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偏离中天。它的光线不再是直射,而是斜斜地照射下来。这会儿它照在一朵云彩的边缘,把它辉映得光亮闪烁,仿佛成了一座无人可以落脚的熊熊燃烧的火岛。随后,太阳的光线照在另一朵云彩上面,接着又是一朵,又是一朵,于是下面的海浪仿佛被一簇簇从晃悠的蓝空中飘忽不定地飞射下来的火红的羽箭给射中了。
树梢顶端的叶子在阳光的炙烤下微微卷曲。它们被飘忽不定的微风吹拂着,发出干硬的沙沙声。鸟儿一动不动地栖在树枝上,只是它们时不时把小脑袋敏捷地左右转动一下。现在它们全都停止了鸣唱,仿佛已经厌倦了喧闹,仿佛这丰饶的中午已经使它们感到餍足了。一只蜻蜓在一根芦苇上面一动不动地停了一会儿,然后它那蓝色细线似的身躯继续向空中飞射而去。从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嗡嗡声,就像一些纤细的翅膀在遥远的天际上下起舞,弄出断断续续的震颤。河水现在把芦苇扶得纹丝不动,俨如有玻璃环绕着它们凝固了;随后那玻璃摇晃起来,芦苇也随之被漂荡得东倒西歪。垂着脑袋沉思默想的牛马伫立在田野上,之后又笨拙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去。房屋旁边的那个水桶上的龙头已经停止了滴水,好像桶里的水已经满了,但随即那个龙头又接二连三地连续滴了三滴。
窗户上变幻不定地映出一些火红的光斑,一根树枝的弯结,之后是一片纯净透明的空白。窗帘鲜红地垂挂在窗户两侧,房间里箭矢似的光线投射在桌椅上面,照出它们那喷过油漆、打磨光滑的表面上的斑痕点点。碧绿水壶的腰肚鼓得大大的,在它的侧壁上映现出那被拉得长长的白色窗帘的影子。光线驱走阴影,慷慨地分头照亮房间里的各个角落和墙壁上的所有雕饰;不过,它仍然把阴影挤压成零乱不堪的一堆堆。
海潮滚涌涨起,浪峰波荡起伏,随后又崩碎四溅。石头和砂砾纷纷迸溅而起。浪潮掠过岩石,激起高高的浪花,把片刻之前还是干燥的岩洞四壁全部溅湿,并且在海岸上留下一片片积水;当浪潮退去之后,就会有一些搁浅的鱼儿在那里扑打它们的尾巴。
“我已经把我的名字签了二十次了,”路易斯说,“我,接着还是我,还是我。我的名字就摆在那里,清楚,明确,毫不含糊。我自己也是轮廓清晰、毫不含糊的。不过在我身上集聚着大量继承来的人生经验。我已经活了数千年。我就像一条蛆虫,蛀进了一棵极其年深日久的橡树的树干。但是,现在我很坚实;现在,在这个明媚的上午,我的精神状态非常集中。
“太阳在清澈的天空中闪耀。但是到了十二点钟,我所关心的,既不是落雨也不是天晴。这是约翰逊小姐托着一个铁丝筐把我的信件给我送来的时间。在这些雪白的纸张上我签下我的名字。树叶在沙沙细语,水沿着水槽哗哗流下,浓荫深处点缀着大丽花和百日草;我,一会儿是位公爵,一会儿是柏拉图、苏格拉底的同伴;是漂泊四方的皮肤黝黑或皮肤焦黄的人的跋涉之旅;是那永恒的行列,妇女们提着公文包走过斯特兰德大街[1],就像她们曾经顶着大水罐走向尼罗河;我那包含着很多方面生活的卷曲和叠紧的所有篇页,现在全都凝聚在我的名字当中;有时清晰、有时含糊地铭刻在纸页上。现在,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现在,无论是挺立在阳光下或风雨中,我都必须像一把斧子,重重地砍下去,用我绝对的力量砍向一棵橡树。因为如果我左顾右盼,误入歧途,我就会飘落如雪,消融磨灭。
“我有点爱上了打字机和电话。通过信件、电报和打到巴黎、柏林、纽约去的电话上简约而有礼的命令,我已经把我许多方面的生命融合成了一体;凭着我的勤快和坚毅,我已经在那张地图上画出了一条条路线,从而把世界上各个不同的地方联系到了一起。我喜欢在十点钟准时走进我的办公室;我喜欢这幽暗的桃花心木闪闪烁烁的紫色光泽;我喜欢这桌子和它鲜明的轮廓;还有这拉起来溜滑的抽屉。我喜欢那伸着话筒口、承受我低语的电话机,还有挂在墙上的日历;以及约会备忘录。跟普朗蒂斯先生约在四点钟;跟埃雷斯先生约在准四点半。
“我喜欢被请到伯查德先生的私人办公室,去汇报我们和中国的商业往来。我希望能继承一把扶手椅和一张土耳其地毯。我勤奋地工作;我克服摆在我面前的种种疑难,把商业远远扩展到世界上没有秩序的每一个地方。只要我坚持不懈,在无序的世界建立起秩序,那么有朝一日,我就会发现我拥有了查塔姆曾经拥有的地位,拥有了皮特、柏克以及罗伯特·皮尔[2]拥有过的地位。那样,我就可以祛除一些污点,抹去一些旧耻:那个从圣诞树上摘下一面小旗给我的妇女;我的口音;挨揍和种种别的受难;那帮吹牛皮的小伙子;我的在布里斯班银行里干事的父亲。
“我曾经在一家餐馆里读我所喜欢的诗人的作品;而且,我一边搅着咖啡,一边倾听那些小职员在小桌上打赌,观望女人们在柜台前犹疑徘徊。我以为,无论什么事情都不应当是不相干的,比方说随手扔在地板上的一张发黄的纸头。我以为,他们的奔波总得有个目标;他们理应在一个威严主人的指挥下,每周赚到他们的两镑十先令工钱;到了夜晚应当有一只手来照拂我们一下,有一件长袍来裹住我们的身子。一旦我愈合了这些裂痕,一旦我理解了这些畸形的怪物,以致他们既不需要谅解也不需要辩护——这些只会浪费我们的精力,我就会把他们在这种艰难时刻摔倒在地、而且在到处都是乱石的海滩上折断筋骨之时所丧失的东西,全部归还给这条大街、这家餐馆。我要搜集几个字眼,用铁锤锻造出一枚圆环,把我们围绕起来。
“但是,现在我却挤不出一点多余的时间。这儿,没有喘息的时间,也没有颤动的树叶荫庇下的阴凉,或是一处凉亭,好让你来躲避一下阳光,或者在凉爽的夜晚跟一位情人来坐上一坐。世事的重负压在我们的肩上;世事的幻影随处可见;只要我们眨巴一下眼睛,或是向旁边瞥一眼,或是转过身去琢磨一下柏拉图说过的名言,或是回忆一下拿破仑和他的征服生涯,我们就会使世界遭受某种误入歧途的损害。这就是生活;跟普朗蒂斯先生约在四点钟;跟埃雷斯先生约在四点半。我喜欢听电梯轻轻滑动的声音,喜欢听它砰的一声停在我所住的那个楼层,然后是一个男人威严地穿过走廊的滞重脚步。就这样,凭着我们共同的努力,我们把一艘艘船只送往世界上最遥远的地方;盥洗室和健身房一应俱全。世事的重负压在我们的肩上。这就是生活。如果我坚持不懈,我一定可以继承一把椅子和一张地毯;继承萨里郡[3]的一处地产,那里有别的商人将会不胜艳羡的玻璃房,和罕见的针叶树、甜瓜或者花木。
“然而我仍然保留着我的小阁楼。在那儿我经常翻阅平装的小开本书;在那儿我常常望着雨点闪闪地落在房瓦上,直到最后使那些房瓦像警察的雨衣一样闪光发亮;在那儿我可以看到穷人们的房子的破旧窗户;可以看到精瘦的猫,或某个准备上街头去拉客、正对着一面有裂纹的镜子挤眉弄眼修饰面容的妓女。罗达有时也会到那儿去,因为我们是恋人。
“珀西瓦尔已经死了(他死在埃及;他死在希腊;所有的死归根到底是一种死)。苏珊已经有了孩子;奈维尔迅速地爬上了显赫的高位。生命在流逝。云朵在我们的房屋上方持续不断地发生变幻。我干干这个,干干那个,然后又是干干这个,再干干那个。随着我们有时聚会、有时分别,我们都渐渐有了互不相同的气度,养成了互不相同的做事习惯。然而,倘若我不把这些印迹牢牢地留住,并且把潜伏在我身上的那许多不同的人物糅合成一个人,存在于此时此地,而非像漫卷远方的纷飞雪花一样转瞬即逝;而且在穿过办公室的时候向约翰逊小姐询问一下有关电影的情况,并且喝上一杯茶,接过一片我最爱吃的饼干,倘若不是这样,我准会飘落如雪,消融磨灭。
“不过每当到了六点钟,我就会向穿制服的看门人碰碰我的帽子以示致意,由于我特别渴望被人家接纳,所以我总是表现得特别殷勤多礼;然后,我就把衣服的钮扣扣得严严实实,弓着腰,顶着风,挣扎着往前走,我的下巴被风吹得发青,两只眼睛直流泪水;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希望有一个小巧玲珑的女打字员依偎在我的膝上;我会想起我最喜欢的饭菜是动物的肝和熏猪肉;于是,我就想拐到河边,到那些狭窄的胡同里去,那里有一些常见的小酒店,胡同的尽头可以看见那些过往的船影,女人们也常在那种地方开战。但是我很快就恢复理智,我提醒自己跟普朗蒂斯约定在四点钟会面,跟埃雷斯约定在四点半。斧子必须砍在木头上;橡树必须被劈进树心。世事的重负压在我的肩上。这里有钢笔和纸张;在放在铁丝筐里的信件上我要签上我的名字,我,我,还是我。”
“夏天到了,然后是冬天,”苏珊说,“季节周而复始。梨子长得饱满圆熟,从树上纷纷掉落下来。一片枯叶贴在上面。可是水汽使窗户变得迷蒙起来。我坐在炉火边,望着壶里的水在滚沸。透过窗户上淌下来的一道道的水汽,我可以看见那棵梨树。
“睡吧,睡吧,我总是低声哼着,不管是在夏天还是在冬天,在五月还是在十一月。我哼着催眠曲——我从来哼不成调子,也从来听不到音乐,只除了那些乡村的音乐,比如狗的吠叫,铃的叮当声,或是车轮碾过砾石的嘎嘎声。我在炉火旁边哼着我的歌儿,犹如海滩上一只年代久远的老贝壳正在低声细语。睡吧,睡吧,我哼着;我要用自己的声音来提防有人弄响牛奶罐,开枪打白嘴鸦或射击兔子而弄出声音,或者无论如何也要告诫他们不能把这种破坏性的震惊带到这只柳条摇篮的旁边,把蜷缩着躺在粉红色罩被底下的娇嫩肢体给惊吓了。
“我原来的那种冷漠心情,我那茫然的眼神,我那睁得像梨子似的、能够看见草木根部的眼睛,现在我都已失去了。我已经不再是一月、五月或任何其他的季节,而是全力纺成一根围绕着摇篮的细线,把我的小宝宝娇嫩的肢体裹在一个用我自己的血肉做成的茧里面。睡吧,我哼着,同时感到我的体内涌起一股非常狂野、非常阴暗的凶猛力量,倘若有什么人胆敢闯进这间屋子,惊醒了正在睡觉的孩子,我一定会上去一拳将这个闯入者、诱拐犯打翻在地。
“我整天都在房间里扎着围裙,趿着拖鞋,踱来踱去,就像我那死于癌症的母亲。对于季节究竟是在夏天还是在冬天,我已经不再从荒原上的野草或石楠花去判断了;我只要看看窗户上蒙着的是水汽还是冰霜,就明白了。当云雀高声鸣叫着俯冲而下,并像一片苹果皮似的从空中坠落下来时,我会俯下身,喂喂我的小宝宝。过去,我经常在山毛榉树林里漫游,留心注意当松鸦飞落下来时它身上的羽毛怎样转成蓝色,我曾经走过牧羊人和流浪者身边,他们正盯着看一辆倾倒在沟渠里的大车旁边蹲着的一个妇女;而现在,我手执尘拂,在一个又一个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睡吧,我一边哼,一边期盼着睡意会像一张羽绒毯似的覆盖下来,把孩子嫩弱的肢体遮盖住;同时,我要求生活能够缩回它的利爪,收敛它的闪电,平安地度过,把我自己的身体变成一个洞巢、一个温暖的庇护所,好让我的孩子可以在里面安睡。睡吧,我哼着,睡吧。有时我会走到窗户跟前,我会瞧瞧白嘴鸭筑得高高的巢穴;还有那棵梨树。‘当我闭上自己的眼睛时,他的眼睛肯定会在瞧着。’我如此揣想。‘我会超越自己的肉体跟着他们一起去远行,我会看到印度。他会凯旋归来,将战利品摆放在我的脚前。他会使我的财富得到增加。’
“不过,我从来没有在黎明时分就起来,去观察卷心菜叶子上的紫色露珠和玫瑰花上的粉红露珠。我从来不会像塞特种猎狗似的用鼻子去警惕四周,或是夜晚躺在那儿,观察树叶怎么遮住了星星、星星怎么移动和树叶怎么依旧静静地悬在那儿。卖肉的在吆喝叫卖;牛奶应该搁在阴凉处,免得它会变馊。
“睡吧,我哼着,睡吧。这时候,壶里的水烧开了,水汽越来越多,一股气流从壶嘴里喷射出来。生命就是像这样充满了我全身的血脉。生命就是像这样贯注在我的四肢里。我也是像这样被生活驱使着向前,从黎明到黄昏一刻不停地开门关门进进出出,直至忙碌得简直要哭叫起来。‘够了。我已经厌倦了那些自然的乐趣。’但是有更多的东西还会到来,会有更多的孩子;更多的摇篮;会有摆在厨房里的更多的菜篮子和正在烹制的火腿;还有发亮的葱头;以及更多的莴苣和土豆。我就像一片被大风刮起的树叶;一会儿掠过潮湿的草地,一会儿飞旋起来。我已经厌倦了那些自然的乐趣;我渴望有朝一日这种餍足感能够从我身上消逝,房间里人们的沉睡所导致的压抑感会烟消云散,那时我们就能坐在那儿读书,而我则会把刚穿进针眼的线停住不动。灯光可以在暗沉沉的窗格玻璃上映照出一团焰火。一团焰火燃烧在常春藤的中心。我可以在冬青树丛里望见一条灯火辉煌的大街。我可以在刮过胡同的风声中听见车水马龙的喧闹声,人们断断续续的说笑声,以及房门打开时珍妮的叫嚷声:‘来呀!来呀!’
“但是没有任何声音打破我们房屋的寂静,只有紧挨着大门的田野在叹息。风从榆树间吹过;一只蛾子直往灯上飞扑;一头奶牛在哞哞地叫唤;屋顶上的椽子突然发出一阵干裂的响声,我把线穿过针眼,同时喃喃着——‘睡吧’。”
“现在是时候了,”珍妮说,“现在我们见面了,我们又团聚到一起来了。现在让我们来谈一谈,让我们来讲讲故事吧。他是谁?她又是谁?我充满了没有止境的好奇心,同时我又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假如你在我们初次相见的时候就告诉我,‘班车四点钟从皮卡迪利大街开出’,那么我就不会为拣一些必要用品放到手提箱里而耽搁,相反我会立刻赶过来。
“让我们就坐在这儿这些修剪过的花丛下面,坐在这幅画旁边的沙发上吧。让我们不断地用事实来装饰我们的圣诞树吧。人们很快就走光了;让我们赶紧赶上他们吧。那边的那个人,就是站在玻璃柜旁边的那位;你相信吗,他就生活在瓷器的包围中。只要打碎一件,就等于糟蹋了一千英镑。他从前在罗马爱过一个姑娘,但那个姑娘抛弃了他。就是为此他才摆弄起了这些坛坛罐罐,这些破旧物件,这些从人家公寓里找来、或从荒凉的沙漠里发掘出来的东西。既然美的东西要保持美就必须天天都有被打破的可能,因此他老呆着不动,他的生活凝滞在了瓷器用品的汪洋重围之中。不过说来奇怪,在他年轻的时候,他曾经坐在潮湿的泥地上,跟一伙士兵一块喝过朗姆酒呢。
“你必须快速敏捷,并且能熟练地添补事实真相,就像把一个个玩具挂到树上,用手指把它们一一缠牢。他总是点头哈腰。瞧,他甚至在一朵杜鹃花面前也点头哈腰;他甚至向一个老妇人点头哈腰,就因为她的耳朵上戴着钻石,并且一边在一辆小型马车上操持她的财产,一边指出谁该得到救济,哪棵树倒了,明天该把谁赶走。(我必须告诉你,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享受着我的生活,而且我现在已经跨过了三十岁,充满了冒险,就像一头山羊从一处险崖跃向另一处险崖;我在哪儿也呆不长久;我从来不让自己跟某一个人搞得特别亲近;但是你会发现,只要我举一举我的手臂,马上就会有人停下手中的事情,赶到我跟前来。)哦,那边那位男子是个法官;那边那位是个百万富翁。而那边那个戴着眼镜的,他在十岁时曾经用一枝箭射穿了他的家庭女教师的心脏;后来他曾受派遣骑马穿越沙漠,并且参加革命;现在他正在为他那长久定居在诺福克的母亲家的家族史收集材料。那位下巴发青的小个子男人的右手是萎缩的。但到底是怎么萎缩的?我们并不清楚。那个女人,你说话小声点,她的耳朵上挂着用珍珠串成的宝塔,她曾经是一团纯洁的烈火,点燃过我们的一位政治家的生命;自从他死了之后,她一直能看见精灵,预卜未来,她还收养了一位长着咖啡色皮肤的年轻人,称他是弥赛亚。那位胡子往下垂、模样像骑兵军官的人,一度过着最最放荡淫逸的生活(这在一些回忆录里都有记述),直到有一天,他在火车里遇见一个陌生人,那个人在从爱丁堡[4]到卡莱尔[5]的路上,凭着读《圣经》使他皈依了宗教。
“如此,只要几秒钟,我们就能机敏、灵巧地破译别人脸上写着的那些象形文字了。在这儿,在这间屋子里,有许多被抛在海岸上的残缺破碎的贝壳。房门一直在不断地打开。房间里在持续不断地填塞着知识、苦恼、形形色色的野心、非常多的冷漠以及一些失望。只要我们同心协力,你相信吗,我们可以建造起大教堂,可以左右政治,可以将一些人判处死刑,可以管理某些国家大事。我们拥有的共同的丰富经历是源远流长的。我们两个有许多孩子,男孩女孩都有,我们对他们进行教育,麻疹流行时到学校里去看望他们,希望把他们抚养成人来继承我们的房产。我们都在用这样那样的方式创造着这一天,这个星期五,有的人通过上法庭;有的人通过进城,有的人通过去托儿所;有的人通过列队行军,排成四列纵队。成千上万人的手在做针线活,在搬运装满砖的砖斗。所有的活动都是永无止境的。到了次日这些活动又会重新开始;到了次日我们就要创造星期六了。有的人乘火车去法国;有的人乘轮船去印度。有的人将再也不会到这间屋里来了。有的人也许今天晚上就会死去。还有的人也许会生下一个孩子来。从我们身上,各式各样的建筑、政治、冒险、绘画、诗歌、孩子、工厂,都会产生出来。生活总是来了,又去了;我们创造着生活。你说是这样吗?
“可是我们生活在血肉之躯中,我们只有通过血肉之躯的想象力才能看到事物的轮廓。我在明亮的阳光下看到这些岩石。我无法将这些事实带进一个岩洞,然后蒙住眼,逐次区分出它们的黄色、蓝色、红棕色,再把它们合成一个实体。我不能长久地呆坐着一动不动。我必须马上起身出发。班车可能已经从皮卡迪里开走了。我把所有这些事实全部抛开——钻石、萎缩的手掌、瓷器的瓶瓶罐罐,以及其他的一切——就像一只猴子用它赤裸的爪子丢开坚果一样。我无法告诉你生活究竟是这样还是那样。我正要从这堆混乱的人群中挣扎着挤出去。我正要推推搡搡;我在人群里挤得颠簸起落,如同汪洋中的一条船。
“因为我的肉体,我的这个总是发出信号的伙伴,它总是心血来潮地一会儿说出阴郁的‘不行’,一会儿又说出爽朗的‘来吧’,此刻正在召唤呢。有的人已经行动起来了。我举起过我的手吗?我朝哪儿望过一眼吗?我那个织着点点草莓的黄围巾挥动过,发过信号吗?他忽然从墙边跑开。他跟随而来。我被人追随着穿过森林。一切都令人销魂着迷,一切都在夜间发生,成群的鹦鹉尖啼着在树丛中穿过。我全身的感官都处在兴奋状态。现在我感觉到了我正在推开的这扇窗幔的粗糙质地;现在我感觉到了握在我手里的冰凉的铁栏杆和它那粗糙不平的油漆。现在那凉爽的黑暗潮水漫过了我的全身。我们正置身户外。黑夜铺展开来;黑夜随着游动的飞蛾在我们眼前横过;黑夜掩隐住了到处游荡、寻求险遇的情侣。我闻到了玫瑰花的香味;我闻到了紫罗兰的香味;我瞧见了刚刚隐没的红色和蓝色。我脚下一会儿是砾石,一会儿是青草。散发着怯生生灯光的房屋的背面高高地矗立着。这些闪闪烁烁的灯光,让整个伦敦都处在躁动不安之中。现在让我们来唱我们的情歌吧——来呀,来呀,快来呀。现在我那洪亮的信号就像一只蜻蜓,紧张地飞了起来。啾,啾,啾,我唱起来就像一只夜莺,它那悦耳的歌声好像总是拥塞在它那过于细小的嗓子眼里,不能喷涌而出。现在我听见树枝折断和裂开的声音,听见鹿角撞裂的声音,好像森林中的野兽全都在追猎,全都在荆棘丛中一会儿用后脚站立一会儿又趴在地上。有一只野兽用角刺穿了我。有一只野兽深深地刺进了我的身体。
“而且,那些润湿清凉的柔嫩花叶将我覆盖起来,打湿我的全身,使我身上散发着芬芳。”
“哦,”奈维尔说,“瞧见那座正在壁炉台上滴嗒滴嗒走着的时钟吗?是的,时间在流逝。而我们在变老。但是与你,只与你一个人同坐在这里,同坐在伦敦的这间生着炉火的屋子里,你坐在那儿,我坐在这儿,这就够了。这世界上无论多么远的角落全都已遭到了劫掠,它所有的山峰高地都遭受着掠夺,鲜花被采得精光,什么也不剩下。瞧那炉火的光,时高时低地辉映在窗帘上的金丝线上。被炉火光照亮的那只果子沉甸甸地垂吊那里。火光照耀着你的鞋尖,往你的脸抹上了一层粉红的光晕——我觉得那是炉火光而非你的脸;我觉得那些靠着墙壁的是书,这边的是一面窗帘,而那边的或许是一把扶手椅。不过你一来,所有东西就变了样。你今天早上一来,那些杯子、碟子全都变了样。我把报纸丢到一边,同时心想,毫无疑问,我们这不堪入目的平庸生活,只有在爱的目光下,才会变得有光彩,有意义。
“我站起身来。我已经吃过早饭。我们拥有的将是整整的一天,而且是晴朗、温暖、轻松无事的一天,我们穿过公园走到堤岸街,沿着斯特兰德大街走到圣保罗教堂,然后走到一家商店里,我在那儿买上一把伞,我们一路上不停地谈着天,时不时地停下来瞧上一眼。但是这能持续下去吗?我在特拉法尔加广场[6]上的那只狮子旁边,在那只让人见过一次就终生难忘的狮子旁边,问自己;——这样我就一幕幕地回顾起自己往昔的生活;那里有一棵榆树,珀西瓦尔正躺在那里。我们要永远、永远信守不渝,我发誓说。然后,我怀着一种常有的怀疑心情冲上前,紧紧握住你的手。你离我而去。走进地下铁道简直就像是死别。我们被分开了,我们被那无数的面孔阻隔开了,还有那好像在荒芜的砾石上呼呼掠过的穿堂风。我呆呆地睁着双眼,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到五点钟,我才知道你是不守信用的。我抓起电话,从你那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传来愚蠢的嗡嗡、嗡嗡、嗡嗡的声音,折磨着我的心;就在这时,房门打开了,你就站在那儿。那是我们最美妙的一次相会。但是那些相会,那些分别,最终却毁了我们。
“现在这间屋子对我来说仿佛成了中心,成了某种从永恒的黑夜中挖掘出来的东西。在屋外所有的线都是错综交织的,但却环绕着我们,将我们包裹起来。在这里我们处在中心。在这里我们可以沉默无语,或者虽说话却不用提高声音。你可曾注意到这个,注意到那个?我们说。他也说过那样的话,意思是……她吞吞吐吐地说,于是我知道自己受到了怀疑。但无论如何,我曾经在深夜听到楼梯上有人在说话,听到过一阵啜泣声。那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关系结束了。因而,我们总是没完没了地兜圈子,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而且还说得有板有眼的。我们会说起柏拉图和莎士比亚,也会说起一些无名的人物,一些不管怎么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人物。我讨厌有些人在他们背心的左边挂着一个十字架。我讨厌所有的仪式和哀悼,讨厌基督在另一个战栗哀伤的形象旁边战栗哀伤的形象。还有那些全身盛装、挂满星章和勋章的人,他们在大吊灯底下故意做出的那种派头十足、满不在乎的神气,他们那种老是不得当地夸夸其谈的腔调。然而,树篱上的几根小树枝儿,或者平坦的冬日田野上的日落景象,或者在公共汽车上一位老妇人双手叉腰挎着一只篮子而坐的样子——遇到这样的景象,我们都会互相指点给对方去看一看。能够这样互相指出来叫对方看一看,真是一种无比巨大的安慰。还有随后彼此默默的相对无语。顺着隐秘的意识的途径进入往事,翻看书籍,拨开枝叶,摘取果实。而且你对此能够领会并且感到好奇,就像我能够领会你身体无意间的一举一动,并对它的从容不迫、它的强健有力感到好奇一样——你砰的一下推开窗户,你的两只手是多么灵巧啊。因为,唉!我的头脑有点笨拙,它很容易疲倦;对一个目标,我常常会感到乏味,也许还会感到厌恶。
“唉!我不能头戴遮阳帽在印度骑马漫游,然后回到一座带游廊的平房。我不能跟你一样,像个半裸着身子的小伙子,在轮船甲板上跌跌撞撞地用橡皮管互相喷水。我需要这炉火,我需要这安乐椅。在经过了一天的劳碌奔走和所有的苦恼,经过了不断的倾听、不断的等待和各种各样的疑虑之后,我需要有个人坐在我身边。在经过争吵与和解之后,我需要清静——只跟你一个人呆在一起,让这喧闹恢复秩序。因为,我就像猫一样习惯于整洁。我们必须反对让世界遭到荒废和破坏,必须反对让它呕吐出来的成群废物横冲直撞地到处转悠。甚至,一个人必须用裁纸刀平平整整地切开小说书的书页,用绿丝带把一捆捆信函整整齐齐地捆扎起来,用扫炉灰的笤帚把炉渣扫成一堆;必须把所有的事情安置停当,好去抵御受到糟蹋的恐慌。让我们去阅读那些描写罗马人的严肃和美德的作家们的作品吧;让我们穿越沙漠去寻求完美吧。是的,然而面对你那亮晶晶的灰眼睛,面对摇曳生姿的青草、夏日的微风和正在玩耍的孩子们——那些在甲板上赤身裸体用橡皮管互相喷水的船舱小子们——的欢笑和叫嚷,我却宁愿忽略那些高贵罗马人的美德和严肃。所以我并非像路易斯一样,是个对世事漠不关心、一心只想穿越沙漠寻求完美的人。各种色彩常常沾在书页上,片片云影也常在书页上面掠过。就连诗歌,我想,也只是你的声音在诉说。亚西比德、埃阿斯、赫克托耳[7]以及珀西瓦尔,全都是你。他们热爱骑马,他们奔放无羁地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他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读书人。不过,你并不是埃阿斯或珀西瓦尔。他们不会用你那样美妙的姿态皱鼻子,搔额头。你就是你。正是这一点使我感到宽慰,尽管我有那么多的缺憾——我面相丑陋、身体孱弱,尽管世界堕落、青春飘逝,而且珀西瓦尔已经死去,还有数不清的烦恼、怨恨和嫉妒。
“不过,假如有一天早餐过后你没有来,假如有一天我从一面镜子里看见你也许正在寻找别的人,假如电话在你那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嗡嗡、嗡嗡地空响,那么我就会,在经受了难以言表的极度痛苦之后,我就会——因为人类愚蠢心灵的渴求是永无止境的——就会去寻求另一个,找到另外一个你。但是现在,让我们把那座滴嗒作响的时钟一拳砸烂吧。来吧,挨得更近一点。”
[1]伦敦一条从特拉法尔加广场开始的大街。
[2]查塔姆(1708—1778),皮特(1759—1806),柏克(1729—1797)和罗伯特·皮尔(1788—1850)均为英国历史上的政治家;英帝国在印度殖民地位的发展过程中,这几位均扮演过核心角色。
[3]在英格兰东南部。
[4]苏格兰东南部城市,苏格兰首府。
[5]英格兰西北部城市,坎布利亚郡首府。
[6]伦敦著名广场,位于伦敦威斯敏斯特区,大英美术馆前面,又称“狮子广场”。
[7]亚西比德(450?—404BC)是古希腊雅典著名政客和将领;埃阿斯是特洛伊围攻战中的希腊英雄;赫克托耳是特洛伊战争中的特洛伊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