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卓巧曼端着一个托盘,来到隔壁的透天厝外,熟练的从口袋掏出钥匙开门,熟门熟路地换上拖鞋,由玄关走进大厅——
「穆、尔、松!你能不能活得健康一点?」眼前的画面,令她额上的青筋都气得快爆了。
明明她昨天才替他把客厅整理好,这男人就是有办法一天把它弄乱,满地纸团不说,换下来的衣服——包括大人和小孩的,丢得东一件西一件,小孩子的玩具也扔得到处都是,客厅桌上甚至还有几碗吃过的杯面——这代表这个男人自己把泡面当午餐就算了,连孩子也跟他一起吃泡面。
她无力地瞪着坐在客厅一角制图桌前的男人,叹了口气。她当初究竟是哪只眼睛有问题?居然会觉得他好帅,对孩子又温柔……好吧,或许这些印象都没错,错的只是,她竟没有看出他根本是个特级大宅男!
他成天就只会在家里赶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家里总是乱七八糟,三餐不定时还乱吃,连带没有上学的穆东靖——也就是他的儿子、当初被她拐着吃草莓蛋糕的小男孩——也一起住在垃圾堆里,吃着垃圾食物,令她心疼不已。
「我活得很健康啊。」穆尔松虽然埋首苦画着,但不代表他没听到她进门的吼声。「你没看到我人很健康,四肢健全的努力工作;吃的东西也很健康,泡面口味齐全,不仅有海鲜也有牛肉的;连画的漫画也很健康……」
「健康个头!」卓巧曼真想把手上的托盘砸向他,「你老是吃泡面,搞不好已经肾亏了都不知道……」
「等一下!」他抬起头,认真却语带暧昧的道:「说一个男人肾亏,可是很严重的指控。我自认肾脏及其相关机能都很健全,不信你可以检查看看。」
肾脏及其「相关机能」都很健全……她一听,不由得红了脸,「谁要检查啊你这个厚脸皮的男人!」
「我的意思是,我的肾制造尿液什么的生理机能都很正常,你想到哪里去?为什么会脸红呢?」他虽然说得一脸正经,但眼中已略带笑意。
「穆尔松,你……你这个变态!」她一定是脑筋被烤箱烧坏了,要不就是曾经撞到头,否则怎么会对这个男人动心呢?每次两人一斗嘴,她总是讨不了好。卓巧曼又气又羞,索性哼一声,把话题带过。「我不想理你了。小东东呢?」
「小东东?」穆尔松下颔往上抬了抬,「在楼上看我的漫画。」
「你的漫画?你是说你画的漫画?」她音调又不由自主的拉高,「你居然让一个小孩看你画的那些爆乳、露底裤的辣妹……」
「爆乳露底裤?」他摇摇头,严正抗议,「此话言重了。我说过,我画的漫画可都是很健康的,即使里面的人物稍稍性感了点,但不露点也不淫秽,而且还得过几项大奖呢。你没看到我的助手全留在北部,剩下一些后制我才寄去或拿去给他们做吗?慢工出细活,可惜你无缘看到原稿。保证成品精致,画面原汁原味……」
「算了。」再听他说下去,她的理智线恐怕会烧断。「我还是去抢救国家未来的主人翁要紧。」说完她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跑。
到了楼上,卓巧曼放轻脚步,找到坐在书房里乖巧看书的穆东靖。
对于这个从未说话的孩子,她满心怜惜,听说他是因为母亲、也就是穆尔松的前妻过世而变得有些自闭、畏惧人群,才再也不说话。
穆尔松因此把儿子从都市带回乡下,希望安宁社区单纯的环境能对他的病情有点帮助。可惜截至目前为止,显然没什么效果。
「小东东,吃饭喽!」她轻唤着他,免得自己突然的到来惊吓到他,然后才温柔的抽走他手上的漫画书。
看到书里可爱的小动物和图画,她不由得好气又好笑。这是穆尔松画的没错,不过是类儿童绘本的漫画,根本没有青少年看了会血气方刚的性感辣妹。
他这个知名漫画家,作品风格和种类可是很多元的。
可他何必误导她呢?难道看她暴走很有趣吗?卓巧曼不明白他的想法,只觉得他这种心态像小孩子一样幼稚——应该说,跟乖巧的小东东比起来,他这个大人真是比儿子幼稚多了。
只是她没注意到,自己比他还要更乐在这种幼稚的斗嘴中,而且就算辩不赢他,心里仍然愉悦……
带着穆东靖来到楼下,卓巧曼拿起托盘上的一盘咖哩饭,替坐在专用座椅上吃饭的他系上围兜兜。安置好孩子后,她再把另一盘白饭放到穆尔松面前。
穆尔松早已被咖哩的香气引得饥肠辘辘,看到端上来的竟只是盘普通白饭,不由得提出抗议,「我的咖哩呢?巧曼,这太不公平了吧?小东东有咖哩饭可以吃,为什么我只有白饭?」他哀怨地翻了翻盘子里的东西,还真的只有饭,连根菜都没有。
「这就要怪你自己的龟毛了。」卓巧曼才不理他,径自收拾起凌乱的客厅。「谁教昨天煮烩饭时,你说汤汁会滴下来,影响你作画……」
「那是因为我讨厌蔬菜烩饭。」他低声咕哝。
「咖哩一样会滴下来,所以我干脆只给你饭。就算饭粒不小心掉在你的图纸上,也无伤大雅,绝不会影响你作画。」她笑得很奸险。爱挑食嘛,就让你挑个够!
「我认输。」他无辜地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只要提到食物,他永远说不赢她。「就算被咖哩滴到图纸,也一定是我自己猪头,跟食物没关系。小的恳请女王大人给我一匙咖哩吧……」
「咖哩放了红萝卜喔……」她有意无意的望了眼乖乖吃饭的小东东,连小朋友吃饭都比他有规矩。「还有马铃薯……」
「我全部都吃!」他额际流了滴冷汗,诚心相信咖哩味一定能盖过恼人的蔬菜味。
卓巧曼被他的表情弄得好气又好笑,把托盘上早就准备好的咖哩汤汁淋上他的饭后,才继续她的清洁大业。
穆尔松一边扒着饭,一边注视着她。她打扫的动作俐落明快,彷佛有节奏似的在和一屋子的杂物跳舞,令他看得几乎着迷,好想把这幅画面也画入他的漫画中。
不过……要是她知道他拿她做范本,把她画成那种爆乳露底裤的辣妹,她大概会抓狂,然后他们父子就会一星期没饭吃……不,应该只有他一星期没饭吃,不包括他儿子。
想一想,他只好作罢。
不是他妄自菲薄,而是这女人偏心得超明显,对小东东宝贝得跟什么一样,对他就一点也不客气,抓到他的小辫子就痛打不休。
偏偏——他就是犯贱的少不了她啊!
自从她闯入他们父子俩的生活后,自然而然又不着痕迹的融入了这个家,令他和小东东毫无芥蒂的接受她,让她成为这家不可或缺的一员。他甚至一天没和她斗嘴、没吃到她做的饭菜,就浑身不舒坦。
而且,她还十分了解他……瞧她怎么收拾他揉掉的图稿就知道。她并不会全部扔进废纸篓,而是一张张的打开摊平,整理成一迭收到一旁,只因有时他会捡拾自己揉掉的图稿回来看——即使是作废的画也很有参考价值的。她显然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从来不会擅自丢掉他的东西。
另外,在他第二次接受她煮的晚餐后,他便开始拿生活费给她,这并不是什么大男人主义,而是他认为他们父子不能一直接受她无条件的馈赠,她也有自己的生活要负担。而且他很清楚,若没有她替他们张罗这些生活琐事,光靠他这个宅男,父子俩不是饿死,就是吃泡面吃到变成木乃伊。
对于生活费,卓巧曼倒是不啰唆的接受了,因为她说,这是给小东东看的身教——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他很放心她,也愿意把家放手让她整理,甚至有时连他都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故意把客厅搞得这么乱,就只为了等待她的到来。
「咳……」想得太入神,穆尔松一不小心被一口饭给噎着了。唉,谁教她煮的东西太好吃了,让他忍不住快速扫盘的冲动。
卓巧曼瞧他咳得脸色发青,连忙放下手上的工作,倒了一杯水给他。看他喝完水顺了气,她才松一口气。
「你是饿鬼投胎吗?我拜托你,吃相文雅一点,小东东正看着你呢。」才没两分钟的时间,一大盘的咖哩就让他吃得盘底朝天,她不知道该高兴自己的厨艺受欢迎,还是难过他给孩子做了一个最坏的示范。
「小东东应该很开心自己的父亲食欲旺盛,没有被赶稿过度的压力击溃,你说是吧,小东东?」他朝规矩用餐的儿子眨了眨眼。
不过穆东靖只是看了父亲一眼,略微点头,仍是一个字也不吭,低下头继续吃饭。
这情形让穆尔松不禁有些灰心。小东东虽然偶尔会说一两句话了,但依他六岁的年纪,这样还是不正常……他什么时候才愿意像以前一样,流利地说出一整句话呢?
即使嘴上不说,表情仍是笑笑的,但他眼中不经意蒙上的失落,还是没逃过卓巧曼的眼。
她拍了下他的背,轻声说道:「有些事急不来的。」
因她难得的温柔,他露出一个微笑。「谢谢,我知道。」
「就像你吃饭一样。」她话锋一变,又趁机损了他一句,「急不得的。」
穆尔松因此笑出声。她的安慰方式还真是特别啊。「你看小东东都不理我,让我这个做父亲的身心大受创伤,你不觉得我很可怜吗?」
「然后呢?」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一点也不同情。
「然后,我今天早上看到你有做黑森林蛋糕……」他说得煞有其事,表情也十足十的悲痛。「你不觉得黑森林蛋糕拿来慰藉我这个被儿子冷落,却仍然越挫越勇、不屈不挠的伟大父亲十分适当吗?」
卓巧曼忍不住拍起手来,「你这家伙说大话都不用换气的,厉害厉害。」
「过奖过奖。」穆尔松一副当选里长的样子,两手举高直点头,还真的得意了起来。
「看你这么有精神,一点也没失意的样子,黑森林蛋糕我想就不用了……」
「怎么可以不用?」比起她做的正餐,他更期待每天的点心。「小东东也很想吃蛋糕啊!不信你问他。」
卓巧曼顺着他的话,故意对着穆东靖问道:「小东东,你想吃阿姨做的蛋糕吗?」
原本没有期待他会回应,想不到穆东靖竟由咖哩饭中抬起头,十分清楚地说:「想吃。」
屋子里两个大人都呆了,接着欢欣鼓舞的跳起来,差点没放串鞭炮来庆祝。
卓巧曼迅速地起身,「我马上去拿!小东东要吃有大颗草莓的蛋糕对吧?」说完,她抓起钥匙便转回家中。
穆尔松见她兴奋得连门都忘了关,不忘对着门外大叫补充,「别忘了我的黑森林啊——」
「我真是被这对父子吃定了……」
卓巧曼一边从冰柜里取出蛋糕,一边摇头,脸上却挂着微笑。
才一年的时间而已,对穆尔松这个男人,她似乎从一开始的好感转变到现在深深的恋慕,已经无法自拔了。即使他的内在实在让她破灭,但这种「残缺的美感」却也形成了另一种魅力。
他是个大宅男,可以一整个星期都关在家里,只要有泡面就能活,可是她却觉得这样傻里傻气生活着的他很可爱;他很爱和她斗嘴,常把她气得火冒三丈,可时间一久,她居然也将此视为一种乐趣;他常把房子搞得一团乱,屡劝不听,总要她来收拾善后,然而,这却让她感受到自己被人需要,不再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是个孤儿,父母早逝,所以从高中起就在面包店半工半读。由于后来大学念的是餐饮科系,她又很受老板赏识,因此毕业后便直接在店里当学徒。
那是一家日系的知名面包店,她当学徒没多久就升上了副手,手艺好到可以偶尔代替请假的师傅。她甚至还多方考察品尝,创新口味,让老板赞赏不已。
她原本以为,那间面包店就是她的家了,想不到却因为自己手艺太好,被师傅和其他学徒排挤,最后迫不得已离开。
即使在安宁社区开的这家面包店生意不俗,但一个人难免空虚寂寞,所幸在这时候,穆家父子搬来了。
他们给了她新的生活重心,更给她一个家的感觉,所以即使时日一久,她因而深深恋上了穆尔松,也不敢戳破自己的心事,免得连和他们父子相处的这一点小小温馨也会失去。
她问过穆尔松,关于小东东的生母的事,他只淡淡的解释前妻是因病身亡,但双眸里隐约透出的伤感,让她不敢再问。
他……应该还是很在意他前妻吧?否则为什么连提都不愿提……
由于不明白他和前妻间的过往,卓巧曼也不敢多问,时间久了,便成了她的心结。
「小姐,你拿个蛋糕也拿太久了吧?」穆尔松突然由面包店外走进来。「我和小东东都饿到脸色发紫了。」
「少来,你们刚刚才吃过咖哩饭!」她连忙停止心中对他的幻想,像平常一样回嘴。
「你们女人不都说装甜点的胃和吃正餐的不一样?」他煞有其事的说。
她听得啼笑皆非,横了他一眼。「你挺了解女人的嘛?」
「还好。身边有只母老虎,不了解一下怎么行?」
「穆、尔、松!你这个欠揍的家伙!蛋糕不想吃了吗?」果然没两句她又被他惹毛了,叉着腰对他怒吼。
「想!」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连忙改口,更何况,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俊杰。「我不是来恭迎女王陛下了吗?我怕晚上你一个女生独自来来去去不太好……」
「我刚才不也一个人拿晚餐过去给你们?」明明才发过火,三秒后,她又想笑了。这家伙总是有办法左右她的心情,搞得她都快精神分裂。
「那不一样。你拿晚餐来时还有夕阳呢,现在天已经全黑了。」
见他认真的样子,她不由得噗哧一笑。「有这么夸张吗?我的面包店才在你们隔壁而已。」
他正色起来。「保护女生是男人应做的事,何况你还算颇有姿色……」
「真的?你真的觉得我颇有姿色?」卓巧曼惊喜地睁大眼。她虽然称不上倾城倾国,但也自认小家碧玉……他真的心有同感吗?
这个发现令她几乎感动得要飞上天,但他的下一句话,却像天际劈下来的一道雷,又将她重重击落。
「在安宁社区里,你确实算是颇有姿色。」他摸摸下巴思忖道。
安宁社区……在这个乡下里,大部份的居民都是老人家,或者是四、五十岁的欧巴桑,像她这种二十来岁的女孩子还真是少之又少。
「穆尔松,你完蛋了!」她抄起夹蛋糕的夹子追杀他,想不到这个宅男虽然整天宅在桌前,但运动神经还不差,左闪右躲后迅速地逃到面包店外。
她好气又好笑的看他跑出去,站在店门口等她,还打了一个大喷嚏。
「笨蛋!这么冷的天气,活该你感冒!」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加快了拿蛋糕的动作,因为她知道即使是在这样的大冬天里,即使他只住在隔壁,他还是会坚持的等着她。
只要是晚上,不管是她到他家、还是从他家回面包店,他都是这样,直到确定她进门了才会离开。
虽然他从不说,平时还是一样地爱惹她生气,但他不着痕迹的体贴,却令她对他的爱慕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