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没有问他要将她带到哪里,一路也不多话,甚至看不出她是在听他说话,还是自顾沉思。他一开始强装生动地给她讲着各种各样的事,以为她会感兴趣;他给她讲海洋另一边那些国家的女人,讲她们的穿着、她们的歌舞以及她们对于爱情和男人的看法。见她没有回应,他最终也沉默下来。街灯照耀下,他看到自己和那女孩儿的影子在前方晃动,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一阵深切的痛楚。他怎能将自己标榜为这个可怜家伙的护花使者呢?她紧紧抓着自己的胳膊,他非常清楚,自己再也无法轻易摆脱她了。
六个星期前,在另外一个城市——也是这样一个夏夜——他徒步回家,却怀着另一番心情,身边却陪着另一个人!可再也回不去了。他应该带着悲痛在这沙漠里终其一生,该将人生的幸福拒之门外吗?他的牺牲又能拯救谁呢?然而,他何不压抑住痛苦,何不埋藏过去的回忆呢?那些回忆只会让他对“快乐之城”里无忧无虑的生活充满憎恶。
他绝不会让恐惧毁了自己的生活,他会昂首向前,会让一切伤感在他嘲笑的目光下消散。他在心里狂放不羁地笑出来,为了平抑心底遥远而低沉的声音,他挪了挪被女孩抓紧的胳膊,她却抓得更紧了,也贴得更近了。
“岑茨,”他说,“我的贴心宝贝,你总是低着头可不好。看到那边的房子了吗,前面亮着灯的那一座?我就住在那里,那里房间可多了。生活太无趣了,改天我们去那里玩捉迷藏怎么样?”
他兴致勃勃地抬起她的头,好像他一下就能带着她越过街道,进入那座房子一样;可她突然别过头,不安地指着前面两个骑马的人,他们已经向这边靠近,他们不得不快点儿让开。
“小傻瓜!”他笑着说,“你千万不要怕那两个骑马的人,他们是和平的‘星期天骑士’——”
他话音刚落,街灯照在那两个骑马人的脸上,他从侧面和黑胡须认出了那是施内茨中尉,而另一个也是一位留着小胡子的绅士,他戴着草帽,穿着轻便的马甲。
不,一定是看错了!他怎么能在这儿?他一定是被刚才的回忆误导了。只因为他才回想过以前的事,他们的阴影还在他眼前挥之不去。是什么能让他未婚妻的叔叔来到慕尼黑呢,还有中尉陪着——他绝不可能丢下他的侄女不管?
可是——他看着他们,还听到那人对着施内茨耳语了几句,然后两人欢快地笑出声来。
两人旁若无人地骑马而过,待他们的话音消失后,菲利克斯站在黑暗中,颓然凝视着他们远去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是他——艾琳的叔叔。可他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诚然他在慕尼黑有远亲;可他已与他们失去联系数年。他会不会知道菲利克斯就在这座城市?那是否就是他来这儿的原因?也许还带着他的刀?即便这些都是巧合——甚至是与施内茨的相识——他难道没能从信中获知,那个逃犯装扮成雕刻家藏身此处?
“怎么了?”身旁的女孩终于不耐烦地问道,“你认识那两位先生吗?”
“啊!是的,”他回答,这才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正和她一起站在街上。他长叹一声,又回归到做这个小家伙的护花使者的角色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关于马的品种和骑马技术的话,然后又让岑茨挽着他的胳膊,因为他走神那会儿,已不自觉将手抽了回来。
他就这样带着她穿过街道,走进那座房子。
他们走进房间后,窗户仍然向着花园打开,他急忙点燃一盏灯。接着,作为主人,他就不得不向这位羞涩不语的小姑娘介绍屋内的陈设,以及他旅行时带回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桌上放着一个小的大马士革短剑,她拿起来,好奇地把玩着。他告诉她,这是在墨西哥时,一位年轻的西班牙小姐送给他的。随后,他想起壁橱里还有一瓶雪利酒,于是他拿出酒,并拔出软木塞。
“我能招待你的就只有这些了。”他仍然有些心不在焉地说,并斟满一杯酒放在她面前。
她摇摇头,一口酒都没有喝。她的行为举止非常羞怯,就像一只飞进人类住屋里的小燕子,只是紧紧地贴在角落里,你甚至可以看到它惊恐的小心脏在长满绒毛的胸下跳动。
“不要看了好吗?沙发上坐着才舒服。”
她并没有回答,仍然站在窗前的椅子旁,她没有摘下帽子,围巾也还紧紧裹着。
终于,她轻轻地说:“夜色真美,这儿的视野多广阔啊!你能住在这么漂亮的地方,一定很快乐吧。”
“是吗?那么你也可以享受这种快乐。你想怎么样都可以。累了吗?”
“哦,不累!你就别管我了。你想睡就去睡吧,我就在这儿站会儿,不会打扰你的。”
他走近窗边,站在她身旁。
“那好吧,岑茨,”他说,“你千万别怪我让你一个人待着。天气太热了,乐队那些讨厌的音乐和其他杂乱的事,让我头痛得厉害,我最好还是先睡了。晚安,小姑娘!要是你想找点儿什么来玩,这里什么都有——照片和图书。我再给你点一支蜡烛。现在,别光站着了。可以从这边把门闩上,我的管家早上会去买东西,就不会打扰到你。就这样,晚安!”
他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颊。她抬头看着他,安静而顺从的样子,眼神中流露出一半好奇,一半害怕。她张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却没有笑出来——她的手一动不动地搭在腿上。然而,他弯下身,只是亲了一下她额前的头发。
“晚安!”他又说。
然后,他走进隔壁房间,并把门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