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国丧
太皇太后薨逝并非一件令人意外的事。她年事已高神智多年前便不太清醒身体也时好时坏并不硬朗礼部早就事先做过一些葬仪上的准备一切又素有规程所以丧礼事宜倒也安排得妥当没有因为年前才换过礼部尚书而显得慌乱。
大丧音敲过之后整个大梁便立即进入了国丧期。皇帝依梁礼缀朝守孝三十日宗室随祭诸臣三品以上入宫尽礼全国禁乐宴三年。
同时这一事件还带来了几个附加的后果。
先谢玉之案定为斩刑但因国丧不予处决改判流徙至黔州两个月后启程谢氏宗族有爵者皆剥为庶人。
梁楚联姻之事也随之暂停只交换婚约三年后方能迎娶送嫁。大楚这次主动提出联姻原本就是为了结好大梁腾出手去平定缅夷现在对方国丧依礼制除自卫外原本就不可主动对外兴兵也算达到了目的因此并无他言准备吊唁后便回国。景宁公主一方面悲痛太祖母之丧一方面婚期因此而推又松了口气一时间心中悲喜交加五味杂陈反而更哭得死去活来。
在山寺中隐居的莅阳长公主闻报后也立即起程回京守孝。萧景睿与谢弼此时已皆无封爵无伴灵的资格但薨逝的那位老人多年来对每位晚辈都爱护有加于情份上不来拜祭一下实在说不过去所以尽管回来后身份尴尬与以前相比境遇迥然但两人还是陪同母亲一同返京住在莅阳公主府。
如火如荼进行着的党争在大丧音的钟声中暂时停止了。三十天的守灵期所有皇子都必须留于宫掖之内不许回府不许洗浴困无床铺食无荦腥每日叩灵跪经晨昏哭祭。养尊处优的太子和誉王哪里吃得了这份苦开始还撑着后来便渐渐撑不下去只要梁帝一不在脸上的悲容便多多少少减了些手下人为了奉迎也会做些违规的小动作来讨好主子。因为这孝礼也实在严苛若不想点办法只怕守灵期没到人先死半条所以还是自己的身子要紧。反正两个人是一起违规谁也告不着谁的状陪祭的大臣们更是没人敢说他俩的不是。他俩一开头其他皇子们虽较为收敛些但也不免随之效仿反而是靖王军人体魄纯孝肝胆守灵时尽哀尽礼一丝不苟迥异于诸皇子。因为靖王的封位仅是郡王所以他平时在隆重场合很少跟太子和誉王站在一起此时大家连着三十天呆在同一个孝殿中不同的表现看在陪祭的高阶大臣们眼里那还真是良莠立见。
三十日的孝礼梅长苏是在自己房中尽的。晏大夫虽知这样对他身体伤害极大但若不让他寄表哀思只怕积郁在心更加不好所以也只能细心在旁调理。因他只肯食白粥黎纲和吉婶更是费尽了心思瞒着他在粥中加些滋补药材还要小心不要被他察觉出来。好在梅长苏悲伤恍惚倒是根本没有留意。
由于大人物们都被圈进了宫里整个皇城日罢市、夜宵禁各处更是戒备禁严生怕在服丧期出点儿什么淫盗凶案这三十日竟过得安静无比没有生任何意外事件黎纲与近期赶到京城的甄平主内十三先生主外局面仍是控制得稳稳的力图不让守孝的宗主操一点儿心。
守灵期满全仪出大殡这位历经四朝已近百岁深得臣民子孙爱戴的高龄太后被送入卫陵与先她而去四十多年的丈夫合葬。灵柩仪驾自宫城朱雀大道出一路哀乐高奏纸钱纷飞。与主道隔了一个街坊的苏宅内也可清楚地听到那高昂哀婉的乐音梅长苏跪于廊下行礼眼睛红红的但却没有落泪。
出殡日后皇帝复朝。但因为大家都被折腾得力尽神危所以只是走了走过场便散了回家见亲眷好好洗个澡吃一顿睡一觉。
而梅长苏经此一月熬煎未免病。好在晏大夫一直在旁护持着不象前几次那样凶险有些少量喀血、烧咳嗽、盗汗和昏晕的症状作时服一剂药也可勉强调压下去。
昏睡了一下午后梅长苏入夜反而清醒拥被坐在床头看飞流折纸人。视线转处瞥见案上一封白帖是霓凰郡主自云南由专使飞骑遥寄来的昨日方到上面只写了“请兄保重”四个字当时看了仍是伤心便搁在一旁想来黎纲等人不敢随意处置因此一直放在书案之上。
“飞流把帖子拿过来。”
少年身形一飘快地完成了这项任务。梅长苏展开帖面盯着那四个清秀中隐藏狂狷的字出了半日神又叫飞流移灯过来取下纱罩将帖子凑在灯焰上点燃看着它慢慢化为灰烬。
“烧了?”飞流眨眨眼睛有些惊奇。
“没关系”梅长苏淡淡一笑“有些字可以刻在心里的。”
少年偏着头似乎听不明白但他不是会为这个烦恼的人很快又坐在他的小凳上继续折起纸人来大概因为纸人的头一直折不好他不耐烦地起脾气丢在地上狠踩了两脚大声道:“讨厌!”
梅长苏招手示意他拿张新纸过来坐在床边然后慢慢地折折叠叠折出一个漂亮的纸人来有头有四肢拉这只手另一只还会跟着一起动飞流十分欢喜脸上扯了一个笑容出来突然道:“骗我!”
这两个字实在没头没脑不过梅长苏却听得懂责怪地看了他一眼道:“蔺晨哥哥教你的折纸方法是对的没有骗你是飞流自己没有学会不可以随便冤枉人!”
飞流委屈地看着手中的纸人小声道:“不一样!”
“折纸人的方法本来就有很多种啊。我会的这种是我太奶奶教给我的……小时候她常常给我折纸人、纸鹤什么的可我当时还觉得不喜欢总想要从她身边溜走跑出去骑马……”
“小时候?”少年十分困惑大概是想象不出苏哥哥也有小时候嘴巴微微张着。
“是比我们飞流现在还要小很多的时候……”
“哇?!”飞流惊叹。
“再拿张纸来苏哥哥给你折个孔雀。”
飞流非常高兴专门挑了一张他最喜欢的米黄色的纸来眼睛眨也不眨十分认真地看着梅长苏的每一个动作。
等孔雀尾巴渐渐成型的时候飞流突然转了转头叫道:“大叔!”
梅长苏一怔手上动作停了下来吩咐道:“飞流去接大叔进来。”
“孔雀!”
“等大叔走了苏哥哥再继续给你折。”
由于心爱的折纸活动被粗暴打断飞流对罪魁祸蒙挚十分的不满带他进来时那张俊秀的脸庞沉得象被墨染过一样全身的寒气几乎可以下好几场冰雹倒让蒙挚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己哪里又惹到这个小家伙了。
“蒙大哥坐。”梅长苏将孔雀半成品交给飞流让他到一边玩耍自己欠身又坐起来了些蒙挚赶紧过来扶他。
“蒙大哥劳累了一个月好容易换班宫城里只怕还忙乱若是有空怎么不回府休息?”
“我不放心你”蒙挚在灯光下细细看他只见越清瘦不由心中酸楚劝道“你和太皇太后的感情虽然深厚但她已享遐龄怎么都算是喜丧你还是要保重自己身子要紧。”
梅长苏垂着眼慢慢道:“你不用劝道理我都明白只是忍不住……上次见太奶奶她拉着我的手叫小殊不管她是真的认出来了还是糊涂着随口叫的总之她心里一定是记挂着小殊才会喊出那个名字……我一直盼她能够等我现在连这个念想也没有了……”
“你的这份孺慕之情太皇太后英灵有知早就感受到了。从小她就最疼你一定舍不得你为她这么伤心。听说晋阳长公主生你的时候她老人家等不及你满月进宫就亲自赶到林府去看你呢。我在宫里当侍卫时也常常见到太皇太后带着一群孩子可中间最得她偏爱的一直都是你。虽然那个时候你实在淘气得可以……”
“是吗?”梅长苏眼角水光微闪唇边却露出了温暖的微笑“我这几天也常常想起过去的那些事情……每次闯祸都是太奶奶来救我后来爹爹现只要不打我太奶奶就不会插手管得太过分所以就想了些虽然不打但却比责打还要让我受不了的惩罚方法……”
“我知道我知道”蒙挚也露出怀念的笑容“有一次你惹了个什么事……大概是弄坏先皇一件要紧的东西吧林帅很生气明明是随驾在猎场结果他偏偏不让你跟我去学骑射反而把一堆孩子塞给你罚你看管还不许出纰漏当时你自己还是个大孩子呢。”
梅长苏点着头显然对这件事也印象深刻“那个时候的我宁愿一个人跑去斗熊也不想带一堆吵闹不休的男孩子。景睿倒还安静可是那个豫津啊跑来跑去没有半刻消停……”
“所以你就拿绳子把他拴在树上?”蒙挚挑了挑眉“害得好心来陪你的靖王勇背黑锅说那是他拴的……”
“但最终罚跪的人还是我直到太奶奶把我救走……当时觉得十分委屈心想明明景琰都说了是他干的为什么还是罚我……”梅长苏笑着笑着又咳嗽了起来半日方才停歇微微喘息着继续道“这些事回想起来心里就象揣了一个被火烤着的冰球一时暖暖的一时又是透心的凉寒……”
“小殊……”蒙挚心头一阵绞痛欲待要劝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话来铁铸般的汉子也不免红了红眼圈儿。
“你别难过”梅长苏反过来安慰他道“太奶奶现在入土已安我也过了最伤心的那几天现在好多了。只不过能陪我聊聊过去那些旧事的人如今唯有蒙大哥你一个所以难免多说了几句……”
蒙挚长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我心里也甚是矛盾既想跟你多聊聊过去让你记住自己不仅仅是苏哲也依然还是林殊但又怕说得太多反而引起你伤心。“
“你的好意我明白”梅长苏抬起双眼眸色幽深“可无论是林殊也好苏哲也罢都不是纸折泥捏的所以这点熬煎我还受得住。以后尚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岂可中途就倒了?蒙大哥我相信自己一定能走到最后一步你也要相信我才对。”
蒙挚听到他说“最后一步”时心头不由自主地一颤细想又不知为了什么忙强颜笑道:“我当然相信你以你的才华和心性何事不成?”
梅长苏温和地向他一笑仰靠在背枕上又咳了两声催道:“你早些回去吧要多陪陪嫂夫人才对。你看我现在还好没什么值得担心的歇了这换班的一天大统领又该忙了。”
蒙挚见时辰确已不早也怕耽搁梅长苏休息便依言起身站着又叮嘱了最后一句:“事有缓急现在你养病最重要其他的事都要放在后面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徐缓图之才更稳妥啊。”
梅长苏点头应承不许他再多停留召了飞流来送客少年急着要折孔雀对这一指令执行得极有效率几乎是连推带打把蒙挚给赶了出去。
其时已是二更梅长苏听着街上遥遥的梆子声抚着身上的孝衣努力稳住了有些摇曳的心神。
既然已迈出了第一步那么……就一定要坚持到最后……
少年飞扑回来递过半只孔雀。其实只剩了最后的工序一折一翻再拉开扇状的尾羽形神便出。在飞流欢喜的惊叹声中梅长苏缓慢地将掌中的孔雀托高喃喃地道:“太奶奶你看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