻子和瓜子脸,与她的一双女佣人一般的红手形成鲜明对比。
“少校军医先生,火车站打来电话说,运送伤员的列车已经到了。”
“那好吧,再抽一支烟就出发……护士,您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反正卡拉护士和艾米护士已经去火车站了。”
“那也行……,那就走吧,弗卢尔施茨。”
“带上弓箭。”凯塞尔博士说道,不过不是真的有这个心情。
玛蒂尔德护士站在门口没走,她喜欢留在医生的房间里。
当他们全都出去的时候,弗卢尔施茨无意中看到她洁白如玉,润泽耀眼的脖子,看到她发际的雀斑,他觉得有些触动。
“再见,护士!”少校军医说道。
“再见,护士!”弗卢尔施茨也说道。
“上帝与我们同在!”凯塞尔博士说道。
第29节 各色戈迪克
树木和房子出现在泥瓦匠戈迪克的眼前,四季轮换,有白天,有黑夜,有人走动,有人说话。有人把食物放在一个大部分用铁皮或陶土做成的圆形物体上,然后送到他身前。
这一切他都知道,不过,想让他的嘴碰到这些食物,或者把这些食物送到他的嘴里,却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泥瓦匠戈迪克觉得,以前哪怕再辛苦,做什么都没有现在这么费劲。
因为在喂食者不知道自己喂的人是谁,心里却又强迫自己弄清楚时,要想把汤匙放到被喂者的嘴里,可完全不是件手到擒来的事情,这会变成对喂食者的折磨,变成一种无望的工作,变成一项无法履行的义务;因为没人可以从组成同一个戈迪克完整灵魂结构的碎片中形成一套理论,至少戈迪克本人做不到。
因此,错误的说法例如有:戈迪克这个人是由各种各样的戈迪克拼成的,比如一个在路上玩耍,和小伙伴们一起玩鸡鸡,在垃圾场和沙坑里挖地道的小男孩路德维希·戈迪克,比如这个被妈妈叫去吃饭,然后把饭菜送到工地上同样做泥瓦匠的父亲手中的小男孩戈迪克。
也有这种错误说法:这个小男孩路德维希·戈迪克是他现在自我的一个组成部分,差不多就像有人想在那个少年戈迪克中看到另一个组成部分一样——那个少年戈迪克非常嫉妒汉堡木匠的宽沿帽子和珠光马甲,所以非要惹怒众人,在河边的灌木丛中逼迫木匠格兹纳的未婚妻就范,得偿所愿后才肯罢休;他,只是个一根筋的泥瓦匠小伙子。
还有这种错误说法:他还是那个男人的另一个组成部分——那个男人在罢工期间松开了混凝土搅拌筒,弄坏了混凝土搅拌机,可当他与女佣安娜·兰普雷希特——就因为她有了身孕而痛哭流泪——结婚时,他还是离开了工会。
不,这样一种人格纵向剖面,一种算是历史的分裂,永远不能给出人格的组成部分,因为人格无法超越人生。
由此可见,戈迪克必须克服的困难,肯定不在于他觉得这一系列人活在自己心中,而在于这个序列突然断开了,在于人生在某个点处中断了,在于和这链条的最后一个链节之间没有了联系,在于他就这样,在摆脱了几乎不能再称为他的人生的东西之后,失去了自己的生存资格。
那些人影,他就像是隔了一层熏黑的玻璃看到的,虽然他——把汤匙送到嘴边时——很想喂那个和格兹纳的未婚妻在灌木丛中偷欢的男人,是的,虽然这种滋味也确实让人回味无穷,但他还是无法架起桥梁,他仍然止步于对岸,无法抓住此岸的这个男人。
尽管如此,只要他能确切知道,究竟是谁记起了格兹纳的未婚妻,也许他就能架起桥梁:当时看到河边灌木丛的那双眼睛,不是这里看着路边树木的那双眼睛,也不完全是在这里的房间里四处张望的那双眼睛。
肯定有一个戈迪克,既不能忍受,也不会允许那个男人喂他,那个仍然想要和格兹纳的未婚妻偷欢的男人。
不得不忍受下腹疼痛的戈迪克,也同样可能是那个禁止此事情发生的人,就像那个被禁止的人一样,但情况也可能完全两样。
这种情况非常复杂,泥瓦匠戈迪克根本搞不清楚。
也许,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在于,正在恢复知觉的戈迪克不愿意召回自己的灵魂碎片,但也许,这种情况正是他无法召回自己灵魂碎片的原因。
当然,要是他现在能够内视,那他显然会在每个获得许可的自我灵魂碎片中发现一个独立的戈迪克,比方说,这些碎片中每一片都能以自己为核心,构成一个独立自主的区域。
因为,灵魂在这方面很可能与原生质完全一样,分割原生质可以增生细胞核,从而形成由一个个功能正常的独立个体生命组成的区域。
无论如何,无论已经如何,在戈迪克的灵魂中存在着各种各样功能正常的独立个体生命,每个个体生命其实都可以算作戈迪克,而使它们全部重新融为一体,是一个非常艰难,几乎无法完成的工作。
这个工作只能靠泥瓦匠戈迪克独立完成,没人帮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