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年轻的渔夫都出海去,把网撒进海里。
风从陆上吹来的时候,他什么鱼也打不到,顶多打到一点点罢了,因为这样的风是张着黑翅膀的阴风,大海腾起巨浪来迎接它。但要是风往岸上吹时,鱼就从深海游来,投进他的网里,他便把打到的鱼拿到市场上去卖。
每天晚上他都出海去,有一天晚上,渔网变得非常沉,他差点都拉不上船。他笑了,自言自语道:“我这肯定是把能游的鱼全逮到了,要不就是撞上什么傻海怪,到时好让众人开开眼界,要不就是什么吓人的东西,让伟大的女王见了欢喜。”说着他拼尽全力拉着渔网的粗绳子,双臂如同青铜瓶绕着蓝色瓷釉条纹,鼓起了长长的青筋。他再拉那细绳子,一圈扁扁的软木浮子便越收越近,终于,网浮到了水面。
可是网里一条鱼也没有,也没有海怪或者什么吓人的东西,只有一条小小的美人鱼,在网里睡得正香。
她头发湿湿的宛如一簇金羊毛,每一根都像盛在玻璃杯中的金线。她身体白得像象牙,尾巴闪着银光透着珍珠一般的颜色。像银和珍珠的是她的尾巴,上面缠绕着碧绿的海草,像海贝的是她的耳朵,而她的嘴唇呢,又像海中的红珊瑚。凉凉的海浪拍打着她凉凉的双乳,眼皮上挂着的盐花一闪一闪的。
她是如此美丽,年轻的渔夫一看,惊为天人,伸出手来把网拉近,俯身过去将她搂在怀中。可他的手一碰,她便叫了一声,如受惊的海鸥,醒来了,她紫水晶般的眼睛惊恐万状地看着他,挣扎着想逃开。但是渔夫把她抱得很紧,不让她走。
等她明白自己怎么也挣不开了,便哭起来,说:“求你放了我,因为我是一个国王的独生女,我父亲上了年纪,孤身一人。”
但是年轻的渔夫回答道:“我不放你走,除非你答应我,不管什么时候我叫你,你都会过来为我唱歌,因为鱼喜欢听海中人的歌,这样我的网就会打满了鱼。”
“你真的会放我走吗,如果我答应了你?”美人鱼大声问。
“我真的会放你走。”年轻的渔夫说。于是美人鱼如他所愿答应了,并以海中人的咒语发了誓。渔夫于是张开双臂,她便沉入水中,有种莫名的恐惧让她浑身发抖。
每天晚上,年轻的渔夫都出海去,叫美人鱼过来,她便浮上水面为他唱歌。海豚一群群围着她游啊游啊,海鸥盘旋着在她头上飞啊飞啊。
她唱了一首很美的歌。她唱海中人赶着他们的牧群一个岩穴一个岩穴地巡游,肩上驮着小崽子;她唱半人半鱼的海神,他们长着长长的绿胡须,胸膛毛茸茸的,每逢国王路过便把螺号吹响;她唱海中的王宫,全是用琥珀建的,屋顶是晶莹剔透的翡翠,地面是闪闪发亮的珍珠;她唱海中的花园,在那里整天都有一扇扇玲珑精致的珊瑚在荡漾,四周鱼儿游来窜去就像银色的小鸟,海葵偎依着岩石,石竹花在海边一条条沙丘上萌发。她还唱从北边大海游来的大鲸鱼,鳍上还挂着尖尖的冰凌;还唱女海妖,她们说唱的故事太好听了,过往的客商不得不用蜡把耳朵堵上,怕听到她们的歌声后跳进水里淹死了;还唱桅杆高高的沉船,冻硬了的水手紧抱着索具,马鲛鱼在开着的舷窗舱口游进游出;还唱小小的藤壶,个个都是大旅行家,紧紧附在船的龙骨上在世界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还唱住在海崖边的墨鱼,伸出长长的黑色臂膀,能随自己心意将黑夜唤来。她还唱到了鹦鹉螺,她有自己的一条小船,是用猫眼石雕的,转向靠的是一面丝绸般的帆;唱到快乐的人鱼,弹着竖琴,能把大海怪催眠入睡;唱到小孩子,他们抓住滑溜溜的海豚,笑呵呵地骑在背上;唱到美人鱼,她们躺在白色的浪花中,朝水手们伸出双臂;唱到海狮,长牙弯弯的,还有海马,鬃毛在海浪中飘舞。
随着她的歌声,所有的金枪鱼都从海里游过来,年轻的渔夫便撒出一张张网把它们捕获,漏网的就用鱼叉逮住。等他的船装满了,那美人鱼便会对他微微一笑沉入海中。
可是她怎么也不肯靠近他,让他能碰到自己。渔夫常常叫她,求她,可她就是不肯,要是他想去逮她,她便一下子潜入水中,像条海豚似的,那一天渔夫就别想再见到她了。一天天过去,她的歌声渔夫越听越觉得好听,好听得都忘了他的渔网和机心,也不管自己打鱼的行当了。一条条金枪鱼,鱼鳍鲜红,突着金色的眼睛,从旁边成群成群地游过,但他一点都不管,鱼叉也闲着搁在身边,一个个柳条筐空空如也。他耷拉着嘴唇,如醉如痴地眯着两眼,呆坐在船上,听着,听着,直到海雾悄悄将他围住,空中游荡的月亮为他古铜色的四肢洒上一层银光。
有天傍晚他唤她前来,对她说:“小美人鱼啊,小美人鱼,我爱你。让我做你的新郎吧,我爱你。”
但美人鱼摇摇头。“你有个人类的灵魂,”她答道,“只有你把灵魂送走,我才能爱你。”
年轻的渔夫便自语道:“灵魂对我有什么用?看不到,摸不着,而且我也不认识。我当然可以将它送走,那我就太高兴了。”他嘴里发出一声快乐的呼喊,从彩漆的船上站起身来,朝美人鱼张开双臂。“我要把我的灵魂送走,”他嚷道,“那你就会是我的新娘,我会是你的新郎,在海底下我们将住在一起,你所唱过的一切都要带我去看,你所要的我都会去做,我们俩永不分离。”
小美人鱼一听欢喜得笑了,把脸埋在手心里。
“可我怎么把灵魂送走呢?”年轻的渔夫大声问,“告诉我该怎么做,瞧,我一定办到。”
“哎呀!这我可不知道,”小美人鱼说,“海中人没有灵魂的。”她说着哀怨地看着他,沉入海中。
第二天一大早,没等太阳从山头升出一拃高,年轻的渔夫便来到神父家门口,叩了三下门。
神父家的见习修士从门洞里望出来,看到来人是谁后,便拉开门闩,对他说了一声“进来”。
年轻的渔夫进了门来,一下跪在地板上清香的灯芯草垫上,对着正在读《圣经》的神父哭诉道:“神父啊,我爱上了一个海中人,可是我的灵魂让我不能如愿。告诉我怎么才能把灵魂送走,因为说真的我不需要它。这灵魂对我有什么用?看也看不到,摸也摸不着,我也不认识它。”
神父听了捶着胸脯,回答道:“哎呀呀,你这是疯了,要不就是误吃了什么毒草。要知道人最高贵的就是灵魂,是上帝给我们的,我们应该高贵地将灵魂用得其所。没有什么比人的灵魂更贵重了,俗世间的东西没有一样可以跟它相比。它值得上普天下所有的黄金,比世上国王们的红宝石都要贵重。所以,我的孩子,这事你就别再去想了,因为这是个罪过,不可以饶恕的罪过。至于说海中人吧,他们已经堕落,谁跟他们交往谁也就堕落了。他们同旷野中的野兽一样,不辨善恶,主并非为他们而死。”
看到神父如此严词厉色,年轻的渔夫两眼充满泪水,从地上站起身来,对神父说:“神父啊,牧神们住在林中,过得很快活,人鱼们坐在礁石上,手中弹着他们红金做的竖琴。就让我像他们那样吧,我求您了,因为他们的日子过得就像花一般。我的灵魂嘛,它给了我什么好处呢,要是这灵魂梗在我和我的爱人之间?”
“肉体之爱是邪恶的,”神父大声说道,皱起了眉头,“而邪恶与罪恶乃上帝让它们在他的世界上流窜的异教之物。让林中的牧神受诅咒吧,让海里的歌者受诅咒吧!我在夜间听见过他们,他们还想引诱我放下念珠不去祷告。他们在外头敲着窗,还笑呢。他们朝我耳朵里悄声说着他们那些让人心惊肉跳的乐事。他们以种种诱惑引诱我,我要祷告时他们嘲笑我。他们堕落了,我告诉你,他们堕落了。对于他们,没有什么天堂地狱,也不会让他们上天堂或者下地狱去赞颂上帝之名。”
“神父,”年轻的渔夫嚷道,“您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曾经在网里打到一位国王的女儿。她比晨星更美,比月亮更白。为了她的肉体我愿舍弃我的灵魂,为了她的爱我愿放弃天国。我求您的,您就告诉我吧,好让我回去时心中有平安。”
“你走!你走!”神父嚷道,“你爱的人是堕落的,你会同她一起堕落的。”他不给渔夫祝福,反而把他赶出门去。
于是年轻的渔夫来到市场上,他步履缓慢,低着头,一副很伤心的样子。
商人们看到他来,便开始交头接耳,有一个迎了上前,叫着他的名字,问他:“你有什么要卖?”
“我要把灵魂卖给你,”他答道,“求你把它买去吧,我烦透了它。这灵魂对我有什么用?看也看不到,摸也摸不着,我也不认识它。”
但是商人们都笑他,说:“一个人的灵魂我们拿来有什么用?半块碎银币都不值。把你的身子卖给我们当奴隶,我们就给你穿海紫色的衣裳,再戴上个戒指,让你去给伟大的女王当个弄臣。可就是别说什么灵魂不灵魂的,我们才不拿它当回事呢,一点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年轻的渔夫心中暗想:“这东西还真奇怪透了!神父说灵魂值得上普天下所有的黄金,商人又说它连半块银币都不值。”他于是出了市场,走到海边,开始思忖这下该怎么办。
正午时分,他想起有一个伙伴,是采海马齿的,跟他说起过有个年轻的女巫,住在海湾角头一个洞穴里,巫术非常了得。他于是撒腿跑起来,急着要把灵魂弄掉,一溜烟沿着沙滩跑着,背后扬起了一道沙尘。那年轻的女巫根据手心发痒的感觉知道他要来了,便笑着散开一头红发,就这么披散着红头发站在洞口,手里拿着一串正开着花的野毒芹。
“你缺什么?你缺什么?”看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陡坡,冲着她弯下身来,女巫大声问道。“风向不对时还想鱼进网吗?我有一把小芦笛,我一吹乌鱼就游进海湾。但这有个价,小帅哥,这有个价。你缺什么?你缺什么?来一场风暴把船打翻,让一箱箱金银财宝冲到岸上?我手上的风暴比风神还多,我伺候的那位比风神还强大,用一个筛子加一桶水我就能把大船一条条送到海底。但我有个价,小帅哥,我有个价。你缺什么?你缺什么?我知道山谷里有一朵花,谁也不知道除了我。花叶子是紫色的,花心有颗星,花汁白得跟牛奶似的。你拿这花碰一下王后那硬绷绷的嘴唇,她就会跟着你跑遍天涯海角。从国王的床上她会爬起身,天涯海角地跟着你跑。但这有个价,小帅哥,这有个价。你缺什么?你缺什么?我能把癞蛤蟆放在臼子里捣成肉泥,再用只死人的手将肉泥搅和。你有什么仇人,趁他睡觉时洒过去,他会变作一条黑色的毒蛇,他亲妈妈便会出手杀了他。用个轮子我能把月亮从天上拉下来,用块水晶我能让你看见死神。你缺什么?你缺什么?告诉我你求什么,我就给你,你要付我个价,小帅哥,你要付我个价。”
“我求的不过是小事一桩,”年轻的渔夫说,“可是一说就让神父大为光火,赶了我出来。只不过是小事一桩,商人们就拿我寻开心,怎么说都不肯帮忙。所以我只好找您来了,虽然个个都说您是坏人,不管您要的什么价,我都付给您。”
“那你求的是什么呢?”女巫问道,走近前来。
“我要把我的灵魂送走。”年轻的渔夫说。
女巫一听脸色发白,浑身哆嗦,把脸藏进蓝色的大氅里。“小帅哥啊,小帅哥,”她嘟哝着,“这事太可怕了。”
他把棕色的卷发一甩,笑了。“灵魂对我一点也算不了什么,”他答道,“看也看不到,摸也摸不着,我也不认识它。”
“我要是告诉了你该怎么办,那你会给我什么?”女巫美丽的眼睛朝下望着他。
“五个金币,”他说,“还有我的渔网,我住的草房,我出海用的彩漆船。只要告诉我怎么把灵魂弄掉,我所有的东西全给您。”
她嘲弄地看着他笑,用那枝野毒芹打他。“我能把秋天的叶子变成金子,”她回答,“要是愿意还可以把淡淡的月光织成银子。我伺候的那位比这世界上所有的国王都富有,他们的领土也归他。”
“那么我该给您什么呢,”他大声问,“如果您不要金也不要银?”
女巫用她又细又白的手抚摸着渔夫的头发。“要你同我跳舞,小帅哥。”她喃喃地说道,一边说一边朝他微笑。
“就这个?”年轻的渔夫诧异地嚷道,站了起来。
“就这个。”她答道,又朝他笑了笑。
“那么太阳下山时找个秘密的地方我们一起跳舞吧,”他说,“跳过舞您得把我想知道的事告诉我。”
她摇着头。“要等月亮圆,要等月亮圆。”她嘟哝着,朝四下里张望,侧耳静听。有一只蓝色的鸟从窝里尖叫着腾空而起,绕着沙丘飞,三只有斑点的鸟窸窸窣窣地穿过灰色的荒草,互相叫唤着。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响,只听见峭壁下浪涛在冲刷着光滑的鹅卵石。她于是伸出手来,把渔夫拉近身边,干干的嘴唇凑近他耳朵。
“今晚你必须到山顶上,”她悄声说道,“今天是安息日,他会在那儿的。”
年轻的渔夫吃了一惊,看着她,她露出白白的牙齿笑了。“您说的他是谁呢?”渔夫问。
“这你别管,”女巫答道,“今晚你去就是,站在千金榆树下,等我来。要是有条黑狗朝你跑过来,用根柳树条打,它就跑开了。要是有只猫头鹰跟你说话,别搭理它。等月圆了,我自会来到你跟前,咱们就在草地上跳舞。”
“但您肯不肯向我发誓,到时会告诉我怎么把我的灵魂送走?”他追问。
她移步走到阳光中,红发随风扬起阵阵涟漪。“我以山羊的四蹄起誓。”她以此作答。
“女巫中就您最好了,”年轻的渔夫大声说道,“我今晚一定会同您在山顶上跳舞的。本来我还真以为您会向我要金要银的。但既然这是您要的价,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实在是小事一桩。”说着他脱下帽子,深鞠一躬,向她致意,转身跑回镇上,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
女巫目送着他离去,等他走得看不见了便回身进入洞中,从一个雪松木雕的盒子中取出一面镜子,支在一个架子上,在镜前点起炭火烧着马鞭草,透过缭绕的青烟望着镜子。过了一会儿她双手攥拳,气冲冲地喃喃自语:“他本该归我,我有哪样不如她?”
那天晚上,月亮升起来时,年轻的渔夫上到山顶,站到了千金榆树下。大海像一面铮亮的金属圆盾躺在他脚下,一艘艘渔船影影绰绰地在小海湾中浮动。一只猫头鹰,两个眼睛黄澄澄像硫黄似的,呼叫着他的名字,但他不去搭理它。一条黑狗奔过来,朝他汪汪大叫。他用根柳树条一打,它就呜呜呜地哼叫着跑开了。
夜半时分,女巫们来了,像一只只蝙蝠般从空中翩翩而至。“呸!”她们一落地便大叫,“此处有生人!”说着四处嗅起来,互相说着什么,打着手势。最后来了那个年轻的女巫,红头发在风中飘飘如流水。她身穿一袭金线装,上面绣着孔雀眼,头戴一顶小小的绿绒帽。
“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女巫们一见到她便尖叫起来问,但她只是笑,跑到千金榆那里,拉起渔夫的手,领着他走到月光中,跳起舞来。
他们一圈一圈地转着,年轻的女巫跳得那么高,渔夫都瞧得见她红舞鞋的后跟。接着,穿过这些跳舞的是一匹马飞奔而来的马蹄声,可是看不见马,渔夫觉得害怕了。
“快一点。”那女巫嚷道,用双臂搂住渔夫的脖子,呼出的气息热腾腾地扑在他脸上。“再快点,再快点!”她嚷道,渔夫觉得大地都在他脚下旋转起来了,头也晕晕乎了,一阵巨大的恐惧攫住他的心,仿佛有什么邪恶的东西在盯着他看。最后他终于觉察到在一处岩石的暗影里有个人,早先并不在那儿。
那人是个男的,穿着一套黑天鹅绒衣服,样式是西班牙的。他的脸白得出奇,可双唇又像一朵傲然绽放的红花。他似乎很累,身子往后靠着,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腰间短剑的剑柄。他身边草地上搁着一顶装有羽饰的帽子,还有一对骑马戴的长手套,镶着金边,用细珍珠缝出一种古怪的图案,肩上披着黑貂皮里子的短斗篷,细细白白的手上戴满了戒指,两只眼皮沉沉地垂着。
年轻的渔夫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就像中了邪似的。两人终于对上眼,不管舞到什么地方他都觉得那人的目光在紧跟着他。他听见年轻的女巫在笑,便搂住她的腰肢,带着她疯狂地旋转了一圈又一圈。
突然,林中一阵狗吠,跳舞的全停了,两个两个地走过去,跪下来,亲吻那人的手。大家这么做时,他那傲然的嘴角漾起一丝微笑,宛如鸟翼点水,水面泛起的笑靥。但这笑靥透着鄙夷。他双眼一直盯着年轻的渔夫看。
“来!咱们也去崇拜一下。”年轻的女巫一边悄声说着,一边领着他走上前,有股对她有求必应的强烈欲望揪住了他,他便跟着她去了。可是当他走近前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就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口中呼唤了一声圣名。
这一下女巫个个像老鹰般尖叫起来,都飞走了,那张一直在盯着他看的白脸也痛苦得扭歪了。那人朝一个小树林走去,打了一声唿哨。一匹戴着银辔头的小马应声跑了过来。他跃上马鞍,回转头凄惨地看了一眼年轻的渔夫。
红发女巫也想飞走,但叫渔夫一把抓住她两只手腕,紧紧捏着不放。
“放开我,”她大叫,“让我走。因为你叫了不该叫的名字,做了不该看到的手势。”
“不,”渔夫回答,“我不放你走,你得先把秘密告诉我。”
“什么秘密?”女巫问,像只野猫似的要挣脱开,紧咬着唾沫点点的嘴唇。
“你懂得。”他回答。
女巫那草一样绿的眼睛叫泪水模糊了,对渔夫说:“问我什么都行,就是别提这个!”
他笑了,把她拽得更紧。
看见自己再怎么也挣不脱了,她悄悄对渔夫说:“我和大海的女儿比实在是一点也不差,同那些住在蓝色水波中的人一样标致。”说着摆出一副献媚的样子,把脸凑近渔夫的脸。
但他一把推开她,皱起眉头,对她说:“要是你对我发了誓又不守诺言,我就杀了你这诓人的女巫。”
她一听脸色灰得就像紫荆树上的一朵花,浑身发抖。“那就这么办吧,”她喃喃说道,“是你的灵魂又不是我的。你高兴拿它怎样就怎样吧。”说着她从腰带上解下一把柄是绿毒蛇皮的小刀,给了渔夫。
“我拿这个有什么用?”他不解地问她。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满脸惊恐。接着她把额上的头发往后一掠,怪笑着对他说:“人们所说的身影其实不是身体的影子,而是灵魂的身子。站到海边上,背对着月亮,把你的影子从你脚边割开,那就是你灵魂的身子,叫你的灵魂离开你,它就离开了。”
年轻的渔夫打了个哆嗦。“真的吗?”他低声问道。
“是真的,我真不想告诉你啊。”她嚷道,说着搂住他的双膝哭了起来。
他推开她,留她一个人待在荒草丛中,自己走到山边,把刀别在腰间,下了山去。
他里面的灵魂这时向他呼叫着,说:“瞧!我跟你一起都这么些年了,一直是你的仆人。别把我送走吧,我坏了你什么事?”
年轻的渔夫一听笑了。“你没坏我什么事,可是我不需要你,”他回答,“天地这么大,有天堂,有地狱,中间还有半明不暗朦朦胧胧的那所房子。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就是别在这里烦我,因为我的爱人在召唤我。”
灵魂便苦苦哀求,可他就是不听,从一块山岩跳到另一块山岩,腿不晃脚不滑的,像头野山羊。终于他到了平沙一片的大海边。
他古铜色的四肢配着一身结实的肌肉,就像一尊希腊人手出的雕像,立于沙滩上背对着月亮,海边涌浪吐沫,伸出一双双洁白的手臂朝他招摇,浪花中隐隐约约站出一些人影向他致敬。在他面前躺着他的影子,他灵魂的身子,在他身后一轮明月挂在色如蜂蜜的空中。
灵魂对他说:“如果你非得把我从你身上赶走,就别让我走时不带着一颗心。世界是残酷的,让我带上你的心走吧。”
他头一歪,微微一笑。“那我怎么去爱我的爱人呢,要是我把心给了你?”他大声说道。
“别这样,行行好吧,”灵魂说,“把你的心给我,这世界太残酷了,我害怕。”
“我的心是我爱人的,”他回答,“你就别再纠缠了,快走吧。”
“难道我就不该爱吗?”灵魂问。
“你快走,我用不着你。”年轻的渔夫大声叫道,取出那把柄是绿毒蛇皮的小刀,把影子从他脚四边割开,那影子就站了起来,面对着他,看着他,竟跟他自己一模一样。
他蹑手蹑脚往后退着,一把将刀别回腰间,一股敬畏之情传遍全身。“你快走吧,”他喃喃地说着,“别再让我看到你的脸。”
“不,你我一定后会有期。”灵魂答道。它声音低沉,像从管中吹出似的,说时简直不见嘴唇动。
“怎么后会有期的?”年轻的渔夫大叫,“你该不会跟着我到大海深处去吧?”
“一年一度,我会来到这地方叫你,”灵魂说,“你也许用得着我。”
“我怎么会用得着你?”年轻的渔夫嚷道,“但随你的便吧。”说着他一头扎进水中,半人鱼的海神便吹起螺号,小美人鱼也浮上来迎接他,双臂搂着他的脖子亲吻着他的嘴唇。
灵魂孤零零地站在海滩上看着他们。等他们沉入海中后,它一路哭着穿过沼泽地走了。
一年过后灵魂来到海边,叫唤着年轻的渔夫,他便从海中浮出来,说:“你干吗叫我?”
灵魂回答道:“靠近点,这样我好跟你说话,因为我看到了奇妙的东西。”
他就进前来,斜卧在浅水中,手支着头听它讲。
灵魂对他说:“离开你之后,我便一路向东走去。来自东方的一切都充满智慧。我走了六天,第七天早晨到了一处山下,那里属于鞑靼人的地盘。我在一棵柽柳的树荫下坐下来避开毒日头。地是干的,热得烫人。平原上人来来往往,像许多苍蝇在擦亮的铜盘上爬着。
“中午时分从平平的地边儿上升起一团红色的尘土。那些鞑靼人一看,便张弓搭箭,跳上他们的小马驹冲了过去。妇女们尖叫着逃进大篷车里,躲在毛帘子背后。
“黄昏时鞑靼人回来,可是人少了五个,就是回来的也有不少负伤挂彩。他们给车套上马,急匆匆地离开了。三条胡狼从洞中出来,望着他们离去,之后便仰头张鼻在空中嗅了一阵,朝相反的方向颠颠颠跑开了。
“月亮出来时我看到平原上燃起一堆篝火,就走了过去。一班商人正围着篝火坐在毡垫上。他们的骆驼就系在身后的木桩上,伺候他们的黑奴正在沙地上搭皮帐篷,用仙人掌圈起高高的围墙。
“我走近他们时,商人中的首领站起身拔出刀来,问我是干什么的。
“我说我在自己国家是个王子,正从鞑靼人那边逃出来,那些人要把我抓去当奴隶。那首领听了微微一笑,叫我看长长的竹竿上挂着的五个人头。
“接着他问我谁是上帝的先知,我回答是默罕默德。
“他一听到这假先知的名字,便鞠了一躬,握住我的手叫我坐在他边上。一个黑奴用木盆为我端来了一些马奶子,还有一块烤羊肉。
“天一亮我们便动身上路。我骑着一头红毛骆驼跟在首领旁边,有个开路的手执长枪跑在我们前头。武装护卫走在两边,骡子驮着货品在后面跟着。整个商队有四十头骆驼,骡子的数目有这两倍。
“我们从鞑靼人的地界进到诅咒月亮的人的国度,看到白岩石上有半狮半鹰的怪兽在看守他们的黄金,洞穴中睡着满身鳞甲的龙。走过那些山时我们都屏住呼吸,怕雪崩下来把我们埋了,每个人眼睛上都扎条纱巾。我们穿过山谷时,有小矮人躲在树洞里用箭射我们,夜晚就听到野人的击鼓声。过猴塔时我们在猴子面前摆了水果,它们就不来伤害我们。过蛇塔时我们用铜碗给蛇喝热牛奶,它们就放我们过去了。一路上我们有三次来到奥克苏斯河边,用吹满气的大皮囊绑在木筏上渡河。河马怒冲冲地逼过来,要把我们撞死。骆驼看到河马吓得直哆嗦。
“每过一个城,那里的头领都要收一笔税,但就是不让我们入他们的城门。他们从城墙上扔面包给我们,还有蜜烤的玉米饼和精面粉做的枣子馅饼。每一百篮东西我们要用一颗琥珀珠子跟他们换。
“住在乡村里的人看我们来了,便往井里投毒后自己跑到山顶上。一路上跟我们打过仗的有马加代人,这些人生下来时是老人,一年年越活越年轻,到死的时候就成了小孩子;有拉克托人,他们说自己是老虎的孩子,浑身上下涂成黄一条黑一条的;有奥兰托人,他们人死了就埋在树顶上,活着就住在黑黑的洞里,生怕太阳,他们的神,把他们杀了;有克里米尼安人,他们崇拜一条鳄鱼,给那鳄鱼戴绿玻璃耳环,喂牛油和鲜鸡;有阿加中拜人,他们长着一张狗脸;有西班人,他们脚像马蹄,跑起来比马还快。我们这一班人,有三分之一战死了,有三分之一饿死了。剩下的那些悄悄地在怪我,说是我给他们带来了厄运。我就从石头下抓来一条有角的毒蛇让它咬我。他们看到我叫蛇咬了后还安然无恙,就怕了。
“第四个月我们到了伊勒尔城。到城外小树林时正是夜晚,天气闷热,因为那时月亮正行在天蝎座处。我们从树上摘下熟的石榴,打开来喝甜甜的石榴汁。然后就躺在毡垫上等天亮。
“天亮时我们起身去敲城门。那门是红铜造的,上面雕着海龙和有翼的飞龙。卫兵从城垛上望下来,问我们是干什么的。商队的翻译回答说我们是从叙利亚来的生意人,带着好多商品。他们要了我们几个人作人质,告诉我们正午时分会开门放行,叫我们等时间到。
“到了正午他们就开了城门,我们进得城来,见到民众从家中蜂拥而出,来看我们,一个通告人用只螺号满城呼叫着传消息。我们站在市场上,黑奴们解下一捆捆花布,打开一个个雕花的枫木箱。等他们打点停当,商人们便摆出各种千奇百怪的货品,有埃及来的蜡麻布、埃塞俄比亚的印花麻布,有黎巴嫩苏尔港的紫海绵、赛达的蓝帷幔,还有凉冰冰的琥珀杯、精美的玻璃器皿和珍奇的陶器。一处房顶上有一班妇女在看着我们,当中有一个戴了副镀金的皮面具。
“第一天是僧侣们过来同我们交易,第二天是贵族,第三天来的是手艺人和奴隶。这是他们跟来这城里的商人做生意的规矩。
“我们在这城里待了一个月,到了月缺时,我觉得腻了,便在城中穿街走巷地闲逛起来,走到了本城神祇的花园,看到僧侣们穿着黄袍子默默地在绿树间走动,在一处用黑色大理石铺成的地上有一座玫瑰红的屋子,里头住着这位神。门以金粉油漆,上面亮闪闪的突出来一些金铸的公牛和孔雀。屋顶是海青色的琉璃瓦,飞檐上挂着小铃铛,白鸽子飞过时,翅膀碰着铃铛,响起一下下的叮当声。
“神庙前是一汪清水池,铺着有纹理的缟玛瑙。我在池边躺了下来,伸出白白的手指去碰那些大树叶。有个僧侣过来了,站到我身后。他脚上穿着凉鞋,一只是软蛇皮编的,另一只是鸟的羽毛编的,头上戴着顶黑毡僧帽,装饰着一些银色的月牙儿。他袍子上绣着七道黄色,卷曲的头发上沾着些锑粉。
“过了一小会儿,他开口同我说话,问我来这里干什么。
“我告诉他我想见他们的神。
“‘神正在打猎。’那僧侣说,一对细细的丹凤眼奇怪地望着我。
“‘告诉我在哪座森林,我要跟他一起策骑跑马。’我回答。
“他用长长尖尖的指甲梳理了一下衣服上的穗子。‘神在睡觉。’他喃喃说道。
“‘告诉我在哪张床上,我要去守卫他。’我回答。
“‘神在开宴会。’他大声说。
“‘如果酒甜我就与他同饮,如果酒苦,我也会与他同饮。’我以此作答。
“他惊异地低下头,握住我一只手,把我拉了起来,领我进了庙。
“在第一间房里我看到有一尊偶像坐在碧玉宝座上,宝座四周镶着大粒的东方珍珠。那座像是用黑檀木雕成的,身材跟真人一般大小,前额上有块红宝石,浓浓的油从头发一直滴到大腿,双脚猩红,沾满了一头刚宰的山羊羔的血,腰束一根铜带,上面嵌有七颗绿宝石。
“我就问那僧侣:‘这就是神吗?’他回答我说:‘这就是神。’
“‘引我去见神,’我大喊,‘要不我就杀了你。’我碰了下他的手,那手马上就瘪了。
“那僧侣就哀求我,说:‘求主人治好他仆人吧,我这就引他去见神。’
“于是我往他那只手吹一口气,手便好了。他浑身颤抖,领我进了第二间房,我看见那里有一尊偶像,站在一朵玉莲花上,莲花四周挂着大块大块的祖母绿。那座像是象牙雕的,身材有两个人的大,前额上有块橄榄石,两个乳房抹着没药和肉桂,一只手握着一把弯弯的玉权杖,另一只手拿着一片圆水晶,脚上穿着黄铜靴子,粗粗的脖子上是一圈冰长石。
“我就问那僧侣:‘这就是神吗?’他回答我说:‘这就是神。’
“‘引我去见神,’我大喊,‘要不我就杀了你。’我碰了下他的眼睛,两颗眼睛马上就瞎了。
“那僧侣就哀求我,说:‘求主人治好他仆人吧,我这就引他去见神。’
“于是我往他眼睛上吹一口气,两眼便看得见了。他又浑身颤抖,领我进了第三间房。怎么回事,房里没供偶像,也没有什么画啊像啊,只有一面圆圆的金属镜放在一个石砌祭坛上。
“我就问那僧侣:‘神在哪儿?’
“他回答道:‘没有神,只有你见到的这面镜子,这是智慧之镜。这镜照出天地万物,唯独那个看镜之人的脸没照出。它不照看镜之人,所以那人就可以有智慧。这里还有许多别的镜子,但那些镜子是意见之镜。只有这面是智慧之镜。有这面镜子的人天下事就无所不晓,什么也瞒不过他们。没有这面镜子的人就没有智慧。故此它就是神,我们崇拜的神。’我便朝镜中一看,果然就像他告诉我的那样。
“于是我干了件奇怪的事,到底干的什么事无关紧要,因为我把这智慧之镜藏在了一个离这地方只有一天路程的山谷里。只求你还是让我再进到你的身体里做你的仆人吧,那你就比天下所有的聪明人更聪明,这智慧就是你的了。让我进入你的身体,天下就没有人比你更有智慧了。”但是年轻的渔夫笑了。“爱比智慧更好,”他大声说道,“况且那小美人鱼爱我。”
“不,没有比智慧更好的了。”灵魂说。
“爱更好。”年轻的渔夫答道,说着便一头扎进海里,灵魂一路哭着穿过沼泽地走了。
这样又过了一年,灵魂再来到海边,呼唤年轻的渔夫,渔夫从海里冒出来,问道:“你干吗叫我?”
灵魂回答道:“靠近点,这样我好跟你说话,因为我看到了奇妙的东西。”
他就进前来,斜卧在浅水中,手支着头听它讲。
灵魂对他说:“离开你之后,我便一路向南走去。来自南方的一切都挺宝贵的。我沿着去埃斯特城的大路走了六天,那些尘土飞扬的红色大路是朝圣者经常走的。我就这么走着,第七天早晨我举目一看,呵,那城就在我脚下,因为它就在一条山谷里。
“那城有九个城门,每个城门前都立着一匹青铜马,要是山里的阿拉伯贝都因人跑下来,那些马就叫起来。城墙是紫铜包的,上面的瞭望塔屋顶是黄铜的。每个瞭望塔里都有个手执长弓的弓箭手。日出时他用箭敲锣,日落时他吹响号角。
“我想进城,卫兵拦住我,问我是什么人。我回答说是个回教的云游僧,正往麦加去,那里有一幅绿色的帐幕,上面是天使用银线绣成的《可兰经》。他们听了满心惊叹,央求我入城来。
“城里简直就是个市集。你真该同我一起去。窄窄的街道上满是五颜六色的纸灯笼,像大蝴蝶般在空中飘舞。风吹过屋顶,那些灯笼上下飘扬,像彩色的肥皂泡似的。商人们在他们货摊前的丝织毯上席地而坐。他们的胡须又黑又直,头巾上缀满了小金片,长长的一串串琥珀珠和雕花桃核在他们凉凉的手指间滑来滑去。他们有的在卖枫子香和甘松香,还有产自印度洋岛屿上五花八门的香水、浓浓的红玫瑰油、没药和铁钉状的丁香。要是有哪个人停下脚跟他们说话,他们便一撮一撮地往一个炭火盆里撒乳香,让周围的空气充满甜香。我见过有个叙利亚人双手握着根像芦苇一样的细棍子,上头冒着一缕缕青烟,那烧着的香气闻着就像春天里的红杏花似的。有的卖银手镯,上面镶满了乳蓝色的土耳其玉,还有铜脚镯,上面串着小珍珠,另外还有套着金座的虎爪、豹爪,祖母绿穿成的耳环、翡翠镂成的戒指。从茶馆里传出吉他声,抽鸦片的人一张张白皙的脸笑嘻嘻地朝外望着行人。
“说实在话你应该跟我一起去。那些卖酒的,肩上扛着黑色的大皮酒囊,推推搡搡地挤过人群,他们大多卖的是希拉葡萄酒,这种酒甜得跟蜜似的。他们卖酒用的是小小的金属杯,上面还放了几片玫瑰花瓣。市集上还站着卖水果的,卖的水果什么都有:有熟无花果,紫色的果肉带着擦伤的痕迹,有蜜瓜,香可比麝香黄可比黄玉,还有香橼、蒲桃、一串串的白葡萄、红金色的圆橘子、长圆形绿金色的柠檬。有一次我看到一头大象走过,象鼻上抹着朱砂和姜黄,两只耳朵上套着红丝线织成的网。那大象在一个水果摊前停下来,吃起摊上的橘子来,那人看了只是笑。你简直想不到这地方的人有多奇怪。他们高兴时便到卖鸟的那边,买上一只关在笼里的鸟来放飞,好让自己更加高兴,他们伤心时便用荆棘鞭打自己,好让悲伤不会减退。
“有天傍晚我遇见一些黑人,抬着一顶很重的轿子穿过集市。那轿子是用镀金的竹子做的,轿杆漆成朱红色,镶着黄铜孔雀。轿窗上垂着薄薄的纱帘,上面绣着些甲虫翅膀和细粒珍珠,走过我面前时有个脸色白皙的切尔克斯女人从轿里望出来,对我微微一笑。我跟在后面,那些黑人便蹙起了眉头,加快脚步。我才不管呢,只觉得有股按捺不住的好奇心催着我。
“他们最后在一所四方形的白色房子前停了下来。那房子一个窗都没有,只有个小门,小得像墓门。他们放下轿子,用一把铜锤在门上敲了三下。一个身穿绿皮长袍的亚美尼亚人从门洞里望出来,看到是他们,便开了门,往地上铺了一张地毯,那女人就从轿里走出来。她走进门时,转过头来又朝我微微一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白的一个人。
“月亮上来时,我回到刚才那地方,找那房子,可是房子不见了。看到这情形,我便知道那女人是谁,为什么会对我笑了。
“你真该同我一道去的。在他们欢庆新月那天,年轻的皇帝会从宫里出来,去清真寺祈祷。他的头发和胡须用玫瑰花瓣染过,两颊扑了一层细细的金粉。脚掌和手心都用番红花染成黄色。
“日出时他从宫中去,穿着一身银袍,日落时他又回宫去,穿着一身金袍。百姓个个五体投地跪在地上,脸都藏起来,但我不这么做。我站在一个卖枣子的水果摊旁边等着。皇帝看见我时,他那画过的眉毛一扬,停了下来。我站着并不动,也不向他施礼。人们看我如此大胆都很讶异,劝我逃出城外。我不听他们的,反而走过去跟那些卖奇奇怪怪各种神像的贩子坐到一块儿,这些人因为他们干的行当很遭人嫌。我跟他们说了我刚才怎样怎样,他们一听个个都给我一尊神像,求我走开。
“那天晚上,我正躺在茶馆里的一张垫子上,那茶馆开在石榴街,只见皇帝的卫士进来了把我带到宫里。我进宫时,每走过一道门,他们就在我身后把那门关上,用链子锁上。到里面是一个大院子,四周围着一圈拱廊。墙是雪花石膏的,墙身随处可见嵌着蓝色绿色的花瓷砖。柱子是绿色大理石的,地上铺着的是一种桃花纹的大理石,我还从未见过这种大理石呢。
“我走过院子时有两个戴面纱的女人从阳台上望下来,冲着我骂。卫士急急地往前走,手上长矛在光亮的地上碰得叮当响。他们打开一扇精致的象牙门,我看到眼前是个有七级平台带喷泉的花园,园里种着郁金香、月光花,还有银点斑斑的芦荟。喷泉如一根细细的水晶棒似的悬在暮色中。一棵棵柏树就像燃烧过的火把。有一棵柏树上一只夜莺在唱着。
“花园尽头有一座小亭子。我们走近时有两个太监出来迎接。两人肥嘟嘟,走起路来浑身颤巍巍的,用两只黄眼皮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我。其中一人把卫士长拉到一边,小声同他耳语着什么。另一个煞有介事地从一个淡紫色的椭圆形珐琅盒子中取出香口丸,放在嘴里嚼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卫士长解散了卫队,他们就回到宫里去了,太监慢腾腾地跟在后边,顺路从树上摘些甜桑椹。有一次年纪大的那个太监转过头来,朝我笑笑,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
“接着卫士长示意叫我往亭子的入口处走去。我就走过去,手不颤腿不抖的,拉开垂着的厚帘,走了进去。
“年轻的皇帝正躺在一张上了色的狮皮躺椅上,手腕上歇着一头白隼,身后站着一个戴铜包头的努比亚人,裸着上半身,两只穿洞的耳朵上挂着重重的耳环。躺椅边的一张桌子上摆着把威风凛凛的大弯刀。
“皇帝看到我时皱起了眉头,问我:‘你叫什么名字?不知道我是这城里的皇帝吗?’但我不回答。
“他手指一下大弯刀,那努比亚人就一把抓起刀来,冲上前朝我狠命砍下来。刀锋嗖的一声划过我身体,可我毫发无损。那人一个趔趄摔了个嘴啃泥。等他站起身来时,已经吓得上下牙直打战,躲到了躺椅后。
“皇帝一下跳了起来,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把长矛,向我投来。我伸手接住,折成两截。他又朝我放箭,可我双手一举,那箭就停在半空。他于是从一条白色的皮带上拔出一把短剑,刺进那努比亚人的咽喉,生怕这奴隶把自己威风扫地的事传出去。那人像条被踩的蛇一样扭动着身子,嘴里喷出一团红色的泡沫。
“那人一断气皇帝就转向我,等他用一条镶花边的紫绸小丝帕把额头亮晶晶的汗珠子揩干后,便对我说:‘你是个我伤害不得的先知吗?还是个我伤害不了的先知之子?我求你今晚就离开我的城市,因为有你在,我就不是一城之主了。’
“我就回答他:‘你分我一半财宝我就走。把你的财宝给我一半,我就离开这里。’
“他抓起我的手,领我出来到了花园中。卫士长看到我,一脸愕然,太监们看到我,双腿直打颤,吓得都跪倒在地。
“宫里有个房间,有八面墙,是用斑岩砌成的,铜片镶的天花板上挂着一些灯。皇帝伸手碰了一面墙,那墙就开了,我们穿过去进了一条走廊。沿着走廊点着许多火炬,两边的壁龛里摆着大酒缸,缸里满满当当的装着银币。我们到了走廊中央时,皇帝口中念了一句平日不会讲的话,一道装有秘密弹簧的花岗岩石门就弹开了,他一把捂住脸,怕眼睛给晃花了。
“你简直不敢相信天底下有这等美妙的去处。巨大的玳瑁壳个个装满了珍珠,硕大的月亮石凿空了,里头堆满了红宝石。金块存在象皮箱里,金粉就装在皮革制的瓶子中。还有猫眼石和蓝宝石,猫眼石盛在水晶杯中,蓝宝石盛在翡翠杯中。圆圆的祖母绿整整齐齐地摆在一个个薄薄的象牙盘里。一个角落里有些丝绸袋子,有的装满了绿松石,有的装满了绿玉石。一个个象牙角杯中堆着紫晶石,黄铜角杯中堆着玉髓石和黄玉髓。房间的柱子是杉木的,上面挂着一串串黄色的山猫石。一块块扁平的椭圆形盾牌上放着葡萄酒色和绿草色相间的红玉。我告诉你的不过是当时眼目所见的十分之一罢了。
“等皇帝放开捂着脸的手时,他对我说:‘这是我的藏宝屋,这里的东西一半归你,正如我答应你的。我会配给你骆驼和赶骆驼的人,他们会听你调遣,把你那份财宝运到世界上任何一个你高兴去的地方。这事今晚就得办妥,因为我不想让太阳,我的父亲,看到在我的城中还有一个我杀不死的人。’
“但我回答他说:‘这里的金子是你的,银子也是你的,珍贵的珠宝和值钱的东西都归你。我呢,不需要这些。但我也不会从你这里什么都不拿,我只要你手指上戴的那个小小的戒指。’
“皇帝一听皱起了眉头。‘这不过是个铅做的戒指,’他大叫,‘一点价值也没有。你还是拿了你那一半财宝走人,离开我的城市吧。’
“‘不,’我答道,‘我什么都不拿只要那只铅戒指,我知道那里面写着什么,干什么用。’
“皇帝浑身发抖,哀求我说:‘把所有的财宝全拿走,离开我的城市吧。我那一半也归你。’
“于是我干了件奇怪的事,到底干的什么事无关紧要,因为我把这只财宝魔戒藏在了一个离这地方只有一天路程的山洞里。从这地方去只要一天,正等着你来取呢。谁有了这戒指就比天下所有的国王更富有。所以你来吧,拿走吧,世界上的财富就归你了。”
但是年轻的渔夫笑了。“爱比财富更好,”他大声说道,“况且那小美人鱼爱我。”
“不,没有比财富更好的了。”灵魂说。
“爱更好。”年轻的渔夫答道,说着便一头扎进海里,灵魂一路哭着穿过沼泽地走了。
这样第三年又过去了,灵魂来到海边,呼唤年轻的渔夫,渔夫从海里冒出来,问道:“你干吗叫我?”
灵魂回答道:“靠近点,这样我好跟你说话,因为我看到了奇妙的东西。”
他就进前来,斜卧在浅水中,手支着头听它讲。
灵魂对他说:“在我知道的一座城里,有一家小客店,就开在一条河边上。我跟水手们坐在那里,他们喝两种不同颜色的葡萄酒,吃大麦做的面包,还有包着月桂叶就着醋的小咸鱼。我们坐着逗趣玩乐,进来了一个老头,肩上搭着一条皮毡子,手里拿着一把琴,上面有两个琥珀角。他把毡子往地上一铺,用一枚弦拨弹响琴弦,这时跑进一个姑娘,戴着面纱,开始在我们面前跳起舞来。她一片轻纱遮面,双脚却是裸的。那赤裸着的双脚,在地毡上翩翩舞动,像一对小白鸽。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她跳舞的城市离这地方只有一天的路程。”
这一回年轻的渔夫听到他灵魂的话后,想起小美人鱼没有脚跳不了舞,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巨大的欲望,对自己说:“就一天的路程,我赶得及回到我爱人身边。”说着他笑了,从浅水里站起身,往岸上走来。
他到岸边踏上干地后又笑了,向他的灵魂张开双臂。灵魂欢喜地大叫一声,跑过来迎接他,进到他身体中,年轻的渔夫便看见面前沙滩上伸出那道身体的影子,也就是他灵魂的身体。
他灵魂对他说:“咱们别耽搁了,赶紧过去,因为海神们会嫉妒的,他们手下还有妖怪呢。”
于是他们脚不停步,整个晚上趁着月色赶路,整个白天顶着日头赶路,傍晚时分到了一座城。
年轻的渔夫就问灵魂:“这是你跟我说的她跳舞的那座城吗?”
灵魂回答:“不是这座,是另外一座。不管怎样,咱们先进去再说。”
于是他们进了城,穿街过巷地走着,路过珠宝街时年轻的渔夫看到一个好看的银杯摆在一个货摊上。他灵魂对他说:“拿走那银杯,藏起来。”
他便拿了那杯子用长袍掖着藏起来,两个赶紧跑出城外。
出城后他们走了有两三英里路,年轻的渔夫皱起眉头,把杯子扔掉,对灵魂说:“你干吗要我拿这杯子藏起来,这可是干坏事啊?”
但是灵魂回答他说:“息怒,息怒。”
第二天傍晚他们到了一座城,年轻的渔夫就问灵魂:“这是你跟我说的她跳舞的那座城吗?”
灵魂回答:“不是这座,是另外一座。不管怎样,咱们先进去再说。”
于是他们进了城,穿街过巷地走着,路过草鞋街时年轻的渔夫看到一个小孩站在一个水缸边。他灵魂对他说:“上去打他一顿。”他便去打那孩子,把他打哭了,两个赶紧跑出城外。
出城后他们走了有两三英里路,年轻的渔夫火了,对灵魂说:“你干吗要我打那孩子,这可是干坏事啊?”
但是灵魂回答他说:“息怒,息怒。”
第二天傍晚他们到了一座城,年轻的渔夫就问灵魂:“这是你跟我说的她跳舞的那座城吗?”
灵魂回答:“可能是,所以咱们进去看看吧。”
于是他们进了城,穿街过巷地走着,但是年轻的渔夫怎么也找不着那条河,或者河边的那家小客店。城里的人都奇怪地望着他,他怕了,对灵魂说:“咱们离开这儿吧,那个跳舞的白脚丫姑娘并不在这城里。”
但是灵魂回答:“不行,咱们歇歇吧,夜都黑了,路上会有强盗呢。”
于是他在市场上坐下来歇息。一会儿走过一个戴头巾的商人,身披一件鞑靼人的布斗篷,手握一根有节的芦苇秆,一头吊着盏牛角穿洞做成的灯笼。那商人对他说:“你为什么在市场上坐着,没看到货摊都收了,货物也都打包了?”
年轻的渔夫回答他:“我在这城里找不到客店,也没亲人好投宿。”
“我们不都是亲人吗?”商人说,“不都是同一个上帝造的?那就跟我来吧,我家有间客房。”
于是年轻的渔夫站起身来,跟着那商人到他家。他们穿过一个石榴园进了屋,商人用个铜盘端来玫瑰水让他洗手,拿来熟透的蜜瓜给他解渴,在他面前摆上一碗米饭和一块烤小羊肉作他的晚餐。
等他吃完饭,商人领他去客房,叫他安心好好睡。年轻的渔夫谢过他,吻了他戴在手上的戒指,一头躺在了染色山羊毛织的毯子上,盖上一条黑羔羊毛被子,便睡着了。
拂晓前三个小时,天还黑着呢,灵魂把他叫醒,对他说:“起来,去到商人的房间里,就是摸到他睡房中,杀了他,把他的金子拿走,我们用得着的。”
年轻的渔夫便起身,偷偷往商人的房间爬去,商人的脚边放着把弯刀,身边的盘子里有九包金子。他伸手去拿弯刀,这一碰商人一激灵,醒了,一跃而起,抓起刀来,对年轻的渔夫大叫:“你是这么恩将仇报的吗?我对你好你却要流我血来报答吗?”
灵魂对他说:“揍他。”渔夫便打起商人来,直把他打晕过去了便抓起那九包金子,急匆匆穿过石榴花园逃走,脸朝着启明星方向跑了。
两个跑出城有两三英里后,那年轻的渔夫捶胸顿足地对灵魂说:“你怎么叫我杀那商人,拿他金子?你真是个恶棍。”
但是灵魂回答他说:“息怒,息怒。”
“不,”年轻的渔夫大叫,“这怒我息不了,因为所有你叫我做的事我都讨厌。你我也讨厌,告诉我,为什么要我干这些勾当?”
于是灵魂便回答他:“你那时把我送到这世界上,心却不给我,所以我就学会了所有这一切,也喜欢上了这些东西。”
“你这说的什么话?”年轻的渔夫喃喃说道。
“你知道,”灵魂回答,“你知道得一清二楚。难道你忘了你不把心给我吗?我不信。所以啊,别自寻烦恼,也别跟我过不去,息怒为好,天底下没有什么伤心事你丢不开,也没有什么开心事你碰不到。”
年轻的渔夫听到这些话,禁不住浑身发抖,对灵魂说:“不,你真歹毒,搞得我把爱人都忘了,又用各种引诱勾引我,使我的脚踏在了罪恶的路上。”
灵魂回答说:“你到底没忘了送我到这世界上时不把心给我。来吧,咱们到另一个城市去,好好玩玩,咱们有九包金子呢。”
但是年轻的渔夫拿起那九包金子,摔在地上,用脚猛踩。
“不,”他大嚷,“我要跟你一刀两断,什么地方都不跟你去,我过去怎么送你走的,我今天照样送你走,你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他说着转过身背对着月亮,用那把柄是绿毒蛇皮的小刀,使劲要把身体的影子从脚边割开,那是他灵魂的身子。
但是他的灵魂一动不动地黏着他,也不理睬他的命令,反而对他说:“那女巫教给你的魔法不再灵验了,我离不了你,你也赶不走我。一个人一辈子可以把灵魂送走一次,可要是把灵魂又收回来了,那就必须永远守着它。他这既是恶有恶报,也是善有善报。”
年轻的渔夫一听脸都青了,双手握拳大叫:“这女巫骗人,没把这个告诉我。”
“不,”灵魂回答说,“她这是忠于她所崇拜的那位,她永远是那位的仆人。”
等到年轻的渔夫明白他再也无法摆脱他的灵魂,明白这是一个邪恶的灵魂,而且将永远与他朝夕相处时,他瘫倒在地,失声痛哭。
天亮了,年轻的渔夫起身来对灵魂说:“我要把双手绑起来,这样就不会你说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也要把嘴关起来,这样就不会你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我还要回到我所爱之人住的地方。我就是要回到海里去,回到那个她常常唱歌的小海湾去,我要呼唤她,告诉她我做过的恶事,还有你对我做过的恶事。”
灵魂又勾引他,说:“谁是你的爱人,你非得回去找她?天底下比她漂亮的女子多了去了。有萨马里斯的舞女,她们跳起舞来如百鸟翻飞百兽腾跃。她们的脚用凤仙花染成红色,手中挥着小小的铜铃。她们一边跳舞一边欢笑,笑声如潺潺流水般清澈。跟我来吧,我带你去看。你干吗对犯罪行恶这么忧心忡忡呢?天底下好吃的东西难道不是为好吃的人做的?难道吃香喝辣就有毒了吗?别庸人自扰了,还是跟我再下一城吧。这里不远就有座城,里头有个种满了郁金香的花园。在这个漂亮的园子中住着白孔雀和蓝胸孔雀。它们向着太阳开屏时,那尾巴要么白得就像象牙盘,要么蓝得就像蓝釉鎏金盘。喂孔雀的那个女人会跳舞逗它们开心,有时用手跳,有时用脚跳。她的眼睛上了锑色粉,她的鼻孔模样像燕子的翅膀。一个鼻孔中有个钩子,上面挂着一朵花,是一粒珍珠雕成的。她一边跳舞一边笑,脚踝上套着的一对银脚镯叮叮咚咚响,像银铃似的。所以啊,别再自讨苦吃了,跟我去这座城吧。”
但是年轻的渔夫不回答,只是用沉默的封条封住嘴巴,用一条绳子紧紧绑住双手,掉头向着他来的那个地方走去,向着那个他的爱人常常唱歌的小海湾走去。灵魂一路上千方百计地引诱他,他一味不作答,它想方设法要他做的坏事,他也一件都不做。他心中的爱,力量原是如此强大。
等他到了那海边,便把绑住双手的绳子松开,把封住嘴唇的封条揭开,呼唤起小美人鱼。可是她没有应他的呼唤前来,尽管他一整天不停地呼叫着,苦苦地哀求着。
灵魂便嘲笑他,说:“你看你,辛辛苦苦爱一场,却落得这等光景。你这就像人口渴了却提个破罐在接水。你付出自己的一切,却得不到一点回报。还是跟我走吧,我知道欢乐谷在哪里,那里都有些什么。”
但是年轻的渔夫不回答,只是在一处岩缝里用树枝为自己建了间屋子,一住就住了一年。每天清晨他都呼唤着小美人鱼,日头当午又再次朝着大海呼唤,长夜无人时还一声声叨念着她的名字。可是小美人鱼再也没有浮出海面来会他,寻遍海中各处也不见她的踪影,哪怕他一个个洞穴地探,一片片碧水浅滩地找,哪怕他在潮汐涨落中一次次地追寻,在海底深处的井坑里一遍遍地翻找。
就算灵魂再怎么一天到晚用邪恶来引诱他,怎么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些不堪的情事,都无法让他就范。他心中的爱,力量原是如此强大。
一年过去了,灵魂在他里面暗自寻思:“我用了邪恶来引诱我的主人,可他的爱比我更强大。那我就用善来引诱吧,说不定他就跟我来了。”
于是灵魂就对年轻的渔夫说:“我给你说过了世间的欢乐之事,你听不进去。那我现在就给你讲讲人世上的悲苦,也许你就听得进去了。天下至理,就是痛苦乃人世主宰,苦网恢恢,不疏不漏。天下之大,缺衣者有之,无食者有之。同是孤寡之人,有的锦衣玉食,有的衣不蔽体。困于沼泽地中的麻风病人蹀躞徘徊,以伴为敌。大道上,乞丐往来,行囊空空。大城小镇中,穿街走巷巡游着饥荒,挨家挨户坐着瘟疫。来吧,咱们一道前行,去看看这一切吧,去了结这一切吧。何必待在这里呼叫着你的爱人,没看到她并不应声前来相会吗?爱又是什么,值得你如此以身相许?”
但是年轻的渔夫一声不答,他心中的爱,力量原是如此强大。每天清晨他都呼唤着小美人鱼,日头当午又再次朝着大海呼唤,长夜无人时还一声声叨念着她的名字。可是小美人鱼再也没有浮出海面来会他,寻遍海中各处也不见她的踪影,哪怕他上下求索,探遍了海中的沟壑、浪底的幽谷,游遍了夜色中泛紫、曙光中荡青的片片海域。
第二年又过去了,灵魂趁夜里年轻的渔夫一人枯坐草屋中,对他说:“嗳!到如今我用过邪恶来引诱你,用过善良来引诱你,可你的爱比我强大。这样吧,我不引诱你了,不过求你让我进入你的心,那我就同你合二为一,就像从前那样。”
“你当然可以进来了,”年轻的渔夫说道,“那些日子里你没有心,在世界上漂泊,一定吃了不少苦。”
“哎呀!”灵魂哭喊道,“我找不到地方进去啊,爱把你这颗心裹得结结实实的。”
“我还真愿意帮你一把呢。”年轻的渔夫说。
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海中轰然传来一声哀号,就像海中人有谁死了,人们听见他们的哀鸣声那样。年轻的渔夫应声跳了起来,离开他的草屋,奔向海边。只见惊涛拍岸,大海中黑沉沉的浪潮托着一包什么,比银子还要洁白,匆匆往岸边涌来。那包东西白得像浪花,在浪中上下颠簸着犹如一朵花。浪头从浪涛上接过它,浪花又从浪头上接过它,最后海岸收纳了它。这时候,躺在他脚边的,年轻的渔夫看到了,是小美人鱼的身体。死了,就在他脚边躺着。
他哭着,撕心裂肺地哭着,扑倒在她身边,吻着嘴唇那冰冷的一抹鲜红,摩挲着头发那湿漉漉的一波金黄。他扑倒在她身边,在沙滩上,哭得像一个喜极而泣浑身颤抖的人。他张开黝黑的双臂,把她搂在胸前。冷冷的是那两片嘴唇,但他深深地吻着。咸咸的是那蜜般的秀发,但他品尝着,怀着苦涩的欢喜品尝着。他吻着那紧闭的眼睑,那盛在眼窝中的怒涛余渍还没有他的眼泪咸。
对着死者他忏悔。对着那海贝样的耳廓他倾注着往事的苦酒。他把她小小的双手挽在自己的脖子上,用手指触摸着她细如苇秆的喉管,一点一点地,他的欢喜越变越苦,他的痛苦又充满着奇怪的欢乐。
大海的黑浪逼过来了,白色的飞沫声声悲鸣,犹如麻风病人的哀嚎。飞沫伸出白色的爪子抓着海岸。从海王的宫殿中又传来了痛悼的号啕,远远的大海那边半人鱼的海神们声嘶力竭地吹着他们的螺号。
“赶快跑,”灵魂说,“海水淹上来了,你再不跑,就没命了。快跑,我害怕,看到你的心因为爱得如此之深,又关上不让我进了。跑到安全的地方吧。你该不会不给我一颗心,又把我送到另一个世界中去吧?”
但是年轻的渔夫没听他灵魂的,一个劲儿呼唤着小美人鱼,口中说着:“爱,比智慧更好,比财富更宝贵,比人间少女的脚更美丽,烈火无法摧毁,大水无法淹没。我黎明时唤你,可你就是不来。月亮都听到我叫你的名字,可你就是不理我。邪恶勾引我离开了你,我四处游荡害的是我自己。但无论如何,你的爱与我同在,你的爱永远强大,无可战胜,尽管我的眼目曾注视过邪恶,注视过良善。现在,你死了,我当然要与你同死。”
灵魂求他离开,但他就是不走,他的爱,是如此强大。海水越逼越近,腾起海浪要把他盖住。他知道自己死期已近,便发疯似的吻着美人鱼冰冷的嘴唇,他的心从里面碎了。当他的心让满满的爱撑破之际,灵魂找到了一个入口就进去了,与他合而为一,就像从前那样。大海用浪涛把年轻的渔夫盖住了。
清晨时分,神父出来为大海祝福,因为大海一直躁动不安。同他一起还来了僧侣和乐师、手持蜡烛的人、摇着香炉的人,后面还跟着一大群其他人。
神父来到海边时,看到年轻的渔夫漂在浪头上,淹死了,怀中紧紧抱着的是小美人鱼的尸身。他往后一退,皱起眉头,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哭出声来,说道:“我不会祝福这海,也不会祝福海中的任何东西。受诅咒的是那些海中人,受诅咒的是所有同他们交往的人。至于这个为了爱而抛弃上帝的人,就让他同他那被上帝判死的情妇一起躺在这里吧,把他和他情妇的尸身搬起来吧,把他们埋在漂洗场的角落里,别给他们上什么记号,什么标牌也别立,这样谁都不知道他们葬身何处,因为他们在生受诅咒,死后仍然受诅咒。”
众人遵命而行,在芳草不见一痕的漂洗场角落里,挖了一个深坑,把死者放进去。
第三年过去了,在一个神圣的祭日里,神父来到教堂中,在那里他可以向众人展示主为他们在十字架上所受的累累伤痕,给他们讲上帝的愤怒。
他穿好法衣,走了进来,对着神坛俯首行礼,这时他看到神坛上摆满了奇怪的鲜花,他从未见过的。那些花看着很怪,有一种莫明其妙的美,美得令他心里忐忑不安。那些花他鼻孔闻着是甜蜜的,令他喜上心头,却又不知喜从何来。
他打开了圣龛,在里面的圣体台上焚了香,向众人展示了美好的圣饼,又把圣饼在重重帷幔后藏好,他开始向众人讲话,想给他们讲上帝的愤怒。但是那些白花美得让他心乱,香得让他的鼻孔觉得甜蜜,于是话到嘴边又变了,他不说上帝的愤怒,却说起了称为爱的那位上帝。为什么会临场改题呢,他也不知道。
神父讲完之后,众人都哭了,他回到圣器室,自己也热泪盈眶。执事们进来,开始为他褪去法衣,替他脱下白麻布长袍和腰带、左臂上的饰带和披在身上的圣带,而他呢,就站在那儿,人像做梦似的。
执事为他更衣完毕,他望着他们,问道:“圣坛上摆的都是些什么花?哪儿来的?”
他们答道:“是什么花我们也说不出,不过都是从漂洗场的角落那里来的。”神父一听,身上一阵哆嗦,回到自己住处,祷告起来。
清晨时分,天刚拂晓,他出来了,同僧侣和乐师、手持蜡烛的人、摇着香炉的人,还有一大群其他人,到了海边,为大海祝福,为海里所有的生灵祝福。林中的牧神他也祝福了,还有林地上跳舞的小动物们,还有躲在树叶后两眼贼亮往外偷看的那些家伙们。上帝创造的世界上所有的生物他都祝福了,众人心中充满欢乐与惊叹。可漂洗场的角落再也没有长出什么花来,那地方还是跟从前没有两样,一片荒芜。从前常常光顾这小海湾的海中人也不再回来,他们往别处大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