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山石嶙峋,不规则地堆积。几株白茶未到开花时节,随风摇曳着叶子。纸门向两边拉开,全由天光照明。两个人盘膝对坐,在身侧一炉青烟的缭绕中漫不经心地对弈。
“本朝的建筑风格仿照大唐,然而在园林方面却有自己的特色。”
“外国人讲究对称,而我们以不均匀为美。要表现山水自然,何须费力去引进泉水,仅用山石,便完全可以达到效果了。”
“化点滴之水为千里流江吗?橘,你很有慧根哦。”穿着僧袍却留着半长发的男子支手托腮,向对座的人投去无害的微笑。
“哼……”了然地扬扬眉,将过长的发拨到脑后,露出冰冷细长的眼睛,袖上绘有樱草纹络的青衣美男子掀唇笑了笑,“空海啊,又到了每月一次拉我下水的时间吗?”
“这么说可就不对了,”空海身体前倾,靠他近一点,认真地问,“入我佛门有什么不好?”
“不好的太多了,比如和你这个贼和尚日日共处等等。”
“真是无情的人哪,我可全是为了你好啊。”
“少我一个弟子,真言宗断不了后人吧,你干吗非要拖我进寺院?”
“当然有理由!”
“理由?”停下手中的棋子,青衣男子怀疑地看着一脸诚挚的空海,美艳的脸上掠起浓浓的促狭,邪恶地勾起嘴角,故意摆出吃惊的模样,“不会吧,空海,你该不会一直暗恋我吧。哎呀,我早就应该警醒的,你一定是因为想和我朝夕共处才隔三差五说服我出家吧!”
“橘逸势……”
“就算你想表白也没有用啊。”对空海怞动的嘴角视而不见,橘逸势一派悲天悯人的口吻,“我是不会同意的!”
“橘、逸、势!”空海的口气加入一些些警告,“少在那胡说八道!我认真地在问,你到底准备何时出家?”
“我就知道你想诱拐我!空海你老实交代吧!你打算把我骗进寺院然后对我这个那个对不对?我真是瞎了眼了,竟然和你这种人做朋友!在大唐时你是不是就开始觊觎我的美色?这都是我的美貌造成的错误啊——”
“……”眼看不说话时会给人端正清美印象的美男子抱头陷入妄想中,空海转过脸,无聊地吹了吹垂落鼻子前半长不短的发丝。
“师傅,还是算了吧。”在前院扫地的徒儿终于听不下去了,“让橘逸势这种人进佛门,连佛祖都会责怪您的!”
“哪、哪,连玄都比你了解我哦,”停止演出,橘逸势冲空海晃晃手指,“我是不适合当出家人的!”
“那你就等死吧!”空海瞥他一眼,恨恨说道。
“师、师傅!”玄忍不住代为抗议了,他是很讨厌橘逸势啦,但是师傅和橘逸势可是十年交情往上的好朋友了,怎么突然说出这么无礼的话。
“哼,我会因为你的一句话就去死吗?”
“不是我的一句话,是你自己命不好,”空海冷冷道,“不出家?我怕你将来落个晚景凄凉身死异乡。”
“真的这么严重啊?”善良的玄不禁担心地看了看橘逸势。
“是啊,本来就出身“名门”,又喜欢惹祸上身,找死也是迟早的事。”数落朋友,空海一点都不客气。
“大师,您也学会讽刺人了呢。”橘逸势目光一冷,一直挂在唇边的浅笑也倏忽消失。
“是吗?下雨那天你来晚了呢,去干什么了啊?”空海深凝如墨的眼眸穿透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充满讽刺地看着橘逸势。
“和你有什么关系?”
“哼,你是没话可说了吧。”空海脸色难看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卷轴,“让我告诉你吧,你是去永忠的寺院帮我拿这幅画了!听到了没有!”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在对他吼了。
橘逸势怔了一下,低低笑了笑,“那可谢了……”
“我也不是每次都能帮你找到理由!”将目光投向它处,空海唠叨道,“你这家伙知不知道有人在调查你啊……”出家人不打诳语,害他和永忠都要帮忙说谎。
“我知道啊,已经见过面了呢。”橘逸势转头望向院内初绽的樱树,漾起一抹仿若一吹就会消失无踪的倦淡的笑容。
“那就安分些吧,”站起身将手撑在纸门上,空海居高临下地俯视橘逸势,“我听说今上最近打算请你去教恒贞亲王的书法,你可别趁机做什么让我受牵连的事。”
笑了笑,比樱花更为美艳的男人眸中闪烁着异样的波动,慵懒地抬头,对上空海担心的视线,“那可说不准哪。像我这样的人,还是离宫廷远些的好,因为——”
“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呢。”
上撩的视线如暮冬之月冰冷而真实,却有着无法察觉的绝望与寂寞……难以用一句话形容的男子时而狂狷邪恶,时而却优雅温文,他有多少张面孔空海不知道,他知道的只是橘逸势的危险性将令他难容于世。因此,空海笑笑,“那么,你打算何时出家呢?”
“又是老调重弹……”
“姐姐,我是遭人怨恨的对象吗?”
俊秀的少年双手撑腮,向伏案写信的智子问道。
放下毛笔,智子看了看弟弟,少年的脸上正飘荡着淡淡的忧郁。
“正良亲王你想太多了,没有那种事!”还在智子沉吟的时候,跪坐在案几旁绾着袖子大力磨墨的少女已经抢先回答。
“身处高位的人难免遇到一两次险情,但将这些都归罪于是自己的错就没有必要了。”智子选择了较为理智的答案。
“殿下的伤怎么样了?”不满于智子的悲观论,小枫更加用力地磨墨。
少年笑着动了动胳膊,“喏,说我受伤根本是他们夸张,其实只是被刀子划破一点皮而已。”
“不管怎么说,东宫坊的兵卫力量的确加强了不少吧。”想着自己和公主进来时受到目光严厉的盘诘,小枫不禁在内心恶意地补充:就是不知道这些被派来守卫的人里有多少能赋予信任了。
“啊,说起这个……”少年的语气有着微妙地转变,“我宫里是不是有小枫姐姐安插的手下呢?”
“哈哈哈哈——正良亲王真爱开玩笑!”小枫心虚地笑笑。
无奈地瞪了一眼小枫,智子将话题拉到自己关心的方面,“正良,那天刺杀你的刺客长什么样子,你有看清楚吗?”
“嗯?”似乎对这个问题颇感意外,正良犹豫了片刻,“怎么想到问这个?我的事姐姐无需多虑哪。追捕刺客一事不是交由兵卫府处理了吗?”
“正良你太天真了,”智子神情犀利,“兵位府的人只是在做样子而已。不过碍于今上的面子,我也不好去横加干预。”
“这样就好了,”少年松了口气,“本来向姐姐求婚的人就已经不多了,若是因为我的事再将姐姐扯进去,惹出一些传闻就更不好了。像这次的事,不是也用姐姐来做掩饰了吗?我觉得很过意不去,盗贼夜探公主府之类的小说版本毕竟不怎么光彩啊。”
“正、正良亲王!诚实虽然是一种美德,也要分时间地点和对象哦。”小枫匆忙的阻止稍嫌晚了点,智子握扇子的手已经紧了起来。
“盗贼夜探公主府?”扬起尾音,智子瞪大眼睛转头怒视小枫,“说!这是怎么回事?”
“就、就是针对日前戒严一事非正式场合下的第二种解说,俗称民间版本的通传流言嘛,干、干吗这样看我?不是你自己答应大伴叔叔、不,是今上的要求的……”
“我答应今上的对外说词,和你口中非正式场合民间通传版本恐怕有所差距吧……”智子冷笑,“小枫,你自己招,你往里面加了多少料?”
“姐姐,不要这样……”正良好心地出面劝阻,小枫双眼含泪投去感激的一瞥。
“那么长的故事,小枫姐姐一时怎么说得清呢?”正良转身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卷轴,“还是自己看比较清楚。喏,这是我家侍女之间相互流传的,还配有插图,我也是等了好久才轮到……”
“哇!”小枫发出一声惨叫,东宫殿下!没有这样做人的吧。
智子已经飞快地怞开卷轴,十指颤抖地念诵:“平安京浪漫物语春季号第三部卷一,公主与夜盗月下相逢……”一路延展到最后,果不其然目睹上面印有签署着“小野工作室全力倾情打造”的图章。
“小野弥枫!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很快地,东宫御所被智子骤然拔高的尖锐声音和某人泪花飞溅的解释声所淹没。成功将话题引开的少年东宫淡淡地笑了笑,把目光转投向青色的天空,脑海中再一次浮现起那夜惊鸿一瞥的刺客。
美丽的仿若琉璃的眼眸,充斥着陷入绝望般的寂寞……那样强烈的恨意,冷冽的目光,像怀抱着血海深仇……如烙印般令人难忘。
“我们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探试正良亲王的伤势顺便请教刺客的长相……”
“那话题到底是在何时偏离的?”步出东宫御所的时候,智子歪着头终于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在你开始打我的时候吧……”小枫哀怨地用袖子捧住气鼓鼓的双颊,“真理和正义是不能用暴力予以镇压的!人民和大众有权知道事实真相!”
“你所报道的东西全是按照你自己低级趣味的偏好来进行的编纂演义,哪有一次属于真理和正义啊?”
“呜呜呜呜——”被戳到痛处,实在无法反驳。
“装哭也没有用啊,”智子冷静悠然地看看矮矮小小像个娃娃般的小枫,“不要以为每次都可以用扮可爱蒙混过关,总有一天你会踢到铁板的。”
“呜呜呜呜——”小枫哭得更大声,“智子公主欺侮人!”
“你这样讲也没关系,欺侮所谓的正义之师正是我的乐趣呢,”邪恶地露出牙齿,智子威胁地晃晃手中的扇子。
“唉!”小枫干脆放下了捂住眼睛的手,“偶尔你也装一下娇弱善良的形象嘛,这样下去,你就真的嫁不出去了。”
“说正事吧!”不喜欢让话题持续围绕自己,智子边走边问,“枫,你觉得橘逸势会和行刺一事有关吗?”
“为何一定要怀疑他呢?”小枫掏掏耳朵,近来橘逸势这个名字在智子口中出现的频率颇高哦。
“那当然是因为——我对他感兴趣的缘故啊。”
“只因为自己的兴趣便将别人列入怀疑对象,智子公主,你这样是不对的!”
“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没有一丁点的说服力。”满意地看到小枫再次哑口无言,智子接着说道,“何况他的确也有可疑之处。”
“但是按照公主的标准——‘心怀鬼胎的小人往往故作大方’这点来看,橘逸势可谓相当君子了,因为他一点都没有热情款待我们的打算哩。”小枫翻着白眼回想上次被人家在门外用三言两语打发走了的惨痛回忆。
“那只能说明他是个难缠的对手罢了,”智子的脸红了一红,“那天早上出城的车只有他那一辆,况且他说的和走的方向又不一致,难道不可疑吗?”
“我看只是因为他的出身,你才这样敏感吧。”小枫感叹着打了个呵欠,“可怜哦,背负着背叛者的烙印,一旦有什么不对劲,马上就最先惹人怀疑,橘逸势真是不幸啊。”
智子眉尖攒动,“你站在哪边啊?”
勇敢者大无畏,“我站在正义和真理那边。”
“那正义和真理还真是倒霉!竟然和你在同一边,它们也一定会为此哭泣的吧!”
“哭泣的是由智子公主代言的邪恶一方吧。”
“我何时成了黑暗世界的代名词?”
“皇室本来就是黑暗世界的代名词啊。”
“唔……”难得也有这种智子公主不得不哑口无言的时候。
“哪哪,无话可说了吧,”扳回一成的小枫蜷指点了点自己的下颌,“我是真的觉得橘逸势很可怜,从资料上来看他应该已经很刻意地避开官场,却还是躲不开事非圈。”
“难得难得,”智子大为鼓掌,“小枫也会有同情别人的时候。”
“那当然喽,我是正义和真理的伙伴呢。与无血无泪的智子公主不一样啊。”
“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智子笑了笑,“或许是我对橘逸势这个名字代表的过往派系敏感了吧。也许他真的很无辜。但比起让我相信一个叛背名门的后代,我更愿意相信自己所抱有的怀疑呢。”
“所以说可怜哪,”小枫扁扁嘴角,“正如人们常言小偷的儿子还是小偷,反叛者的后代也总要背负着祖先的罪行。”
“祖先?那就扯远了吧。橘逸势的曾祖橘诸兄曾经官居正一位左大臣权倾朝野,祖父橘奈良麻吕也非泛泛之辈,可惜都先后和藤原家争权夺势反叛朝廷还试图撤换天皇,后来这个橘奈良还被判了死罪呢。这在公卿之间也算少见。”
“死罪?”
“是啊,所以说橘逸势是反叛名门的后人一点也不夸张,谁知道他会不会怀抱祖父的仇恨心怀不轨哪。”
“我明白了。”小枫郑重地点点头。
“真的明白了?”智子递去怀疑的一瞥。
“这就是橘逸势他们家为何陰森森的缘由了,”小枫破解了心中疑团般地舒了口气,“他家有怨灵啊——”
“……”智子公主垂下头彻底无语中。
“不过呢,”小枫笑眯眯地抬起圆脸,“我依然认为橘逸势和刺杀东宫一事没有关系!他不是那种人!”
“奇怪的信心是打哪来的啊,”智子摸摸小枫的头,“孩子,你当橘逸势是哪种人啊?”
“我当然知道!”小枫得意道,“美男子啊!”
“……”
“喂喂!你干吗突然走那么快?”眼看智子抚住额头快步向前,小枫慌张地追上去,结果被树根一绊踩住衣摆“扑通”摔倒。
“……你……”智子回首正好看到这一幕令人牙根泛酸的情景,不禁露出怃然的神情,“有时,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你……”
“该、该死的樱花啦!”小枫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迁怒地踢了一脚好好长在那里已经很久,似乎只绊倒过她一人的老樱树。
樱花粉红粉白,夹杂飘落,飞舞在智子的视线中,让她不觉想起与这凄艳的花何其相称的艳美的青年……
那天……
“……橘逸势。”气质温雅的青年不卑不亢地对唐突拜访的她,微笑报上自己的姓名。他有一副干净澄澈的嗓音,坦然望向她的目光似粼粼湖水,清澈却看不透。
“你很了不起嘛,慢吞吞的有客人来也不迎接吗?”
面对小枫故意的挑衅,他却只是垂眸一笑,“这所老宅目前只住着我和一个下人,今日他正好不在,我身体不适,出来得慢了,还请几位见谅。”
“哪,我家内亲王乘车路过此处,见宅院里花木繁茂,很想进去观赏一番,应该没有问题吧!”小枫说谎面不改色,“不用怕哦,我家公主平易近人从不占人便宜,你只要带个路就好,茶水点心我们自备。”
小枫我们拜托你……说谎也别这样说啊。智子和李李的眼神迅速地碰撞交汇在一处,这种陰森森的地方叫花木繁茂啊,我国的园林尽管崇尚自然也不是这种部局吧。况且我们是来郊游吗?茶水点心自备?和你出门真是太丢人了。
尽管得出了不能将发言权交给小枫的结论,而听了这番令自己人都汗流浃背的言论的青年,脸上的微笑却没有丝毫动摇。
“怜爱春景,原是世人固来的偏好。只是……”
“干吗?你想拒绝啊!”小枫双手叉腰,歪斜着嘴角,十足恶人嘴脸。令智子直觉面目无光,眼前发黑。
“公主,”不理会小枫的无礼,青年缓步前行,停在三步之外,手腕一翻,探出一枝尚未全开的樱花,直视智子,他轻轻一笑,“春花易凋,更先零落的却是赏花人的心,橘逸势宅内虽只栽种着垂杨野草,却也怕惹您触景伤情。不如收下这枝未开之花,当做我这未能尽职的主人对公主的赔罪吧。”
“……你、你!”过了两秒,才明白似乎是被人家拒绝了,情况出乎意料,小枫不禁瞪大眼睛,迟钝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她最怕的就是这种文绉绉的对话了。
“公主爱惜春天之心,便如我欲维护公主之心是一样的,还请公主不要令我为难。”带着艳丽的笑容,清清浅浅地说着亲切的话语,橘逸势已将花轻轻放入智子的掌心。
手中的花分明尚未盛开,鲜红的色泽却似火焰,触手的刹那,她竟觉得手心一阵发烫,好像接在掌中的不是欲开的樱花,而是即将燃烧的火焰。
她听着这个与小枫的借口几乎同样拙劣的谎言,这个毫无诚意也并没有避讳掩饰之意的拒绝,感受着这种明知她听得懂他的抗拒,却完全不怕她听得懂的傲慢。然而,他始终清清淡淡地站在三步之遥的距离处微笑着,用那比樱花还更柔软的笑容,包裹住他所有的缺陷,明知是拒绝的修辞,竟也绝不会令人感到难堪。
“将要飘散的花,有幸碰到公主的手,它也会感谢公主的成全吧。”干净的嗓音有些飘忽悠远。
她抬首,望向那个始终与人保持三步距离的青年,忽焉,还他以一个诡异的微笑。这次,就放过你吧。
袅娜回旋,她拉着尚一脸愕然的小枫走上车子。还是第一次,她遇到了一个如此难以捉摸的人,像用风中花絮堆成的假人,喜怒无形,冷湛淡漠,安怡动人,仿若夜晚的月亮,只是存在于那里,就足可魅惑人心了……
“公主!公主!”
“嗯?”智子淡淡地应声,将心神自回忆中怞离。
“真是!我叫了你很多遍呀。”在想什么嘛。
“不好意思,我只是才发现这树花竟开得如此妖艳。”
“是吗?”小枫眯起眼睛,顺着智子的视线望向适才刚绊倒过自己的樱树,“我记得公主不是不喜欢艳丽的花吗?”
“突然……就喜欢了。”智子轻轻一笑。
“可是公主啊,最好还是不要喜欢过于妖美的东西吧,”小枫意味深长地说道,“夺人心魄的美丽往往代表着不可预知的危险哦。”
“是这样吗?那可就麻烦了……”
“麻烦?”
“因为,已经喜欢了呢。”
智子仰头,望向用消失的生命谱写华丽的飞樱,花瓣纷落,有几枚乘风而来,落在智子的袖上,雪白的衣袖印着绯红的樱花,一并动荡不宁。风,吹动漆黑的长发,掠向耳后,清凉的感觉不知为何竟让人有些怅然若失。
“我是橘逸势。”
淡淡的晨曦中,推门而出的青年这样微笑着说时,那双冰冷得没有分毫笑意的眼眸中,反射出的究竟是美丽、是悲哀、还是寂寞呢……
松柏参天,扭扭曲曲地伸向天空蜿蜒。浓郁青翠的枝条相互搭错成密密遮挡阳光照射的屏障,即便到了仲春时令,身处其中,也依然觉得阵阵寒凉。四季无分的针叶松包围住整座宅邸,从外面望去,总给人萧瑟寒冷陰凄的观感。
“鬼宅?”
懒散地斜靠在廊前,觉得颇有些好笑的青年放下手中的书,用询问的眼神望向自己惟一的家臣。
“是啊!”还很年轻的仆人一脸义愤地握紧双拳,“不知道是谁在胡乱传言喔!让我找到的话,一定给他一拳!”
然后再被人家打到哭着回家吗?望着一脸认真的年轻人,橘逸势不乐观地想着。
“那么,都流传了些什么呢?”
“说我们这里陰风阵阵鬼气森森荒草没径人狐难分!”可恶!他明明都有拔草的说!屋子里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哪有荒草没径!这种流言分明是在污蔑他清光的劳动成果。
“这不是事实吗?”橘逸势不解地皱皱眉,真不知道清光为什么会为这种事情生气。家里本来就是冷森森的啊,因为院子里有池塘嘛。说是陰风阵阵也不能算是造谣吧。而且他也亲眼目睹过有黄鼠狼钻进钻出的啊。
“大人!”呜——清光的感情受到伤害了,“还有更难听的哪!说‘偶尔在有月亮的晚上,会看到一个像狐仙般美丽的男人出入!’你知道这是在说谁吗?”可恶哦!哪个无聊到编派别人还写得像是白话小说啊。
“像狐仙般美丽的男人啊……”橘逸势停顿了一下,然后充满安慰地对他笑了笑,“清光,虽然别人这样夸奖你,但你还是要记住保持谦虚哦。”
“啊啊——大人!那是在说你啦!”不要故意气他好不好?他这么英武帅气玉树临风,哪里像狐仙啊!
“既然赞美的人是我,那你就更不用生气了啊。”橘逸势费解地看着他,“原来差十岁真的是有代沟,我们天天生活在一起,对于你,我还是这么地难以了解。”
“呃……”清光气得打了个嗝。
“原来你已经吃过晚饭了,怪不得不着急,但是我还饿着肚子哪。”橘逸势双眼写满不赞同,“做人不能这么自私,你怎么能偷偷吃饭不管我呢?”
“……”
“咦?你脖子变粗了耶。”
“大人……你气死我就真的没人做饭了哦。”
“那趁着你还活着,赶快去帮我做晚饭吧。”
“……”
挂在唇边浅浅淡淡的笑,在目睹清光脚步不稳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后,被风吹去般的转瞬无踪。用手在木地板上一撑,橘逸势支起身,天边渐晚的斜阳垂过一抹柔媚的红,照在他没有表情的脸上,有种肃穆又凄清的美。
这是没有人见过的,独自一人时的橘逸势所持有的表情,没有表情的表情。
黄昏的风吹动松树,松针飘落,坠入池塘,寂静无声。连些微的涟漪都不会溅起,他凝望那水中的如针细叶,凝望着自己临水的倒影,忽然觉得极为陌生。
存在于那里的人,是橘逸势,抑或这里的自己,才是橘逸势?什么是幻象,什么是真实?
“鬼怪吗?”喃喃说着,他充满嘲讽地笑了。回避地不去看那水中倒影。伸出双手也抓不住世间的真实,这样的自己,和所谓的鬼怪又有什么区别?
当习惯了用各式各样的面具游戏人间,当面对充满关心的朋友也没有办法做到全部的坦诚,内心像有一个不断膨胀的秘密,压迫得他透不过气,就好像住在水底,所接触的一切,全是动荡的涟漪……
“这次,我就放过你……”
那个脊背挺得直直的少女,在转身之前用只有他才听得到的声音这样说道,傲然地离去。那时,他感到了一种近乎恐惧的战栗。如针般尖锐犀利的视线似乎将要戳穿他所有的假面,暴露出那个连他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自己。理智得出那是危险者的结论,而对于如同鬼狐妖怪般的他而言,面对这样的挑战者,究竟是该害怕还是兴奋呢?
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听到由身后传来熟悉的跑步声,他摇头轻笑了:空海,不是我一定要选择危险,而是危险的人或事,总是选中我。
这就是命运吧。无所谓啊,反正一切事情都如流水过心头,来去两无痕。这样想着,橘逸势转过肩膀,挂起戏谑的笑,“清光,又有什么事?你烧掉了厨房吗?”
“不、不是啊!大人!刚刚送来两封书信哪!”清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弯腰举起手。
“信?”他扬扬眉,奚落地笑道,“有谁会给住在鬼宅里的狐仙写信呢?是不动明王寄来收妖的《法华经》吗?”
“是智子内亲王和今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