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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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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披着豪华的黑色斗篷,手举摇曳不定的金色烛台,直发如瀑乌黑漆亮的人儿在房内来回踱步。用金银双线绣成莲花纹络的软靴每向前踏出一步,都能听到执烛者苦闷的悲叹。
  “所谓红颜薄命,所谓天嫉英才,所谓好人不长命,所谓时骞运乖,所谓命运多舛,所谓耗子给猫拜年——活到头了。”他吸吸鼻子,忧郁地停顿,伸出白皙纤美的手,华丽丽地绾了绾如云秀发,自怜自惜地望着窗上剪影自言自语:“说的就是我这种情况吧。”
  他的总管万分不解地望着把自己叫来却只顾背成语的主人。
  “大人,您……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小的?”
  “管家。”他用手笼着微亮的烛火,慈祥仁爱地说道:“你觉得我这个人素来怎样?没关系,今晚零点夜话高端访问实话实说。”
  管家略微思索,歪头回禀:“按理说,以您的身份,爱点美,喜欢点漂亮衣服,吃饭爱挑点食,专拣连皇帝都不一定听过的菜谱点。贪点财,好点色,馋点嘴,有那么点怕打雷,睡觉前还得让四个姑娘帮您唱着小曲催眠,起床后非得拿人参汤做涮口水,前些天看到赵司徒家的小马驹精神硬厚着脸皮讨回来,仗着自己是元老在上朝的时候摸了人家李侍郎的脸蛋,平时嘴爱犯点贱,把朝里能得罪的都得罪了一个遍——这些也没什么啊。”
  “嘶——”
  “大人您怎么了?”
  “——牙疼。”
  “大人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了。”他绝望地叮咛,“一会儿去账房拿点银子,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拿完了分给大家,让他们天明就跑。”
  “是!”管家麻利转身。
  “等等。”他叫住已迈出一只脚的总管,瞪大面纱之外懵懂疑惑的双眼,“难道你都不关心主人我出了什么必须让你们先逃的大事吗?”
  “大人,有句话我想说很久了。看在你给我银子的分上,我就说了吧。”管家摇头叹息,“有才何必恃才自傲,受宠切莫恃宠生骄。您两样全占,会出事也是早晚的问题。下辈子,记住我这句话。拜。”
  “……拜。”
  冲着潇洒夜奔的背影呆呆地摇了摇小手,秀发如云的人儿,披着外袍,神情忧郁地踱向洒满星星的院落,迎面有个黑影提着灯笼走过,看到他定睛大喝:“呔!哪个!”
  “是我。”他缓缓步出,蹙起两道愁眉,“你家主人。”
  “呦。老爷,您怎么不睡跑这溜达来啦。”
  “失眠啊。”他愁眉苦脸地招招手,“来,提着你那灯笼陪我走一段。”
  “是。”瘦瘦小小的家丁恭顺地跟上,“您想去池塘欣赏月色呢,还是到花园看看花草呢。”
  “现下初春才到,北方又冷。园中荒木朽草尚有薄雪。哪来的景色。”他摸摸鼻子小声唠叨,“在难以入睡的夜晚,我只想认识一下自身。你叫什么来着……”拍拍脑门,他道,“我竟一时忘了。”
  “您心里躁管的向来都是这家国天下事,哪会记住小人的姓名。”家丁嘻嘻笑道,“小人赵二。”
  “哦。赵二。依你看,平日里,老爷我是个怎样的人呢?没关系,我们心理访谈真情剧场只讲芙蓉王背后的故事。”
  “瞧你说的。就您这身份,那还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怎样就怎样啊。就算偶尔犯点浑,瞧谁不顺眼往谁屁股上来一脚什么的。也有大王给你撑腰啊。”赵二眉飞色舞,诚心诚意地劝告,“老爷您就别担心死后在地狱里受苦那点事了。就您这‘功德’那也是在所难免的啊。我们平民百姓说得好——且顾眼前吧。”
  “……”
  “大人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了。”他干干说道,从家丁手中接过灯笼,“赵二,一会儿去账房那,给自己拿点银子,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拿完了就跑。”
  “呦,这么说,老爷您这回离下地狱真的不远啦。”
  “……”
  “是哪个英雄揭竿起义了啊?”
  “你是不是话多了点?”他满面黑线。
  “我这不是好奇吗?得,我这就去。”家丁转头露出黄牙,在灯火阑珊处嘿嘿一笑,“不过看在您今晚这点善举上,我再多句嘴。像您这样当汉奸的主呢最好夹着尾巴做人,不要因为上面给了你块肉多的骨头,就以为自己也是个人了。再怎么有才华的走狗,他也还是一走狗。”
  “……”
  “怎么?老爷觉得我说得不对?”
  “哪里。”他伸出拇指,称赞,“——经典。”
  提着灯笼百无聊赖晃晃悠悠绕过半个院子,忽然觉得有点前心贴后背,肚子一饿,鼻子就格外灵敏,隐约嗅到一股饭菜的香气,他摸索着走近,正好撞见厨娘在厨房倚着墙角打瞌睡的肥胖身姿。
  “夜这么深了,你怎么还不睡?”
  “老爷没睡。奴婢怎么敢睡。”厨娘垂首敛容异常恭顺,“再说了。我就是睡了,一会您做梦醒了,突然想吃小点心,还不得再把我从被窝里给抓出来啊。”
  他奇道:“你可以预先备好送到我屋内啊。”
  “瞧你说的。您哪有过准谱。早上说吃云片糕,等端上去就改吃千层饼了。晚上说梦话时,点菜的谱都一会一个准。为了奴婢那点薪俸别全被扣光。奴婢还是继续练习睁眼睡觉的功力吧。”
  “……”沉默半晌,他厚着脸皮讪讪地问:“你是不是很恨我?”
  “这种事您何必在意呢。老爷,您啥时听到说书的说过诸葛亮的厨娘、张良的丫头、韩信的马夫。反正像您这样的元老,您这样的才子,您这样的谋臣,缺点德也不要紧。因为你们有的是——经才济世之学啊。”
  “……”沉默半晌,他拍拍厨娘的肩,“大婶,一会去账房给自己支点银子,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拿完就跑。”
  “您……要犯事啦。”
  “你怎么知道?”他好奇道。
  大婶怜悯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
  “……”
  正说着,赵二忽然从小道直冲而来,哭着禀报:“老爷!我没拿到银子。”
  “为何?”他蹙眉。
  赵二义愤填膺口沫横飞比手划脚,“账房听管事的说老爷苗头不对,自己卷了所有银子跑啦。”
  闻言,“他”拢合袖口,迷茫的眼神仰望月华开阖,想起自己失败的一生,不禁感慨万千的结论——
  “我靠。”
  据说,一切暗不见天日的罪恶行径,都会在月入云层风吹影动的夜晚发生。那么,这一晚,月清如水,凉月如眉。怎么看都不该出现以下这种镜头吧——
  略显单薄的青衫人影,以金鸡独立的姿态摇摇晃晃站在国之栋梁崔浩府的墙头,背着一个极度可疑的大包,仅靠伸直的双臂保持平衡,居高临下地探头探脑,寻找地方供她落脚。
  “……倒霉不是催的,牛皮不是吹的,点被不能怨社会,要死也不是别人推的,一切都是我林飞手臭自己个流年带灰的。”
  满面怆然地喃喃自语一番,青衣人悲剧性十足地一撩光华乌丽的黑发,将包袱往肩上提了一提。怪只怪当初接到师父万里传书,她没有装作视而不见,那么落入如今进退两难的窘境,也只是早晚的问题吧。
  唉。本来以为可以当几天崔浩,享享清福再跑。谁想到,这么快大王就要召她入宫啊。
  “商量军情?”林飞嘿嘿冷笑。军情?那是啥米碗糕?师祖想必是个天才,师父勉强算个人才,但反正她只是个蠢材。
  虽然开朗地畅想着能否用老年痴呆症为借口扯过去呢,但稍微转圈一打听,才发现原来师父这二代崔浩的生平,还真不是普通的“惬意”。
  望着自己被拖长的身影,林飞双臂抱胸,冷静地评判:“臭老头……顶着师祖威名作威作福。弄出乱摊子就驾鹤西游,还想找我来顶缸。嘿嘿。想得美啊……魏国啊,无缘的你我还是吻别在这无人的暗夜的街吧。”用力背起从府内搜刮到的余财,趁着月色怡人,林飞纵身提气,如大鹏展翅漂亮地跃下墙头,满心只想尽早离开是非之地,奔回温暖的江南老窝。可惜身后的龟壳不堪负重,让她完美的平沙落雁式,变成了传说中不太完美的……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唔!”
  经由婰部传来的这种软软的带有温度与弹性的触感……好像、好像、好像是人类的脸部啊。脖子发出喀喀喀的声音,林飞脖颈僵硬地扭过头的瞬间——
  “啊!”
  无比凄厉的暗夜中的惨叫,伴随着终于潜入云层的月亮,一并发生。
  所谓的美丽就是如此吧。
  当超越了端正极限的脸庞,伴随如墨染就的万缕青丝一同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看着尾部上扬的凤目,瞬间呆住的少年不禁用那颗刚刚才承受过重物压迫,尚且有些昏沉沉的大脑如此思考。
  受到惊吓的苍白脸孔如上古美玉,乍看平顺的眉眼似深邃湖泊清澈幽远。还残存着稚气的面孔带着些许中性的感觉,即便如此近距离地鼻尖相对,也不会想起对方是个男人并因此感到厌恶呢。
  ——所谓的美丽就是如此吧。
  林飞迷迷糊糊地想着,但随即超级快地跳起身,伸出颤巍巍的食指,点住陡然冒出的“障碍物”。
  “半、半夜三更站在人家墙角下,分明就是意图不轨!就算我的屁股在你的脸上烙下一个充满艺术感觉的完美烙印,也只能怪你自己咎由自取!所以哦,什么心灵损失费、跌打损伤膏、怠工补助款,一样也不能少!”
  语气激烈地掐指盘点过后,才猛然忆起目前的状况,好像……并不是走江湖扮神棍的时候啊。话锋一转,她讨好地微笑,“不过……喂喂,你知不知道城门在哪边?我是被抬进来的耶,现在找不到路啊。帅帅的小哥,帮我指个路,我就倒给你医药费哦。”
  保持着鼻尖相对的姿势,有着美丽凤眼的女子巧笑倩兮的样子,令少年下意识地依从吩咐无言地伸手指向北方。
  匪气十足地吹了声口哨,少女抬手绾发,“谢啦。”就甩着长发,飘飘然地背着可疑的包裹,视这场意外为无物地走掉了……
  那个因为颠簸而露出包裹一角的东西……夜视力极好的少年疑惑地柔了柔眼,再次确定,那方结以璎珞配饰流苏的东东是、是、是——国师崔浩的大印啊。
  貌似目击了不得了的事件哦。
  不过……摸了摸还有些疼痛的脸,遥遥望着北边。直到那边传来隐隐的蚤动,少年垂下睫毛,挑起一抹淡若浮云的诡异微笑。
  转身,在夜色中莹莹烁动的斗篷显现着北魏王家特有的图案。
  现身于黑暗的侍从,悄无声息地移动着脚步跟上。
  “殿下不是来拜见崔浩吗?”
  “不必了……”少年悠哉地耸了耸肩,回眸,展露一个顽皮地残留着孩子气的笑脸,“也许,已经见到了吧。”
  风吹起一地如盐的颗粒。
  刚从轿中走下的林飞,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裹紧身上的大氅。巍峨雄丽的宫殿近在眼前,或许是被细小的雪粒所迷,一时竟有些看不清。她哆哆嗦嗦地抓紧镶在领口的一圈白毛。灰色的兜帽垂得低低的,与挡脸的面罩几乎相连,不露出半寸肌肤。
  两列士兵对穿于宫殿前阶,闪烁着寒光的兵刀剑戟,引得林飞心虚胆寒。小小地咽口唾沫,再小小地后退一步、两步……直到咯吱一声踩到轿沿,才暗骂一声没种。
  可是……要见大王耶。
  她可以蒙混过关吗?
  唉……如果昨晚能够顺利逃脱就好了……恨恨地垂下眼,却瞧见一双大脚直冲自己行来。
  “崔大人,你可来了。”豪爽中又带了抹焦虑的音色催促,“陛下等您很久了。说南下乃是大事,一定要听听崔先生的看法。”
  “南下?”林飞一惊,抬睫发出诧异之声。
  “是。崔大人难道有所顾虑?”武将装扮的男子细心回眸。
  林飞慌忙垂首,却在斜角的阶前猛地瞧见一个人,看着还有点眼熟。
  当风而立的少年,有着秀雅如绢略显陰柔的相貌,却带着抹挥之不去并不讨喜的冷僻孤清感。以尚武的北魏人来说,身形也稍嫌清简,一重重白色毡球紧贴着覆在额角的冠帽,被风一吹,就摇荡起一席纯白一色的绮丽。
  然而吸引住林飞的并不是精致漠然如面具的脸孔、缠绕周身陰冷凛冽的气息、以及华丽的衣帽和他能够站在殿前的身份……
  她怒气冲冲抛下引路的武将,任由麋靴在雪上踏出吱吱声响,甚至转瞬忘记不安冒出腾腾杀气,都只有一个理由……
  “喂!昨天你竟敢骗我!”提起对方的衣领,恶狠狠地将额头压过去,林飞瞪大清灼明亮的双眸,“不认识路,就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为什么要胡乱指路啊。”她咬牙切齿,“都是因为你啊,才会害我被巡城的士兵看到!”
  “大人与殿下有什么纠葛不成?”身后的武将颇感奇怪地插嘴。
  紧扣对方脖颈的手指为之一僵。
  “殿下?”林飞嘴唇怞搐地怪叫。
  “对啊。这是当朝皇子拓拔焘啊。”
  “……”
  揪住对方衣领的手像突然察觉北方的温度不宜暴露在外,飞快地缩回袖中,藏在兜帽里的脸心虚地下垂,视线却撞到矮矮瘦瘦的少年对准自己漾起一抹似薄雪清幻的微笑。
  “能见到您真是太好了。”少年的声音喑喑哑哑,有着与年纪不符的低沉,残留着稚气的美貌上,明明嵌有邃暗如海的眼眸,神态却带着明显造作的天真,“我一直都很敬仰辅佐父皇的崔浩大人。早就想去拜见您了,能在意外的场合见面,真好啊。”一字一句吐出的说辞,是否带着某种意有所指?
  林飞只能冷汗涔涔地应答:“是、是这样啊……”或许少年并没有认出她便是昨夜背包跳墙的可疑份子吧。不、不对,就算他起初没有认出,自杀式地自报家门后,他也该知道了啊。完了完了,莫非还没有见到大王,她这个假崔浩就要在第一时间被揭穿了吗?
  “如果大人见到父皇,可以帮佛狸传句话吗?”少年清雅温婉地说着,抬起稚儿般无害的眼,用手指轻扯林飞的衣衫。
  “传、传话?”为什么殿下要见大王,还需要她来传话?
  林飞犹自懵懵懂懂,却已被少年踮起脚尖附耳贴近,那一串雪球状的饰物软软凉凉地蹭到了颈间,“请代佛狸说:如今兵众虽盛而将无韩白。刘裕一日不死,魏国一日不宜兴兵。”
  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的林飞只觉得颈窝处被呵得好痒。而少年已经抿唇怞身,别有深意地向她回眸一顾,一串串系在帽子旁的白色绒球,乱萦萦地舞着,向她微笑的少年却在千万片被风吹乱的薄雪中屹然挺立,站得稳稳的。
  两个人在殿前,遥遥对峙相互观望,间中隔着一场被风吹乱的迷蒙细雪。
  “大人,我们要进去了。”
  身后传来不快的咳嗽声提醒林飞转身,只是再一回眸的工夫,那个永远身形笔直的少年已被迷乱的飞雪阻隔得看不清了。
  “如今收到密报说刘裕今在洛阳……”展开一卷羊皮地图,凤目修仪威武堂堂的男子将手指伸向某处,“诸君以为如何?”
  “消息乃降将所言未必属实,恐有间谍诈降故意散播不实言论。”
  “机会稍纵即逝!岂能轻易放过!”
  嗡嗡的争论在林飞进殿的一刻蓦然静止,数道目光一齐射来,“先生终于来了。”大笑着迎上的男子想必就是当今魏主拓拔嗣了。
  没有想象中的龙椅高座,也没有文武各列两旁的阵势。伏身观望地图的众臣颇像是行兵打仗中围在帐中议事的武将。林飞谨慎地行礼,不敢多加妄语。
  说起来这位皇帝也算自己的半个师兄。远在拓拔嗣当太子时,师父已是他的太傅。可惜时移事异,自己现在要扮演的就是皇帝陛下的老师,以智谋闻名的朝中头号谋臣。看着拓拔嗣充满期待的目光,与那声接踵而来的“先生以为如何?”真是令她惭愧到想要转身而逃啊。
  但朝堂之上众目睽睽目光如刀,林飞也只好胡说八道:“此事需谨慎再议!”
  虽不明白他们在争什么,但“需谨慎再议”却是个能让自己迅速进入角色的最佳台词。唉,怪就怪师父死得电光火石,除了废话连一句有用的都未能留下。
  “你是汉人自然偏帮南主。”左侧一将军装束的男子面露不快,“行军打仗以武力取胜。陛下不要被文弱书生的懦弱见解左右,错过大好时机。如今刘裕人在洛阳,我们只需出兵断其后路,便可一举吞并江南!”
  北魏一向重武轻文,早有文官对此心怀芥蒂,如今此言一出,虽是冲崔浩而来,但被统一划分成“文弱书生懦弱之见”,也引来反对派官员的不满,当下有人出声驳斥:“符将军此话颇有偏失。刘裕之猛更胜慕容垂,引兵伐战自要小心谨慎。何况夏国日益壮大,对各国虎视眈眈实力不容小觑,我们随意兴兵,恐怕会顾此失彼后院起火!”
  “那难道就要坐视良机错失?”先前说话的武官也涨红了面孔,“我们不去攻打,便把这机会拱手于人岂不是让胡夏那黄口小儿有了猖狂的机会!”
  林飞听得晕头转向,完全搞不懂这帮人在说什么。她生在北方,长在南方。虽没什么胡汉之见,心里还是比较偏帮那处江米粮乡。因此当拓拔嗣再次问道:“先生以为如何?”时,她昏头涨脑地说出:“此事不妥!”
  “哦?”拓拔嗣眸中精光烁动,“有何不可?”
  她果然是自寻死路——林飞后悔得直想怞自己两个嘴巴。局促不安地四处乱瞄,正值一阵轻风夹带雪花自未关严的门缝钻入……呆呆地望着零星的雪沫,猛然忆起那少年的唇碰到耳朵,哑哑的声线发出轻不可闻的叮咛……如果大人见到父王,请帮佛狸传句话……
  心念一动,她脱口而出:“如今兵众虽盛但将无韩白。刘裕一日不死,魏国一日不宜出兵!”
  “此话怎讲?”
  林飞定了定神,才道:“不知陛下可曾听过三国时期贾诩劝谏魏文帝的故事。”得到拓拔嗣的示意后,她继续讲了下去。“魏文帝欲征讨天下,征询贾诩的意见。贾诩认为:进攻他国应先在军事上权衡,吴蜀虽是小国,但地势险要有长江天险。刘备雄才大略,诸葛亮善于治国,孙权长于辨别虚实,陆逊精通军事;蜀汉固守险要,东吴泛舟江湖。难以在短时间将之击败。用兵的原则是先了解夺取胜利的途径,根据敌人的力量,任命我方的将领。才能做到攻战无误。文帝的文臣武将没有人是刘备、孙权的对手,即便亲自出征也不一定有取胜的把握。套换到如今的情境,就是我朝无人能胜过刘裕。既然毫无取胜的把握,又为何还要兵行险棋,给他人以渔利的机会呢。”
  一番话后,整个大殿寂然无声。
  拓拔嗣背手转步,遥望南方,久久长叹:“唉……”
  林飞紧勒到嗓子眼的心也随着这一声叹息“砰”地落回原地。悄然举袖拭额,她知道这一关她——过了!呼呼,还好。还好有那个奇怪皇子的提醒,让她想起师父唠叨过的功课。
  得意洋洋地迈出大殿,林飞用与进去前大不相同的举止,神气活现地哼着侥幸的小调,待要跨上软轿,才刚掀起轿帘,手却蓦然一震,斜坐在轿中,全身包裹在一袭白裘里眉若春山的少年,正似笑非笑若有所期地望来。
  她闪过一丝惊诧,旋即报以掩饰的干笑,保持着这样将进未进的姿势,以手撑住轿额,俯身邪邪一笑,“外面风大,莫非殿下是来避风的吗?”
  “大人说笑了。我的话,可有传给父王呢。”少年仰起天真的笑脸。
  “这个嘛……”林飞抓抓头,索性厚着脸皮挤进去,“说是说了。”她咽了口唾沫,大方地承认,“只是忘了加上殿下的名字而已。”
  “不要紧。”对她这种盗取他人智慧的行为,少年只是颇有气度地露齿一笑,晃动着齐眉的刘海,“能帮上大人的忙,佛狸就很开心。”
  “哦?”林飞大感怀疑。要知道这世间向来只有损人不利己的恶业,却没有不记回报的善事啊。
  “不知可否向大人讨个人情呢。”而接下来以看似无害的笑脸吐出的话语,却把林飞吓得忙不迭闪向角落。
  “少来这套!”她凤眼一瞪,“昨天是你害我逃跑失败,就算今天救我,也是一报还一报——扯清!”
  “那明天呢,后天呢。”少年悠闲地撩来一瞥,“父王需要用到崔浩的时候……并不是只有今天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林飞头皮麻麻地搓着瞬间激起小颗粒的膀臂。她可不是那种饱读兵书的才女哦,依托师父在天之灵的庇佑逃过此劫实属侥幸。她可没想过要待在这个鬼地方一直扮演什么大国师。
  “崔大人的生活其实很闲暇吧。”少年好像只是随口不经意地问道。
  “是啊。因为但凡是国师,就有那种炼内丹的借口,平常不用特意上朝嘛。”如果皇帝能一直不叫她上朝就更完美了。
  “崔大人府内的饮食也不错吧。”少年口吻亲切到像在与她闲聊。
  “对啊。那老头简直太奢侈了。”林飞义愤填膺,“你知道吗?小哥。他用来铺床的都是上好的丝绸啊。还有满柜子绢制的睡衣!啊啊!我都没有穿过绢制的衣服呢。”用力地擤鼻涕,可恶的臭老头,假装住在茅屋里扮演隐士,原来平日里过得这么奢华,她一直都被骗苦了。还不时感念师恩,托人带银钱给他,真是后悔到锥心泣血啊!
  “难道你不想拥有这种坐享美食华服的奢侈人生吗?”
  少年突然抬眸,无比认真地说出这番话。好像一记写着“诱惑”的重拳,砰然击中林飞的心口。啊啊啊——魔鬼啊,林飞想要捧头想要堵住耳朵想要拒绝诱惑,但那仿佛拥有穿透力的声音却像绵绵绕绕的蝴蝶那样飞进了一早盛开成花朵状的心口。
  “只要留下来就可以将这一切全部据为己有了哦。”
  低哑的音色鼓动着诱惑,像一汪春水的眼波挟带着幻色。自帘外吹入的薄雪,径自在林飞眼前舞动幻化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蔷薇色人生。
  “啊啊!傻瓜!”林飞猛地掴自己几个耳光,试图恢复清醒地呐喊:“会穿帮的!会砍头的!我所应该做的是凶猛地搜刮钱财——然后跑路啊!”
  对啊。狠狠地握拳一挥!这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但是、但是为什么还是失败了屈服了放弃了挣扎简单地被诱惑了呢?是看到少年执着猛烈像一团黑夜静雪无声凝视却又熊熊燃烧的眼神吗?是因为浮动在他脸上一瞬间的苍白与随之而来无声微笑不肯放弃的高傲吗?是他那沉柔得像穿过山壁融化冬夜残雪的溪水清冽甘霖的音色吗?是他说着“请你还是留下来与我合作吧”时,话语中隐含着威胁却又不是因为威胁才让她无法拒绝的魅惑吗?以及、以及明明是小孩子却拼命要装作大人的样子呢……
  “这么冷的天。确实不适合上路呢……”
  于是,逸出口的话语,莫名其妙地拐音,变成应允般地回答。却在看到少年松口气的表情时,停止了还不到一秒钟的懊恼。
  将后背重重交付给这顶软轿的同时,自己的命运也就意味着要和这位北魏皇子纠结一处。
  “拉拢这个徒有虚名的‘崔浩’,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苦恼地把眼皮微微掀起,她透过那条细缝窥视着身侧的少年。
  “这个需要你的帮助,才能平安饰演崔浩的笨蛋。对殿下来说,究竟能起什么意义呢。又有什么是殿下做不到,这个名为崔浩的傀儡却能做到的事吗?”她真的很困惑呢。
  “很简单啊。”少年好脾气地笑了。
  “不受宠的皇子拓拔焘,只想要个能被父王瞩目的机会。所以——”他望着她,一直望进她深色的眼眸中,虽然说着一定是渴望了很久的要求,却硬是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还请崔大人在父王面前进言——让我领兵攻打柔然吧。”
  “哗,好奇怪。”林飞一撩衣角站起身,弯腰单腿踩在轿内座位的软垫上,摆出金鸡独立的造型,“堂堂皇子之尊,为什么反而要找一个汉人帮你说话?”
  “因为你是崔浩。”少年悠哉地弯起唇角,“至少现在,你是‘崔浩’。我想要的……只是这个名字对北魏、对父王来讲所代表的意义啊。至于衣服里面装的是个怎样的人,佛狸并不介意。”
  “这是交易喽!”林飞把额前洒下的一缕长发帅气地往后一背,“你帮我瞒天过海,我帮你树立威信?”
  少年以眨眼代替颔首,唇边始终飘漾着淡如薄雪的笑容。
  “但是你真的拥有可以帮我完美饰演前任崔浩的才智吗?”
  林飞怀疑地斜瞥着这个瘦瘦小小却颇见城府的少年,终于忍不住问:“喂,拓拔焘,还是果子狸,你到底几岁?”
  燃在少年眼中流转的光华,仿佛撕裂绢色夜空的星火。他当时的样子直到很多年后,林飞都没有忘记过。
  那是一个天生霸主充满自信的笑容。
  ——在很久很久以后,林飞在回忆录《我的一生》里如此批注。
  那一年,北魏皇子拓拔焘,字佛狸,十二岁。