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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沙漠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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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真的很担心那是类似硫酸一类腐蚀性极强的药水,万一不小心碰到而将皮肤烧伤了一定会很疼,而且也会很难看。
    “去准备沙漠之水。”拉美西斯一边将艾薇小心地放置到舒适的床榻之上,一边淡淡地吩咐着,琥珀色的眸子一直没有离开过艾薇的脸。
    天色已经渐渐暗去了,太阳渐渐隐入了尼罗河,河面变为几近黑色的深蓝,点点星星开始在天空出现。返回底比斯的路程很顺利,一下船就有侍从牵着马等候,一行人在夕阳落下的最后一刻返回了底比斯王宫。拉美西斯没有回到自己的寝宫或者书房,而是直接带着艾薇回到了她的房间。全程,冬始终跟在一侧,一言不发。
    有一次,艾薇与冬的视线相对,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想冲他微笑一下,从而向他表达自己的歉意。但是在那之前,他的视线已经不动声色地移开了。
    她能看到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一样的五官、一样的肤色,却没有日常温和的微笑、腼腆的恭敬,甚至连再见到艾薇之后的关心都没有。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就像变为了一台并不拥有生命的机器,或者更像一个影子,静静地跟着法老,就像连自己的呼吸都要消失了。
    她甚至怀疑一直跟着他们的人并不是她日常所认识的冬。
    但是他的一举一动并无异常。如果硬要说有所不同,只是徒增了几分带有距离感的肃杀之气。是因为拉美西斯在场的原因吗?她实在回忆不起来,因为以前拉美西斯在场的时候,她几乎没有注意过冬。
    法老命令屋里走动的人退下,淡淡地对站在自己眼前的少年说:“跪下。”
    冬立刻单膝着地,一手撑住膝盖,宛若一位武官跪在了地上。
    拉美西斯握住挂在自己腰侧的宝剑,刷的一声将剑抽出。
    这把宝剑并不华丽,也看不到精雕细琢的装饰,那乌黑的剑身看起来十分不起眼。但是艾薇只看一眼便知道,这是一把在埃及极为少见的铁剑,在那个时代里最强大亦最为锋利的铁剑。
    此时,年轻的法老正将剑刃指向冬,冰冷的剑尖贴到了他的脸颊上。
    “你做什么!”艾薇惊讶地从床上支起身来,他却将左臂伸向她,宽大的手掌在距离她的脸数厘米处挡住她的视线。
    “安静。”两个字说得很轻,拉美西斯的语气也很平淡,却带着几分让人不敢抗拒的威慑力。她愣了一下,只见他的剑尖已经微微用力,冬洁白的脸颊上微微渗出了鲜红的血丝。然而,冬的表情却丝毫没有变化,仿佛这一切都是这样顺理成章,不管法老想要怎样,他都不会做任何抵抗。
    “保护艾薇公主的安全,是我给你的命令。”拉美西斯慢慢地说着,手中的剑沿着冬脸颊的曲线滑下去,拉出一道淡淡的血痕,最后停留在了他的喉尖,“连这样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吗?”
    他对着冬说话,淡漠的眸子却用余光扫向了艾薇。
    那一刻,艾薇立刻明白了他所有的意思,虽然用剑指着冬,却是在向她发出威胁。或许她聪明到知道在出行古实前,他不会轻易伤害她,那么用她身边的人还会没有效果吗?她还敢无动于衷地任意妄为吗?
    这是他的国度,他有权轻易抹杀任何忤逆他的存在……
    一如从前。历史不管如何变,他的地位毋庸置疑。
    她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了下来,跪到冬的斜前侧,用手臂挡开剑身,在他还没有说任何话之前,抢先大声地回答法老:“不是简单的工作,都是我不对,我总是偷偷地溜出来,不管其他人的心情!我再也不会轻举妄动!”
    她抬起眼,迫切地看着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她焦急的神情说明了一切,她只恳求他将一切责难都加诸她的身上,这全部是她的任性,她不要连累到冬。
    “请惩罚我——”艾薇将头深深地低下去,“我三番五次地妄自离开,毁约在先,请随意用埃及的方式惩罚我。冬什么都不知道,请不要为难他。”
    房间被可怖的静谧笼罩,她闭上眼睛,全身因为紧张而僵硬,双手紧紧握起,手心里沁出点点冷汗。
    每次他不发一言的时候,她都会有一种莫名的不安。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这种宛若踩不到底的感觉就更甚。就在数天前,她明明答应过他不再随便乱跑,乖乖地待在自己的房间。然而现在……
    “陛下,沙漠之水准备好了。”侍者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拉美西斯又看了一眼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没有一丝表情的冬,和深深地垂着头的艾薇。
    他并不想伤害冬……他的剑里并不带有杀戮的气息,或许冬已经感觉到了,因此冬才能冷静如常,甚至比平常更为冷淡。
    而她,显然并没有察觉他的用意。
    但这正如他所希望的……因为,他只是想试探她。
    就像在那只小船上,就像故意不邀请她来猎鸭。这次也是一样,他对她说的话,他在她面前的动作,都仅仅是为了看到她的反应的一番试探。
    从朵离去的那天起,他心中便有了一个疑问,慢慢地撩拨着他的思绪,渐渐地,他发现每天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用来思考这个问题了,并且,他无法抑制地想得知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种渴望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一天都不愿意多等待了。
    他很想知道,非常想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眼前这个他已经认识了十七年的女人究竟是谁?
    沙漠之水,并不是一种普通的液体。它呈昏暗的土色,就像漫天飞舞的黄沙,因此得名。它是由沙漠中汲取的泉水混合药剂师配制的特殊的草药制成,号称是卸除一切伪装的神圣之水。
    这种水有除色剂的效用。如果是依靠当时的染料而改变的发色、肤色,经过沙漠之水的清洗便会褪去伪装,变回原来的色彩。最初,沙漠之水的存在,仅是为了去除间谍的伪装,方便辨认其身份。而后,因为染发的流行,沙漠之水在埃及年轻的妇女间也被广泛地使用着。
    但是艾薇并不清楚沙漠之水究竟是什么,也从未听说过这水的效用。当侍者将这样一盆奇怪的液体放到他们中央的时候,她本能地将身体向后缩了缩,将自己的一侧藏到了冬的后面。她的第六感告诉她,这或许是拉美西斯想出来折磨自己的方法之一,这种可疑的颜色,使得几分厌恶的情绪从她心底渐渐升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
    他看着她,淡漠的眸子里隐隐流转着不易察觉的期待。她还在想如何可以逃过这一劫难,拉美西斯已经走到她的眼前,有些急切却又尽可能不粗暴地拉起她的手臂,拽着她向沙漠之水走过去。
    “那到底是什么?”艾薇轻轻地叫着,求救地看着冬,少年依然没有表情,静静地跪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不会伤害你。”听着她惊恐的疑问,他的期待又加深了几分。他一边简略地回答她,一边拉起艾薇长长的发丝,将视线柔和地落在上面,这银色的发丝,这原本令人觉得奇怪的苍老颜色,在这一刻,却宛如由星辰的光辉制成,背后隐藏着无数种可能,名为“希望”的可能。
    些微紧张的情绪几乎要包围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他拉着她的发丝,向沙漠之水放去。
    “陛下。”一旁一直安静的冬突然开口,打断了拉美西斯的动作,“陛下,晚宴就要开始了,您是否需要先行参加?”
    年轻的统治者微微地皱眉,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忽视冬的提议。但话未出口,门口又传来了平稳的脚步声。一个恭敬的声音平和地向法老问好。
    一回头,美丽的祭司出现在艾薇的房前,正向法老行礼。
    “陛下,有件事请您……”礼塔赫露出了一如既往的微笑,好似黑曜石的眸子在看到艾薇的一刻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好像没看见她似的将视线移回了法老身上,“臣下有件事情想向您汇报。”
    “宴会的事情可以稍等。”拉美西斯淡淡地说,仿佛并不想就此停手。
    礼塔赫再次用余光扫了艾薇一眼,“无关晚宴,而是陛下之前吩咐要找的东西,出了一些意外……请这边说话。”
    拉美西斯思考了一下,松开了艾薇的头发。
    “知道了。”他淡淡地回答着,表情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漠,身为法老的责任,是在任何情况下,在任何人面前的冷静与稳重。不管有多么迫切,不管有多么渴望,他必须克制自己……他大步向房外走去,礼塔赫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艾薇慌张地往旁边躲了几步,让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远离那盆颜色怪异的水。她真的很担心那是类似硫酸一类腐蚀性极强的药水,万一不小心碰到而将皮肤烧伤了一定会很疼,而且也会很难看。
    见拉美西斯快步地向外面走去,她刚刚想松一口气,但年轻的法老头也不回地扔来一个命令,让她刚刚稍微放松的心情又紧张了起来。
    “冬,看住艾薇,这次再让她乱跑,决不轻饶。”好了,这下看来晚宴也别想去了,舍普特的事情该如何是好?
    浅棕色头发的少年深深地低下头,平稳地说道:“是。”
    他再一次抬起头的时候,拉美西斯以及帝国双璧之一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艾薇注意到,冬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原有的温和神情,深胡桃色的眼睛里带着关心,嘴角染着往常的微笑。
    “殿下……艾薇,你突然掉到水里去了,没事吗?”
    那熟悉而温柔的语调,不再是刚才冰冷陌生的样子。在经历了一阵紧张与害怕之后,艾薇的眼眶突然酸了起来。
    “冬?”
    “是。”
    “冬?冬?”
    “是我,艾薇。”
    艾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走了几步,蹲到依旧跪在地上的冬面前,两只胳膊架在自己的膝盖上,将头深深地埋入臂弯环出的阴影里,喃喃地说:“太好了,你终于回来了。刚才的样子,完全不像你……”
    只觉得刚才的冬就像没有灵魂的机器,如果拉美西斯的命令是要他就地自裁,她也坚信他会毫不犹豫地抽出宝剑,向自己的喉咙用力刺去。这样的冬,她并不熟悉。
    但,或许她从来就不曾认识过冬。虽然她很喜欢他,虽然他对她很好,照顾她、保护她,但那都只是为了完成法老的命令。从一开始他就说得非常清楚了……只是她忘记了,他是一个被派来监视自己的,本来就毫不相干的人。
    艾薇脑海里一乱,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在这个世界里,什么都没有,她却还抱着一丝丝幻想,幻想自己心爱的人也许能够在某一天想起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即使这一切在这个历史中都从未发生。她蹲在地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银色的长发从她的肩膀两侧缓缓地流淌,落在地上,被侍从不知何时点燃的摇曳的灯火照着,好似一泉细丝编成的流水。她缩成一团的身体是这样的娇小,好像随时都会破碎的瓷娃娃,仿佛轻轻一推,就会摔倒在地上消失不见了。
    冬看着她,忘记了自己还跪在地上。灯光下的少女让人感觉有些恍惚。他轻轻地伸出手,下意识地想摸摸她的头。但是手伸出了一半,他才猛然想起这样很不合礼节,犹豫之间,艾薇抬起了头,灰色的眼睛里一片湿润,精致的脸上带着仿佛一触即碎的脆弱。
    “冬,你也会轻易就将我抛下吗?就像刚才,冷漠地、冰冷地扔下我。”在这样陌生的古代世界里,在经历了刚才莫名其妙的种种后,心底骤然有种错乱的软弱,艾薇迷茫地问着,“或者如果是陛下的命令,你也会将我杀死,对吗?”
    少年的心里被轻轻地触击着,他温柔地用手扣住艾薇的双颊,精致的面孔一片冰冷,她的表情就像随时要哭出来,“万事从艾薇的利益出发,万事依艾薇之意,不让艾薇受半点儿委屈。”他轻轻地念着,俊美的脸庞展露出一丝温和的微笑,“艾薇,我说过的话,是真的。”
    “但这只是陛下的命令。”她有点儿闹起了小脾气。
    少年依旧微笑着,白皙而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抚过艾薇湿润的眼眶,就像哄着妹妹的哥哥,又像宠着自己爱人的青年,“曾经是为了陛下的命令。但是,请记住,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深胡桃色的眼睛里带着令艾薇安心的神情。无论如何,或许只有相信他了吧。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只有冬对她是好的。不管她的地位如何变,处境如何变,周围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至少冬是一直在她身旁的。如果连冬都无法相信,在这个世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恐怖了!
    所以,她点了点头。
    “谢谢你……”
    冬看着她,却莫名其妙地轻轻说了另一句:“我该谢谢你……”声音被吞进了窗外的风里,艾薇看到的只是少年如常的微笑。他伸出白皙修长的双手,轻轻地拉住艾薇的两只胳膊,小心地扶着她从地上站了起来。
    二人站定,艾薇轻轻地咳了一下,可能是因为一直紧张而导致的口干吧。她侧身,不顾冬的反对,自行从旁边桌上的铜壶里倒出两杯水,一杯递给冬,另一杯留在手里,略带歉意地对他说:“冬,喝点水吧。”
    冬有些受宠若惊地从这位令人头疼的公主手里接过水来,小小地抿了一口。眉头微微一皱,他抬眼看了下艾薇,这时候,艾薇也恰好侧头看向他,然后就自顾自地喝了一大口。或许是这稀少的液体勾起了他的干渴感,或许是艾薇也喝下了这水,冬觉得没有问题了,紧接着他就咕咚一下喝了一大口,深胡桃色的眸子里显出了温和的笑意,“谢谢……艾薇,如果真的感到歉意,今天晚上就好好地待在这里吧。”
    冬顾不上礼节,这样的关心发自内心,不是为了法老的命令,而是怕艾薇随性地跑来跑去,会遭遇不可知的危险。就像那天在卡尔纳克,就像刚才在猎鸭场……他不希望看到她受到任何伤害。
    艾薇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地低头看了一眼刚才的沙漠之水,心有余悸地对冬说:“这沙漠之水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弄在身上会不会很痛?”
    艾薇说这句话的时候,冬看向她,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奇妙的神情。他沉默,脑海里快速地掠过阵阵思绪。
    艾薇并不知道沙漠之水是什么,这是非常不合情理的事情。即使是埃及的年轻人,也知道可以用沙漠之水洗去自己染过色的头发,而宫中的侍女、妃子等,更是经常使用这种有效的除色剂。艾薇即使是视听再封闭的公主,也不应该对此毫无了解。
    不过在她身上发生过的,有更多其他的事情不合情理。比如她的坚强、她的智慧、她的顽皮、她的勇气、她的平易近人。这并不像是众所熟识的艾薇公主,她光芒四射,充满着活力,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他相信,以法老的敏锐,定是同样察觉到了这位公主的与众不同……或者说,已经发现她与原本的那位怯懦的公主判若两人吧!所以,陛下刚才是在试探她。而沙漠之水,或许是陛下想尝试去除她伪装的某种方式。
    艾薇是藏于某个伪装下的“其他人”吗?
    这个“其他人”的目的是什么?间谍?杀手?如果法老得知了她的身份又会如何处置?
    冬垂下头,长长的睫毛挡住了深胡桃色的眼睛。
    但似乎这个“其他人”,偏偏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人……
    “……冬?”清脆的声音响起,冬从遐想中回过神来,看向眼前略微带几分不好意思的艾薇。
    一种不祥的预感本能地从后背缓缓升起,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本着保护自己的出发点快速地说:“陛下或许很快就会回来,我们少安毋躁。”
    艾薇盯着冬,银灰色的大眼睛忽忽地眨了两下,嘴边隐约勾起一丝歉意的微笑,“对不起,那个女孩子的事……我果然还是不能不管。”
    突然,少年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手中一个不稳,泥制的杯子几乎要掉落到地上。银发的少女将杯子接在手中,嘴唇轻轻地动着,好像是在说着什么。但是黑暗正在铺天盖地地压过来,耳边一片寂静,双膝一软,他不受控制地向地面跌落下去。在冬朦胧的意识里,最后一刻,一双略带冰冷却十分温柔的手将他围绕了起来。
    冬脑海里的念头,除了一丝埋怨自己的掉以轻心,全部都是挥之不去的担忧。
    她要去哪里?她不会……有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