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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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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群朋友转身往杜尔普拉兹的啤酒花园[啤酒花园,带有露天场地的酒馆,露天场地通常布置得很像花园]走去,尽管是周末,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候——两点到三点期间——通常都非常安静。中午的客人早就吃完了午餐,而下午的音乐会还没有开始。在花园中间的露台上,三名困乏的小提琴手、一名年长的竖琴演奏者,以及一名单簧演奏者在无精打采地表演着。在这些音乐家中,只有单簧管演奏者还在挑战着午休时间的困倦状态,试图通过疯狂而绝望的演奏,惊醒这曲昏昏欲睡的四重奏。在高大的白蜡树阴影下的板凳上,坐着一群男女混杂的客人,在慕尼黑,阶层之间的不同很难像德国的其他大城市里那样有明显的区分。在休息区最小的桌子旁坐了很多对情侣,在酒足饭饱之后,他们已经进入了一种梦幻般的舒适状态,将头依靠在彼此的肩膀上,相互之间十指紧扣,任由自己畅游在自己的情感之中。大家都对此见怪不怪了,相反,这种情况在这样的地方早已司空见惯。最后到来的三个人坐在最里面的角落,尽情地享用着服务生端上来的食物,这些服务生对詹森都异常尊重。一桌子的奢华美食似乎没能激起这位雕塑家的胃口,激起他想要举杯庆祝重聚的欲望。菲利克斯知道这一点,但是他假装没看到。他曾希望詹森能够变得活泼一些,在他们长时间的分别之后能够变得善于言谈;但是现在他忍不住要去想他就坐在自己旁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而且只言少语,一心只想到要给霍莫喂食,而霍莫则大口大口地吃着主人优雅地递来的食物。

与此同时,第四个人加入了进来,这个人好像就是战争画家从一开始就在寻找的人。他是一个纤瘦的年轻人,面色苍白,卷曲的黑发,他的姿势动作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演员。他的一只眼睛戴了眼罩,这让他的苍白更显怪异,他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嘴唇的唇线非常明显,展现了他所遭受的一些无法抑制的苦难。罗森布施介绍说这是他的邻居,埃尔芬格先生,以前是皇家剧院的一名演员,现在是慕尼黑一家银行的职员。詹森欢迎他的方式表明了他也是这个圈子里的人。詹森对埃尔芬格所表现出来的随意的兴奋和轻车熟路的问候让菲利克斯感觉非常低落,詹森甚至一下子就活跃了起来,并加入到他们兴致勃勃的聊天之中。

但是,这位雕塑家突然站了起来,看了看表,瞥了一眼将阳光广场和啤酒花园分隔开来的尖桩篱笆,轻描淡写地说:“我得走了,老朋友们。我的这位朋友已经看到了我在星期天下午的无所事事。现在我得去完成一些特定的任务,因为今天比较特殊,有些问题必须去解决。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他在每天七点钟的时候都会变身成海怪,像双尾佳丽鱼一样,”罗森布施笑着说,“我们都习惯了。”

菲利克斯看起来很惊讶。“我就不妨碍你们了,伙计们,”他说,“此外,我还得去找个住宿的地方。你住哪儿?也许我可以在那附近找个地方——”

“我现在还不会回去,而且我也不推荐你去那附近住,”雕塑家皱了皱眉打断了他,结束了他进一步的询问,“明天早上你可以到我的工作室找我。今天我们就此别过,祝你好运。快来,霍莫!”

他朝着自己的朋友点点头,没和他们握手,拉下帽子遮住眼睛,和他忠实的狗儿一起离开了花园。

他们看着他快步走过广场,朝着广场另一边的一辆两厢马车走去。马车就停在大门不远处的树荫下,明显就是在等他。然后,在他走进马车的时候,他们明显看到里面坐了个人;他们只瞥到那是一个穿着亮色裙装的女人,还有一个小孩,他的一只小手放在马车窗户的遮阳伞下。除此之外,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尽管天气炎热;随着神秘马车的飞驰而去,目送它离开的这群朋友们都彼此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他似乎有小孩了,”菲利克斯说,“为什么他从来不跟别人谈及此事?甚至也没有告诉我——与他交情最老的朋友。他从未跟我提到过他的婚姻,虽然在大约六年前,曾出现过这样的谣言。我觉得这整件事情也许还没有落实,或者说结局不怎么美好。但是,现在他看起来似乎并不是一个人。你们了解他的私生活吗?”

“一无所知,”那位画家说道,“我们从没有去过他家;每当有人问他住在哪儿,他都会变得很生气,一语带过,就像几分钟之前那样。至于女人,他们从不会去招惹她们,你可以从他的所作所为中看出这一点。尽管如此,他家里是否只有他一个人,我们就无从得知了。曾有个好打听的人在一天晚上跟踪他回到了他的住所,但是他却完全装作不认识。”

“我觉得,”埃尔芬格说,“一个星期有六天他都和我们待在一起,而且给我们带来这么多的欢乐,那我们至少应该将最后一天的时间留给他独处。现在,我们还是先帮男爵先生找到住所,讨论一下我们今晚该怎样向他展示我们的城市才是正事。”

在快到午夜的时候,菲利克斯已经在那里欣赏了好几个小时的夜空,他离开了这个啤酒酒窖,回到了自己的住所——一套可以俯瞰花园的舒适小屋,不远处便是安静的街道——一种奇特的沮丧感觉突然袭来。他现在已经可以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了。没有人能够享受到他所能享受的完美自由。而且,还是在一个欢快而且充满活力的城市,并加入了一个自由且随意的艺术家圈子——所有的这一切都让他得偿所愿,而且还让他重新找回了很多曾被毁灭的希望。仿佛只有这样的氛围才适合他,即使是在旧大陆,但是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才能找到自己曾非常向往的、仿佛在海洋上翱翔的、不受控制的自由。尽管如此,他还是深叹了一口气爬到床上,躺了很久之后还是没能睡着——为什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