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8月17日雨
上海今年的雨季似乎特别的漫长,已经八月了,依然是阴雨连连。
我站在窗前,手里捧着一杯温水。一边喝,一边看蒙蒙细雨中的城市。连绵的雨水让高耸错立的石头森林变得孤高清冷,宛如看尽纸醉金迷、浮华世事的风尘女子,铅华尽洗,归于平静。
“怎么起得这么早?”他从身后抱着我。
“睡不着,想看看太阳,却忘记了,这个城市……是看不到太阳的。”
他亲了亲我的肩膀:“怎么没有?如果明天不下雨,我们就去山顶看日出,然后……”
“曜……”我打断了他,转过身看着他的脸,“你留在我这里很久了,家里……要不要紧?”
“你别管那些,什么都不要管……”
他没再说什么,只顾低头吻我。他的气息很混乱,这是一个不知归宿的吻,苍白而空虚。这些日子,我们不想说话的时候就亲吻彼此的身体。
有时我也会跟他讨论一下关于死亡的话题,比如我会在一个很不合适宜的时候问他,
死亡究竟是什么?
记得一本上说过,死亡是真相,突破一切虚假的繁荣。它终会让你明白,你如何看待自己,别人如何看待你,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让时间如水般从指间的缝隙里流落,你要知道自己将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应该如何生活。
所以我对他说,死亡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死去。
他每次听我这么说,都会很紧张,却又不愿表露出来。只是笑着对我说,他要检查一下我最近都在看什么书,然后把那些荼毒我神经的书统统烧掉。
他说,是那些文字在谋杀我。但是我们心里都明白,谋杀我的不是文字,而是疾病。
他最近总是求我不要再胡思乱想,他已经托人在为我寻找合适的肝脏。他要我相信他,他说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彼此支撑着活下去。
我笑着说我相信,在他没放弃之前,我一定好好活下去。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不免黯然。
曜看问题向来清醒,他说,那是因为他不喜欢自欺。以前就觉得了,他总是带着功利的眼光来看世界,这样固然透彻,可是未免过于阴暗。
他确实从不自欺,也从不仁慈。生意场上向来精明强干,杀伐决断。我最喜欢看他做决定的样子,不容置疑的手势,略略挑起的眉梢,真正的王者风范。
有时觉得,世界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五光十色的游乐场。他是个天生的游戏高手,以玩乐的心态游戏人间,就能达到旁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天赋的才华令人生畏。
可如今,他却在欺人欺己。
这一个月来,他利用非法途径,以极高的价格在黑市收购能与我的血型匹配的肝脏。为了救我,他选择挺而走险,却一直渺无音信。
等待……
现在我们每天可以做的事情,除了一起吃饭、睡觉、散步、听爱尔兰音乐、看阴郁晦涩的艺术电影、激烈的□……就只剩下等待。
记得在美国的那段日子,我对这两个字是深恶痛绝。那时每天做的事情,除了呼吸,就是在寂静的绝望中等待。从深夜到黎明,从黎明到黄昏,从生到死,再从死亡的梦魇中清醒。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停的喝水,失眠,听激烈的摇滚乐,看恐怖电影,用尽一切方法刺激濒临停滞的大脑神经。
曾经一度以为自己的抑郁症复发,后来发现,这只是一个被绝望活剥了的女人垂死行径。
现在,曜每天也在等待,在希望和绝望中泅渡。
虽然他极力掩饰他的焦躁,可是时间的逼仄和现实的局促已经让他的绝望无所遁形。如同一个判了死刑的犯人,等待着枪决那一刻的来临。可怕的不是那颗子弹,而是等待的过程,惶惶不可终日,被时间凌迟,一分一秒都是折磨。
他在经历跟我一样的痛苦,我是能感觉得到的。
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呼吸,他手指的力度,他梦中的呓语,他忘情时的粗暴,释放后的伤感,无不告诉我,不可抑制的绝望在生吞活剥他,从内至外,无声无息。
我的手指流连在他的脸上,想记住属于这个男人的每一寸轮廓。他的皮肤和血液的温度,他的英俊和兽性。
他的身体是在我记忆中重复多次的伤口,是我可以带进坟墓中的味道和记忆。这一刻,我们结合在一起。他强劲灼热的身体在我身体里面。不断重复那甜蜜的起伏,简单的节奏,伤感的旋律。
我知道,这是要命的,这是要置于死地的。可是,我不想停下来,我停不下来。这间小公寓里的双人床成了我们灵魂深处最幽深的岛屿,所有的快乐都集中在这里。
曜把脸贴在我的脖子上,满身都是粘湿的汗水,低声问:“筱乔,要不要紧?”
我摇了摇头,紧紧抱着他的肩膀,“没有,我很好,从来没有这样好过。”
“筱乔……我们不会绝望,不会就这样死去,是不是?”
我看着窗外灰色的天空,没有阳光,看不见飞鸟。我轻轻地笑了笑,听到一个凄楚的声音,轻快地说着显而易见的谎言。
“是,我们不会绝望,不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