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解释清楚她此时的行为,我们必须要公开一个秘密。很久以来,她都一直小心地守着这个秘密,对谁都没有提起过。如果可能,她甚至都会对自己保守这个秘密。
她这颗平静的心其实一直都牵挂着一个男人的命运,时时刻刻为他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中。这个男人身上似乎并没有什么能够赢得她的爱和崇拜的品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命运对她来说变得越来越重要。甚至她自己的祸福,包括这次朱莉带给她的幸福,在他的命运面前都变成了次要的事情。
强烈的恨意会演化成强烈的爱,这一点并不奇怪。但如果要把一种实实在在的、而且是很明显的蔑视转化成相反的感情,而拥有这种复杂感情的人却没有任何改变的话,这种努力最后肯定会变成一个难解的谜,让你看不到结果。安杰莉卡的情况尤其是这样。她对邻居这个男人的蔑视并不是针对他的艺术家和男性身份,而是针对两人性格的对比。在她看来,大自然赋予他们两人的性格是截然不同的。不过,对于他身上的一些美好的品质,她还是很肯定的。
虽然她身上并没有古希腊女战士的影子,但她始终觉得自己比罗森布施更强大、更果断,也更有男人味。追求更高层次、更为强大的东西是她天性里的一种需求。而她这位同行却整天吹吹竖笛,涂几行诗歌,身上套着丝绸或缎面的衣服,就像一个蓄着胡须的小姑娘一样。她总觉得没人比他更滑稽、更荒唐了。在她平静的心里,他永远都不是一个危险人物。
但她发现,自从去年圣诞夜他偷吻过她之后,这个“小偷”的模样就越来越频繁出现在她的眼前,尽管这个吻并不是真正的爱情之吻。所以,每当想到他时,一种难为情的惊讶就悄悄爬上了这个处子的心头。她用尽全力抵制这种软弱,在心里把那个浪子的错误和荒唐放大了无数倍,但反而让这个男人占据了自己的大脑。而且,她还总发现自己更喜欢研究他身上的优秀品质,而不是那些可笑的品质。施内茨说过,自从詹森和朱莉离开之后,她就一直在享受没有偶像崇拜的假期。所以很不幸,她有大量的空闲时间去研究他。再加上另外一件事,她对他就变得愈发温柔起来。这件事就是,她担心这位邻居的情况会越来越糟,如果没人帮他,没准他哪天就会彻底完蛋。
不过,当她发现他只是有点饥寒交迫时,她就松了口气,然后高高兴兴地开始思考应该怎么去帮他。
她很小心,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朋友们,她觉得应该让她一个人去拯救他,而且还不能让他产生丝毫怀疑。她自己也并没有过上鲜衣美食的奢侈生活,挣的钱也只够她能在这个世界上体面地活下去而已。她只是对自己的画作要求很严格,每次都害怕它们有任何瑕疵,所以每次都是非常认真地完成的。很多次,订购她画作的人其实非常满意,但她最后还是把这幅画要了回来,因为她自己并不满意。
每次在楼梯上碰到他时,他总是一副很快乐的样子,这就让她感觉很奇怪。他的屋里也总是静悄悄的。早上听不到炉子的声音,能把小白鼠逗得跳起舞来的笛音也消失了。这样的情况让她感觉很揪心,如果能把他从破产的危机中解救出来,她甚至会毫不犹豫地去借债帮助他。
这是4月份的一个上午,阳光灿烂。安杰莉卡陪着小弗朗西斯和保姆一起去了车站。现在,能够寄托她丰富感情的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她们离开之后,她慢慢地往工作室走去,决定回去用艺术抚慰自己的心。她沿着楼梯往上走,工作室里有一块崭新的画布正在等着她。但是,她走错了门——她没有进到自己的工作室里,而是敲了敲罗森布施的门。她好多天都没看见他了。
罗森布施一听就知道是她在敲门。他常常说她轻击某个东西时的节奏感很好,所以不弹钢琴很可惜。他其实并不想让她进来,但她都敲了三遍门了,而且还在外面大喊说,他这样做没用,不要再装了,她已经从锁孔里看到他就坐在屋里。她命令他在10分钟内放她进去。所以,他只好叹着气,慢悠悠地站起来,像蜗牛爬一样走到门前拉开门闩。
进屋的时候,她悄悄打量了一下房间。墙壁上空荡荡的,房间像地窖一样潮湿阴冷。它的居住者则浑身紧裹一条围巾,像一只金龟子在暴风雨中用翅膀把全身包起来了一样。然后皱着小鼻子,脸上是半饥半饱的神情,努力表现出一副快活和开心的样子,看起来真是可怜。
她生硬地说道:“干吗脸上带着一种‘ecce homo(拉丁谚语:瞧这个人啊。这是罗马帝国犹太省的执行官本丢·彼拉多把戴着荆冠的耶稣示众时所说的话,带有轻蔑的含义)的轻蔑表情?范·罗森布施先生,你真应该感觉惭愧。天气这么好,你竟然这么没精打采地坐在角落里。屋里又这么冷,颜料都能冻到画笔上了。啊,对了,我忘了,你现在不画东西了。你身上的那股懒劲又上来了吧……难道是生病了?”此刻,这种生硬的口气对她很有好处,能帮她隐藏感情。
“尊敬的女赞助人,你想错了,”罗森布施说道,声音是清脆的男高音,略微有点沙哑,“我很好,就是有点神经过敏,很多艺术家都会这样的。用科学家的话说,就是nervus rerum(拉丁语:关于神经方面的事情)。我可不像你想的那样,整日坐在这儿无所事事,我是在构思那幅伟大的作品。最近,我习惯先在大脑中构思好整幅画,找到照射在驮马鼻孔里的最后一道光线。这样一来,能节省不少颜料呢。否则,你总是那么不断地涂涂抹抹,会浪费多少颜料啊。安杰莉卡,你也应该试试这样做。”
“谢谢你的建议,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如果不把东西先画在画布上,我是不会有灵感的。不过,这种干巴巴的大脑绘画是不是把你的时间都占了?你能抽出来几个小时,到户外去画点东西吗?一个寡妇要我为她死去的丈夫画一幅肖像画。她丈夫是一名年轻军官,在巴特基辛根[位于德国巴伐利亚州,是巴特基辛根地区的首府,坐落在勒恩山南部,如今是全球闻名的疗养胜地]落马阵亡。她还让我在肖像周围画上月桂花环、柏树枝[常用作哀悼的标志]和西潘莲。对于我们来说,这个想法其实很有代表性,也很普遍。但想象一下这幅情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坐在马背上,背景是一座城市,他被花环包围着,就像一盘泡菜和一根香肠被洋葱片围着一样。我想问问你,把这些花环去掉,或者只画他的上半身是不是会更好一些。但那匹马不能不画,寡妇说,这匹马几乎就是他们家的一员,是一匹漂亮的枣红色公马,身上有一个白色的星星图案,最后也负伤死去。现在行情不太好,这位女士也没觉得我报价太高,所以我就接下了。接下的那一刻,我就对自己说,这真荒唐,你画出来的马跟河马差不多,如果不找罗森布施帮忙,怎么可能完成呢,但人家现在正忙着画那幅伟大的作品……不过,既然你现在只是在大脑中构思……”
说到这儿,她转过脸,不再看罗森布施,怕他看到自己圆圆脸蛋上的诡秘表情。但此刻,这个男人的身体和精神都很差,所以眼神就不再像以前那么犀利。
他说:“安杰莉卡,你也知道,如果我现在正在画关于亚历山大大帝参加的那几次战争的话,我就没时间帮你了。但一匹老马也算不上什么太大的任务。我会把它的鼻孔画得大大的,让它对着花环使劲闻,看起来会像是那个诱惑了他主人的月桂花冠刺激了它的食欲。即使是一幅糟糕透顶的画,这种象征性的暗示也能给它增添点情趣。”
“能不能行行好,不要开玩笑了?这可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那个寡妇要把这幅画放在卧室里的一张供桌上,还要在它前面放一盏长明灯呢。所以,你如果同意画这幅人物画的话,也要负责军官的肖像,我负责周围的花环。今天,这匹马的照片就会送过来。然后我们共享声誉,平摊报酬。”
她说出的报酬是她报价的两倍,因为她决定要让罗森布施拿走所有的报酬。照他现在的状况看,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但让她感到意外的是,面对这笔意外之财,他竟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开心。
他说:“亲爱的朋友,一定要把这两个逝去的生命画下来。我保证,我画出的阵亡勇士和战马会和任何悲伤的寡妇所期待的一模一样。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会把自己名字的首字母缩写画在老马的马鞍上。这样我们俩就能一起在艺术史上名垂千古,就像著名画家鲁宾斯和‘花儿’布吕赫尔[布吕赫尔,1568—1625,中文译名为老杨·布吕赫尔,著名的弗兰德画家,是画家老彼得·布吕赫尔的儿子,小杨·布吕赫尔的父亲。绰号有“天鹅绒”布吕赫尔、“花儿”布吕赫尔、“天堂”布吕赫尔等。因为他的画作像天鹅绒一样柔滑,他自己也很喜欢穿天鹅绒的衣服,所以有了第一个昵称;他很喜欢画花儿,所以就有了后面的两个昵称。出生在比利时的布鲁塞尔,于1625年患霍乱而死。他最著名的合作者就是彼得·保罗·鲁宾斯。]一样。但提到报酬,你还是自己拿这笔钱吧。我是永远不会依靠友谊去获取一笔微不足道的报酬的,况且这位朋友还是女士,是我尊敬的赞助人和邻居。顺便说一下,现在我们就可以开始画了。现在,我的创作有点停滞,尤其是现在我还有点感冒。脑子里不断地冒出好想法,我感到很混乱,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
说到这儿,他优雅地弯起胳膊走向她,要送她回工作室。
安杰莉卡了解他,知道他一旦做出决定,任何人都无法让他动摇。他的这种绅士风格又让她感到很开心,所以就没有试图去说服他。她会再想一些不会伤害到他尊严的办法,帮他解决麻烦。把他引诱到一间暖和屋子里工作已经算是成功了一大半了。
到了她的房间之后,他肯定要把围巾解开,于是很不幸,那件燕尾服就露了出来。这件衣服本来很适合罗塞尔的肥胖身材,套在他这体积骤缩的四肢上,看起来就松松垮垮的。不过,他可是一点都不感觉尴尬,还非常严肃地给这位朋友解释说,穿上很大的衣服是有很多好处的。夏天能鼓风,所以很凉快;冬天就是一个有弹性的可填充物,可以在身体和衣服之间塞上不少衣服,能保存热量。在冷冰冰的房间里,穿上这样的衣服浑身都很暖和,如果再用一条围巾把全身裹起来的话,那就更暖和了,毕竟布料很多嘛。安杰莉卡给他倒了一杯茶,于是他一边喝茶一边讲这些,肚子里感觉到了一股久违的暖意。不到几个小时,他就把马的草图画了出来,而且和安杰莉卡的花环也衔接得很巧妙。给别人帮忙画画的时候,他从来都没有这么主动过。安杰莉卡感叹说,这幅画看起来“太疯狂了”,他们可以开始描阴影了。
这个普通的任务带给了他们很多欢乐,也让他们有机会在一起说无数的笑话,开无数的玩笑。于是,一个上午在不知不觉中就溜走了。安杰莉卡建议中午就在她这儿吃饭,罗森布施同意了。她悄悄塞给看门人一些钱,派他去买东西。于是,没过多久,一顿丰盛的午餐就摆在了他们面前。罗森布施对这些菜肴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