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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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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节 一路跟踪

柯尼希街 (1) 街口走来一个行人。

他看起来胖胖壮壮,其实却个子矮小,而且从头到脚无处不软,软得都让人觉得他早上是被人塞到衣服里去的;他看起来严肃沉稳,下身穿着黑布裤子,上身穿着灰色有光呢外套,棕色的大胡子一直垂到胸口;他看起来心有急事,可走起路来却不是径直快步前行,而是东摇西摆地蹒跚而行,仿佛像他这样胖软又认真的男人有急事时就该这般走路。

他不但有大胡子把脸遮挡了几分,鼻子上还架着一副夹鼻眼镜,透过眼镜向其他路人投去一道道锐利的目光。真的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男人,这样一个摇摇摆摆地走着去做火烧眉毛的急事,看起来软绵绵,目光却是严厉、锐利至极的男人,竟然在其他日常生活场所中会表现得非常热情友好,竟然会有让他倾心不已,甘愿坠入爱河的女人——在女人和小孩面前,尤其是在那些想要在大胡子中寻找淡红色的嘴唇和那个暗乎乎的窟窿亲吻的女人面前,大胡子总是会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

约阿希姆一看到这个人,就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至于这个家伙要去哪里,对他来说都无所谓。

自从他得知冯·伯特兰公司有一个柏林代理,而且公司办公室就在亚历山大广场和证券交易所之间的一条街上后,他就会时不时地到这里来看看,就像以前时不时要去市郊的贫民区一样——但现在,他用不着再去郊外找鲁泽娜了,而这几乎就是在变相鼓励她。

不过,他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见伯特兰;恰恰相反,只要知道伯特兰在柏林,他就绝不会来这里,对伯特兰的代理也根本没有任何兴趣。他只是觉得很奇怪,人们竟然要来这里才能想象得出伯特兰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

经过那些街道时,他不仅会仔细观察房子的正面,就好像他要仔细研究房子后面藏着哪些办公室一样,而且也会打量着那些戴着帽子的平民,就好像他们都是美艳女子一样。

有时,他自己也感到奇怪,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盯着这些面孔,难道是为了弄清楚这些人是不是一种迥然不同的另类生物,难道是为了想知道他们有什么样的品性,竟然可以潜移默化悄无声息地改变伯特兰,让这个家伙有了和他们一样但尚未显露的品性。

是啊,这些人一定有很多秘密,不然为什么要留着胡子,把自己藏在后面呢。他甚至觉得,留着胡子的他们多了一分真诚,少了一分虚伪,更值得人们信赖。也许,这就是他尾随这个行色匆匆的胖子四处转悠的原因之一。

突然之间,他觉得面前那个人的样子看起来和自己印象中的伯特兰公司代理十分相像。当看到有好几个人都向这个胖子打招呼时,他竟然觉得很开心,因为伯特兰公司代理的人缘竟然这么好。也许,这个念头显得有些可笑,不过他确实因此而感到心情大好,甚至觉得,就算这时伯特兰本人像变戏法一样变得又矮又胖,留着一副大胡子,摇摇晃晃地向他走来,他也不会感到惊讶,因为伯特兰已经溜到另一个世界,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不用再保留自己的本来面目了。

约阿希姆也知道,自己又在莫名其妙地胡思乱想了。

那一件件事情汇在一起就像渔网一样,看似杂乱无章,其实却仍有序可循:人们只需找到那根将鲁泽娜和这些人绑在一起的线,就能找到那个隐藏得更深更隐秘的结。也许,当他把伯特兰看作鲁泽娜的真爱那一刻,那根线的一端就已经出现在他的手上了;而现在他的手是空的,他只是想起有一次伯特兰婉拒了他的邀请,因为那家伙那天晚上有应酬,需要好好招待一个生意上的朋友。他总觉得这个男人就是那家伙的朋友,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不断盘旋,挥之不去。也许他们俩结伴去了耶格尔夜总会,这个男人在那里又把一张五十马克的钞票塞到鲁泽娜的手里。

在大街上,一个人就这样跟在另一个人的后面走着。虽然这只是下意识的行为,而且看起来也是那样的漫不经心,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竟然会对前面的那个人产生各种各样的想法,有善意的,也有恶意的。

也许,他只是很想看一眼这个胖子的脸,希望这张脸能转过来——虽然在哥哥去世后,他就以为自己不用在那张让人害怕的脸上寻找鲁泽娜的模样了。可这怎么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他脑海中此刻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这条街上的人为什么都要直立行走?这是一种完全不合理的姿势。为什么?他们不是个个都见多识广吗?还是说他们都是那么的可怜无知,不知道自己最终都会躺下死去吗?!

前面那人这时步履从容,并不直步急行,走路摔断腿这种危险也与他无缘,因为他实在太胖太软了。

他停在罗赫街 (2) 拐角处,好像在等着什么,也可能是正等着约阿希姆把五十马克还给他——这本来就是约阿希姆的分内之事。

突然之间,约阿希姆感到羞愧难当,因为他怕别人认为他买了一个女人,或者怕自己因此而开始怀疑对鲁泽娜的爱,所以才让她继续干着陪酒女郎这种让他深恶痛绝的营生。

他不禁恍然大悟:他是普鲁士军官,同时也是一个女人的秘密情人,而这个女人还有别的恩客。

做下这种丑事,恐怕只能以死谢罪了。

然而在想清楚这件事情的所有可怕后果之前,他的心头突然有一个念头闪过,就像浮现出的伯特兰身影一样一闪而过。

这时,那人正要横穿罗赫街,而约阿希姆决不想让其离开视线,直到他……是的,直到他……也正好看不到。

伯特兰的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他既属于那个世界,也属于这个世界,而鲁泽娜也在这两个世界的夹缝之间。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两个人仿佛天造地设一般如此相配的原因吗?

杂乱的念头在脑海里纷至沓来,互相推挤着,就像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样。即使有个念头在脑海中忽然闪现,他很想过去抓住它,可它却像游鱼一般摇摆不定,时隐时现,就像前面那个胖子的背影一样。

如果他从她的合法拥有者那里抢走了她,那他现在应该把她藏起来,就像藏匿赃物一样。

他尽量保持抬头挺胸的姿势,尽量不再去看周围的这些平民。正如男爵夫人所说的那样,周围充斥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喧嚷吵闹的声音,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热闹繁忙,来来往往的面容和背影,看起来就像一团滑不溜丢不断淌走变小的软泥巴一样,谁也抓不住。

他该何去何从?

他猛地立正,站得笔直,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庆幸每个人都只能爱另一个世界的人。这就是他永远不敢爱伊丽莎白的原因,这也是鲁泽娜必须是波希米亚人的原因。

爱,便意味着从自己的世界逃到别人的世界里,所以哪怕再丢脸、再嫉妒,他还是把鲁泽娜留在了她的世界里,这样她才能一次又一次地怀着甜蜜美好的憧憬逃到他的世界里来。

这时,卫戍部队教堂映入了他的眼帘,于是他站得更直了,就像星期天随全体官兵在教堂做礼拜时一样。

行至施潘道大街 (3) 的拐角处时,那人在路边放慢了脚步,显得有些犹豫不决;也许,这样的生意人都害怕路上疾驰的马匹 (4) 吧。

他必须把钱退给那个人——这个想法当然很蠢;但他必须把鲁泽娜带出夜总会,这一点不容商榷。无论如何,她终究是波西米亚人,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但他自己的世界在何方?他的路通往何方?伯特兰的呢?

伯特兰的身影又浮现在约阿希姆的眼前,而且看起来极其胖矮,透过夹鼻眼镜的目光却是那么凌厉,约阿希姆不认识他,波希米亚女孩鲁泽娜不认识他,在宁静清幽的花园里散步的伊丽莎白也不认识他,他们所有人都不认识他。但是当他转过身来,分开胡子露出阳光灿烂的微笑,仿佛在请求女士们在胡子中寻找他那看不清楚的嘴巴亲吻时,却又让他们感受到了他的热情友好。

约阿希姆手握刀柄,站着纹丝不动,似乎站在卫戍部队教堂旁边,他就可以获得力量,抵御魔鬼的侵袭。

伯特兰的身影忽暗忽明,忽隐忽现,闪烁不定,看起来阴森可怖。

约阿希姆突然想起了“消失在大城市的黑暗世界里”这句话,黑暗之中也响起仿佛来自地狱的死亡之声。

伯特兰仿佛化身万千,却又潜形遁迹,并且背叛了所有的人:约阿希姆、同学、战友、同僚、女人们——所有人。

就在这时,他看到伯特兰公司的代理一阵小跑,安全地穿过了施潘道大街。

他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因为他觉得以后会把鲁泽娜从这两个人的魔爪中救出来。不,不能说抢;恰恰相反,他有义务挺身而出,保护好伊丽莎白,不让那个家伙阴谋得逞。

他知道,那魔鬼能言善辩,巧舌如簧。但作为一名军人,他绝不会不战而退。如果就这样退却了,那就等于把伊丽莎白拱手让给那个家伙,他自己也会变得像那些隐匿在大城市黑暗之中,害怕有马从身旁疾驰而过的人一样;这不但意味着他承认自己横刀夺爱,而且还意味着永远不再打探那个家伙背叛众人的秘密。

他必须继续跟着那个人,但不能像密探那样躲躲藏藏,而是要光明正大、从容不迫地跟着那个人,甚至与鲁泽娜的恋情,他也不想遮遮掩掩了。

虽然证券交易所中心地带就在卫戍部队教堂的旁边,但在这个念头升起之后,约阿希姆·冯·帕瑟诺就觉得周围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就像街道上方晴朗的蓝天一样宁静清澈。

他虽然不太清楚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心里却急着想赶过去告诉那个人:他要带鲁泽娜离开夜总会,而且打算从现在起就不再隐瞒与她之间的恋情。

但还没走几步,他就看见那个人左摇右晃地疾步走进了证券交易所。

约阿希姆定眼看了交易所大门一小会儿,心想:难道这里就是那个能让人脱胎换骨的地方吗?伯特兰本人现在就要出来了吗?

他内心挣扎着要不要立刻带伯特兰去见鲁泽娜,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伯特兰本来就属于夜总会这种声色犬马的世界,而他现在正是要将鲁泽娜从这个世界拯救出来。不过,他们以后会相见的;如果能够忘掉这一切,如果能够和鲁泽娜一起,在幽静的花园里,在平静的池塘边携手漫步,那该多好啊。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证券交易所前。他现在很想回到乡下去。

四周车辆穿梭,呼啸而过;头顶市内火车往来,隆隆作响。

他不再看着身旁经过的行人,不用看就知道他们是那样的陌生,脸色是那样的阴沉。他觉得自己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

在证券交易所前,在如浪潮般起伏的喧嚣声中,约阿希姆·冯·帕瑟诺呆呆地站着,站得笔直。

他会很爱很爱鲁泽娜的。

* * *

(1) Knigsstrae,即现在的市政厅街。

(2) Rochstrae。

(3) Spandauer Strae。

(4) 可能是牵引有轨马车的马匹。主要服务于底层民众的新柏林有轨马车公司(Neue Berliner Pferdebahn-Gesellschaft,NBPfG)从1877年开始营业,首发站:亚历山大广场。——译注

第02节 三人初聚

伯特兰上门对他表示慰问,约阿希姆又有点弄不清楚伯特兰这家伙到底是热心肠呢,还是多管闲事?反正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伯特兰回忆起赫尔穆特:“是啊,他那时长着一头金发,文文静静的,是一个非常内向的小伙子……我想,他肯定很羡慕我们……后来他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对了,他长得很像您。”

赫尔穆特那时候偶尔也会来库尔姆,虽然次数少得可怜,不过这也反映了伯特兰的记性真的非常好。

聊着聊着,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了,就好像伯特兰想要利用赫尔穆特的死达到什么目的似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伯特兰记得自己以前军旅生涯中的每一件事,而且记得非常准确——人们都喜欢回忆自己那些已成如烟往事的光辉岁月。

尽管有些感慨,但伯特兰并没有显露出半分的多愁善感,而是很平静、很中肯地说着,对哥哥去世一事的评价显得更有人情味、更容易让人接受,从某种意义上讲,伯特兰评价得很客观、很经典、很暖人。

对于哥哥的决斗,对于哥哥的离世,约阿希姆本来没怎么认真想过,尔后听到人们对此事的议论和所有人在吊唁中重复了无数遍的话,其实也都是同一个意思:命中注定之事,无人能逃;很不幸,赫尔穆特要捍卫自己的荣誉,所以也没能逃过命运的安排。

不过,伯特兰对此并不赞同,说道:“我们生活在一个由机器和铁路构成的世界之中,铁路上火车穿梭不息,工厂里机器日夜不停,可竟然还有人会面对面站着开枪对射。您不觉得这非常奇怪吗?”

虽然伯特兰的这番话听起来很好理解,也确实很有道理,但约阿希姆还是忍不住说:“您已经没有荣誉感了。”

伯特兰却没有就此打住,接着说道:“这很可能与情感有关……”

“荣誉感。”约阿希姆说。

“是的,荣誉感或者类似的情感。”

约阿希姆抬眼看了过去——伯特兰不会又在开玩笑吧?约阿希姆很想对伯特兰说,不要言必称大城市市民的看法如何如何,其实农民的情感更加纯朴、自然、真诚,也更有意义。原来,伯特兰对此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当然,约阿希姆也不能当着客人的面这么说出来,于是默默地递了根雪茄过去。

伯特兰却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英式烟斗和皮烟袋,接着说道:“可奇怪的是,最持久的恰恰就是那些最无关紧要的、最易消亡的东西。人体可以迅速适应新的生活条件,而且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甚至连皮肤和发色也比骨骼更能持久。”

约阿希姆约看着伯特兰白皙的皮肤和超卷的头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伯特兰立刻注意到自己没有把话说清楚:“嗯,我们心中最执着的就是所谓的情感。我们随身携带着一张坚不可摧的保守主义温床——那就是情感,或者更正确地说,是情感传统,因为它们实际上已经失去了活力,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也就是说,您认为保守主义的原则和信条是回光返照般的老观念吗?”

“嗯,有时候是,但并不总这样。不过,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我们所持的生活态度总是跟不上现实生活的步伐,大概落后了半个世纪或整整一个世纪吧。实际上,情感总是比生活少了些人情味。您不妨想象一下莱辛或伏尔泰那样的人。毫无疑问,他们肯定会承认他们的时代仍有车裂之刑,而且还是从下到上的。对我们的情感来说,这种酷刑简直太难以想象了。但您认为我们现在的处境有任何的不同吗?”

不,约阿希姆还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也许伯特兰是对的,但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他说起话来就像报纸的专栏作家一样。

伯特兰接着说:“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两个肯定都是品性正直之人,因为您哥哥是绝对不会和品性恶劣之人决斗,在某个早晨面对面站着开枪对射的。他们这么做,还不是因为这种情感传统的束缚,身不由己罢了。而我们呢,又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我们还可以忍受而已!情感是有惰性的,因此也就这般让人难以理解,让人难以接受。世界是由情感的惰性支配的。”

情感的惰性!约阿希姆被这句话深深地震撼到了;他自己不也充满了情感的惰性吗?他并没有想方设法,不顾鲁泽娜的推辞而坚持给她钱并带她离开夜总会——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应该受到惩罚的惰性吗?

他惊愕地问道:“您真的认为荣誉就是情感的惰性吗?

“唉,帕瑟诺,这是不明摆着的嘛。”伯特兰的脸上又露出了灿烂的微笑——他消除意见分歧时总是这样面带微笑,“在我看来,荣誉是一种极富生命力的情感。但我也坚信,所有过时的观念都充满了惰性;而羁绊于一种看起来非常浪漫,可实际上毫无价值的情感传统,真的会让人心力交瘁、疲惫不堪,甚至会让人感到绝望,看不到任何出路……”

是啊,赫尔穆特是太累了。但伯特兰想要的是什么呢?如何才能摆脱这种情感传统呢?

约阿希姆不禁打了个冷颤,觉得要是自己摆脱了这种传统的束缚,就一定会像伯特兰那样误入歧途。当然,他和鲁泽娜的交往已经违反了礼教森严的传统习俗。现在,他们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强烈的荣誉感要求他不能放弃鲁泽娜!也许赫尔穆特在警告他不要回庄园时就预料到了这一点,因为到时候他只能放弃鲁泽娜。

于是他突然问道:“您对德国农业的前景有什么看法?”他似乎非常希望,总是成竹在胸的伯特兰也会规劝他不要继承斯托平的家产。

“这很难说,帕瑟诺,尤其是对我这种对德国农业所知甚少的人来说……当然,我们所有人的看法仍然很封建,坚持认为农业是保证社会稳定的坚实基础,是衣食之源,生存之本。”伯特兰说完后略显不屑地摆了摆手。

约阿希姆听得有些失望,但也有些自得,因为自己是特权阶层的一员,而伯特兰的生意并不稳定,换句话说,伯特兰只是刚向稳定、富裕的生活踏迈出了一小步。很显然,伯特兰终究还是后悔自己离开了军队,要不然这家伙就能当上近卫军军官,通过婚姻获得巨额财产,而且不费吹灰之力!

不过,这些都是他父亲才应操心的问题,约阿希姆把这个想法抛到了脑后,只是问了一下伯特兰以后是否打算过安定的生活。

“不,”伯特兰说,“我肯定过不了安定的生活,我可不是一个喜欢长时间住在一个地方的人。”

然后他们又说了些斯托平的各种趣闻轶事,谈到了那里的彪悍民风,约阿希姆还邀请伯特兰去参加秋天的野外狩猎活动。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鲁泽娜!”约阿希姆心里立即闪现出这个名字,然后用几乎满怀敌意的目光看着伯特兰。

伯特兰来这里已经两个小时了,坐在那儿喝着茶抽着烟,怎么还好意思说是来慰问的。但同时呢,约阿希姆又不得不承认,这不能怪伯特兰,自己本来就知道鲁泽娜一定会来,却还是又劝又请,又拿出雪茄来招待,伯特兰也是推辞不得才坐在靠背椅中留下来的。

现在么,事已至此,覆水难收;当然,如果他事先问一下鲁泽娜的话,那就更好了。她也许会觉得很尴尬,也许还想隐瞒这段他现在准备公开的恋情,也许因为太单纯太善良,甚至不希望因为她的身份而让他无脸见人——也许是她真的不容于这个社会;他想不明白,也分不清楚,因为每次想起她时,他仿佛只看到她的螓首和披散在身边枕头上的秀发,只顾着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芬芳,却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她穿着衣服时的样子。

不过,伯特兰说到底就是个平民,他的头发太长了——但这一切都无关紧要。

所以约阿希姆说:“听,伯特兰,我有客人来了,来的可是一位漂亮可爱的姑娘;我可以请您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吗?”

“啊,好浪漫哦。”伯特兰回答说,“当然可以了,如果不妨碍你们卿卿我我的话,我自然不会和您客气。”

约阿希姆出去迎接鲁泽娜,让她做好还有客人在场的准备。

看到有陌生人在场时,她显然吃了一惊。不过,她对伯特兰很友好,伯特兰对她也很友好,而约阿希姆却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例行公事似的友好举动十分别扭。

他们最后决定在家吃饭,于是派了男佣出去买火腿和葡萄酒。男佣刚出门,鲁泽娜就追了过去,告诉他带些苹果酱糕点和掼奶油回来。

能够在厨房里料理家务,做土豆煎饼,让她觉得很开心、很幸福。过了一会儿,她喊约阿希姆到厨房去。

起初,他以为她就是想展示一下自己腰里围着白色大围裙,手里拿着木勺子炒菜的样子,所以心里非常期待,以为能看到她像家庭主妇一般贤惠能干又迷人可爱的一面。但他走过去才发现,她正站在厨房外靠着门小声抽泣着。

这跟他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差不多: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小男孩,有一天到大厨房去找母亲时,看到那里有一个女佣,也许她刚刚被母亲解雇,所以此时正在伤心地抽噎着。要不是有些不好意思,他都忍不住想陪她一起痛哭一场。

“你现在不爱我了,”鲁泽娜啜泣着靠在他的肩膀上,尽管他们此刻吻得比以往更激烈、更缠绵,但她却依然泣不成声,“……结束了,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她又重复了几遍后才说,“哦,你现在去客厅吧,我还得做饭呢。”她擦干了眼泪,脸上挤出了一丝笑意。

他很不情愿地回到了客厅,很不情愿地面对坐在客厅里的伯特兰。

她当然很傻,傻傻地以为,他们的爱情因伯特兰的出现而结束了。但不得不说,女人的直觉真的很准,是啊,这就是女人的敏锐直觉——也只能称之为女人的敏锐直觉。这让约阿希姆感到有些郁闷。

尽管伯特兰用嘲讽意味十足的口吻恭维他,说“她很迷人”,让他像坎多拉斯国王 (1) 一样,心中升起一种沾沾自喜的感觉,但这并不能吹散他心头的阴霾——对未来的担忧:他回到斯托平之日就是失去鲁泽娜之时,到时一切都将结束。

伯特兰至少应该劝他不要接管农场才是!或者是伯特兰不惜违背自己的信念,也要迫使他回乡下务农吗?而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让他离开柏林,然后这家伙趁机俘获鲁泽娜的芳心,甚至有可能不顾一切地将她看作自己的禁脔?但这怎么可能?!

鲁泽娜手里端着一个大盘子走了进来,男佣跟在后面。她来之前就把围裙解了下来,这时便走到两个人中间坐在小圆桌旁,虽然装出一副贵妇的模样,却操着一口蹩脚的德语和伯特兰叽里呱啦地交谈着,让伯特兰讲些旅行中经历过的趣事。

两扇窗户都开着。夏夜悄悄降临,天色渐渐昏暗,小圆桌上的煤油灯发出柔和的灯光,让约阿希姆想起了冬季的圣诞节,想起了店铺后面温暖舒适的小客厅。

那天晚上他还在朦朦胧胧的思念中下意识地给鲁泽娜买了三条蕾丝手帕,可奇怪的是,这时他竟然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它们现在仍在柜子里,他当然很想把它们送给鲁泽娜——要是伯特兰不在这里的话,要是鲁泽娜没有那么聚精会神地听着伯特兰讲述那些棉花种植园和穷苦黑人故事的话。

“那些黑人的父辈们到现在仍然是奴隶。当然,那可是真正的奴隶,人们可以自由买卖的奴隶。”

“什么?小女孩也能买卖吗?”鲁泽娜被吓到了。

伯特兰大笑了起来,然后柔声轻笑着说:“噢,您不用害怕,小丫头,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您身上的!”

“伯特兰这家伙说这些干什么?他是在暗示要买鲁泽娜还是想让我把她送给他?”约阿希姆心里嘀咕着,不禁想起奴隶和斯拉夫人 (2) 发音的相同之处,又想到所有的黑人看起来都极为相似,几乎让人无法区分。在他看来,伯特兰又想让他陷入幻想不能自拔,勾起他的回忆:自己无法区分鲁泽娜和她的意大利斯拉夫哥哥。

这就是伯特兰大谈特谈黑人奴隶故事的原因吗?

然而,伯特兰只是朝他友好地微笑着。这个家伙虽然没有络腮胡子,却也长着看起来几乎和赫尔穆特一模一样的金发。伯特兰头发是卷的,而且超卷,没有梳得整整齐齐。

有那么一瞬间,约阿希姆的脑子里又是一片混乱,都不知道鲁泽娜到底是属于谁的了。如果那颗子弹打中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哥哥,那今天坐在这里的就是赫尔穆特,而且哥哥也有能力保护伊丽莎白。也许对赫尔穆特来说,鲁泽娜出身过于卑微,但约阿希姆自己也不过是哥哥的替代者 (3) 而已。

想明白这一点时,约阿希姆不禁感到十分害怕。他之所以感到害怕,是因为一个人竟然可以替代另一个人,是因为伯特兰也有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小个子胖代理,是因为从这一点看来,父亲的想法竟然也情有可原。

为什么正好是鲁泽娜?为什么正好是他?为什么不是伊丽莎白呢?

但不管怎样,一切都无所谓了,他明白那种有心无力的感觉,那种让赫尔穆特宁愿决斗而死的疲倦感。即使鲁泽娜说得对,即使他们的爱情快要到头了,可一切都在突然之间变得那么遥不可及,遥远得连鲁泽娜的脸和伯特兰的脸也几乎分辨不清了。

情感传统,伯特兰称之称为情感传统。

鲁泽娜似乎已经忘记了她刚才对爱情的悲观预言,她在桌子底下偷偷地向约阿希姆的手摸去。他显得有些惊慌却又不失风度,偷偷地瞄了一眼伯特兰,然后就在伯特兰眼皮子底下把手藏到被照得很亮的桌布下面。鲁泽娜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亲昵地抚摩着;而约阿希姆因她这种仿佛宣示主权的抚摸而心头重现一丝甜意。他定了定心神,忍住自己心头的羞意,反手握住鲁泽娜的手,让大家都可以看到,他们彼此倾心于对方,属于对方。

不过,他们也没有任何过错,因为连《圣经》上都说:兄弟同住,一人先死,如无子嗣,则兄嫂弟继,弟媳兄收,不可外嫁他人 (4) 。

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想不到自己竟然可以伙同一个女人来欺骗赫尔穆特,他自己都觉得这真的是荒唐透顶。

伯特兰轻轻地敲了敲杯子,提议大家干掉杯中酒。

这让他们俩又糊涂了,不知道伯特兰到底想要干什么,他是真的想要干杯呢,还是只想开个玩笑,还是没喝几杯香槟就有点不胜酒力了,说的话也特别难懂。他说到了德国的家庭主妇,说演员模仿的家庭主妇才是最迷人的,因为只有戏剧才是生活的唯一真实写照,因为艺术美总是高于自然美,戏服总是比真正穿的衣服更好看;接着他又扯到一个德国战士的家,不落俗套地说,它虽然被一个没有传统观念的生意人弄得乌烟瘴气,但随后就被波希米亚最迷人可爱的女孩收拾得井然有序、一尘不染,也只有这时才显得那么的完美无缺;最后,他要求在座的各位一起为最美女主人的幸福干杯。

这番话说得有些拐弯抹角,含沙射影,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伯特兰是不是随口用这些影射模仿和演戏的话来表达他自己对替代者的看法。不过,他虽然有点嘴贱,喜欢冷嘲热讽,但他看向鲁泽娜的目光一直都非常柔和亲切,对她展现出足够的尊重,所以他那些令人费解的话,他们两人也是听过就算,并不放在心上。

晚餐在宾主尽欢的气氛下结束。随后,约阿希姆和鲁泽娜坚持要一起送伯特兰去他的下榻之处,可能是因为他们不想让伯特兰知道他们俩晚上会住在一起。

一行三人走在安静的街道上,鲁泽娜居中,只不过三人都是各走各的,因为约阿希姆不敢让鲁泽娜挽住他的胳膊。

当伯特兰从下榻住所的门口消失后,他们两人四目相对,鲁泽娜十分认真而又楚楚可怜地问约阿希姆:“你要带我去夜总会吗?”

他能感觉得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情是多么的沉重,语气是多么的认真,但他这时只是觉得有些厌倦,有些不以为然,差点就同样很认真地点头称是了——在这一刻甚至可以硬下心肠和她从此后会无期,永不相见。

如果伯特兰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她拐走,那他还可以忍受。但一想起夜总会这三个字,他就觉得忍无可忍,而且也为自己竟然需要这样的鞭策而感到无地自容,不过心里仍然感到很甜蜜,于是默默地挽着她的胳膊。

那天晚上,他们爱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疯狂。不过,他这次又忘记把蕾丝手帕送给鲁泽娜了。

* * *

(1) 国王坎多拉斯坚持要让杰吉斯偷窥王后更衣,王后发现杰吉斯,震怒不已,她说:要么我杀了你,要么你就杀掉那个竟然如此侮辱我的男人,代替他当我的国王。杰吉斯于是杀死了国王,娶了王后。

(2) Sklave(奴隶)和Slawe/Slave(斯拉夫人)

(3) 上下文的“代理”和这里的“替代者”还有下文的“代表”,它们词根相同,有时候可以用同一个德语单词表示。——译注

(4) 申命记 25:5-10“弟兄同居,若死了一个,没有儿子,死人的妻不可出嫁外人,她丈夫的兄弟当尽弟兄的本分,娶她为妻,与她同房。”

第03节 邮差和邮袋

每天一早,当那辆由一匹马拉着的小邮车从早班列车上取了邮件回来,停在村里的邮所门口时,庄园的邮差肯定已经倚靠在柜台上了。

他当了大半辈子的邮差,如今头发也已花白,虽然只是个私人邮差,却也是邮所在编人员,几乎等同于邮所职员了,论地位甚至有可能比那里的两个邮所职员还要高。这倒不是因为他资历老、有本事,而只是因为他来自庄园,身份不一样。

这也是延续了几十年的惯例,甚至可以追溯到尚无帝国邮政的年代。那时候邮车每次都要隔很久才会经过村子,把信件分发到村民的罐子里。

邮差斜挎着一个黑色大邮袋,邮袋的皮带在他肩上勒出一条斜印子。这个邮袋已经过好几个邮差的手了,无疑是从很久以前的那个可能也是更美好的年代传下来的。因为村里最年长的人都还记得,他们小时候钩子上就挂着这个邮袋,邮差就这样倚靠在所里的柜台上了。每个老人仍旧能掰着手指头细数那些穿着夹克,斜挎邮袋,勤勉做事的庄园邮差——不过他们现在统统安息在外面的墓地里了。

可见,这个邮袋比1848年欧洲革命以后设立的新式邮所更古老,更让人尊敬,也比在设立邮所时钉在那里的钩子更古老。钩子钉在那里是为了表示对邮袋的尊敬,或在某种程度上作为对地主阶级的最后一次正式致敬,也许是为了提醒人们,尽管有革命风暴力量在推动时代进步,但旧的习俗却是不该忘记的。

虽然已经换成新式邮所,但人们仍然沿用旧例,优先处理庄园主们的邮件——今天显然也不会例外,一切照旧。所以当马车夫带着灰棕色的邮包进来,颇为不屑地一把推开普通马车夫眼前的邮包,把自己邮包扔到了破旧的柜台上时,更懂人情世故的邮所所长,脸上堆着热情,嘴里说着客套,快速拆开火漆,解开绑带,把倒出来乱七八糟的邮袋按大小分层叠放成一小堆一小堆,以便检查和划分。

等事情办妥,一切都井井有条后,邮所所长最先做的就是取出庄园主家的邮件,然后又第一时间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走到挂在钩子上的邮袋前,而邮袋上的黄铜锁似乎也在默默地等待着这一道手续。邮所所长把钥匙插在锁中间,然后打开邮袋。邮袋张开一道口子,坦然露出灰色的帆布衬里。他往张开了一道缝隙的亚麻布大袋里瞥了一眼,随即就像再也无法忍受似的,快速地把信件、报纸以及小包裹都塞了进去,然后轻轻地敲了一下袋子的下颚,使口子啪的一声合上了,最后锁上黄铜锁,把钥匙放回抽屉。

那个邮差一直在边上看着,这时才上前拿起沉甸甸的邮包,顺手拎起那根又硬又破的皮带斜挎在肩上,一手提起大包裹。在邮所所长的关照下,他就能比正式邮差提早一两个小时把邮件送到庄园,因为正式邮差必须先走遍整个村子。所以说,这是一种非常有效的快递方法,这种对待庄园邮差及其邮袋的惯例不仅可以延续古老的优良传统,而且依然可以满足庄园主和庄园下人的实际需要。

第04节 车站送别

跟过去相比,约阿希姆现在收到家信的次数多了起来。在信中,父亲大多只简要地说一些家里的情况,用的是那种半斜的手写体,这种字体很容易让人想起父亲走路的姿势,甚至有人直接就把这种字体叫做三条腿字体。

约阿希姆从信中了解到父母宴请招待来访宾朋的情况,狩猎情况和秋忙展望,还有关于收成的只言片语;写完与农场有关的消息后,家信常常以下面的句子结尾:

汝应早作准备,

择机重归故里。

熟悉农场事务,

具宜早不宜迟。

一切皆须时日。

汝之慈父

约阿希姆非常讨厌这种字体,每次看这些信的时候,心情都会变得更加低落,因而看得也更加漫不经心了,因为每次有人提醒他应该退役回家时,他就觉得那人想要把他贬官为民,褫夺他的凭仗,让他无所依靠,而这简直就等于有人要抢走他的制服,把他赤裸裸地扔到亚历山大广场上,使他跟每一个奔波劳碌的陌生人一样,泯然众人。

也许,人们会称之为情感的惰性。

不,他并不怯懦胆小,他可以沉着冷静地面对敌人的枪口,或在战场上奋勇抗击宿敌法国的军队;但对他来说,平民生活中的危险是不一样的危险,更难以察觉,更防不胜防。

平民的世界,无秩序、无等级、无纪律,他们也不认真、不严谨、不守时。

他每天上下班往返于公寓和军营之间,每次都会路过博尔西希机械制造厂,看到工人们站在工厂门前,就像一群锈迹斑斑的外国人,跟波希米亚人差不了多少。他觉得他们的目光极不友好,就算有人抬一下黑色皮帽或者摸一下帽沿向他打招呼,他也不敢说声“谢谢”回应他们的问候,因为他怕别人误以为对他友善的工人和他是一伙的,担心他们因此给那个工人打上叛徒的印记。

他觉得其他人的恨是有道理的,或许也是因为他隐约感觉到,虽然伯特兰穿着便服,但他们对伯特兰的恨意不见得比对他的恨意少。鲁泽娜为什么讨厌伯特兰?或许背后也藏着一丝恨意。

这一切让人心头沉重,让人心烦意乱。对约阿希姆来说,这就好比他的船漏水了,可别人还硬是要他把漏洞弄得更大一些。

父亲就要求他为了迎娶伊丽莎白而退役,这让他完全无法接受。他觉得,要想配得上她,让两人看起来门当户对,他就一定不能穿那些乌七八糟的平民衣服;而剥夺他的这身制服,就等于是在侮辱伊丽莎白。

他觉得退役过平民生活和回老家生活这种想法很危险,觉得父亲的要求很过分、很强人所难,所以向来都是抛之脑后,置之不理,但为了避免触怒父亲,也免不了敷衍应付一下。

于是,当伊丽莎白和她母亲去莱斯托避暑时,他便捧着鲜花来火车站送行。

约阿希姆出现时,乘务员正在等候乘客上车的火车前站得笔直。两个男人对视一眼,那个老实的二级下士便心领神会地用眼神暗示,他会照顾好长官的女眷。

当男爵夫人、女佣和行李在车厢里安顿好后,伊丽莎白觉得反正开车的铃声还没响,便想和他在火车边上散散步。约阿希姆顿时觉得有点受宠若惊,所以也顾不上考虑把男爵夫人独自留在车厢里是不是有点不合规矩了。

铁轨之间的泥土夯得很结实,他们就沿着铁轨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经过敞开的车门时,约阿希姆也没忘记微微鞠躬,抬头向车内点头致意,而男爵夫人也朝他点头微笑。

伊丽莎白说她都有些等不及了,心早就飞到家里了,而且自己一定会在莱斯托经常见到约阿希姆——因为他每次休假都会回老家,更不用说今年还有亲人不幸离世,所以他一定会回老家陪着父母尽尽孝心的。

她穿着一件英格兰款式的浅灰色短装旅行服,遮住小帽的蓝色旅行面纱和她衣服的颜色十分相配。让人感到惊讶的是,一个表情总是那么端庄严肃的女孩居然也兴起“为悦己者容”的念头,会提起兴趣选合适好看的衣服。尤其是她的眼睛,忽闪忽闪的,一会儿呈端庄严肃的灰色,一会儿呈活泼可爱的蓝色,让人不禁猜测,她是不是为了眼睛的颜色而特地选了灰色衣服和蓝色面纱。

但一时之间很难用语言把这个想法准确表达出来,所以当铃声响起,乘务员请乘客们上车坐好时,约阿希姆顿时觉得心头一轻。

伊丽莎白把脚踩在踏板上,很得体地半侧着身子和约阿希姆继续说着,以免有人色迷迷地盯着弯着腰爬上火车的女士;但到了最上面一个台阶时,她实在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好硬着头皮爬过低矮的车门。

约阿希姆抬着头站在车厢前,想起了父亲,想到不久前还在这里,就在同一个地方,抬着头对着车门,向车厢里的父亲道别,于是就很奇怪地联想到伊丽莎白的外套下摆和父亲那时别有用心地暗示他的联姻计划,所以虽然他亲眼看着这个有着灰蓝色眼睛和灰色夹克下摆的女孩就在那上面的车门里,但她的名字却突然变得无关紧要,已然被人忘却了似的,很奇怪、很可恨地消失在又惊又怒之中:世上竟然有父亲这样败德辱行的人,竟能如此厚颜无耻地把这么纯洁的少女许配给某个将会羞辱她、玷污她一辈子的男人。

当她硬着头皮上车时,他虽然能清楚地看出她是个女人,可同时也痛苦地意识到,她不是鲁泽娜,他不应该去幻想与她共度甜美销魂的夜晚,不应该期望她在见面时对他小鸟依人,离别时对他依依不舍,而是必须很严肃,也许必须很虔诚地听之任之,任其施为。但这太让人难以想象了,不仅是因为这必须脱掉旅行服或制服才能发生,更为重要的是,他怎能将她与被他从男人的亵玩抚弄下解救出来的鲁泽娜相比,这简直就是在轻渎上帝!

铃声已经响起三次了。

他站在站台上,手指微触帽檐向她们致意,女士们则挥着蕾丝手帕向他告别,直到最后只能看到两个白点——一丝温软柔和的思念从约阿希姆的心中生出,不断地向远处延伸着,追上小白点,正好赶在它消失在远方之前的最后一刻。

在门卫和职员的举手敬礼示意下,他走出车站,来到库斯特林广场。

路上行人稀少,广场看起来也有一些破败,这里虽然阳光明媚,但仍然显得有些阴沉压抑,仿佛照着这里的太阳是借来的,而真正的太阳正在金色的田野上熠熠发光。

眼前的这一幕,同样以一种非常难以理解的方式使他想起了鲁泽娜。

很明显,鲁泽娜虽然长得特别阳光,充满活力,可还是给他一种阴沉,甚至有一些破败的感觉,就像柏林一样;而伊丽莎白给他的感觉就像她现在正飞驰越过的金色田野一样,就像那个掩映在花园里的庄园府邸一样。

做出这样明确的划分,得出这样清楚的结论,只能算勉强凑合。

不过,他还是很高兴:因为在自己的努力下,鲁泽娜放弃了陪酒女郎这种不体面的工作,不再迷恋于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浮华;因为自己正努力使她摆脱那张错杂纷乱、遍布整个城市的关系网——那张在亚历山大广场上,在那满是斑斑锈迹的机械制造厂里,在那门口售卖蔬菜的郊外酒馆中,处处都能让他感觉得到的平民关系网,那张讳莫如深、让人难以想象的平民关系网,那张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又隐藏了一切的平民关系网。

他必须使鲁泽娜跳出这个泥淖,而且也要证明自己配得上伊丽莎白。

但这只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愿望,一个完全不想说清楚的愿望,也许是因为他自己都觉得这个愿望实在太无耻、太荒谬了。

第05节 好友相助

爱德华·冯·伯特兰正打算将自己的业务拓展到波希米亚工业区,在布拉格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鲁泽娜,似乎觉得她也有些想家,所以想说些暖心的话来安慰安慰她。由于不知道她的住址,他写信给帕瑟诺,说很怀念他们上次聚会的那个晚上,希望在返回汉堡途经柏林时再次见到帕瑟诺,并向鲁泽娜送上衷心问候,称赞她的家乡非常优美。然后他便在布拉格市内四处闲逛溜达。

在与伯特兰和鲁泽娜一起三人共进晚餐的那个夜晚之后,帕瑟诺就总是觉得日后会发生什么特别郑重,甚至极其糟糕的事情,比如伯特兰会像那天晚上一样以同等的礼遇和亲厚来回请他,而且也不能完全排除伯特兰借机诱骗鲁泽娜的可能,因为生意人都重利而轻义。

可奇怪的是,这两件事一件都没有发生,伯特兰这家伙悄悄地按照行程计划离开了,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一个,这让他真的很郁闷。不过,他随后又很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从布拉格寄来的信。

他把信拿给鲁泽娜看,有些犹豫地说:“伯特兰似乎挺关心你的嘛。”

鲁泽娜做了个鬼脸,说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可不喜欢你的朋友,他是个下流坯子。”

约阿希姆赶紧为伯特兰美言几句替他开脱,说他并不下流。

“不知道,反正我不喜欢,这样的事情,”鲁泽娜语气坚决地说,“没有最好!”

约阿希姆非常赞同她的话,虽然现在真的十分需要伯特兰的帮助,尤其是她随后又说:“明天我去戏剧学校。”

他知道,除非他陪着一起去,不然她是不会过去的。那他会陪着去吗,当然不会,他怎么能陪着她一起去呢?遇到这种事情,他该怎么办?

既然鲁泽娜下定决心要找一份“正经工作”,那么对新工作的各种打算便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新话题,而约阿希姆对她提出的各种问题虽然都帮不上什么忙,但还是很乐意进行这种异常严肃的谈话。

也许他认为,普通工作不需要她在两个世界之间徘徊,所以会夺走她那种带有异国情调的妩媚风情,让她重新变得粗鲁无礼。不过就算这样,他也只能想到戏剧表演这种工作。鲁泽娜对此倒是深感赞同,兴奋地说:“看吧,我会变得非常非常有名,你会疯狂地爱上我的!”

想得倒是很美,八字还没一撇呢。伯特兰曾经说过,大多数人都像植物一样懒惰;也许这和他所说的那种情感惰性差不多。是啊,如果伯特兰在这里的话就好了;那家伙处世手腕圆滑、实践经验丰富,也许会对她有所帮助。

因此,伯特兰刚到柏林就收到帕瑟诺发来的紧急邀请——帕瑟诺对他上次来信友好问候的答复。

伯特兰说:“这事好办。”

这让他们两个人吃惊不已,“这事好办”这句话,让他们简直不敢相信戏剧表演是一个非常有前途的职业,甚至是功成名就的捷径。

伯特兰在汉堡的人脉当然更深更广一些,但他想在这里先试一下。

不过,事情的进展速度却远超他们的预期;没过几天,鲁泽娜就被邀去试唱,而且表现不错,顺利通过了试唱一关,不久就被聘为合唱团女歌手。

伯特兰这么迅速、这么热心的出手相助,倒让约阿希姆怀疑起来,心想这家伙是不是对鲁泽娜有什么企图。不过,这份怀疑却也禁不起推敲,因为伯特兰对此事的态度看似亲切友好,实则满不在乎,简直就像医生对待病人的态度一样。可伯特兰为什么会对鲁泽娜鼎力相助呢?貌似只有为了借机向她示爱这个理由,才是最合情合理的。

约阿希姆其实对伯特兰极为恼火,在他们三人聚会的那三个晚上,伯特兰天南地北、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大堆,但对于自己的情况却总是守口如瓶,依旧很讨厌地笑而不答或顾左右而言他,仍像陌生人一样。不过,他为鲁泽娜做的倒是比约阿希姆做的还要多,因为约阿希姆没有情调、不懂浪漫、不会幻想。

这一切让他很尴尬。伯特兰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

这时,伯特兰正在和他道别,很得体地谢绝了鲁泽娜本人和他代表鲁泽娜对这家伙表达的谢意,并再一次表示,希望很快能再次见到约阿希姆·冯·帕瑟诺。

为什么要再见?这太虚伪了吧?可约阿希姆嘴里却鬼使神差地回答说:“没问题,伯特兰,不过您下次来柏林时可能就见不到我了,因为军事演习结束后,我得去斯托平几个礼拜。但要是您真去看我的话,那我可要乐坏了。”

伯特兰说:“那就先这么定了。”

第06节 怪异言行

冯·帕瑟诺老爷有一个老习惯,那就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盼着有信寄来。

早在很久以前,那叠狩猎报旁就有一个位置空着,邮差每天就把邮袋放在那里。虽然邮袋里装的东西大多少得可怜,经常只有一两份报纸,实在不值得邮差专门跑一趟,但冯·帕瑟诺老爷总是会急不可待地从鹿角架的老位置上取下邮袋钥匙,然后打开黑色邮袋的黄铜锁。

每当这时,邮差便手拿帽子,低头看着地面,安安静静地等着。冯·帕瑟诺老爷取出信件并拿着它们坐到书桌前,先把自己的和自家的信件放好,仔细查看了其他信件的地址后,再把这些信件交给邮差,让他分发给家里的下人们。

有时,他必须挣扎很久才能克制住自己的冲动,不去打开这封或那封写给女佣的信件,因为在他看来,老爷打开女佣信件这种事,就像老爷拥有初夜权一样天经地义,而时下流行的“不该侵犯下人通信秘密”这种新观念,让他深恶痛绝。

庄园里有些下人甚至对他查看信封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抱怨几句,更别说他还毫无顾忌地在背后打探信件内容或者以此调笑女佣们了。这已经引发了好几起严重纠纷,最后都是以解雇相关下人而告终,因此之前闹事的下人们现在不再公开反对了,而是自己去邮所取信,或者偷偷地拜托邮所所长,让正式邮差送信给自己。

甚至有一段时间,每天都有人看到那时尚未身故的大少爷骑着马去邮所亲自取信。也许,他那时候每天都盼望着有情书送来,但又不想让老头偷看情书内容;也许,他正在做着什么隐秘的事情。

邮所所长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看到什么都会议论一番,可他也猜不出赫尔穆特·冯·帕瑟诺自己取信的原因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因为赫尔穆特收到的信件寥寥无几,没有任何线索。

尽管如此,谣言仍然甚嚣尘上,说老头与邮所合谋,使了些下作手段,毁了他儿子的姻缘和幸福。尤其是庄园里和村子里的女人们,对此深信不疑。也许她们的猜测并非全无道理,因为赫尔穆特变得越来越冷漠,越来越忧郁,没过多久就不再骑马去村里了。于是他的信件又重新装在大邮袋里由邮差送到庄园里,放在父亲的书桌上。

冯·帕瑟诺老爷一直都有偷看信件的怪癖,所以就算行为稍微再出格一些,也不会引人注意。

这阵子,为了能在路上碰到邮差,他早上经常算好了时间再去骑马或散步。人们看到,他再也不把用来开邮袋锁的小钥匙挂在鹿角架上了,而是揣在口袋里随身带着,这样他就算在田头路边也可以打开邮袋了。在那里,他也是这般匆忙地翻阅信件,但随后又把它们放回邮袋里,以免妨碍随后在庄园里进行的例行发信仪式。

可有一天早上,他走了一路都没有碰到邮差,一直走到邮所才看到那个邮差仍然靠在柜台上。他耐心地等着邮袋里的东西全都倒在破旧的邮所柜台上,然后和邮所所长一起整理和筛分信件。

当邮差在庄园里说起这件稀罕事时,说话尖酸刻薄出了名的女佣阿格娜丝说:“他现在开始怀疑自己了。”

这当然是一句站不住脚的废话,但她比任何人都更坚定地认为,冯·帕瑟诺老爷对大少爷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她还是体态丰满的妙龄少女时,老头就经常偷看她的信件并对她出言调笑奚落,所以她心中多年的积怨,也许就是对这件事的看法这么固执的原因。

是啊,对偷看信件这种事,冯·帕瑟诺老爷一直相当痴迷,人们对他现在的行为也已见怪不怪了。这阵子,冯·帕瑟诺老爷经常请牧师来家里吃晚饭,而且还时不时趁着散步的时候出现在牧师公馆里——这当然也没什么奇怪的。

是啊,这一切似乎一点也不奇怪,牧师也把这看作是自己苦口婆心地劝解、开导、安慰冯·帕瑟诺老爷后的结果。

只有冯·帕瑟诺老爷自己知道,既然自己不喜欢牧师,可为什么还要过来。其中的原因他实在说不出口,只能埋在心中。他希望在教堂里传教布道的牧师多多少少向他透露一些他期望听到的,一些他永远无法宣诸于口的——虽然非常担心这永远不会应验,但心里还是怀着一丝侥幸。

当牧师把话题转到赫尔穆特身上时,冯·帕瑟诺老爷有时候会说“无所谓了……”,然后很惊讶地结束这个话题,显得非常匆忙慌乱,对未知者患得患失。

但有些日子,他会容忍那个未知者靠近自己,然后就像他儿时玩的游戏一样:有人把指环藏在能看到的地方,例如挂在枝形吊灯或钥匙上,当找东西的小伙伴们走远时,其他人便喊“冷”,而当他们靠近藏指环的地方时,其他人便喊“暖”或“热”。所以很自然地,当牧师重新说起赫尔穆特时,冯·帕瑟诺老爷突然清楚地尖叫着“热,热……”,甚至都要拍起手来。

牧师很有礼貌地附和着,说这天气真是暖和,冯·帕瑟诺老爷也马上回过神来。

然而,有些事物之间,往往只有一线,近得出奇:自以为还在儿时的游戏中,却不知死亡也已悄然而来。

“对对对,今天很暖,”冯·帕瑟诺老爷嘴上这么说,可看起来却似乎很冷的样子,“天这么热,晚上粮仓很容易着火。”

甚至到晚饭时,盘旋在他脑海中的还是一个“热”字:“柏林这几天也一定热得够呛。不过,约阿希姆倒是没有提起……是啊,他本来就很少写信。”

牧师说那是因为他军务繁忙。

冯·帕瑟诺老爷一下子激动起来,尖声问道:“军务!什么军务?”

这让牧师尴尬万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还好有冯·帕瑟诺夫人打圆场:“牧师先生的意思当然是,约阿希姆军务繁忙,无暇写信,尤其是现在正在演习。”

“那他应该快点退役。”冯·帕瑟诺老爷小声嘀咕着,然后又接二连三地干几杯葡萄酒,说自己感觉好多了;他把牧师的酒杯满上,说:“喝吧,牧师,喝酒让人浑身暖和,喝到醉眼朦胧时,就不会那么孤独了。”

“冯·帕瑟诺先生,与上帝同在者,从不孤独。”牧师反驳说。

冯·帕瑟诺老爷认为牧师又在说教,觉得他有些不知趣,心想:“难道我没有把上帝的交给上帝,把我应得的交给皇帝,或者更准确地说,交给国王吗?幼子为国效力,不写家书;长子魂归天国,阴阳两隔。转眼四顾,清冷孤独。牧师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还不是因为他家人丁兴旺,家眷满堂。就家庭条件来看,他的儿女实在太多了,而且估计很快又要添丁添口了。所以就算家人离世,他也不会伤心欲绝的。”

冯·帕瑟诺老爷本想就这么说给牧师听的,但想想还是不要得罪牧师为妙。“要不然谁还愿意过来陪我——要是没有人愿意过来,除了……”心中有个念头刚要闪现,却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他便神情恍惚地柔声说道:“牛棚里很暖和。”

冯·帕瑟诺夫人吃惊地看着自己的丈夫:难道是他喝酒喝得太急了吗?

冯·帕瑟诺老爷站起身来,仔细听着窗外的动静;要不是煤油灯只照亮了桌子,冯·帕瑟诺夫人一定会看到他脸上又恐惧又期待的表情,而当外面传来守夜人走在碎石上发出吱嘎作响的脚步声时,他的脸色又恢复了正常。

冯·帕瑟诺老爷走到窗前,探出身子大声喊道:“于尔根。”

于尔根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窗前停下,冯·帕瑟诺老爷吩咐他一定要注意谷仓,随后又说:“就在十二年前,一个也是这么热的晚上,我们小田庄里的大谷仓被烧了个精光。”

于尔根恭恭敬敬地记下了来,说:“请您放心。”

冯·帕瑟诺夫人对这种事情早就司空见惯了,所以当冯·帕瑟诺老爷表示自己还要写一封信,好赶在明天早上寄出,所以不得不告辞时,她也就不再多想了。

走到门口时,冯·帕瑟诺老爷又转过身来说:“牧师先生,您说我们为什么要孩子呢?您肯定知道的,您可是行家,经验丰富啊。”

他嘿嘿嘿地笑着疾走而去,只不过有点像一只三条腿奔跑的狗。

这时,房间里便只剩下两个人了,冯·帕瑟诺夫人对牧师说:“看到他心情重新好起来,我真是太高兴了。自从可怜的赫尔穆特离世以后,他就一直郁郁寡欢,心事重重。”

第07节 演员鲁泽娜

八月的脚步渐渐离去,剧院终于又开门了。

鲁泽娜现在都有印着演员头衔的名片了,而约阿希姆却因为军事调动而不得不前往上弗朗肯。

他对伯特兰给鲁泽娜安排的工作感到十分恼火,因为做演员并不比在耶格尔夜总会做陪酒女郎好多少,都不是什么体面的好工作。当然,鲁泽娜自己也有责任,毕竟是她自己愿意的,甚至连带着她的母亲也有责任,竟然没有好好保护女儿。

他原本是想让鲁泽娜换一份体面工作的,而现在这一切又被伯特兰这家伙弄砸了,甚至有可能比以前更糟。因为在夜总会里,一切非黑即白:是,就是是;非,就是非。而舞台上却恰恰相反,有自己的独特氛围,有鲜花、掌声。可能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像舞台这样,让年轻姑娘们轻易地就迷失了自我,难以洁身自好。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唉,泥足深陷,而且越陷越深。可鲁泽娜却不愿正视这一点,甚至还为自己的新工作和名片而感到骄傲和自豪,总是会迫不及待地跟他说些幕后花絮和他听都不想听的各种流言蜚语。这给他们晨昏蒙影般的同居生活增添几许斑驳陆离的舞台灯影。

他怎么就认为自己会找到她或拥有她——这个从一开始就迷路了的姑娘;他仍然在寻找她。但舞台就像一个陡然间长身而起的威胁,当她眉飞色舞地闲话同事们的风流韵事时,他就看到了其中的危险,看到了她已被唤醒的虚荣心,看到了她想要变得和她们一样的坚定打算,看到了她正在回归以前的生活——一种或许并无多大区别的生活;因为,人总想努力回到过去,回到起点。

慵懒朦胧的幸福感已荡然无存,相思入骨的甜蜜感已烟消云散,虽然也曾萦绕心间,虽然也曾婆娑泪眼,但这种滋味现已永藏心底,只是偶尔才会闪现。

这时,他本以为不会出现的那些幻觉又在眼前浮现。虽然他用不着再在鲁泽娜的俏脸上琢磨出那位意大利哥哥的容貌来,可没准老天已经用更让人恼火的方式把它刻在她的俏脸上,刻成无法消除的容貌,深深打上那种生活的印记,使他再也无法帮她摆脱这种生活。

他心中疑云又起:是伯特兰这家伙捣的鬼,是伯特兰让他产生这些幻觉,是伯特兰一手策划了这一切,想要像魔鬼梅菲斯特一样毁掉一切,甚至连鲁泽娜也难逃魔手。花招迭出,步步相逼;当他回来的时候如何重新找到她?他真的还能找到她吗?

他们互相许下诺言,保证会经常给对方写信,每天一封;但鲁泽娜用德语写的信中经常错误百出,又因为她很骄傲自己有了名片,所以邮差给他送来的常常只有一张印着“女演员”头衔的名片,名片上写着“送你许多吻 (1) ”——这个词似乎玷污了她亲吻中饱含的柔情蜜意。

老实说,他对这个头衔真的是深恶痛绝,却又不敢坏了她那孩子般的兴致。只要有几天没有收到她的任何消息,他就会感到心神不宁,就算不断安慰自己“行军打仗居无定所,投递延误情有可原”也没用,仍然茶饭不思、坐立不安;相反,只要收到那张讨厌的小卡片,他就会喜出望外。

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脑海中毫无预兆地跳出一个念头:伯特兰也是演员。

鲁泽娜真的很想很想约阿希姆。

他在信里描述了他的军事调动、演习生活和在小村子里每个夜晚对她的思念,说“只有亲亲好甜心,可爱的小鲁泽娜陪在身边时”,他才会感到真正的快乐。他要求她每晚九点和他一起看月亮,让他们的目光在那里相交相缠,于是她真的就在幕间休息时跑出舞台门口,认认真真地抬头看着月亮,就算到九点半才有幕间休息,也一定提前出去,准时看着月亮。

对她来说,那个春天,那个下午,那场春雨似乎仍然绵绵密密地裹着她,让她手足酸软,无力动弹;当时淹没了她的爱如潮水一般缓缓退去,虽然她意志不够坚定,而且也完全无法修筑堤坝挡住潮水,但她呼吸着的空气,却变得越来越柔和,处处透着湿意。

她确实很羡慕那些在更衣室里收到花束的女同事,遗憾自己比不上她们,可实际上也只是想为约阿希姆长脸,因为她很希望他的情人是个有名的女主角。

虽然爱恋中的女人总是眉眼含春,那么的风情万种、妩媚动人,但崇拜女艺人们的男人们却有些另类和不解风情。

因此,鲁泽娜在和演习结束后返回柏林的约阿希姆小别重逢时,感觉心情从未这么平静过。

他们都把这看作是一场胜利,虽然也知道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败涂地,但内心并不想知道这些,只是紧紧地相拥相抱,假装不明白。

* * *

(1) 这里原文为 Pussi,和 Pussy 有同样的意思。——译注

第08节 男爵一家

自火车缓缓离开车站,自己挥着蕾丝手帕向约阿希姆告别之时起,伊丽莎白就一直想弄清楚自己到底爱不爱他。

她觉得约阿希姆体贴入微而又彬彬有礼:“兴许,这就是自己向往的爱情吧。”想着这种被爱的感觉,她心里感到非常开心、非常放心;实际上,她必须用心揣摩体会才会有这种感觉,因为它如此纤柔稀薄,只有在穷极无聊之时才会显现出来。

不过,那种柔软温和感这时也在渐渐消失,因为离家越近就越不无聊,可心里也就越来越不耐烦。

男爵骑着一匹新马,在车站迎接她们;当她们到达莱斯托时,正是树梢染绿的时候,花园里绿树环绕,春意盎然,花园前门掩映在幽静的草木之中。给她们的第一个惊喜是,门口左右两边都建起了新的门房,所以女士们都因为惊讶而娇呼连连。不过,这只是冰山一角而已,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们还会看到、体会到许多让人惊喜的变化。当然,伊丽莎白这时早已把“爱情”这两个字抛到了九霄云外。

有时为了让伊丽莎白开心,男爵也戏称她为夫人。这段时间,他便趁着两位女士或者两位夫人出远门的时候,又对庄园府邸做了各种各样的精心雕琢和美化装修。

看到眼前的变化,她们不禁心花怒放,不住温言柔语地夸赞男爵,言语间丝毫不吝褒奖和感谢之辞。

她们也确实有理由为老爸的艺术才情感到自豪。他对这座旧庄园府邸的现状不是十分满意,总想费尽心思去把它装饰得美轮美奂,而且也绝不局限于建筑结构,从来不会忘记,总要在每面墙上留出一个适合挂上新画的位置,总要留出一个可以摆放大花瓶装饰的角落,总要留出一个用金线刺绣的天鹅绒布装饰的餐柜。总之,他真是一个想法周全、做事到位的男人。

男爵夫妇在婚后就成了收藏家,家中藏品也越来越多,经常需要重新布置。对他们来说,这就是订婚的延续,而且似乎可以永远延续下去,甚至在女儿出生之后,也依然如此。

伊丽莎白也慢慢发现,她的父母热衷于举办各种家庭节日,热衷于庆祝生日,热衷于花费心思制造新的惊喜;她发现,他们的热衷之事虽然让人不解,其实却用意颇深,与他们对衣食住行新益求新的那种喜好,甚至算得上是“嗜好”的喜好有着很深的联系。

她并不知道,有些珍品失散在外,过去从未有人收藏完整,将来也不会有人收藏完整,但为了避免遗珠之憾,每个收藏家都依然执着地倾其所有,不惜一切代价,穷尽一切手段,搜罗寻觅缺失之物,使整套藏品超越已有藏品,使之成为传奇,成为经典,代代相传。

她并不知道,收藏家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在收藏爱好之中,希望能够拥有自己的绝世珍藏,让自己流芳百世。

她并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家中到处摆放、堆放着许多精美绝伦却毫无生机的死物,四周墙上挂着许多画功了得的佳作。她甚至却觉得,挂起这些画作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加固墙壁,而那些死物似乎都蕴含着什么,甚至掩饰和保护着什么充满生机的东西:一种她非常依恋的东西——每当有新画来时,她偶尔会有一种强烈的想法,仿佛它就是她的弟弟或妹妹;一种希望被人怜爱,而父母也非常珍惜钟爱的东西,仿佛有了它她们一家人才能生活在一起。

她隐隐地感觉到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恐惧,他们想用喜庆的氛围冲淡对韶华渐逝、红颜将老的恐惧,他们成天忧心忡忡,所以总是制造新的惊喜来安慰自己:他们还都充满活力,他们是一家人,天生注定生活在一起,外人永远无法插足。

花园里林木越发茂密幽深,几乎四面都有大片稀疏的浅绿色幼林,而男爵却还在不停地扩大花园的范围。这让伊丽莎白觉得,像女性般对她们的生活关怀备至的父亲,似乎想把四周围着篱笆的花园变得越来越大,变得幽雅清静,美景处处,让人留恋忘返,似乎只有当整个世界都成为他的花园时,他才会实现自己的目标,才不会感到害怕,因为他的目标就是他自己成为花园,这样她就永远可以在其中悠然漫步了。

虽然,她心里有时也会抵触“男大当婚,女大当娶”这种的软性义务,但每次心中不婚之念刚刚朦胧隐现,就消失在花园篱笆外,消失在披染金色阳光的远山之中了。

“哇!”男爵夫人看到玫瑰园中的新藤架回廊时赞叹道:“哇——好可爱,好漂亮哦!就像为新郎新娘准备的一样。”

她含笑望着伊丽莎白,男爵也莞尔而笑,可他们两人的眼中却明显流露出对女儿注定要出嫁的恐惧,流露出内心的无助,流露出对欺骗和背叛的了然——不过,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曾责怪过她,因为曾经的他们也是如此。

伊丽莎白感到很难过,因为他们只要想到她以后总要嫁作人妇,就会忧从中来。所以她努力使自己完全忘掉结婚这件事,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忘到又可以欣然倾听父母谈论她的婚事。

父母在言谈之中似乎有对女儿爱情命运的让步,似乎有对女儿长大成人、母女俩亲如姐妹的认可——也许正因为如此,当母亲在她的脸颊上深情一吻时,她不禁想起了布丽吉特阿姨的新婚之日,觉得这个吻也是一个离别之吻,因为母亲当时也是这样亲吻阿姨,含着眼泪亲吻阿姨的,虽然母亲说自己非常开心,很高兴看到布丽吉特嫁过来,布丽吉特阿姨说自己非常幸福,很高兴嫁给伊丽莎白的小叔叔。当然,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能联想到这件事也确实有点孩子气。

伊丽莎白居中,两只胳膊分别搂着父母的肩膀,三人一起走到藤架回廊的中廊坐下。

每个玫瑰花坛上都有几条狭长而对称的曲径,色彩斑斓,香气四溢,但冲不散男爵心头的阴霾。他指着一丛花,伤心地说:“那里我想种一些马奈蒂玫瑰的,但它们极不适应我们这里的气候,”然后好像他有意做些口头承诺来留住女儿的心似的,继续说道,“如果侥幸成功,它们能够长得枝繁叶茂,那么它们就是伊丽莎白的。”

伊丽莎白感觉到他正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这仿佛在暗示,有种东西她没办法抓牢,有种可能是时间的东西,被揉成一团,压在一起,就像钟表弹簧一样,而现在即将弹开,在手指之间慢慢地挣脱出来,变得越来越长,像一条又长又薄让人又惊又怕的白带子,开始慢慢蠕动,像一条邪恶的蛇一样试图缠绕她的手指,直到她变得又胖又老又丑。

也许男爵夫人也感觉到了,因为她说:“女儿大了总会离开我们的,到时候就只有我们两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里了。”

伊丽莎白感到很对不起父母,于是说道:“我要永远和你们在一起。”话中含着几分内疚,透着一丝羞愧,因为连她自己也不太相信,这听起来就像把昔日的誓言重复一遍而已。

“只不过,我实在不明白,她们夫妇俩为什么不和我们住一起呢?”男爵夫人建议说。

可男爵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说道:“反正还早着呢。”

这时,伊丽莎白不禁又想起了布丽吉特阿姨。住在乌尔本多夫的阿姨现在体态臃肿,成日和儿女们口角不断,与之前迷人优雅的形象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人们根本无法想象曾经的她是如何的貌美如花、气质优雅,甚至会为以前能够一亲芳泽而感到三生有幸的想法羞愧不已。不过与斯托平相比,乌尔本多夫的天空更晴朗明净,空气更清新宜人,大家都很高兴艾伯特叔叔娶了布丽吉特小阿姨。

也许她曾经深爱的不是布丽吉特阿姨,而是因为新添了一位亲戚,才让她如此激动,觉得布丽吉特阿姨如此亲切可爱。

如果有人和其他所有人都有亲戚关系,那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得到精心培管的花园一样,而每新添一个亲戚,就像在花园里种上新品种的玫瑰花一样。那么,欺骗和背叛不过就是纤芥之失罢了。

在为艾伯特叔叔感到高兴的同时,她或许就已经心有所感了。

身边不平之事何其多,就像茫无边际的大海一样,当父母说起女儿以后可能的婚事,言语中流露出良缘夙缔、佳偶天成的意思时,也许海中就有他们用以求得心安的宽恕之岛。

但男爵夫人还是没有放弃这个想法;因为生活本身就意味着各种各样的妥协,于是她说:“对了,我们在西城区的小宅子随时欢迎他们夫妻俩入住。”

男爵仍然握着伊丽莎白的手。

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力道,伊丽莎白不想知道任何与妥协沾边的事。“不,我会和你们住在一起。”她倔强地重申了自己的态度。

她还记得,小时候父母不让她睡在他们卧室里,不让她盯着看他们呼吸的决定让她有多不开心;而男爵夫人向来喜欢谈论生死,说死神常在人们熟睡时悄然降临,但要是用这个来吓唬他们父女俩的话,结果就是他们早上会欣喜地发现,黑夜并没有使他们永远分开,而且每天都会不可遏止地滋生出一种渴望——彼此牵手,彼此相守,永不分离。

所以,他们现在也是这样牵着手坐在玫瑰花香四溢的藤架凉亭里;伊丽莎白的宝贝小狗蹦蹦跳跳地跑上来向她撒娇,似乎找到她后就永远不再离开似的,然后把爪子放在她的膝盖上。

在淡蓝色的天空下,花园绿墙前的玫瑰茎杆倔强刚直地挺立着。

无论外人与她有多亲近,她也绝不会在清晨怀着愉悦的心情向那人问候,绝不会怀着热切、虔诚,甚至迫不及待的心情等着那人的生日到来并专心做好准备——这只属于她的父亲,绝不会让怀着爱恋之时才有的那种让人无法理解而又患得患失的心情对那人关怀备至。

明悟了这一点后,她亲昵地朝父母浅浅一笑,用手抚摸着小狗贝洛的小脑袋,而它也抬着头深情地看她,眼神是那样的惹人怜爱疼惜。

过了一会儿,她便开始感到无聊,心中又慢慢升起一丝微弱的不婚之念。

想到约阿希姆,她就觉得心烦意乱,她还清楚地记得他修长的身材,记得他穿着那件方正笔挺、棱角分明的长军服,站在月台上微鞠一躬的模样。但他的身影却很奇怪地和布丽吉特小阿姨纠缠在一起,她实在搞不清楚是约阿希姆要娶温柔可爱的布丽吉特,还是她自己要嫁给童年时代的艾伯特小叔叔。

虽然她也知道,爱情并不像歌剧和小说里所说的那样,但是有一点却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她想起约阿希姆时一点都不会感到害怕,即使她有意想象,当时那列缓缓出发的火车意外拽着约阿希姆的军刀,把他卷到车轮底下。脑海中的这幅场景也只是让她感到吃惊,心中并没有那种虚假的悲伤和不安,没有她关心父母身体健康时的那种担惊受怕。

意识到这一点时,她顿时觉得心头一轻,仿佛放下了一副重担似的,只是心头微微涌起了一丝莫名的忧伤。不过,她还是决定有机会就问问约阿希姆什么时候生日。

第09节 斯托平老家

约阿希姆回到了斯托平老家。

从车站出来,刚穿过村子来到庄园的第一片田地时,他很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有些异样。他想了想一会儿,最后找到了一句合适的话来形容这种心情:那是我的。到达庄园府邸下车时,他发现自己这次回到家里的感觉不一样了。

现在,他正和父母双亲坐在一起。

要是只在吃早餐时陪着他们,那稍微忍一下也就过去了,更何况他也很高兴自己能够坐在那棵高大的椴树下,享受着眼前的美景美食——花园气息芬芳清新,阳光灿烂,更有诱人的金色黄油,蜂蜜,糕点上的各色水果,一切都显得那么闲适惬意,与在军队上班前吃早餐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但要是在午饭、晚饭以及下午喝咖啡时都得陪着,那可就是一种折磨了;反正天色越晚,一家人待在一起就越显得尴尬,大家的表情也就越木然。

每天早上,看到多时不见变得有些陌生的儿子出现时,他们俩还感到十分高兴,兴许每天都期待着他说些顺耳顺心的好话,好让他们老怀大慰,所以每天都是这样,以就餐时间为节点,一点一点地变得更加失望,到了午后时分,他们俩便如坐针毡,几乎难以忍受约阿希姆陪在边上;甚至老头每天唯一期盼的曙光——希望有信寄来,也因儿子“承欢膝下”而变得可有可无。即使老头现在仍然每天都出去等着邮差过来,可那也不过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他对此几乎不抱什么希望,差不多就是想以此来拐弯抹角地提醒约阿希姆赶紧滚蛋,送几封信去。

当然,冯·帕瑟诺老爷似乎也知道,自己盼望的并不是约阿希姆的信件,自己翘首以待的邮差并不是肩挎邮袋的那个邮差。

约阿希姆心里并不怎么想着陪父母,只是虚应一下。他去挂着鹿角的那间屋子里看父亲,问问庄稼收成,问问狩猎情况,希望自己这番至少算是暗示自己遵照老头的要求“熟悉农场事务”的举动能让老头感到高兴。

但老头不是忘了自己曾提过这个要求,就是自己也不十分了解庄园里的详细收成;因为他显得很不情愿,所以只是闪烁其词地应答着,有一次甚至说:“你用不着这么早就操这份心。”

约阿希姆巴不得自己离这些烦心事远一点,此时正好顺水推舟,落得一身轻松,可思绪却禁不住飘到了自己被送到军官学校,第一次饱尝思乡之苦的时候。

现在他已经回来了,而且正盼着自己的客人来访。那是一种让人心情舒畅的感觉,而且其中也隐隐包含着对父亲的恨意,可谓是五味杂陈。但约阿希姆自己并不知道这些,他甚至希望自己的暂时离开,能让家里变得不那么无聊,能让父母感到满意,并且像他一样,翘首以待伯特兰的到来。

他对父亲乱翻自己信件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一天,老头在又翻了一通之后把信件交给他时说:“似乎很遗憾,还有没有你朋友的消息;也不知道他到底来不来。”这听起来有些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但约阿希姆假装只听出其中的惋惜之意。直到有一次他看见父亲手里拿着鲁泽娜的一封来信时,他才勃然大怒。

但老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单片眼镜夹在眼眶里,然后提醒他说:“你真的应该去拜访巴登森一家了,不能再拖了。”

兴许是在挖苦,兴许不是,但这足以让约阿希姆失去了再见伊丽莎白的兴致,所以一次又一次地推迟了拜访日期。尽管她轻盈的身姿和挥舞着的蕾丝手帕一直牢牢地刻在他的脑海之中,可他心中却越来越希望和越来越爱幻想,当他坐车前往莱斯托,停在伊丽莎白家的露天台阶前时,在他身边坐在马车夫座位上的人必须是爱德华·冯·伯特兰。

但这一切并没有发生,至少目前还没有,因为伊丽莎白和她的母亲拜访了冯·帕瑟诺夫妇,作为迟来的吊唁。

伊丽莎白有些失望,可又莫名地感到一阵轻松,因为约阿希姆不在家,可也正因为如此,她又觉得受到了怠慢,有些委屈。

他们坐在小客厅里,女士们从冯·帕瑟诺老爷那里得知,赫尔穆特是为了捍卫冯·帕瑟诺家族的荣誉而死。

“为了这个姓氏,已经有人战死,”伊丽莎白不由自主地想,“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也会嫁入冯·帕瑟诺家族。”心头微微涌起几分自豪、亲切和惊讶,她意识到,冯·帕瑟诺老爷和夫人也将成为自己的新亲戚。

他们还聊起了赫尔穆特的丧事,冯·帕瑟诺老爷说:“这就是生儿子的下场;他们必须为荣誉而死或为国捐躯……生儿子真的很蠢。”他语气不善,话里带刺地补充道。

“唉,女大不中留,不知不觉就要出嫁了。”男爵夫人暗含深意地微笑着回答说,“我们老了,肯定是孤独留守了。

出于礼貌,冯·帕瑟诺老爷并没有出言反驳说男爵夫人绝对不能算老,而是目不转睛地坐着一动不动,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是啊,孤独留守,孤独留守,”又沉思了一小会儿,然后说,“孤独终老。”

“孤独终老?冯·帕瑟诺先生,我们可不愿这么想!”男爵夫人也很礼貌、很风趣地回答说,“我们还没想得那么远呢;阳光总在风雨后,我亲爱的冯·帕瑟诺先生,这句话您可不要忘了。”

冯·帕瑟诺老爷的思绪重新回到了现实,他又变得温文尔雅的样子。“不过,得是您化作那缕阳光照进我们家才行,男爵夫人,”没等男爵夫人出言恭维,他继续说道,“但奇怪的是……家里变得空荡荡的,甚至连信也不来一封。我给约阿希姆写了信,但很少有他的回信;他有军事调动。”

冯·帕瑟诺夫人有些吃惊地转头看着丈夫,悄声说:“可……可是,约阿希姆就在家里呀。”

老头嫌她多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嗯,那他写了没有?他现在在哪儿?”

如果不是哈尔茨金丝雀在笼子里发出清亮婉转而又多变的叫声,那肯定又有一场小小的争吵。

他们围坐在它的四周,就像围坐在喷泉边上一样,似乎忘记了一切,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金丝雀的叫声细腻婉转清亮,仿佛丝线一样忽高忽低地在他们身上盘旋缠绕,把他们连成一体,使他们的生与死都这般闲适惬意;仿佛这根丝线快速向上冲起,在他们心中不绝萦绕,然后又拐个弯回到原处,完成一个周天,使他们暂时忘记了说话。

也许是因为这根丝线本来就是客厅里一个纤薄嫩黄的装饰物,也许是因为这根丝线使他们有一阵子清醒地意识到他们之间休戚相关,使他们摆脱了那种可怕的静寂,而静寂的喧闹和静寂的无声,就是人与人之间无法穿透的声响,就像一堵墙一样,让人的声音无法穿透,无法再穿透半分,令人不得不为之颤抖。

虽然金丝雀在欢快地歌唱,但连冯·帕瑟诺老爷都受不了那种可怕的沉默,当冯·帕瑟诺夫人说“我们现在去喝点咖啡吧”的时候,每个人都如闻纶音。

因为要挡住午后的阳光,大厅的窗帘没有拉开。当他们穿过大厅时,没有人还记得那时赫尔穆特的灵柩就放在这里。

约阿希姆来了,伊丽莎白又一次微感失望,因为在她的印象中他是穿着军装的,而他现在穿着的是乡下人的猎装。

他们俩彼此不熟悉,彼此都很拘束害羞。即使当他们俩与其他人一起回到客厅,伊丽莎白站在金丝雀的笼子前,把一根手指伸进鸟笼里激怒它,让它不停地啄着,即使当她这时决定,真要结婚的话,她也想在自家的客厅里养一只这样的小黄鸟,即使那样,她仍然无法把约阿希姆和自己的婚事联系在一起。

其实,这只会让她感到又舒心又安心,所以她很大方地在告别时约定,他一定要尽快过去接她出来骑马散心——当然,他事先应该去拜访她们。

第10节 安慰鲁泽娜

伯特兰终于有时间应帕瑟诺的邀请前来做客了。他坐晚班列车抵达柏林,并在此停留了两天。很显然,他放心不下鲁泽娜。

他径直走进剧院,让人送一束鲜花到她的更衣室里,给她传个信儿。

收到他的明信片,就已经让鲁泽娜喜上眉梢,而随卡送上的那束鲜花,更是让她雀跃不已,尤其是伯特兰竟然在舞台门口等她,这让她着实感到有些得意。

“嗯,小鲁泽娜,过得还好吧?”

鲁泽娜马上就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说自己过得很好,非常好,唉,可实际上过得一点都不开心,因为她非常非常想念约阿希姆,但现在么,她当然开心坏了,因为伯特兰来找她了,因为他和约阿希姆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然后他们去餐馆里吃饭,面对面坐着,谈了很多关于约阿希姆的事情。谈着谈着,鲁泽娜突然难过地说:“现在,您去约阿希姆那儿吧,我就留在这里不去了;这个世界不公平。”这段时间她经常陷入这样的悲伤之中。

“世道不公很正常,而且比你想象的要糟糕得多,小鲁泽娜。”两人在谈话时自然而然地用起了“你”而不是“您”。“还有,我很担心你,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之一。”

“这是什么意思?”

“嗯,我不喜欢你在剧院里的这份工作。”

“为什么?不是挺好的嘛?”

“我确实有些考虑不周,什么事都听你俩的……只是因为你俩都是喜欢浪漫的人,肯定清楚剧院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没关系,小鲁泽娜。但我不会让你继续留在这里的。毕竟,留在这里又能怎样?你以后该怎么办,丫头?你必须有人照顾,浪漫又不能当饭吃。”

鲁泽娜带着骄傲的口气,毫不客气地说:“我会照顾自己的,一个人也过得挺好,不用约阿希姆操心。如果有一天,他想和我分手,那他悄悄地离开就是了,不用说什么……您是个坏蛋,来这里就是为了说朋友的坏话。”说完她就哭了起来,含着眼泪恨恨地看着伯特兰。

她情绪激动,他安慰了一会儿还是无法让她平静下来,因为她坚持认为他是个坏人,是个坏朋友,在如此美好的夜晚让她扫兴不已的坏朋友。

突然,她变得面色苍白,睁大了眼睛害怕地盯着他说:“是他让您来的?让您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

“别瞎想,鲁泽娜!”

“不!您当然什么都可以说不!可我知道,就是这么回事。啊——,你们两个都不是好东西。您把我带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想看我的笑话,是吧?”

伯特兰意识到,哪怕说得再合情合理也无济于事;可也说不定,她的疑神疑鬼和胡思乱想恰好猜中了事情的真相和无望。她看起来就像一只惊慌所措的小动物,不知如何是好。但如果她能更冷静地审视自己的未来,这倒也不见得就是件坏事。所以他只是摇了摇头,说:“我说丫头,约阿希姆不在这里的时候,您干嘛不回您的老家呢?”

她只听出自己要被打发走的弦外之意。

“拜托,鲁泽娜,谁说要把您送走的!不过,比起一个人待在柏林这儿,待在这个没有意思的剧院里,您不觉得回去和您的家人在一起会更好吗……”

她插言打断了他的话:“我没有家人,所有人都对我心怀不轨……我没有家人,您却要把我打发走。”

“鲁泽娜,你冷静点好不好!帕瑟诺回到柏林时,你也可以回来呀。”

鲁泽娜不想继续听他说话,只想快点离开,什么都不想知道。但他却不想就这样让她走了,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让她回心转意;最后,他终于想到了一个主意,那就是两人一起给约阿希姆写一封信。

鲁泽娜当即就同意了,于是他让人送了些信纸过来,然后挥笔写道:

彼夜与君相谈尽欢,

此时此刻甚是怀念,

借此送上诚挚问候!

伯特兰

她接下去写道:

鲁泽娜送上许多香吻。

她在信纸上重重地吻了一下,心中悲伤难抑,泪如雨下。“结束了。”她又说了一遍,然后要他带自己回家。

伯特兰只好答应。看在她孤苦伶仃加上心情又不好的份上,他不想让她过早一个人离开,所以建议两人走回去。

反正说什么也没有用,于是他就像有着妙手仁心的医生一样握着她的手,平复她激动的心情;她觉得心头微微一暖,于是便紧靠着他,仿佛想要寻求依靠,她的手也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伯特兰心想:“她就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子。”为了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他说:“鲁泽娜,我可是个坏人,是你的敌人。”但她没有吱声回答。

他对她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感到又气又好笑,甚至还生出一丝怜惜之情,顺带着也责怪和可怜起约阿希姆来,认为约阿希姆对她和她的命运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且这个家伙做的事情也是一团糟,并不比那丫头好多少。

可能是感到了她身体传来的温热,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乏恶意地想,要是鲁泽娜伙同别人一起欺骗约阿希姆,那也是那家伙活该。这当然不能当真,他很快又恢复了正经,不再拿这事开玩笑,毕竟他和约阿希姆有这么多年的深厚友情。

从本质上来说,约阿希姆和鲁泽娜两人身上似乎只有一小部分属于他们所处的时代、他们所具的年龄,而绝大部分却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也许他们应该生活在另一个星球上,或者生活在另一个时代中,或者只能生活在童年时代。

伯特兰发现,竟然有这么多不同年代的人生活在一起,甚至看起来也像同龄人一样:可能正因为如此,他们每个人都显得那么摇摆不定,难以依靠,难以理性地相互理解;奇怪的只是,人们仍然会抱成一团,可以忘记年龄,相互体谅。

也许,也只需要有人抚摩约阿希姆的手就可以了。对着约阿希姆,他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呢?这次去斯托平到底为了什么?

伯特兰感到很恼火,但随即想起还要和约阿希姆谈谈鲁泽娜的未来;这让他觉得去斯托平是有正事要办,不算浪费时间。这么一想,他心头的不快顿时一扫而空,紧紧地握了握鲁泽娜的手。

把她送到家门口后,两人就互道再见,然后又默不作声地面对面站了一小会儿,鲁泽娜似乎还在期待着什么。

伯特兰笑了笑,在她还没来得亲他之前,蜻蜓点水般地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鲁泽娜在他的手上轻快地抚摩了一下,就想溜进屋去,但被他拦在了门口:“对了,小鲁泽娜,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有什么要我转告约阿希姆吗?”

“什么都没有。”她很生气地蹦出一句,但随后又想了一下说,“您可真坏!我会去火车站的。”

“晚安,鲁泽娜。”说完后,伯特兰心中又微微冒起一阵怒火。

唇边仍然能够感觉得到她脸颊皮肤的柔软,他一边在黑乎乎的街上走来走去,一边远远地向鲁泽娜的房子那边看去,等着她点起灯,等着多一扇窗户透出灯光。但要么她屋子里的灯早已亮着,要么她的房间对着院子。“约阿希姆应该给她找一个好一点的住处的!”总之,他白等了半晌。

又盯着那屋子看着一会儿后,他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够浪漫的了,于是就点了一支雪茄回家去了。

第11节 住入客房

客厅里铺着镶木地板,而三楼的客房里只有打蜡地板,又大又白的软木板用颜色稍深的木条相互隔开。那些木板肯定是从参天大树的树干上锯下来的,虽然只是软木,但是它们的尺寸、纹理无不证明了曾经的庄园主是多么富有。包边和木板之间的结合之处做得严丝合缝,那些后来因木材干缩而导致缝隙变大的地方,都平平整整地塞上了小木片,看起来一点都不起眼。

这些家具大概出自乡下木匠之手,很可能还是在拿破仑的军队经过这里时做的。人们肯定都会这样想,因为它们让人遥想起法兰西第一帝国时代流行的帝政风格。不过,它们也有可能出现得稍早或稍晚一些,因为它们采用的各色鼓凸式样,与那个时代的直线式样不一样。

这里有一个镜柜,它的镜面非常突兀地被一根竖木条分成两半,而衣柜的抽屉不是太多,就是太少,完全违反了地道的家具设计原则。

虽然这些家具几乎都是靠墙随意摆放,虽然大床在两扇门之间的位置极不合适,角落里的白色瓷砖大壁炉斜着夹在两个柜子之间,可这样的布置,反而使这间宽敞的屋子看起来宁静而安适。当阳光透过白色窗帘,窗子的十字格映着发亮的家具光泽时,这更是让人感到心情舒畅。

而在这个时候,挂在房间床头上方的耶稣受难大十字架就不只是一件装饰品或常见家什物件了,而是重新获得了当初被带到这里时所具的意义和象征:客人的守卫者和督促者,用来提醒客人,他正住在一个基督教教区的庄园里——在这里,他可以得到热情款待,快速恢复精力,他可以开心地结伴出去打猎,然后回来尽情享受狩猎晚餐,纵情饮酒;在这里,猎人们有时候也可以讲一些粗俗的笑话;在这里,在制作这间客房内家具的年代里,人们对同伴看上女佣这种事情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这里,如果有客人晚上不想喝酒,而是想要静思和忏悔,当然也毫无问题。

如果严格按照这种思维方式,那么在套着绿色棱纹平布的长沙发上方挂一个严肃而写实的钢板雕画,就可以唤醒许多客人对路易丝王后的回忆,因为这雕画的名称是《格拉奇之母》 (1) ,上面有一位穿着古典长袍的贵妇;不仅画中的这套服装会让人想起王后,而且画中她缓步登上的圣坛也让人想起祖国的圣坛。

当然,曾在这间屋子里过夜的大多数猎人都过着尘世的生活,哪里可以获取利益、获得享受就到哪里去;他们也会毫不顾忌地将瓜果蔬菜五谷杂粮或肉猪卖给小贩,赚取巨大利润;他们热衷于野蛮残酷的狩猎消遣,大量射杀上帝创造的生物;他们中的许多人还沉迷于女色。

尽管他们自己过着专横傲慢的罪恶生活并认为这是上帝赐予他们的合法权利和特许权利,但他们可以随时为了祖国的荣耀或上帝的荣耀而献身;即使他们还没有等到机会,但这种视死如归或将生命视为等闲的决心是如此坚定,坚定得几乎让人忽略了他们的罪过。

当他们在晨雾中大步穿过微微噼啪作响的矮林时,或者当他们晚上踩着又陡又窄的梯子爬到高高的瞭望台上,目光越过蚊蝇飞舞的灌木丛和林间空地,一直看到到树林的边缘时,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罪过。

潮湿芬芳的气息从草木上不停升起,飘入他们鼻中,一只蚂蚁顺着干枯的扶手爬上高高的瞭望台,消失在树皮中。

虽然他们都是脚踏实地、意志坚定的汉子,但在此刻,他们的灵魂里可能会有一种像是音乐的东西正在醒来,而他们的生活,他们现在的和未来的生活,正在汇聚成唯一的一刻:这一刻,他们似乎感到母亲的手仍在轻轻地抚摩他们儿时的头发;这一刻,是永恒的一刻;这一刻,死亡就在眼前——无论何时何地,死亡都伴随着他们,但是他们不怕。

然后,周围的树丛都会变成耶稣受难十字架上的木条,因为只有在猎人的心中,梦幻和世俗才会如此密切共存。当雄鹿 (2) 出现在林间空地边缘时,猎人心中顿时灵光闪现:生命似乎仍与时间无关,既转瞬即逝,又万古长存;将其揉成一团握在自己的手中时,射杀其他生命的行为便成为一种象征,是使自己的生命蒙受恩典的必然之举。

猎人经常出去寻找鹿角上的十字架,如能获得一丝感悟,杀生的代价在猎人看来并不算高。因此,猎人在吃完丰盛的狩猎晚餐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又会抬眼看着耶稣受难十字架,虽身在远方,却仍会回想起镌刻在自己生命之中的永恒。

面对这种永恒,或许也有人会放弃肉体的纯洁,转而拥抱世俗生活的罪恶。

盥洗台上有一个很小的盥洗池,它与猎人的体型和其他生活用品的大小相比,显得特别不协调,而且池腹只能装得下一丁点的水,远没有猎人能喝的酒水多。床边的床头柜很窄,看起来就是一个用木板胶合的抽屉,只能用来装些小餐具。猎人洗漱停当之后便会纵身跃到床上睡觉。

这个可以满足历代猎人基本需要的房间,就是伯特兰到达斯托平后的下榻之处。

* * *

(1) 格拉奇家的两兄弟,长大后成为公元二世纪改革罗马共和国的传奇政治人物。

(2) 据说,甜酒的发明人Hubertas丧妻后独自去森林中打猎,他发现了一只公鹿,鹿的犄角中间有一个基督教的十字架。他所看到的这些让他顿时感悟,于是他放弃了一切物质需求虔心地成为一名修士。

第12节 做客斯托平

在伯特兰做客斯托平的回忆中,冯·帕瑟诺老爷给人的感觉尤为奇怪。

在做客的第一天,伯特兰刚吃完早饭,冯·帕瑟诺老爷便立马过来请伯特兰陪他散步,参观庄园。

那是一个又闷又热的早晨,天阴沉沉、黑压压的,一丝风也没有,两个打谷场上传来的噼噼啪啪的打谷声,打破了这片沉闷的寂静。

冯·帕瑟诺老爷似乎很喜欢这种节奏,停下来好几次,用手杖合着拍子敲着,然后问道:“要不要看一下牛棚?”随后就向那一排又长又矮的牛棚走去。刚走到农场中间,他就停下来,摇了摇头说:“不行,牛都在牧场上吃草呢。”

伯特兰很有礼貌地问他养的牛都是什么品种的;冯·帕瑟诺老爷似乎没听懂这个问题,先是盯着伯特兰看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说:“无所谓。”说完他就带着客人离开了农场。

农场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微微凹陷的小山谷,四周是连绵的山丘,是一片又一片的田地,目光所及,一派丰收景象。

“这里的一切全都是我们庄园的。”冯·帕瑟诺老爷用手杖向四周指了指,自豪地说道,然后抬起手臂用手杖一动不动地指着一个方向。伯特兰顺着看过去,发现山丘后面耸立着村里的教堂尖塔。“那里是邮所。”冯·帕瑟诺老爷告诉伯特兰,然后转头回村。

天气闷热难忍。

连枷打谷时发出的沉闷声音在他们身后慢慢消失,只有收割机发出的嘶嘶声、长柄大镰刀发出的嗖嗖声和一扎扎被扔起的庄稼秆发出的沙沙声仍然在凝滞的空气中不绝于耳。

冯·帕瑟诺老爷停了下来,问道:“您偶尔也会害怕吗?

伯特兰听得一愣,不过他对这个很有人情味的问题倒是深有感触:“我啊?哦,常有的事!”

冯·帕瑟诺老爷顿时来了兴趣:“您都什么时候感到害怕?寂静无声的时候吗?”

伯特兰发现冯·帕瑟诺老爷说的话似乎有点不太对劲,于是便说:“不,宁静有时反而更好;说真的,我非常喜欢田野的静美。”

冯·帕瑟诺老爷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有些恼火地说:“您不懂……”顿了一下,他又问道:“您有过孩子吗?”

“据我所知没有,冯·帕瑟诺先生。”

“我就说吧。”冯·帕瑟诺老爷看了一下表,顺着小路向远处望去;他摇着头,嘟囔了一声“搞不懂”,然后又对伯特兰说:“那么,您到底什么时候会害怕呢?”还没等伯特兰回答,他就又看了看表,说道:“这都几点了,他怎么还不来……”然后他仔细看着伯特兰的脸说:“您在出差旅行时可以给我写信吗?”

伯特兰说没问题,他很愿意这样做;听到这话,冯·帕瑟诺老爷显得非常高兴。

“嗯,那我就静候佳音了。我很感兴趣,我对很多事情都感兴趣……您害怕的时候也写信告诉我吧……他怎么还没来;您看,都没人给我写信,连我儿子也不给我写信……”

这时,远处出现一个背着黑色邮袋的人。

“他来了!”冯·帕瑟诺老爷拄着手杖,仿佛长了三条腿一样直步冲了过去,劈头盖脸地冲着那人大声喝骂道,“你死哪儿去了,又来得这么晚?这是你最后一次去邮所了……你被解雇了!听到没有?你被解雇了!”

他在那人面前挥舞着手杖,脸涨得通红;那人对此显然早已习以为常了,从容不迫地从肩膀取下邮袋递给他的东家冯·帕瑟诺老爷。

冯·帕瑟诺老爷马上很顺从地从马甲口袋里掏出钥匙,抖着手把锁打开,然后又抖着手伸进邮袋里,结果却只掏出来几份报纸,于是脸上怒意顿生,似乎又要暴跳如雷,拿着报纸指着邮差的鼻子,却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把报纸递给伯特兰,显然他这时才想起自己身边还有一位客人。“给,您自己看……”他抱怨着把它们放回邮袋里,锁好后边走边说,“恐怕今年我就得搬到城里住了,这里太安静了。”

他们刚进村,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冯·帕瑟诺老爷建议去牧师家避雨。“您反正都要认识他的。”他补充道。

得知牧师不在家时,他就已经很生气了,当牧师夫人说她丈夫可能是在学校时,便忍不住发起火来:“您似乎也认为,只要是老头喜欢听的,都可以拿来骗老头是吧?但我还没有那么老,不会不知道学校正在放假。”

“好了好了,又没人说牧师是在学校授课,而且牧师很快就会回来。”

“都是借口。”冯·帕瑟诺老爷哼了一声说。

牧师夫人可不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她请两位先生坐一会儿,自己去给他们倒杯葡萄酒。

当她离开房间时,冯·帕瑟诺老爷侧身转向伯特兰说:“看到我来,他总是避而不见,因为他知道我看透了他。”

“看透什么,冯·帕瑟诺先生?”

“嗯,当然是看透了他完全就是个无知又无能的牧师。但很不幸的是,我还必须和他搞好关系。这里是乡下,邻里之间都要相互照应、相互帮忙……”他犹豫了一下,又轻声补充道,“而且,他还负责看管墓地。”

这时,牧师走了进来,冯·帕瑟诺老爷马上介绍说,伯特兰是约阿希姆的朋友。“唉,一个来,一个走。”冯·帕瑟诺老爷若有所思地说道。

在场的其他人不知道,他此时隐约提起可怜的赫尔穆特,究竟想对伯特兰表达亲切之意,还是侮辱之意。

“对了,这是我们的神学家。”他继续介绍着,而神学家则略显尴尬地微笑着。

牧师夫人端来了几片火腿和葡萄酒,冯·帕瑟诺老爷很快就喝了一杯。其他人坐在桌旁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着,就他一人站在窗前,跟着连枷打谷的节拍敲着窗玻璃,看着天上的云,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里。

他靠着窗户冲着他们大声说:“您说说看,冯·伯特兰先生,您以前有没有见过正儿八经科班出身,却对天堂一无所知的神学家?”

“冯·帕瑟诺先生总爱开玩笑。”牧师尴尬地说。

“那您自己说吧:如果牧师与天堂没什么联系,那他凭什么与众不同?”冯·帕瑟诺老爷怒气冲冲地转过身来,透过他的单片眼镜锐利地盯着牧师,“如果他知道我可以怀疑什么,那他有什么权利瞒着我们?……对我,对我有所隐瞒?!”语气稍微缓了缓又说道,“对我,对我……他自己也承认,对我这样一个老来丧子的父亲有所隐瞒。”

牧师轻声回答道:“唯上帝方能示谕,冯·帕瑟诺先生,请您务必坚信。”

冯·帕瑟诺老爷耸耸肩说:“我当然相信了……是的,我相信,请您相信……”顿了一下,他转身面向窗外,又耸了耸肩说:“无所谓了。”他望着窗外的道路,手继续不停地敲着窗玻璃。

雨势变缓了,冯·帕瑟诺老爷不容置疑地说:“我们现在可以走了。”离开时,他握着牧师的手上下晃动着说:“您有空就来……过来吃晚饭,好不好?这位年轻的朋友也会和我们一起。”

说完他们就走了。

村路上有几个水洼,但田里却干得快要冒烟了;雨水不足,怎么都填不满地上的裂缝。虽然天上仍然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雾,但他们已经感到太阳的毒辣,觉得它很快就会破雾而出。

冯·帕瑟诺老爷一言不发,完全不理会伯特兰在和他说些什么。他只停了一下,举着手杖貌似语重心长地说:“一定要加倍小心这些神棍。切记切记。”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每天早上都会一起散步,约阿希姆偶尔也会陪着他们俩。每当这时,老头就怏怏不乐,默默不语,甚至都没了打听伯特兰害怕什么、为何害怕的兴趣。

老头一般都是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地问东问西,现在则是一声不吭。连带着约阿希姆也默不作声,因为那些想从伯特兰那里打听的事情,现在他也不敢问。而伯特兰则像锯了嘴的葫芦一样,三缄其口。

一行三人就这样随意地走在田间,父子俩都对伯特兰感到非常不满,因为伯特兰辜负他们想要穷根究底的热切期望,而伯特兰却觉得和他们父子俩谈话真累。

第13节 前往莱斯托

如果约阿希姆一开始决定推迟去莱斯托拜访巴登森一家,是因为他念念不忘要与伯特兰一起去,那么此时他对伯特兰生出的一丝恼意,兴许就是让他再次推迟出发的原因。他心中隐隐约约地希望:只要伯特兰开口,一切都会变得顺利,变得轻松,这样他就可以顺水推舟地把伯特兰带到莱斯托去。

尽管伯特兰很难抵挡这种诱惑,但令约阿希姆失望的是,伯特兰还是闷声不响——当然,伯特兰对此一无所知。于是,约阿希姆最后不得不决定一个人去。

在一个下午,他驾着四轮大马车去莱斯托,腿上的毯子一丝不苟地裹得平平整整,鞭子斜握,横在身前,缰绳顺溜地在棕色手套上来回滑动。

出发时,父亲说了声“嘿,总算走了”。

约阿希姆现在对这个离奇的婚姻计划充满了厌恶。

对面露出邻村的教堂尖顶;那是一座天主教教堂,它让他想起了鲁泽娜信奉的罗马天主教教义;伯特兰说过鲁泽娜的一些情况。

还要傻傻地待在这里吗?最明智的做法不就是头也不回地离去,直接去她那里吗?

他开始厌恶这里的一切:路上尘土呛鼻,漫天飞扬;路旁的树叶沾满了灰尘和倦意,预示着秋天即将来临。

自打伯特兰来了以后,他就又开始怀念起穿制服的日子了:两人穿着相同的制服,丝毫不显个性的帝国制服;两人穿着相似的便服,俚俗卑下的便服,就像兄弟俩一样;那种会露出双腿和裤腰的短装便服,他觉得穿着有伤风化。

伊丽莎白真可怜,因为她不得不看着穿着短上装,露出裤腰的男人们;他这次上门拜访至少应该穿上制服的——奇怪的是,他去鲁泽娜那里时从未这样想过。

白色的阔领带和马蹄形别针遮住了马甲的整个领口;这样挺好。他伸手摸了摸,确定它们戴得端端正正。

入殓时人们给遗体下身盖一块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赫尔穆特也曾从这条路驾车去莱斯托,拜访伊丽莎白母女;而如今,哥哥的坟头已布满路上的这种尘土。

哥哥真的把伊丽莎白当作遗产留给他吗?还是鲁泽娜?甚至是伯特兰?

家里本该安排伯特兰住在赫尔穆特的房间里,而不是那间冷冷清清的客房里;可这于礼不合。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就像一组齿轮,相互牵制,相互影响,但隐隐然又取决于他自己的意愿,也正因为如此才看起来无法避免却又理所当然,与在军队服役时环环相扣的工作相比,无疑更让人无法抗拒。

但他不能再继续纠缠于这个念头了,因为后面说不定会出现什么让人害怕的东西,更因为现在他正拐入村道,必须留意在路上玩耍的孩子们;就在村后不远处,他从大门左右的两间园丁住房中间驾车进入花园。

“您总算来了。很高兴再次见到您,冯·帕瑟诺先生。”男爵在客厅里接待约阿希姆时说。当约阿希姆说起因家中有客而未能尽早前来拜见时,男爵佯装责怪他没有带着伯特兰一起过来。

其实,约阿希姆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带上那个家伙;这当然不算失礼;可当伊丽莎白进来时,他还是觉得幸好自己一个人来了。他觉得她非常漂亮,就算伯特兰也一定抵挡不了她的花容月貌,而他自己也决不敢用平时那种随意的语气在她面前说话。不过,约阿希姆还是希望说话时能够随意些,有点像人们希望在教堂里听到污言秽语,甚至希望到刑场看热闹。

两人在露台上品茗聊天,坐在伊丽莎白身旁的他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他都快有三年没来莱斯托了,而且那时候秋意正浓,他们不可能坐在露台上的。

就在他还在认真思索着,觉得那时候庄园里的灯似乎已经点亮了的时候,他的心里生出一些奇异而荒谬的联想。它们在他心头盘旋着,挥之不去,因为他的同伙伯特兰——脑海中竟然会跳出的‘同伙’一词,这让他觉得有点恶心——因为伯特兰是促成和见证他与鲁泽娜之间亲密关系的同伙和证人,也应该和他一起出现在伊丽莎白面前!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能把那个家伙介绍给父母呢?

那种被伯特兰坑了的极度不爽又一次浮上心头;突然之间,他又想到喝完茶后,自己必须穿着便服站起来,这让他感到十分为难;他本想把餐巾留在膝盖上,但他们已经去花园散步了。

当杂房出现在众人眼前时,男爵对他说:“您大概也快要回乡下经营农场了;至少令尊已经暗示过了。”

对于父亲想要支配自己人生的举动,约阿希姆心里又涌起强烈的反感,他很想回答说“我根本不想回老家住”;当然,这话绝不能说出口,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这与实情并不完全相符,也与他重新恢复对老家和财产的归属感不符;因此,他只是说离开军队并不容易,尤其是他很快就要被提拔为骑兵上尉了。

即使只是出于情感传统,人们也不能听天由命,如此轻易地放弃自己所钟爱的事业;他的朋友冯·伯特兰先生就是最好的例子,他看得很清楚,尽管伯特兰确实很有生意头脑,混得风生水起,但内心深处,可能仍然渴望回到军中。

他仿佛很随意地开始说起“伯特兰的生意遍布全球,经常去远方出差旅行”,近乎很孩子气地,给伯特兰披上了探险家的光环,让女士们难掩心中的兴奋之情,恨不得早点认识这么有趣的男子。

但帕瑟诺却觉得,她们看似兴奋,其实却很害怕,不是怕伯特兰,就是怕那个家伙过着的生活,因为伊丽莎白听得差点哑然无语,觉得这实在太难以想象了,就像知道有一个兄弟或亲人远在万里之外,远在异国他乡,远得人们从来就没办法确定那人到底在何方。

男爵也点头称是,认为只有没有家庭所累的单身汉才能过这样的生活。随即他又补充说:“水手的生活。”

约阿希姆觉得自己在这里简直都要变成伯特兰的代言人了,为了不让这个家伙的风头盖过自己,这时便继续说道:“伯特兰建议我申请去殖民地服役。”男爵夫人坚决表示反对:“人不能只顾自己,不能如此对待可怜的父母。”

“确实不能,”男爵说,“您应该回乡下老家。”

约阿希姆听了并没有不高兴。

然后他们掉头往回走,在伊丽莎白的爱犬的陪同下,又到了房子前那片开阔的空地上。

草地上散发出带着清香的润意,草叶上沾着露水,屋子里的灯也已渐次亮起;夜幕开始慢慢降临。

约阿希姆驾车离开时,天更暗了。他最后看到伊丽莎白的是她映在露台上的身影;她摘下花园帽,在白天即将逝去,黑夜即将来临的暮色中,站在明朗的天空下;天上布满了一片片红色的云霞。

她盘在颈后的大发髻仍然清晰可见。他心里想: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女孩如此美丽动人,美得都能让他完全忘记鲁泽娜的似水柔情;可他念兹在兹一日不忘的却是鲁泽娜,而不是伊丽莎白的纯洁无瑕;伊丽莎白为什么长得这般风姿绰约?

路边的树木黑乎乎地耸立着,尘土散发出一股凉凉的味道,也许和山洞里或地窖里的味道一样。

天色渐黑,但西边的天上仍飘着一抹红色的云霞,披在起伏不平的田野上。

第14节 继承问题

就在前去莱斯托拜访的那个下午,他前脚刚走,冯·帕瑟诺老爷就赶紧踩着楼梯来到三楼,敲响了伯特兰的房门。“您住在这里,我总得过来看看您吧……”他边说边给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我已经把他给赶走了……真不容易啊!”

伯特兰很有礼貌地说了几句客气的话,表示怎敢劳动冯·帕瑟诺老爷大驾,有事可以让人喊他下去。

“那怎么行?”冯·帕瑟诺老爷说,“礼不可废。不过,喝完茶后,我们想出去走走。我有一些事情想和您谈谈。”

因为是来看望伯特兰,所以他就坐了一小会儿,以免失礼,但随后又习惯性地心神不定起来,于是很快便要离开房间,却又在关上身后的房门之前重新走了进来,说道:“我只是来看一下,看您是不是还缺什么东西。在我们家里,谁都不能相信,谁都指望不上。”

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格拉奇之母》,又检查了地板,然后亲切地说:“那么,喝茶的时候见。”

他们都点了支雪茄,穿过花园,穿过果树上星星点点地挂着成熟果实的蔬果园,最后走到田间。

冯·帕瑟诺老爷显然心情很好。

一群在收获季节前来干活的女工向他们走来。为了给冯·帕瑟诺老爷和这位年轻的绅士让路,她们在田边排成一行,经过时一个接一个地向他们行礼问好。

冯·帕瑟诺老爷看着头巾下面的每一个人,当她们排着队走过后,他说:“这些女孩都很有力气。”

“波兰人?”伯特兰问。

“当然,也就是说,大部分都是……哼,一群靠不住的臭婆娘。”

伯特兰说:“这里的景色很美,其实我也很羡慕农场主的生活。”

冯·帕瑟诺老爷拍拍他的肩膀说:“您也可以拥有。”

伯特兰摇了摇头;经营农场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事先也要接受教育。“我会考虑的。”伯特兰回答道,脸上露出乖巧的笑容。

冯·帕瑟诺老爷听后一声不吭,伯特兰默默地等着。

冯·帕瑟诺老爷似乎忘了自己原本想要说的话,因为隔了很久他才回想起自己想要说的话:“当然,您可不能忘了给我写信……写得勤一点,记住啊。”他顿了一顿又说:“要是您想来这里生活,那我们就再也不会害怕了;我们俩再也不会害怕了……是吧?”他轻轻地抓着伯特兰的胳膊,看向伯特兰的目光中充满了担心和不安。

“没错,冯·帕瑟诺先生,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害怕呢?”

冯·帕瑟诺老爷惊讶地问道:“您可是说过……”他直直地盯着伯特兰,“好吧,也无所谓……”他停了下来转过身,似乎就想回家了,但随后又想了想,继续和伯特兰走着。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您去过没有?”

“哪里?”

“哦,去墓前。”

听到这话,伯特兰微感惭愧;但在帕瑟诺家的这种气氛中,他也确实没有机会说出去墓前凭吊的愿望。

正当他准备委婉地说“还没有”时,冯·帕瑟诺老爷畅声大笑起来,高兴地说:“好了,我们还有事情要做。”然后,好像是为客人准备的惊喜一样,他用手杖指着他们前面的墓地围墙。“您进去,我就在这里等。”他吩咐道,看到伯特兰显得有些犹豫时,便皱着眉头不乐意地说,“不,我可不跟着进去了。”他把伯特兰领到门口。

门上意为“安息吧”的金黄色字母闪闪发光。

伯特兰走了进去,在墓前待了一会儿,尽到礼数之后就出来了。

冯·帕瑟诺老爷沿着墙脚来回走着,显得很不耐烦。“您到他墓前了吗?……还有……”

伯特兰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但他显然不想接受伯特兰的哀悼之意,而是想听伯特兰说些什么;他甚至做了一个鼓励的手势,但伯特兰依然什么都没说,于是他叹着气说:“他是为了捍卫荣誉而死……唉,约阿希姆却在这个时候出门拜访。”

他又用手杖指了指,这次是指着莱斯托的方向。后来他又想了想,咯咯咯地笑着补上一句:“我派他去相亲了。”好像说了这句话后,他才又记起自己本来是想和伯特兰谈一些事情的:“对了,我听说,您做生意可是一把好手。”

伯特兰回答说:“嗯,话是没错,不过仅限于我擅长的生意。”

“行,处理我们眼前之事,绰绰有余了。要知道,我亲爱的朋友,因为他已经决斗而亡,我现在当然得找人商量了。”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认真地说,“继承问题。”

伯特兰说:“冯·帕瑟诺先生,您得找一位信得过的公证人,帮忙处理这些事情。”

冯·帕瑟诺老爷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约阿希姆结婚后肯定吃穿不愁;我们可以剥夺他的继承权。”他又笑了起来。

伯特兰想要换一个话题,于是指着一只兔子说:“马上又到狩猎季节了,大家肯定又是满载而归,冯·帕瑟诺先生。”

“对,说得没错,打猎嘛,他大概会来的,毕竟他打猎是一把好手……那么我们就邀请他,好吧?当然,他必须给我们写信;我们迟早要给他点颜色瞧瞧,对吧?”

冯·帕瑟诺老爷大笑时,伯特兰也不得不陪着干笑,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心中微怒,觉得约阿希姆太不讲义气了,竟让他一个人应付这位老爷子;可约阿希姆这家伙在这方面到底有多蠢笨,才会让这个喜怒无常的老头这么看不顺眼。难道这个苦命的家伙把他叫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处理好他们的家事?想到这儿,他说:“对对对,冯·帕瑟诺先生,我们很快就会给他个教训的。”

他说话的那股子口气,正是老头想听的。

老头挽着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与他保持步调一致,甚至在到家后,也不想放开他的胳膊。尽管夜色已渐朦胧,可他们还是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直到约阿希姆驾车出现在他们眼前。

当约阿希姆从马车上跳下来时,冯·帕瑟诺老爷说:“我给你介绍一下我的朋友,冯·伯特兰先生,”然后随意地用手示意道,“这是我儿子……刚刚相亲回来。”他开玩笑地补了一句。

牛棚里的臭味随风阵阵传来,冯·帕瑟诺老爷却觉得闻着很舒服。

第15节 三人郊游

伯特兰看着坐在钢琴前的伊丽莎白,心想:“她真的不漂亮,嘴太大且唇多肉而丰满,几乎充满了肉感。但微笑的时候,她的确很迷人。”

约阿希姆和伯特兰受邀参加了这次的音乐茶会。

伊丽莎白正在弹奏的是施波尔三重奏,为她伴奏的是一位邻近庄园的老邻居和一位穷困潦倒的老师。钢琴上蹦跳出的音符,圆润亮泽,晶莹剔透,犹如点点雨珠,轻盈地滴入两件弦乐器发出的棕色乐流之中。

在约阿希姆看来,这当然因为伊丽莎白技艺高超的缘故。

他喜欢这首曲子,虽然听不太懂,但自认为现在已经知道曲中所含的意义:它清莹秀澈,纯洁无瑕,凌驾万物之上,仿佛飘荡在一片泛着银光的云层之上,仿佛冰冷纯净的雨滴从仙气缭绕的九天之外滴落凡尘。

也许只有伊丽莎白才能将这种意境表现出来,甚至伯特兰也做不到,虽然他在军官学校时就知道,伯特兰稍微会一点点小提琴。不,看起来伯特兰并不想通过音乐来征服伊丽莎白。

当被问到要不要用小提琴拉上一曲露一手时,伯特兰很不屑地摆了摆手表示不必了。在回来路上,伯特兰一句好话也没有,就知道说“但愿她不是只会弹这种无聊得要命的施波尔”,语气中充满了嘲弄之意。真是虚伪透顶!

他们约好了一起骑马出游;约阿希姆和伯特兰两人把伊丽莎白接了出来。约阿希姆骑着的是赫尔穆特的那匹老马——这匹马现在又归他所有了。

他们骑着马,先是在布满残茬和一捆捆秸秆的田间奔驰,接着又小跑一阵子,然后转弯进入一条狭窄的林间小路。

约阿希姆让客人和伊丽莎白骑马先行,自己在后。跟在后面向前看的时候,他似乎觉得,穿着黑色长式骑马套装的她看起来比平时还要高挑、苗条。

他本来不想一直盯着她看的,可她骑马的姿势并不非常完美,引得他心猿意马,不时偷看;她的上身稍微过于前倾,骑马小跑的时候身体上下颠簸起伏,臀部和马鞍似触非触,刚坐下碰到马鞍,随即又被抛起,上上下下颠个不停,于是他的脑海中不禁浮现起在火车站和她道别的一幕,心中又抑制不住地生起渴望将她娶作新娘的无耻念头——自从父亲说过相亲,而且在伯特兰面前也提过之后,他就加倍觉得自己无耻了。

但更令人讨厌的是,伊丽莎白的父母,甚至她的母亲,都可能把他当作他们女儿渴望爱情的对象,想从中撮合,玉成其事;他们两人都相信,他们可以支配这种对爱情的渴望,只要时间一到,这种渴望就会出现,绝对不会有任何差错。

虽然在这背后仍隐藏着一些更真实、更深层的东西,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一种约阿希姆完全不想知道的想法——尽管他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脸颊发烫;“竟然敢隐隐约约地对伊丽莎白生出这种念头,这实在太无礼、太过分了。”他觉得自己没脸见伊丽莎白,同时也为她感到羞耻。

“就让她跟伯特兰吧。”他这样想着,却忘了这样想也同样有罪——他刚才还义愤填膺地对此予以断然否定。

突然之间,一切都变得可有可无,突然之间,仿佛伯特兰也难当此大任了:他长着一头卷发,看起来女人味十足,有点像邻家大姐,也许把伊丽莎白托付于他,让他像姐姐一样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总可以的吧。

这当然不是真的,但有那么一瞬间,这让他感到安心落意。

另外,她究竟为什么长得那么明艳动人?

他盯着她随马跑动的节奏上下起伏的娇躯,盯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坐到马鞍上的香臀。他盯着盯着才发现,这并不是美,更确切地说,这是丑,此刻它正在唤起自己内心蠢蠢欲动的渴望;不过他还是把这个念头抛到一边。他的眼前仍然浮现出伊丽莎白在火车站爬上火车的一幕,而他的心思却早已飞向鲁泽娜——有着许多缺点的鲁泽娜,也因此而变得如此迷人可爱的鲁泽娜。

他放缓马速,让自己离前面两人远一些,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鲁泽娜上一次寄过来的信。信纸上散发出一股熟悉的香水味——那是他送给她的香水;他还闻到他们耳鬓厮磨、抵死缠绵的亲密气息。

是的,那里才是他该待的地方,那里才是他想去的地方。他觉得自己是自绝于社会的自我放逐者,但又是个遭人遗弃者;他觉得自己配不上伊丽莎白。

伯特兰虽是他的同伙,却有着一双更干净的手。意识到这一点时,他才明白,为什么伯特兰总是像大叔或医生一样,总是有点居高临下地对待他和鲁泽娜,而且也不肯坦露自己的秘密。子不言父过,这没错,本该如此。正因为如此,前面的那个家伙才可以、才能够骑着马陪在伊丽莎白身边,尽管那个家伙也不配,但总好过他约阿希姆。

他想起了赫尔穆特。似乎打定主意至少要把赫尔穆特的马赶到他们身旁,他开始催马快跑起来。

马蹄在林间泥土上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踩到小树枝时,他便听到树枝发出啪啪响的脆裂声。马鞍上的皮革发出顺耳的嘎扎嘎扎声,阵阵凉风从幽暗的树叶深处吹来。

他在一片长长的林间空地边缘处追上了他们。

这里的地势微微向上隆起,树林里沁人心脾的凉意仿佛在这里被一刀切断,嘎然而止,随之而来的则是悬在草地上空的太阳带来的炎热之意。

伊丽莎白挥鞭抽打着停在她坐骑身上的马蝇,那匹识途的马儿显得有些急躁不安,因为它想在林间空地上快速飞驰。

约阿希姆觉得伯特兰怎么都比不过自己;无论伯特兰的生意做得有多大,坐在办公室里的人,是没有机会练习如何跨越障碍的。

伊丽莎白指了指前面的障碍:一个她常用来作为障碍的树篱、一段倒下的树干和一条壕沟。

这几个一点都不难。

他们让马夫停在空地边缘;伊丽莎白居首,约阿希姆又在最后,不只是出于礼貌,而是因为他还想看看伯特兰会怎么纵马跨越。

草地还没有割过,青草在马腿上发出轻微而尖锐的嘶嘶声。

伊丽莎白一马当先,向壕沟边疾驰而去;骑马越过壕沟,本来就是小事一桩,伯特兰能过,也是意料中之事,没什么奇怪的。可是当伯特兰接着又人马合一,漂亮地越过了树篱时,约阿希姆就真的非常恼火了;越过树干真是太容易了,一点挑战都没有,因此后面不用抱什么希望了。

约阿希姆的那匹老马奋力向前奔跑,想要追上前面的马,约阿希姆不得不拉紧缰绳放缓马速,保持距离。

这时,树干就在眼前;伊丽莎白和伯特兰轻松而不失优雅地纵马一跃而过,约阿希姆松开缰绳开始冲锋。

但是当那匹老马准备跃起的时候,他突然让它缓步立定,至于什么原因,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于是那匹老马就在树干上绊了一下,向侧面甩起,从他身上越过翻滚到草地上。

这一切当然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当另外两个人转身回望时,他和那匹老马已静静地并排站在树干前,他的手里还拽着马缰绳。

“怎么回事啊?”

到底怎么回事,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仔细检查了一下马腿,发现它有只前足受伤不能动了,因此必须把它带回家。

他心想:“摔倒的是自己,而不是伯特兰。天意如此。”这时他不得不独自离开并把伊丽莎白托付给那个家伙照顾的行为,就显得合情合理了。

伊丽莎白建议,他可以骑马夫的马,让马夫把那匹跛马送回家就行了。但他心里还念着刚才的天意裁决,所以就很让人扫兴地拒绝了。毕竟这还是赫尔穆特的马,他不能随便把它托付别人。

他开始步行回家,并决定尽快返回柏林。

第16节 所谓爱情

他们沿着林间小路并骑而行。

尽管马夫就在后面不远处跟着,伊丽莎白还是有一种被约阿希姆抛弃的感觉,心里非常郁闷。

兴许她也觉察到伯特兰的目光正在她的脸上来回扫视着。

“她的嘴巴很特别,”伯特兰心想,“她的眼神清澈,显得活泼又可爱,我非常喜欢;她的性格肯定脆弱敏感,易喜易怒;作为恋人,她真的很难相处;作为女人,她的手实在太大了,而且手掌无肉,手指纤细。她是个感性的小伙子,不过确实是魅力无边。”

为了摆脱这种郁闷的心情,伊丽莎白开始没话找话,尽管有些话才刚刚说过:“冯·帕瑟诺先生跟我们说了很多关于您的事情,还有您那些让人惊叹的游历。”

“是吗?他倒是对我说过许多赞美您漂亮动人的话。”

伊丽莎白没有回答。

“您不喜欢听这些吗?

“我不想听人说我漂亮,这种所谓的漂亮。”

“但您真的非常漂亮。”

伊丽莎白有点不确定地说:“我不觉得您是那种会向女人大献殷勤的人。”

“她比我想的还要聪明。”伯特兰心里想着,嘴上却回答道,“就算我想侮辱别人,我也说不出这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我可不是在恭维您;您心里很清楚您有多漂亮。”

“那您为什么还要这么说?”

“因为我再也不会见您了。”

伊丽莎白惊讶地看着他。

“您当然不喜欢有人谈论您的美貌,因为您觉得,在这些殷勤奉承之后等着您的就是求爱。但假如我就此离去,永远不再见您,那么从逻辑上来讲,我不可能是您的追求者,因此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最美好的情话送给您。”

伊丽莎白听得娇笑不已:“好话只能从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那里听到,真是让人伤心不已。”

“至少,我们还可以相信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说的话。亲密无间之日,便是虚情假意的种子发芽之时。”

“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太可怕了。”

“这当然是真的,但还远没达到可怕的地步。熟悉是最狡猾、甚至最卑鄙的追求方式。他们不会直接对您说,是因为您的美貌而向您求爱,而是先从不起眼的地方下手,潜移默化地获得您的信任,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之中获取您的芳心。”

伊丽莎白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您的话中没什么可恶的言外之意吧?”

“没有,因为我就要走了……陌生人有权说真话。”

“我对所有陌生的东西都敬而远之。”

“因为您痴迷于此。您非常漂亮,伊丽莎白。在这一刻,我可以这样称呼您吗?”

他们默默地并骑而行。

然后她说出心里真正想问的话:“您到底想要什么?“

“没什么。”

“那您说的岂不都是些空话。”

“与那些向您求爱并为此而夸您漂亮的人相比,我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更诚实而已。”

“我不喜欢有人向我求爱。”

“也许您讨厌的只是那种不诚实的形式。”

“您难道不比别人更不诚实吗?“

“我就要走了。”

“这又能证明什么?”

“只能证明我有廉耻之心吧。”

“嗯?”

“向女人求爱,意味着这个男人愿意把自己当作活着的两足动物献给这个女人;这很无耻。毕竟,您还是有可能——即使不一定——为此而痛恨所有求爱者。”

“我不知道。”

“爱情是绝对的,伊丽莎白,而用世俗表达绝对时,绝对总是会沦为激情 (1) ,正因为绝对是无法证明的,更因为在这个时候,绝对就会变得极其世俗,激情总是变得那么可笑,男士单膝下跪,让您接受他的各种愿望;如果那人真的爱您,那他千万不要这样做。”

“他这么说,是为了向我示爱吗?”见他沉默不语,她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于是便说道:“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伤感,那就是永远。又因为世上没有肯定的永远,所以它一定会变成否定的永远,那就是‘永不再见’。假如我就此离去,那永远就在此时此地;您我将天各一方,永不再见,而我就可以大声说出‘我爱您’。”

“请您慎言。”

“或许正因为很清楚自己的感觉,我才忍不住这样跟您说话;或许在我迫使您倾听我内心独白时也掺杂着一点点怨恨和不满,或许是嫉妒,因为您会留在这里继续生活……”

“真的嫉妒?“

“是的,真的嫉妒,还有一点点骄傲。因为,我也想在您的灵魂之泉里扔一块石头,让它永远留在那里。”

“所以,您也很想成为我的知己。”

“也许吧。但我更希望这块石头能够成为您的护身符。”

“什么时候?”

“当我此刻嫉妒的那个他在您面前单膝下跪时,当他用那种老套的手势把您牵到他的身边时:那么对——比方说——纯洁爱情的回忆也可能会让您想起,在爱情中任何唯美手势的背后,都隐藏着更为粗俗的现实。”

“您在斩断情缘转身离去时,对每个女人都这么说吗?”

“应该对每个女人都这么说的,但我通常在说出之前就已分手别过。”

伊丽莎白低头盯着马鬃沉思了片刻后接着说道:“我不知道,这一切听起来很反常、很古怪。”

“如果您考虑的是传宗接代,那当然是有点反常的。但有时候您会觉得这挺正常的,比如有一次某个男士,某个此刻不知在何处生活、吃喝、努力工作的男士,很无聊地与您一朝邂逅成相识,然后在某个合适的时机对您说‘您真是太漂亮了’,而且还向您单膝下跪;可要是此后您将与这位男士在完成一些仪式后生几个孩子,那您还会觉得这正常吗?”

“不要再说了!这太可怕了……太恐怖了!”

“是的,这很可怕,但不是因为我把它说了出来,因为更可怕的是,您坦然、甘愿亲身经历这一切,而不是听听而已。”

伊丽莎白强忍着眼泪;她呻吟着说:“但是,为什么?天啊!为什么我会听到这些……求您了,请不要再说了。”

“您有什么好怕的,伊丽莎白?”

她轻声回答:“我本来就很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陌生,害怕另类,害怕未来……我说不出来。我心中隐约希望,正如熟知当下那样,我也能熟知未来。家父家母不也是夫妻一体、相亲相爱吗?可您却想夺走我的这个希望。”

“因为您害怕危险,不愿正视危险,所以我有责任把您唤醒,这样您才不会因为厌倦、因为传统、因为黑暗而听凭命运的摆布,或让您明珠蒙尘、白璧生瑕……伊丽莎白,我对您绝对是一番好意。”

伊丽莎白又在心里酝酿了一会儿,然后犹豫着、挣扎着轻声说道:“那您为什么不留下来?”

“我来这里碰到您,纯粹就是一场意外。如果我留下,那我就跟我让您提防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也像在偷袭您的感情;稍微纯洁一些的偷袭,仍然是一种偷袭。”

“我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只能用否定句回答:不要做任何让您有一丝犹豫的事情。只有自由自在、无牵无挂、从心所欲的人,才能实现圆满——请原谅这种伤感。”

“没人帮我。”

“是的,您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就像您独自面对死亡时一样孤独。”

“这不是真的。您说的不是真的。我从不孤独,我父母也不孤独。您这么说是因为您想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或者因为您喜欢折磨我……?”

“伊丽莎白,您是如此美丽,对您来说,圆满和完美也许就在您的花容月貌之中。我为什么要折磨您?!但这一切都是真的,而且好多更不中听的话我还没说呢。”

“不要折磨我。”

“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这种疯狂的希望:只需燃起点滴情欲,就可架起这座桥梁。您该提防情欲带来的激情。”

“您又在让我小心谁?”

“一切激情都是为了许下举行仪式的诺言,并用老套的方式兑现承诺。我希望您不要为这种爱情而受伤。”

“您真可怜。”

“就因为我让您知道我身无分文?您该提防所有在您面前假装有钱的人。”

“不,不是那样。我觉得您比别人更值得同情,甚至比您认为的那些人更值得同情……”

“我必须再次提醒您。对待这种事情,千万不要有任何同情。源于同情的爱情,并不就比源于金钱的爱情更甜蜜。”

“哦!”

“当然,您不想听这些,伊丽莎白。好吧,那就这么说吧:因同情而犯下罪过者,秋后算帐时最是无情。”

伊丽莎白凶巴巴地看着他:“我一点都不同情您。”

“那您干嘛这么生气地看着我,虽然您这么做似乎更正确。”

“为什么更正确?”

伯特兰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听我说,伊丽莎白,做人自始至终都要坦诚。我不喜欢说这种情话,但我爱您。这是非常认真和非常真诚的告白,在感情方面我从不开玩笑。而且我也知道,您会爱上我……”

“啊,天啊,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对于这段暧昧不清的感情,我绝对不会过于乐观,可也不会变得感伤。然而,没人可以忘却那个疯狂的希望:自己再也找不到那座神秘的爱情之桥。也正因为如此,我必须离开。世上只有一种独一无二的、真正的伤感——分离的伤感,痛苦的伤感……要让这座桥牢固稳定,就必须把它绷得够紧,因为现在的它真的无法承重。如果在那之后……”

“啊,不要再说了。”

“如果在那之后,两人对爱情的渴望确实变得强烈无比,即使竭尽所能也依然无法反抗,如果两人确实情深难言,相思刻骨,恨不将世界一分为二,这样才会有希望:使两人的多舛命运超脱杂乱无序的意外,超脱平淡而多情的哀愁,超脱单调而意外的亲密。”

他继续说着,仿佛不再和伊丽莎白说话,而只是自言自语:“我相信,并且这也是我内心深处的信念:只有在变得极度陌生之时,甚至可以说,只有陌生到极点之时,陌生才能转向反面,变成绝对的熟悉;尔后,熟悉就能成长、就能绽放,成为可望而不可及的爱情之花,漂到陌生之前;而陌生就是:合二为一的神秘感。逐渐习惯身边有对方的存在,逐渐变得无比熟悉后,神秘感就会消失。”

伊丽莎白哭了起来。

他轻声说:“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去爱,永远不要忍受爱情带来的痛苦,除非是以这种最终无法实现的形式。即使那个人不是我,我也不会嫉妒。可每次念及你终会落入哪个配不上你的混蛋之手时,我便会感到痛苦,感到嫉妒,感到无力。你哭是因为人生无法圆满吗?如果是,那你哭得对。哦,我爱你,我渴望迷失在你的陌生之中,渴望你能成为我命中注定的最后一个女人……”

他们并骑而行着,一时间又陷入沉默之中;两匹马驮着他们从林中走出,前面是一条向下通往村路的田间小道,他们必须从这条村路才能到家。

在金色的阳光和几近白色的天空下,当铺满灰尘的村路出现在眼前时,为了在树荫下再说些心里话,他拉起缰绳停住了马,依然用非常轻柔的声音,带着似乎即将告别的不舍,说道:“我爱你……爱你,这真的太美妙了。”

明晃晃的阳光照在干裂缺水的路上,他们看起来不可能再一起走了,所以当他停下时,她心里很开心。

“我现在要去追那个倒霉蛋骑士了……”随后他再次柔声说道,“保重。”

她把手递给他,他俯首象征性地轻轻一吻。

然后,她又听到一声“保重”。

她什么也没说,但当他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大声叫道:“冯·伯特兰先生。”

他退了回来;她犹豫了一下,说道:“再见。”

她本想说“保重”,但觉得这样说似乎不太合适,显得有些做作。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头张望,却再也分不清那两个身影中谁是伊丽莎白,谁是马夫了;他们已经走得很远了,明晃晃的太阳让他睁不开眼。

* * *

(1) 本小节中的“激情”、“伤感”在文中都源自单词“Pathos”。——译注。

第17节 荒谬念头

佣人彼得正站在莱斯托庄园府邸的露台上敲着锣。

自从男爵夫妇去过英国后,男爵夫人就开始用锣声作为开饭信号,并将其立为庄园的一个新规矩。

尽管佣人彼得已经敲了好几年的锣,可他还是羞于弄出这种听起来傻啦吧唧的声音,更何况锣声还会传到村路上——他后来便得了个“锣手”的绰号。因此,他总是趁人不注意时才会敲几下,弄出几下不怎么响亮的锣声在寂静的花园里回荡一圈,其余的又暗又哑又无力,一会儿就没声了。

伊丽莎白骑着马缓步穿过正午时分的村路时,听到佣人彼得在露台上有气无力地敲着锣,提醒人们该换衣服了,但她没有就此催马快步前行。要不是这么心事重重,那她一定会发现,今天也许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想和家人一起共进午餐,甚至在走回漂亮、安静的花园,从两个门房之间的门口进来的路上,她也感到十分压抑,呼吸不畅。她的心中萌生出一种让人心神不定的渴望,一种对远方的渴望,而从这种渴望中又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一个在这正午的酷热中显得尤为荒谬的念头:伯特兰过不惯这种过于阴冷的生活,所以不得不逃避,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分手告别。

锣声消失了。

她在院子里下马,在马夫接过缰绳后,便匆忙走进家门;她把长裙后襟搭在胳膊上,然后走上台阶,走着熟悉的路,却又像在做梦一样。一股柔弱的勇气涌上她的心头,让她生起一种又悲又喜的念头,那是一种想要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想要掌握和决定自己命运的念头;诸般思绪在她心头稍停片刻便一闪而过,她转念想道,如果她穿着骑马套装出现在饭桌旁,她的父母会怎么说。就算约阿希姆·冯·帕瑟诺,恐怕也会对她这种不守规矩的行为感到震惊吧。

小狗贝洛吠叫着,撒着欢从楼梯上飞奔下来——她想都没想便把马鞭给了它;它得意洋洋地把鞭子带到她的闺房里——她并没有展颜微笑;它乖乖地躺在她脚边,抬着头热切地注视着她,似乎想在她的姣美容颜中找到圆满和完美——她并没有抚摩它;她走到镜子前,呆呆地盯着镜子,好一会儿都没有认出自己,只看到了修长苗条的黑色侧影,就好像镜子里的身影、就好像她自己明明站着一动不动,却又在匆匆离去,直到侍女按照日常习惯进来帮助她脱下骑马套装时,这种感觉才慢慢消失。

可当侍女跪在她面前帮她脱下马靴,当她从马靴中抽出纤足,感受到那份轻松凉爽,然后连着黑色长筒丝袜轻轻搁在侍女的膝盖上时,她又在镜子里寻找那匆匆离去的身影——那身影仿佛正飞向生活在某处,也许在某一刻就会出现在她面前并单膝下跪的某人。

马鞭还在地毯上。

她试着去幻想伯特兰,幻想着他此刻就在火车站上,身穿方正笔挺的长军服,腰佩军刀,幻想着他会被一列飞驰而去的火车卷入轮下。幻想中有着某种恶意的快感,而且还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恐惧,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恐惧。

她仰头坐着,双手放在太阳穴旁,仿佛这种姿势可以让她打破和摆脱奇怪的心理桎梏。

“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嘛。”她在心里说,不清楚这种隐隐约约的激动和兴奋从何而来,而且这种感觉很奇怪,虽然模糊不清,却又如此清晰,清晰得几乎都能用语言表达出来:把世界一分为二。

这当然还不算清晰至极,但界线已然划定,家人一体无间已成过往,清净无扰的世界已经崩塌,而她的父母站在界线的另一边。在这一切的背后是恐惧,她的父母不想让她面对的那种恐惧,就好像他们能够共同生活在一起的原因就在于此;心忧之事已经来临,让人感到特别不安和紧张,却一点也不可怕。

“伯特兰只是用‘你’来称呼陌生的我;就只有这个。”这实在太少了,少得都让伊丽莎白伤心起来了。她毅然地站了起来;不,她不会让自己陷入平淡而多情的哀愁之中。她走到镜子前,把自己的头发捋顺。

在大楼梯底部的乌木架上挂着一个暗黄色的黄青铜锣,上面有浅浅的中国饰纹——这是男爵在伦敦买到的一件真品。

佣人彼得手里拿着那根有灰色软皮撞头的锣槌,这时正盯着大钟等待着——从敲第一下锣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四分钟了,当指针指向第十五分钟时,他就会偷偷地敲三下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